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层层禀报,等水师都督、平江伯陈瑄确认了以后,丁小洪很快就见到了姜星火。
在明军大营一座营垒的帐篷门外,姜星火静静地伫立着,眺望着身处其中的、灯火璀璨的明军大营。
在姜星火身后,还站着十余名穿戴着铠甲,腰挎刀剑的军校生作为侍卫,而其中的朱勇,显得尤为别扭。
丁小洪来的实际并不巧妙,因为姜星火并不是在迎接他,而是迎接来自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巡查官员。
或者说,军事观察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丁小洪被人带着进来,此时也不敢吭声,看着姜星火在跟一位看起来就品级不低的老将对峙着。
“成国公,你是国朝名将,姜某不是在教你怎么打仗,而是火器确实在改变战争的模式。”
姜星火心平气和地说道。
而在他身边,二皇子朱高煦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朱高煦飞扬跋扈不假,勇冠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假,可是在这位靖难国公面前,却是没资格摆谱的。
原来,这五军都督府的巡查官员也非是旁人,竟是成国公朱能亲自带队。
朱棣自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给姜星火拆台的事情,事实上,正是因为攻讦平江伯陈瑄这个南军降将进展缓慢的人太多,朱棣才派出朱能来前线做个样子,其实是帮助姜星火和陈瑄。
可谁都没想到,朱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显然,之前姜星火在朱棣面前,不推荐朱能这个最有资格、能力、威望的人作为征伐安南的主帅,让这位成国公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这是难免的,虽然当时姜星火关于朱能有可能水土不服在半路病逝的消息,被知情的朱棣、姚广孝严格保密了,朱棣探望的时候,也只是问身体舒不舒服。
可这就相当于,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若是身体不行,拿不起刀枪,骑不了战马,还怎么打仗,怎么立功?
人人都说不许英雄见白头,说的不就是名将迟暮的样子吗?
朱能作为眼下大明军界事实上的第一人,而且正当壮年,身强力壮之时,又怎么能允许别人这样看待自己呢?
所以,理所当然地,朱能对姜星火也就有了一些看法,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正值青春期的朱勇的态度改变,变得愈发认同姜星火,而非他这个父亲的军事理念,更让他接受不了。
成国公朱能转过身来,望着那名侍卫,也就是自家儿子朱勇,淡漠说道:“国师说的事情,本国公其实并不在意,都是手段而已,未来战争怎么打,这是日后的事情,自然有后人评说。”
显然,刚才热衷于新式火器的朱勇或许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前线进展缓慢,总得有个说法,不能无休止的拖延下去朝廷这么多的资源支持着江南平叛,得平出一个效果来,征伐安南还等着呢。”
朱能最后看向姜星火说道。
“要本国公说,自然是得重兵决战,以堂堂正正之阵破之,国师没打过仗,还是不要置喙了。”
对策
眼见着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这时候被两边夹的里外不是人的平江伯陈瑄,无奈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胸甲汇报导:
“有重要军情禀报!”
“说!”
成国公朱能冷喝一声,看都没看他,显然还在跟儿子生气也不知道这傻小子脑袋哪根弦搭错了,还死抱着手里的火绳铳不放,也不知道那玩意有什么好的。
——铁甲大马,才是男儿的快乐!
更让朱能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在燕子矶,他还听说这傻小子跟姜星火起了冲突,怎么一转眼,就跟着人家干明军鄙视链底端的火铳兵、炮兵去了?
陈瑄也有些无奈。
大明爵位,公侯伯依次排序。
陈瑄一个伯爵,还是降将,还是水师,可以说是伯爵里地位垫底的那一批,跟排名极为靠前的成国公比,自然是不敢表露出什么不满的。
只是内心里,陈瑄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这些个大佬们,是不是一天不吵架就浑身难受?
但眼下他不得不劝,军情如何倒在其次丁小洪的情报虽然重要,但还没有到片刻不能耽搁的地步。
之所以现在插嘴,是因为姜星火其实在维护他陈瑄这个主将的利益和威望,这份回护是要领情的。
毕竟,五军都督府既然派来了军事观察团,摆明就是对平叛进度缓慢的不满。
在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眼里,白莲教这万把人的叛军有个什么战斗力,不是朝发夕灭的事情吗?就算天气不好,怎么能拖这么久?是不是你陈瑄这个主将的无能?
可陈瑄也有苦说不出,兵力不足导致他手下的水师必须登陆作战,而税卒卫的火器,又因为大雨的缘故很难发挥威力再加上后勤不足,如此种种,就拖延了时日。
直到现在,明军才算是有了起码的进攻本钱,以及能让火器不再受影响的天气。
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陈瑄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走到二人中间抱拳拱手行礼后道:
“启禀国师、成国公,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失踪后被洪水冲走,意外潜入了叛军中,如今带回了两条重要情报。”
“其一,白莲教叛军明日试图以百姓作为前驱,来阻挡我军火器的锋芒,藉此迫近我军。”
“其二,白莲教叛军内部各势力,包括白莲教嫡系军队,似乎都在太湖的码头、渡口处暗藏船只,做了撤退的打算。”
闻言,在场众将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
尤其是朱能,他直接了当地说道:“区区一群叛军,居然也敢跟朝廷的军队决战?而且还敢用老百姓当挡箭牌?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要知道,这种事在过去上千年的古代历史中并非没有出现过,只是掩藏在史书中,数量相对少一点罢了。
但每当出现这种事情,就会给人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
因为不论是官军痛下杀手,还是因为主将软弱犹疑被对方得逞,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可以说,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毒计。
而且,一旦选择痛下杀手这条路,虽然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但百姓还是会从此对官军产生跟以前不一样的情绪,这就仿佛埋下来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一旦民间的愤懑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再加上有人刻意的煽动
军队的将领们当然会认为这跟自己无关,非但无关,而且有的时候,越乱,他们的功勋才越多。
而朱能的表态,其实已经暗含了某种指示。
可对于姜星火来说,事情却并非如此。
那可都是我们厂里的好员工!
是说不管就不管的吗?
不管他们死活,谁去修基础设施,谁去纺织棉花?
让你朱能去吗?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除了对待被叛军裹挟的百姓的态度以外,修水利设施和建立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对于新的变革,民间一定会有很多的不认同乃至反对的声音。
通过以工代赈兴修水利设施,虽然能让粮食产量稳定下来,乃至有所提高,可是工业变革,又必然会产生类似于“羊叱人”的运动,为了更大范围地种植棉花,挤占耕地让农人进入手工工场做工,乃至促进城池化率的提高,是必然发生的社会现象。
这种情况下,难免民众对于朝廷的反感和不信任便会达到顶峰,甚至连皇权和军队的威慑都会大幅度减弱,届时,整个江南都有可能再次陷入动荡和混乱之中!
所以,姜星火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思虑片刻,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第一点,自然是把自己的好员工们拯救下来。
第二点,则是在未来严格控制好工业变革的进程,保护百姓的利益。
而当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第一点。
可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不打百姓可以,可是白莲教叛军,趁机以百姓为前驱,冲垮了明军的阵型,万一真的导致明军战败了,这可怎么办?
没人负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是有很大可能出现的责任。
这样的结果和责任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即便是姜星火恐怕也不行朝野间对他的反对从未停歇过,多少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等他自己出错然后泼脏水呢。
看着半晌未开口的姜星火,作为开山大弟子,朱高煦当然明白师父的顾虑。
朱高煦微微皱眉道:“师父,如果叛军真如此谋划,您想要解救百姓,咱们不妨趁夜袭营”
话刚说完,朱高煦就立刻停住了,因为聪明了许多的他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果不其然,成国公朱能冷笑了声道:“夜袭?亏你想得出来。”
“本国公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战场周围的情况,白莲教叛军背太湖结营,水寨、陆寨俱全,俨然是有些章法的,而且把很多百姓放在了中间,外面是非嫡系的各路绿林势力,内里才是白莲教嫡系部队。”
好歹是勇冠三军的二皇子朱高煦,朱能还是维持了几分尊重,只是进一步解释道。
“若是夜袭,最多能引起骚乱营啸,可这就意味着,没有伤到根本的白莲教嫡系部队会受到惊扰,进而放弃决战的计划,利用囤积的大量船只进行转移,一旦他们不再顾忌其他收拢的杂牌势力,那么战火很容易扩散到太湖沿岸的其他县城,这对于彻底清剿叛军是极为不利的。”
副将朱高煦吃了瘪,陈瑄此时作为指挥全军的主将,也不能不说话。
陈瑄有些和稀泥地说道:“如果不夜袭,明日白莲教叛军驱赶百姓做挡箭牌,伤亡肯定是必然的;但若是按照二皇子殿下的建议,倒是能解救大部分的百姓夜袭哪怕引起了营啸踩踏,造成的伤亡也肯定是比临阵让百姓面对枪林弹雨要小的。”
旁边的柳升有些哑然,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此时不敢多说话了确实,现在面临的是无解的难题,而且这种难题,从古至今,就没人找到过有效的应对方法。
驱民填壑。
守军从来都是直接视作敌人进行攻击的。
除此之外,还真找不到别的好办法了。
为将者不能手软,否则会累死三军,这是多少鲜血总结出来的铁律。
所有人表态或沉默后,看向了姜星火。
这时朱能环顾了一圈众将,淡淡地问道:“伱们还有谁认为,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群武将低垂了头颅
哪还有什么好办法?
更何况,眼前可是大明军界的中流砥柱,他的暗示,别人敢质疑吗?
朱能这个国公,可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靖难之役,朱能跟着朱棣打满全场,那都是杀敌无数、浴血奋战出来的功勋。
如此猛人来到军中巡视,武将们能指挥好部队正常打仗不被朱能挑出错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上赶着往朱能的锋芒上面撞。
唯独一直没说话的丁小洪,这时候挺直腰杆,大声喊道:“国师,卑职亲眼所见,被裹挟的百姓已经断炊数顿,人人饥苦,营中都在传,国师到了就能救他们于水火了!国师,您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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