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华丽鲜艳,像在办红事,曲目和气氛却让圣人毛骨悚然,瘆得慌,像在给他出殡。“柔奴。”圣人捅了捅特意留在身边的淑妃。
“怎么了?”
“没什么。”圣人想说我害怕,忍住了。
掌心一烫,淑妃炽热细腻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左手,使了两下劲。
好一会,音乐终于换了,享鬼结束。曲目变成了《豫和律》,这个圣人听过。请神的,禀告昊天、五方诸神和李渊、李世民:准备吃外卖了!
队伍缓慢前进,八音齐放,《豫和律》也非常庄严,让圣人情不自禁生出顶礼膜拜。队伍却无人说话,表情木然,默默低头走着。御道昏暗,两边是荒废的破败建筑和飒飒草木,火把照在一个个黑衣红裙、熊皮面具毛茸茸的神道官身上,活像百鬼夜行。
“我眯一会,到了应天门叫我。”圣人浑浑噩噩的,眼皮直打架,靠在淑妃怀里打盹。淑妃把他搂在大腿上,她也困得不行了,强打起精神支撑。
……
乾宁二年八月二十三,秋高雁南的夜色江畔,雾失楼台,烟笼寒江,苍苍洛水荡漾着破碎银光。弯月掩斜,杨柳依依,天津桥上,两人负手而立。
“南国风景,截然不与燕赵同啊。”王子美目光中既有艳羡,亦有悲悯:“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读来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伤。所以在常山,我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错铸大盗。今在河南,眼见鬼蜮,再想想此辈所作所为……即使出仕,也是磨牙吮血的虐民巨狡。贾人子,功利心太重太重。”
“设使世人皆同巢辈,爱而不得就杀人,求财不成就抢,科举不遂就造反。大乱之由也。”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稀货,使民不为盗。不外露、炫耀可能引起贪婪、嫉妒、追捧的东西……填饱百姓肚子,但简单百姓心机。保持百姓体魄强健,但蛊惑百姓心思,训其忠君爱国,以备外侮内乱。狭其眼界,降其智慧,限其户籍。总之,引导百姓没见识、没欲望、没志向,安土重迁,坐井观天。那么,即使有天生聪明人,但轻易发动不了百姓,漏网之鱼就掀不起浪。盛世大治也就这样得到了。”
“现在看,果然王政之道……”王子美微微感叹:“圣唐屡陷危难,以太宽,太慈。造反不族诛,庶人可以议公卿。士人学术自专,奸官污吏多以贬黜,鲜见杀;以太自由。商贾遍地。男人好于投军求赏谋军功而恶田桑。上到皇室下到稍有财力的门户,女人挖空心思粉饰容貌,堕落娱乐,放纵肉欲。武夫多识字,脑袋灵活。三教九流都在逐利,纵欲,流动。百姓不纯,军人不纯,愚者数量不够大……这般国情,终荡汴寇,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王之弊,甚矣!”王子美紧握的右手舒展开:“啧啧,我又开始忧国忧民了。不,应该叫清谈。阿秀,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说为什么?”萧秀靠在栏杆上:“天下大乱,物怪人妖,志士豪杰愤痛之秋。这事子美与我意气相同。我欲入朝事君,为何一再阻拦?”
王子美面露苦涩:“朝不比藩。况且,武夫入朝能做的只是打仗。我刚才也说了,现在的种种问题光靠杀是解决不了的。比如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你能把狗男女都砍了?除非圣人拜你为相,让你执掌朝廷,一展抱负。但可能吗?你有宰才吗?”
萧秀拍着栏杆不说话。
“阿秀,你天真了。”王子美幽幽道:“你觉得你行,是因为你清楚局势,并且说得出前因后果,认为只差一个圣主给你平台。但这是错的。有没有一种可能,知道不等于可以做到?”
“你我人在藩镇,身在局外,像黄巢在天津桥上激扬文字很轻松,批驳时事罗列一大堆弊病、对策同样易如反掌。但给你上手的机会,你才会感到瞻前顾后,步履维艰。也会犯不该犯的蠢。不仅不一定能处理问题,反而可能恶化局势。”
“这就叫看和说,说和做,做和做好、做对。”
“会看、会说、看得明白、说到点上、擅长挑刺的人很多,但自己去做且能做好的,寥寥无几。这世上有许多事,你能预见结果,但改变不了过程。你明知道那个人、这件事会走向何方、得到什么下场,却阻止不了。这个就叫能力。”
“在家庭把这个做好的,称之为大夫贤妇。在一州一县一军把这个做好,叫能臣干将。在庙堂把这个做好的,是为柱国。”
“在天下而善者,谓之圣王。”
“你掂量自己,在哪一层?”
萧秀被说的心神恍惚。良久,呢喃道:“以我拙见,天下还有的乱,今后在这乱世该怎么做?”
王子美眺望江水:“军府的政策是一贯的。”
“派南宫宠颜、宇文柔这样的武家女到宫廷服侍皇帝,利用背后家族、藩镇为圣人站台,保护圣人。准道愿入朝效力,输财讨朱……做的这些所有事,殊途同归一个目的——使国家稳定。天下安,成德才能安。如果做不到,也不可能持续追加人力物力,剧耗底蕴为革命陪葬。”
“也是为了朝中有人。古来封邦建国,哪个诸侯、州郡仕朝者众,军国大政就会向该国、该地倾斜。”
“也为了保守底线,让长安与河北、君与臣的斗争尽可能规避武力。内外皆重的格局,都有家业要传承的双方谁也承受不起撕破脸的代价。”
“至于藩镇,助平汴寇、恢复天子威权就够了。想必圣人也清楚,成德不可能做削藩的刀,帮朝廷攻略藩方。”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打压武夫、移风易俗、惩罚骄藩、愚昧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扫治四夷,严刑峻法抑制商业活动、经学议论,钳控商人、士人,是可以做的。在这些事上,长安与赵不存在竞争,天子和诸侯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说到这,王子美欲言又止。
萧秀好奇道:“什么?”
“人间纷乱,来源于人心和欲望,而二者可预测而不可下定论。往往一个情绪、一个突发意外,就可能改变一切,让政策无法维持。世事难料呀。”王子美悠悠摇头。
“我这么认为,不代表军府其他人、朝廷……等等他人也是。”
“艰难以来,河朔多次靖难讨逆,列圣容誉有加,但我们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挽大厦于将倾,但别问大厦为什么将倾。”
“祖宗给国家带来深重灾难,打开了灾祸之门。子孙对抗中央,分裂疆土,在圣唐建立国中之国。”
“我们干着颠倒宗法、经学的丑事,却寻找各种理由安慰辩护自己是多么的出于无奈,向庙而哭,以忠臣自居,妄想辅佐天子,甚至衣冠楚楚的站在天津桥上,等待祭祀上帝、高祖、文武大圣……这叫崔杼弑其主!”
“这是我所恐惧的。”王子美平静叙说着,英俊丽雅的脸上,茂密的络腮胡微微抖动:“所以,即使同志、同利,未来犹未可知。”
萧秀愕然。
两人瞰着洛水半晌,直到应天门传来钟声,王子美宠辱偕忘,扣栏而歌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完了,拍拍萧秀肩膀:“走吧,钟声已响,大驾快到了,我对圣人真容也是非常好奇。”
“子美,你有点东西。”一席话听得萧秀无比佩服。
“你才知道?”王子美瞟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都是都虞侯,同为衙将,为什么是我指挥你?”
……
应天门下,陈康、王处直、武乙戟、元恒、拓跋彝昌、高宗益、哥舒金、乞颜术、杨守信等靖难诸侯代表等候已久。百官和三衙禁军部分将校被引在门下。由各路藩军和禁军抽调组成的五千铁甲武士持槊站在广场上,熊熊火把照得所有人满面红光,杀气腾腾。
圣人在司徒、郑延昌、苏荣、淑妃、贤妃、宣徽使、枢密使、十大将军等亲信和密密麻麻的近卫、中郎将、女御、寺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高高的应天门上,俯瞰着楼下的一切。
未得命令,谁也不敢参拜。
沉默中,只看见甬道中亮起火光,大队武夫抬着一具恶臭的腐尸走出,放在应天门外。
尸是谁已经不问可知!
所有人都被勾去了注意力,一股从尾椎骨升起的强烈冷麻感冲上了不少人的脑袋。
当即便有人捂着嘴巴低声念出:“朱全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很多人都知道。这几章,会写唐代大祭的细节。不要说我水文。历史没有祀的内容,排在戎之前的祀被一笔带过,我个人认为不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