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洪这一嗓门,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
丁小洪没有给出自己的建议,只是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但却已经明确无误地表达了态度。
他这个再小不过的小人物,本可以领到功劳躲在大后方等结果的小人物,此时此刻却冒着触怒国公的风险,替不能到姜星火身前说话的百姓,发出了声音。
一直未曾说话的姜星火,终于开了口。
“成国公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姜某确实没打过仗,不懂军事。”
“但是姜某懂人心。”
成国公朱能毫不客气地说道:“人心,能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败吗?”
“而且,若是出了岔子,国师你负得起责任吗?”
这时,柳升突然插嘴问道:“国师,您可千万得三思啊!”
姜星火摆摆手道:“无碍,你们只管安排好部队驻防、战斗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平静,显得异常坚定,仿佛已经拿定主意。
见姜星火态度坚决,其余人等也不好劝阻,只好默默颔首。
“成国公,你的圣旨里没有陛下让你接管军队的命令,这里就还是要平江伯指挥。”
姜星火望向朱能说道:“而且,我负得起责任,更清楚,自己肩负的是什么责任。”
这便是成也在我,败也在我,一肩挑之的意思了。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姜星火缓缓道:“战争和指挥战争的将领固然不能完全受到庙堂的限制,可有一点是要明确的,战争要为庙堂服务。眼下庙堂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江南的变法,是江南的人心,所以如果在不违背军事策略的情况下,有条件救下这些百姓,自然是要救下的。”
朱能闻言倒也没急着反驳,而是陷入了思索。
“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朱能如今走到了国公,走到了五军都督府事实上的负责人的位置,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将,或许其他武将,会对庙堂影响战争感到本能的反感,直接怼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朱能却很快就领悟到了姜星火这句话里的深意。
朱能略带一丝好奇的问道:“国师这句话,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还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姜星火跟朱能无仇无怨,也不想激化矛盾,直接回答道:“《战争论》,等回南京,在军校会开一门课讲的,如果成国公有兴趣,欢迎来听。”
“好。”
但朱能随后正色道:“可驱民填壑,乃是千古难题,国师便有解吗?”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虽然不要脸,但是还是很好用的,这么多代名将,没听说过谁有什么可行的解法。
所以,朱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姜星火当然也不会有答案,只是书生的心慈手软,在驱使着他无法下定决心。
而这在朱能这位从铁与火中搏杀出来的将军看来,是极为要命的一件事情。
慈不掌兵。
然而,出乎朱能意料的是,姜星火竟然回答了!
“有解。”
姜星火思考了这么长的时间,当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思索对策。
别说,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
“何解?”
不光是朱能,就连朱高煦、陈瑄、柳升等人,也好奇地看向了姜星火。
姜星火深吸一口气,昂首道:“诸位可知一千余年前,刘寄奴是如何以两千人,大破北魏三万铁骑的?”
“却月阵。”
陈瑄脱口而出。
作为水师将领,这种难得的,以水师为必要条件所布设的阵型,陈瑄自然如数家珍。
“却月阵”本身是由水军和步兵共同组成的,其中步兵又以战车为主,而那场战役,就是刘裕指挥诸兵军协同作战的典型战例,经过此战,“却月阵”威名大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以至一谈及如何“以步制骑”,必言“却月阵”。
这个阵型,说白了就是在距水百余步之处用战车百乘布下弧形阵,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刘裕的布置方式是每辆战车设置七名持杖士卒,共计七百人;布阵后,再派两千士兵上岸接应,并携带大弩百张,每辆战车上各加设二十名士卒,并在车辕上张设盾牌,保护战车。
因为“却月阵”是弧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弧形可以分散受力点的力,有着良好的抗冲击能力;阵内士兵又因有杖、弩、槊等武器,所以杀伤力非常强;同时阵内士兵背水为阵,可起到“陷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制水权在自己手里。
刘裕敢这么玩,是因为晋军有制水权,所以河水可以保障“却月阵”后方及侧翼的安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合围视野宽广的平坦河岸,良好的视野也便于观察敌我双方的行动,及时掌握战场的情况,而晋军可在高大战船上俯瞰战场,相当于占据了制高点。
“可眼下背水列阵的是白莲教叛军啊。”
朱高煦疑惑说道。
“不对,姜校长的意思是,白莲教叛军,其实用的就是扩大版的却月阵!”
柳升忽然醒悟,他提醒众将道。
众将也随之恍然这可不就是却月阵吗?外围是杂牌军,中间是百姓,最靠河是白莲教的嫡系兵马,吴淞江等航道进入太湖的水路大道也被堵塞,白莲教掌握了战斗区域的制水权,随时可以撤退。
见终于有明白人,姜星火引导着反问道:
“什么阵型,可以破解却月阵?”
“锋矢阵硬凿不行,很容易陷进去出不来,得鹤翼阵!”
朱高煦肯定无比的说道,这是战术上的标准解法。
鹤翼阵,说白了就是个“v”型阵,以两翼来包裹却月阵,不硬冲,如果远程投射能力足够,就是砸也能砸得垮却月阵。
北魏骑兵大败,是因为没见过这个阵型,靠着河又没法冲穿然后调整阵型再回来冲杀一头莽进去就得跳河了。
而却月阵的缺点很多,譬如战场地形环境要求苛刻,机动性差,需要水师配合等等,所以应对得解法很容易就找到了。
“姜校长的意思是,我们用鹤翼阵来对付叛军?”
柳升有些不确信地说道,随后又自我质疑了起来:“也不对,虽然打击面小了,可还是改变不了在前面的百姓被当挡箭牌的命运。”
“改良一下大营就好了。”
姜星火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在地面写了一个“凹”字,问道:“白莲教叛军不可能驱赶所有百姓一起冲阵,那很可能会导致倒卷,所以,他们最有可能派上阵用来当挡箭牌消耗我们的,是多少人?”
“应该不会到一万人,而且一定是壮丁,老弱妇孺都饿的没力气了。”
陈瑄测算了一下,肯定地说道。
姜星火指着“凹”字说道:“那就把大营前面的营盘清干净,留出一块地方给百姓拥挤向前,然后外面的墙也准备好能直接塌下,这样远远看去,敌人不知道我们营盘正面清空了一块,就会驱赶百姓进入此地,百姓安全了,敌人又进不来,类似于瓮城的效果……而两侧不变,依旧可以进行射杀,同时能让火铳手组成的空心方阵出营,在两侧布置v型鹤翼阵,如此一来,敌人的毒计,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陈瑄眼前一亮,连声道:“国师此计甚妙!”
“可如果敌人不往前攻营垒怎么办?就在远处列阵等我们出营怎么办?”柳升的思虑显然全面一些。
姜星火干脆道:“那就让热气球引导,用新式的青铜野战炮进行排炮跨射!用炮弹把白莲教叛军和百姓分割开来,即使有可能误伤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到时候再从两翼出兵,百姓四散奔逃也好,向前拥挤也罢,都是能救下来的,也是能减少伤亡的。”
听到了姜星火的解决办法,众将思虑了片刻,几乎所有人,包括成国公朱能在内,都是觉得可行的。
朱能有些意外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对于这位国师的态度,也有了微小的改观。
“真没想到啊原本以为国师是个不知兵的书生,眼下看来,倒还是读过兵书,也认真思量过应对之法的。”
身为大军副将的朱高煦总结道:“所以,若是明日决战,我军在兵力素质占据优势、火器充裕且炮手训练有素的情况下,只需要解救百姓,白莲教叛军其实必败无疑的。”
“不错,从一开始,白莲教叛军其实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瑄说道:“可是又该如何全歼这伙叛军呢?”
这里要说的便是,陈瑄所率领的明军内河水师,对于叛军临时拼凑出来的“水师”来说,是具有绝对碾压性的优势的。
但问题在于,吴淞江等进入太湖的航道,都已经被叛军通过沉船等手段堵塞住了,疏通起来很麻烦,明军内河水师的艨艟斗舰,是过不去的,只能过一些小船。
陈瑄说道:“国师,白莲教叛军既然能在我军封锁太湖周围且大军压境的时候,仍旧敢烧粮食、劫掠商贾、囤积船只,那说明这伙叛军是早有预谋要筹备给养进行转移的。”
“换句话说,这伙人或许是想在我军对付其他外围叛军之时,乘乱离开太湖,往嘉兴府、杭州府一带逃窜”
听完这话,一些将领纷纷点头赞许。
结合之前丁小洪带回来的情报,这么看来,陈瑄这位水师都督说的确实有道理。
但这只是陈瑄个人的判断。
还有其余的几位武将,却依旧没有同意这个看法的意思。
毕竟在他们看来,叛军虽然凶狠,但绝对是土鸡瓦狗之辈,根本无需忌惮。
就算跑了,其实也无所谓,跑能跑到哪去?外海也有明军的舰队,而后续的进剿,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哪怕损失稍微多一点,也有机会全歼这伙叛匪。
见众人面带犹豫,一副不介意白莲教叛军是否逃跑的模样,姜星火终究还是叹息一声,说道。
“除恶务尽。”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光靠道理和人的意愿就能解决的。
“可是太湖水面宽阔,白莲教手里囤积的船只又极多,撤走大部分嫡系部队不成问题,如何才能除恶务尽呢?”
姜星火的目光,转向了丁小洪一行人。
“你们知道有可以过小船的狭窄水路,能进入到太湖白莲教叛军的几个码头,对吗?”
丁小洪点了点头:“回禀国师,正是如此。”
姜星火感受着冷雨过后夜里的温度,他的青衫上似乎都凝了霜这是极冷的天气了,对于江南的夏天来说。
“那如果让你们带着几十条小船,分别沉在白莲教的几个码头前,你们能做到吗?”
丁小洪身边的水手们对视一眼,有人高声问道:“能是能,可终究是掉脑袋的勾当,国师能允我们无罪,以后上岸过日子吗?”
“当然可以。”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无论是当老百姓,还是从军,都可以。”
“——那就能!”
丁小洪最近多了些水文常识,说道:“可是国师,小船应该是堵塞不了码头的,就算沉船也不能啊。”
姜星火不可置否,反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问的却是张安世等人。
“我们工匠随军携带的材料里,还有多少硝石?”
张安世挠了挠头:“很多,这东西火药需要,其他方面也需要,从吴淞江那边,三保太监临走之前可是运了好几十艘大船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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