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感应?”
朱棣哼了一声。
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棣的不屑。
“你以为,姜星火的那套什么小冰河期,真的能骗过天下人吗?”
“呸!”
景清吐出了半颗牙齿,只有冷笑,这个动作使他身上原本儒雅随和的气质变得阴沉狠戾起来。
“帝王失德,以至于金瓯不稳、江山沦丧,这世上哪有什么小冰河期?朱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父皇!”
朱高炽面色一变,连连示意朱棣不要被激怒。
刚制服了景清的朱高煦此时倒是冷眼旁观了起来,若是这污蔑姜先生的酸腐文人说不出个一二来,朱高煦当场就手撕了他。
“你拿什么跟朕赌?拿你十族的命吗?”朱棣胸中怒意依旧炽热。
然而,景清的疯狂远远超出了朱棣的想象。
“我再加上瓜蔓抄!赌不赌?”
听闻此言,大殿中沉寂了几息。
李至刚看向被两名金吾卫甲士压制着跪倒在地的景清,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是个狠人。
何谓瓜蔓抄?
是对连坐犯罪刑罚的一种俗称,是族诛的一种,意即一人犯罪而诛灭亲族,甚至朋邻乡里,如瓜蔓辗转牵连。
诛十族,也就是亲族加上学生,瓜蔓抄这是连乡里邻居都一起搭上去!
也不待朱棣回答,景清径自说道:
“所谓变法,不过是朋党藉由此名,谋得私利,最终受苦的还是寻常老百姓!”
“郑侠能做的,我景清一样能做!”
“自古有奸臣乱天下,以至于帝王失德者,天必罚之!”
“我景清在此立下血誓,若不止变法,今春,江南无雨!”
说罢,景清奋然咬断了自己的半截舌头!
一言已出,满朝骇然!
什么叫郑侠能做的?
这便是说,王安石变法之时,中原发生了一场大旱灾,从熙宁六年至七年三月,整整十个月的时间,一直没下雨,开封城也常常是风起沙飞、天昏地暗,人民无以为生,宋神宗赵顼十分着急,想尽千方百计求雨,却始终不下雨。
而各地的官吏仍催逼灾民交还青苗法所贷本息,大量的灾民只能以草根木实充饥,还要被加上锁械刑具负瓦揭木,卖产以偿还官钱,饥民们扶老携幼,离乡逃走的,不绝于道。
原本支持王安石却转为最激烈反对者的郑侠,绘下了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作《流民图》闯宫献给宋神宗,并且说之所以中原不下雨,就是因为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如果皇帝下诏后,十日不雨,郑侠请求斩他首级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走投无路的宋神宗下诏,未几日,大雨倾盆。
从此以后人们开始相信变法不得天命,守旧派重新占据舆论上风,数月后,王安石罢相。
而景清堵上了十族加邻里,就是要证明,天人感应就是对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小冰河期,不下雨,就是奸臣当道、君王失德!
而隐隐让朱棣感到不安的是,今年江南的冬天,确实很不对劲。
一个冬天,没有雪,也没有雨,干冷如北方。
本来,朱棣跟丘福、朱能等老兄弟宴会的时候,还挺高兴,这样的气候,他们这些在北方呆惯了的人还能适应。
但现在,朱棣却意识到,不管今年是不是偶然的干冷,景清已经当众立下了血誓,如果江南春天不下雨,那么恐怕变法革新是真的会胎死腹中!
毕竟,江南不下春雨的年份,说不得一百年里也就只有一两年。
而在这个天人感应之说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的年代,如果景清血誓的这个极小概率事件真的应验,那么奸臣当道、君王失德的说法,恐怕瞬间就会占据所有舆论,直接影响天下民心。
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满朝文武加上全天下百姓都反对,皇帝也不可能硬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去推行变法革新。
“怎么陛、下怕了?”
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半截舌头的景清,昂着头斜睨着朱棣,眼中满是癫狂。
朱棣一时心乱如麻,挥了挥手道:“把这个疯子带下去!”
“是!”
朱高燧领着金吾卫,把景清一路拖行了出去,所过之处,朝臣无不侧目。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仅仅提出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就惹来了景清的血誓,再往下,还指不定惹来多少反对。
大朝会,是开不下去了。
变法的阻力超出了朱棣的预料,而此时姜星火和道衍,都还远在数百里外的敬亭山。
大臣们心惊胆战地退朝了,大殿中只剩下了父子四人。
“父皇别担心,姜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看着微微蹙眉的父皇,朱高煦安慰道。
“唉”
朱棣摇摇头,喟然长叹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虽然从一月到三月都是春天,时间还很长,可要是景清万一言中了这变法还怎么推下去?
至于姜星火,姜星火是很厉害,但他毕竟是谪仙人,不是仙人,总不能真的呼风唤雨吧?
冷暖
这时朱高燧眯着眼睛阴测测地说道:“父皇,儿臣请命,替景清瓜蔓抄他的命、他九族的命,本来就是父皇的,凭什么拿来做赌注?父皇不理会他就是了。”
“蠢货!”
余怒未消的朱棣刚捡起地上救他一命的《太祖高皇帝实录》,就要砸到老三这蠢蛋身上。
然而下一刻,朱棣看着《实录》中某一页的字迹,却是怔了剎那。
“上告祀南郊,戒伤百官,执事曰:夫动天地、感鬼神,惟诚与敬耳,人莫不以天之高远、鬼神幽隐而有忽今当大祀百官执事之人各宜慎之。”
朱棣思绪,仿佛回到了童年时被大哥带着去看父皇威风凛凛祭祀的时刻,那时候他不明白,至高无上的父皇为什么要畏惧天地鬼神。
可如今看着金殿上未干的血迹,朱棣却是眉心一跳,登时心绪复杂了起来。
“老二,你亲自去敬亭山一趟,把姜先生和道荣国公请回来,若是荣国公身体欠佳,就请姜先生先回来,眼下之事非他不能解。”
金殿之上,朱棣思忖几息对着朱高煦吩咐道。
“是,父皇!”朱高煦按照军中礼节抱拳道。
朱棣看向张口欲言的朱高炽:“有话就说。”
“父皇,景清的血誓,恐怕还有一层含义。”
“还有一层含义?”朱棣微微蹙眉。
朱高炽老老实实答道:“儿臣担心,把祈雨和国师联系在一起,又扯到奸佞什么的,不管祈雨成不成,都会被有心之人,将姜先生与林灵素对应上。”
林灵素,北宋道士,以法术得幸于徽宗,引诱宋徽宗成为神宵教教主,继而掌握北宋教权,后人常把徽宗失国的原因之一归结为溺信虚无、怠弃国政,以至于民力困竭,其中促其达到“溺信”程度的首魁正是林灵素。
朱高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林灵素的绝活就是祈雨,最后也栽在了雨上。
政和八年,中原地区大旱,徽宗又一次让林灵素祈雨,结果这次失灵了,蔡京趁机上奏,指斥林灵素没有什么神通,林灵素推荐了老朋友南丰道士王文卿,说他原在神霄宫掌管雨部,王文卿来后,一出手就求了场三天的大雨林灵素大约是懂一点气象的,预知几天内会有雨,所以借招王文卿拖延几天,最后还真被他们等到了雨。
但运气并不是总眷顾装神弄鬼的人,宣和元年天降大雨,开封被大水围城,徽宗让林灵素设法救灾,林灵素无功而返,而太子赵桓就在开封城楼上焚香祷告,没想到大水还真就退了下去,林灵素因此彻底失宠,被放还回乡。
朱棣马上意识到了,景清以自身和全族为代价,所发下的血誓,不管姜星火能不能祈雨破局,恐怕结果都不是好的。
因为,就算姜星火神通广大,能祈雨,可祈雨这种事,谁能保证次次灵验?如果一干旱,守旧派就拿这件事来攻击变法,姜星火能次次求来雨吗?
所以,看起来不管如何应对,这其实都是死局。
但朱高煦此时却突兀冒出来一句。
“父皇,我们要相信科学。”
朱高煦这话,给殿中的父子几人都整愣了。
我们在这搞封建迷信呢,你跟我说相信科学?
“您忘了?当时姜先生讲地理的时候过,天上下雨,其实就是空气中冷凝的水汽,以不同方式下降到陆地表面所导致的天气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儿臣相信姜先生不仅能祈雨,还能证明雷霆雨露,并非是什么天人感应。”
朱高炽也是眼神一亮:“父皇,若是姜先生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想来这隐忧,便不攻自破了!”
“那还不快点去请姜先生回来?”
朱棣一脚踹向了朱高煦。
——————
且说,景清舍身刺驾,朱棣雷霆一怒。
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的锦衣缇骑,马蹄声几乎要踏碎了南京城的早春。
一骑飞过,被压倒的倔强野草复又从青砖缝中抬起头来,就像是人们无法缝上的嘴巴间冒出的窃窃私语一般。
景清家的那处小院落的周围,站了几个胆子大的出来看热闹的闲散百姓,议论纷纷,猜测着今日朝堂发生的一切变故究竟与哪个传闻有关。
他们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景清一直住在府中,每日除却上朝外,便是教导弟子学习诗文。
可就在今天早晨,据说景清在早朝暴起刺驾失败,消息刚刚散播开,景清的府邸就被朱棣派遣而来的锦衣卫所封锁,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至于那些好事者想要偷窥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样被严令禁止。
如此紧张的态度让许多原本不相信“景清刺驾”这么离谱事情的人,都开始相信景清恐怕真的出了问题——毕竟连锦衣卫的几个千户都亲自赶到府衙,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安危!
众人翘首以盼,希望能从谁的口中听到完整的讯息。
apdiv style=apottext-align:centerapotapgt
apscriptapgtread_xia()ap/scripta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