褚离歌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面上湿了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从小到大,他重权在握,潇洒风流,可实际上在那看似自由的处境里,处处都是姚泠宣对他的管束。
她要求他必须有一颗争储的心,告诉他坐于高位才能护住自己的尊严;她要求他迎娶大学士之女张晚河为妻,告诉他一个体面的正妃比无妄的情爱更重要;她要求他学文习武皆不可落,但所掌之术不必仅困于朝堂,江湖术法、他国命脉皆可成为自己的手中棋,将更多的人和事拿捏在手中,才能更好地铺前程,留后路……
她管束了他很多。
她要求了他很多。
她教会了他很多。
此刻,那个管束了他半生的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到了最后,她已不再强求他权力加身,唯盼他余生平安自由。
在他身后,褚瑟将目光从姚泠宣那处移了回来,望向褚离歌的背,宽慰道:“贵妃娘娘生时最看重荣华,死后能葬入皇陵,也算是无憾了,你不必替她伤怀。”
褚离歌叹笑一声:“母妃的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无须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伤怀。”
他说完,又回过身看着那人,“褚瑟,我想母妃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亲眼看见我杀了你。”
听了这话,褚瑟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褚离歌看着他,问道:“父皇是否对我下了赐死的旨意?”
褚瑟摇了摇头:“父皇病重,由我代掌朝纲,你的生死,在我手中。”
褚离歌自嘲地笑了笑:“这么说,我还得求你赐我速死?”
褚瑟没有接下他的这句话。
褚离歌的目光又移向了渐渐走远的人群,直到棺木只剩棕色的一角,再彻底消失在雨中,他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你成全,让我得以送母妃最后一程。”
褚瑟在他身后开口道:“其实愿意成全你的人不是我,是我妻赵临鸢。若非她开口,我不会答应放你这一日的自由。”
褚离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替你救她?三弟啊,我已经这个模样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随你处置,你威胁不了我。”
褚瑟叹了一声:“我没有想过威胁你,也从未妄想你会轻易便交出解药,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鸢儿不仅成全了你,当时也是她,见了宣妃娘娘最后一面。”
褚离歌听了这话,面上一下怔住,猛然回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母妃与她素来敌对,怎么会在临死之前见她,你休想欺我!”
褚瑟淡声道:“我是否欺你,其实你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你别忘了,当初宣妃陷害皇后入狱,在狱中见了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人,也是鸢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万分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了我,曾与很多人敌对,甚至使用过狠戾的手段去对付那些人,可她又总是在对方临去之前,愿意带给她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人不那么遗憾、不那么不甘地死去。”
褚离歌垂下了眼,想到了赵云和他提起过的赵临鸢幼时之事,思罢,他忽然叹笑道:“或许是因为她也死过一次,而那一次,同样有人给了她希望。”
他默了片刻,又抬眸看向褚瑟,“我相信你说的。”
褚瑟无所谓地摇摇头,“你信不信我,我都不在乎。但若你想见鸢儿,我还可以再成全你一次。”
“条件呢?”褚离歌狐疑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不会——”
“我也说过我不会求你救她。”褚瑟打断他,“话已至此,去与不去,随你。”
第82章 82.惊云变:心有所寄,便是归途。
日渐西沉。
赵临鸢在东宫的偏殿剪草浇花,渐近的脚步声传入她耳,也没能让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喷壶。
在生命的尾声里,她依然专注照料着花草,似与尘世隔绝。
可她只是看着认真,心中却散漫无际,一串水珠自壶中洒出时,她一只手的指尖被另一只手中的剪刀给划破,反应过来时,她“嘶”了一声,同时伴着喷壶掉地的声响。
她本蹲在地上,叹了一声自己没用后便欲起身,可站起来时却瞧见有另一双男子的手,替她捡起了歪倒在地上的喷壶。
“鸢儿,伤着没有?”
赵临鸢正诧异于蹲下捡壶的那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在她身侧传来,下一刻,便是自己t?沾血的那只手被说话的那人捧在了怀中。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掌温,让她瞬间便忘了手上的疼。
“殿下,我没事。”
赵临鸢将手从褚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又立刻转过身,继续看着另一人。
褚离歌将捡起来的喷壶递还给她,望了她许久,却不说话。
褚瑟先后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便对赵临鸢说:“我去给你备些糕点来。”
赵临鸢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便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又回过身直视着褚离歌,露出了些带有玩味的笑意来。
“翊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说话时声带讽刺,“你可知如今你脚踏之地是东宫,你在此处见到本公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临鸢说这话时竟自称“公主”,面上带着笑,笑中却有别的意味。
两个人都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褚离歌到昭明帝钦赐予她的揽星阁里去寻她,那本是属于赵临鸢的殿宇,可他褚离歌却是第一个踏足入其中之人,反客为主,举止之间尽显猖狂。
那时候他寻她的目的,是欲借她的手在南阳战场上除去褚萧,以成东宫之主,可惜,彼时的赵临鸢并未答应他。
可如今,在多少人汲汲营营的交锋过后,入了东宫的人却是褚瑟,而当初那个在揽星阁的湖边拒绝了他,并与他口舌对峙了许久的公主,如今也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赵临鸢的这句话,刻意暗示了过往这桩事,像一根针,扎扎实实地刺在了褚离歌的心窝上。
可褚离歌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问我心中是何滋味?”
他当真斟酌了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地答道:“酸的。”
赵临鸢没有想过,他竟然能笑着接受自己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