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一出,登时把老头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此人也非是旁人,正是“多牢多得”的李至刚李尚书。
作为董伦的顶头上司,李至刚神色微变,连忙拉住老头的袖子苦劝道。
“董公,您都要致仕的人了,别给自己惹麻烦了景清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时候正盯着呢。”
说罢,李至刚努努嘴,示意董伦看前面一身绯袍,正在负责带队纠察官员列队时风纪的景清。
“小李啊,你说啥?”
董伦笑呵呵地把手放到了耳朵后,示意李至刚大声点。
老人家耳聋,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挺小,可这一招呼,登时所有人都听见了。
马上快五十的“小李”,看在老头今年就要致仕的份上,没计较,也懒得再劝谏什么了。
看着憋着笑的同僚们,李至刚默默地转过了身,只期待景清别找他的茬。
毕竟,景清今日作为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大夫,现在就是干这个的,老头不听劝,犯不着把自己也搭上。
不过出乎李至刚意料的是,平素一向严肃且注重礼节的景清,今日竟是有些魂不守舍,全然对刚才官员队列里发生的小闹剧视而不见。
这不由地让李至刚心头有些生疑,不过也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毕竟,最近发生的大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变法八策疏》的具体内容,已经开始向朝野透露了出去,算是某种形式的变革前的吹风。
但实话实说,朱棣收到的反馈却并不好。
——严格地说,是一片反对之声。
事实上,这也是六部尚书为什么没有特别坚持的原因。
历朝历代,只要提及到变法,那招来一致反对几乎是必然的人都有舒适圈嘛。
再者说了,大家都是既得权力者,谁会愿意去动自己的权柄呢?
咳咳,要说绝对没有也不对,现在就有几个升迁无望的积年小官,已经准备搏一搏了,看看能不能搭上变法的顺风车,逆天改命一番。
除此之外,朝野几乎是一致反对的,勋贵武臣的态度也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变法这种事对于刚刚立下靖难之功的靖难勋贵来说,虽然理论上他们获益,但其实眼下并没有看到多么巨大的利益,至于海外征伐的功劳,更多的是洪武勋贵们所觊觎的出路。
而眼下,恰恰是靖难勋贵武臣占据了武将集团的话语主导权。
至于那位即将被拜为国师的降世仙人,朝野间的普遍意见是不值得反对。
大部分官员,都认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仙人,此人或许是侥幸得了化肥丹方的野道士,被皇帝推出来当个变法的傀儡的。
故此,是否反对一个“国师”上位,其实都并不会阻止皇帝的变法。
既然治标不治本,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难道是敲山震虎,打朱棣的脸?
我看你的小脑袋瓜是待在脖子上太久了。
在众人的心事中,大朝会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其实大家都有所预料,毕竟是过完年回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也是“永乐元年”的第一次重要会议,该讨论的,自然都是关系到大明的大政方针的事情,鸡毛蒜皮的东西,肯定是不会拿上来耽误大家时间的。
两个皇子都列席参加了,坐在了皇帝的下首。
身穿冕服的朱棣敲了敲龙案,示意百官后说道。
“第一件事,朕过年的时候,感怀太祖,便细细地读了《太祖高皇帝实录》,可惜啊”
听到这,闻弦而知雅意,董伦老头马上耳朵就不聋了。
董伦颤颤巍巍地出列,以慢镜头一般的动作缓缓拜倒在地,满是白发的皓首,象征性地磕在了大殿的地砖上。
“臣,死罪!”
原因无他,《太祖高皇帝实录》是董伦作为总裁官修的,所以他要负全部责任。
当然了,你要说董伦写错了什么东西,倒也不见得,董伦反而是建文朝难得地劝谏建文帝亲善天家藩王的老臣,这份心意朱棣是记得的只是董伦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毕竟是在建文朝,对于刚登基的朱棣来说,有些内容肯定是要改一改的。
譬如得增加太祖高皇帝非常喜爱燕王、时常暗示周围的人要燕王继承大统云云,然后再把赞美朱允炆的内容给删掉。
朱棣自然不可能治罪于董伦,那样既无道理,也显得自己太小气,董伦早在去年就上书请求致仕了,朱棣把老头留到现在,不过是让他背完最后一个锅再走。
于是,朱棣很大度地说道:“《太祖高皇帝实录》只是略有瑕疵,重修便是了不过董侍郎前番上书请求致仕,朕考虑到董侍郎确实年事已高,如今便准了。”
董伦大喜过望,作为洪武时代成功幸存到今天的官员,他这辈子算是在老朱家这里通关了,于是倒是真心实意地磕了几个头,复又颤颤巍巍地归位。
董伦马上就要空出来的位子,自然是有大把人觊觎的,不过据说这个礼部侍郎已经被内定了,内定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被皇帝从诏狱里放出来的原户部右侍郎卓敬。
但皇帝接下来关于第二件事的话语,却马上让这个还不算熟的瓜碎了个稀烂。
朱棣先是说道:“着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为监修,翰林侍读解缙为总裁官,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
文官们看了看百官之首空荡荡的位置,怀念了曹国公一秒钟。
“第二件事,僧录司左善世道衍大师向朕提出还俗,朕念及靖难之功,今日加姚广孝为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荣国公。”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道衍在靖难之役里的角色,跟汉高祖的留侯张良是一样的,此前只是道衍不想还俗,不想接受朱棣赐予的这些封号和赏赐而已。
如今道衍想了,那么国公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几个敏锐的聪明人,马上意识到了道衍,哦不,姚广孝此举的用意。
姚广孝放弃了僧人的身份,准备以靖难国公的身份,加入到了变法革新的斗争之中,这样就不会有人拿佛门领袖意图废儒兴佛的身份去攻击他了
道衍还俗这件事其实没什么,但是随后,朱棣的话语,仿佛是在厕所里扔了一个炮仗,激起无数民粪。
“变法之事特事特办,朕欲成立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来日以国师姜星火为总裁官,道衍、卓敬为副总裁官,统筹协调变法各项要务”
朱棣话音刚落,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剩下苍蝇围绕腐物时的那种嗡嗡声,绕梁三息,不绝于耳。
“肃静!”
御史大夫景清此时拢着袖子大声呵斥。
然而却无人听从。
景清似是被逼急了,气的跺了跺脚,不顾规矩地走向朱棣,好像要跟皇帝说些什么。
血誓
在殿中披着甲提着金瓜锤的朱高燧,看着走上金阶的景清,细长的眼眸眯了起来,负责带领金吾卫守护宫内安危的他,就要阻止景清的逾矩行为。
“三皇子,关于变法,我有要事需面奏陛下。”
景清停下脚步,蹙紧了眉头,扭头示意阶下乱哄哄的群臣只道。
“下面太乱了,说不清。”
朱高燧还想说什么,耳畔却传来了父皇乐呵呵的声音:“让他们先吵一会儿,景清上来吧,让朕好好看你,上次你与朕相见,还是在北平的时候,那时候你可是跟朕谈论了一整晚的天下之事。”
父皇既然发话了,朱高燧自无不可,侧身放了景清上去。
景清一介文人,又五十多岁了,朱高燧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做刺王杀驾的事情,刚才的拦截,也不过是处于职份罢了。
更何况,在朱高燧的角度看来,景清在北平参议的职位上,跟父皇相处的颇为融洽,眼下父皇又给予了景清御史大夫的高位,这可是能穿绯袍的!
景清又有什么理由对父皇不利呢?
退一万步讲,我那天下无敌的二哥还坐在旁边呢
“启奏陛下。”
景清恭谨地向朱棣行礼。
“关于变法,伱有什么要跟朕说的?”此时朱棣的面色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实话实说,朱棣非常非常地欣赏景清,景清有能力、品行佳,还与自己有旧,这对于缺乏可信任的文臣的朱棣来说是很不错的一个助力。
不过景清自从被朱棣任命为御史大夫之后,却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没有了从前的高谈阔论,与朱棣多了几分疏远。
朱棣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朱棣觉得景清可能只是过不去忠臣事二主的坎,不过朱棣也只能指望景清慢慢想明白,这个过程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也没有对其多加干预。
如今景清主动来给自己献策,还是关于变法的事情,朱棣的心里其实是非常高兴的。
“臣以为,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倒是不错,关于变法,臣的建议是其他方面的”
景清面露难色,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随后又往朱棣的龙椅前靠了靠,把拢在袖中的手作势要伸出来,里面似乎拿着记载着景清建议的长长象笏。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
景清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从绯袍的大袖掏出的不是象笏,而是一把闪烁着幽寒光芒的匕首!
景清隔着龙案,匕首以肉眼可见的迅捷速度直刺向朱棣心脏所在的位置。
此刻,景清仿佛刺尔朱荣的北魏孝庄帝附体,又仿佛是刺秦王的荆轲上身。
然而久经沙场的朱棣反应极快,他迅速地把手中厚厚的一本《太祖高皇帝实录》掷向景清,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但一击不中的景清显然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他趁机一步绕过龙案到朱棣侧面,挥舞着匕首又对准朱棣的脖颈砍去!
朱棣的瞳孔猛缩,急忙抬起右臂,护住自己的脖颈和咽喉,同时一脚踹向景清。
景清被踹了个趔趄,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但隔着几步远的朱高煦已然大跨步扑过来,拎小鸡一般抓住景清的绯袍衣领,用力地将其掼在地上。
看着被朱高煦摔在地上七荤八素的景清,金阶下的群臣也瞬间停止了争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自燕军渡江以来,敢刺王杀驾的。
景清是第一个。
控制景清的任务被金吾卫从朱高煦手里接管,两名金吾卫甲士反扣着景清,搜了他的身,除了匕首以外,并没有搜出其他凶器。
“你疯了吗?”朱棣咬牙切齿地低吼,语气充满怒意与震惊。
朱棣并没有得到答案,倒在地上的景清眼底透出一抹讥讽,死死盯着朱棣的双眼,仿佛想从这双震怒的眼睛里看穿一些东西。
“景清,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呵呵……待我不薄?哈哈……”
景清终于出声,他仰天狂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伸手指着朱棣的鼻子骂道。
“朱棣,我原以为登上皇位,你的野心就已经能够得到满足,没想到,你欲壑难填到了这般地步,受那姜星火蛊惑,现在连祖宗之法、天人感应都统统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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