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谨贵为太后仍不敢多言的女人,是他的生母,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母亲。
他不为王时,不敢尽孝,思母而不能见母。
如今他为王了,可以随时见母,可以尽情尽孝。
他权力深重,却不能改变母亲谨小慎微的心性。
这是夏太后数十年的习惯,能活数十年的原因。
秦王子楚稍稍用力地握住母亲的手,柔声道:
“阿母,儿子来了。
“有甚话,直说便是。”
夏太后低着头,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若是不看那满头白发的话。
她鼓起勇气,低声道:
“异人啊,你不来看我的时候,都是成蟜照顾我呀,你能不能不要难为成蟜啊。”
秦王子楚心中酸涩。
“异人”这个已经淡忘的名,如今只有夏太后还记得。
“阿母,儿子没有难为成蟜。”他笑着解释:“只是这个孩子有些天真,有些问题想的少,儿子不能听他的罢了。”
白发上下抖动,掩着夏太后的脸庞:
“我,我就是说一下……”
这位太后之后再没劝过秦王子楚,言说也很少。
都是秦王子楚说,她应上一两声,吐出来的话多是只言片语。
看她那副模样,就像不知道怎么和儿子说话一样。
秦王子楚眼中蓄着泪水,说着说着就流下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说话,才能让母亲欢喜起来。
他可以让母亲走出圈禁的幽宫,却不能让母亲走出心间的囹圄。
他微微低头,尽力控制不发出颤音让母亲担心,以袖拭泪。
袖子刚抬起,一只不甚粗糙,有些苍老的手指擦过他的眼睛。
他抬头,终于又看到了母亲的脸。
夏太后一脸担忧,眼中透着怜惜:
“异人不哭,阿母不说了。”
观政勤学殿,殿外空地。
嬴政正在练武,身边有数个小孩一同陪其练武。
教这些孩童练武的师者不苟言笑,双眼如同鹰目一般锐利,呵斥不断:
“李信!站稳了!再让我看见伱弯膝我把你腿踹断!”
“蒙恬!枪歪了!”
“蒙毅!你学你兄呢?抓紧举平!”
“熊启!把你楚人那个鸟样给乃公收起来!这里面你打得过谁?你不服个屁!”
“熊文!说你弟没说你是吧?白眼谁呢?不练就滚!”
“嬴政!你是我秦国太子不是优伶!学的是杀人剑不是娱人剑!你这剑软绵绵的,调情呢?”
六个孩子不敢还嘴,早就被骂习惯了。
李信、蒙恬、蒙毅、熊文、熊启时不时瞥一眼太子,心中都有些疑惑。
太子剑术,今日确实有些差啊,难道是刚才被相邦找去骂了一通?
夜。
咸阳街道上除了巡行的锐士,几无人烟。
咸阳实行宵禁,这个时候走在街上,没有身份,会被当做贼直接杀死。
月光照耀,一片清冷,寂静。
不知几时,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划破夜色,蹄声打破寂静,停在了相邦府门前。
驭手恭敬地掀开车帘,引着一道倩影自马车上走下。
月光冷,倩影的脸比月光还要冷。
驭手上前,敲开相邦府的大门。
先给了骂骂咧咧开门的嫪毐一嘴巴子,然后昂着头,一脸骄傲地说道:
“常侍大人拜见相邦,请相邦出门迎接!”
嫪毐压下心头火气,捂着脸,看了一眼在外面站立的嬴白。
刹那间,火气更大了。
在赵国,就没有他玩不到的女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嬴白俏颜,在心下记住了嬴白。
要庭院中的侍卫看守住大门,返身去禀报相邦,脱离门口视线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见我鸟,叫你哭!”
不久,相邦吕不韦披着衣服,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
他站在相邦府内,嬴白站在相邦府外,二人对视,谁都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
嬴白轻呼一口气,视线又冷了许多,锁在吕不韦那张如同王上一般瘦削的脸上:
“闹够了吗?”
吕不韦摇摇头:
“不够。”
“你不该找夏太后,你明知道夏太后不理政事。”
“夏太后不理政,王上如何登基的呢?”
“好胆!”嬴白一声厉喝:“你安敢僭越!议论王上!”
吕不韦心平气和地看着嬴白,淡淡地道:
“你一个常侍,深夜来访,要我这个相邦出门迎接,才是真正的僭越。”
嬴白怒色一闪,正要再说话。
吕不韦出声迅速,抢在嬴白先前道:
“滚。”
嬴白瞪大眼睛,诧异大于愤怒。
自秦王子楚登基,知道她身份的人,还没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
她凝视着吕不韦,不言。
刚才是想说话被抢断,这次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吕不韦的言语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冷意。
这位在朝堂短短数月就压过了楚系,除了秦王权势最大,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吐字清晰,动嬴白之心弦:
“找准自己的席位。
“你能做的事,是个人都能做。
“我能做的事,只有我能做。
“不带王上之意,再独自来寻我,我要你命。”
他话音未落,就转身离开,完全不顾脸色铁青的常侍嬴白。
驭手比嬴白还要愤怒。
主人不方便之时,正该是仆从表忠心的时刻。
驭手举着马鞭,指着吕不韦的背影,喝道:
“安敢对常侍大人不敬!”
他喊了一嗓子,就心满意足,准备之后领赏。
这喜色刚涌上来,耳中就听到了一声:
“杀。”
这好像,是相邦的声音……驭手的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眼前就被利刃反射的月光填满。
秦剑出鞘,沾染鲜血,驭手横尸。
嫪毐踩着驭手的脸,脚尖拧动,狠狠研磨。
脸被扇之仇,不隔夜就踩回来了。
嫪毐狞笑着吐了一口吐沫,挑衅地看着常侍嬴白,觉得当面吐比背后吐要爽太多了。
嬴白怒瞪着吕不韦的背影,身子愤怒到颤抖不休。
她攥紧拳头,想要为维护王上而死在这里,她是真的不怕死。
她站了片刻,默默转身,自己驾着马车离开了相邦府门前。
好在这驾马车是两匹马,她还能驾驭得了。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她今夜来此,确实是私行,王上不知道。
她要将吕不韦的嚣张面孔告诉王上,要让王上知道吕不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上,大于一切。
门内,吕不韦听到马蹄声远去,忽然停步,忽然笑了一下。
别说,这种仗着身份重要直接杀人不多言语的感觉,真是爽啊。
上次在白起面前,他理解了范雎。
这次在嬴白面前,他理解了白起。
他重新走回到门口,看着从赵国立功而被招到咸阳的嫪毐把驭手踩得血肉模糊,吐了一口又一口唾沫。
正在全心对尸体施暴的嫪毐完全没有察觉到吕不韦的到来,他在赵国没受过这等委屈,必须要彻底发泄出来。
等到他发泄完,回首一看,主君就在身后。
他一惊,紧接着就放松下来,笑着拱起手:
“让主君见笑了。”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主君都把人杀了,他只是踩了尸体几脚,吐了几口唾沫,算什么大事?
吕不韦望着这个雄壮的门客,眸中冷色再现:
“我与你说过,秦国与赵国不同,咸阳与邯郸不同。
“在这里,要忍让,看来你是没有记住。”
嫪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只知道主君生气了,那就道歉呗。
他“噗通”一声跪下,一脸诚恳地说道:
“是嫪毐的错,求主君饶过我这一次。”
吕不韦俯视着嫪毐,摇摇头:
“你走吧,回邯郸去,我把在邯郸商会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你。”
这样的人,他没办法用。
在咸阳如此招摇,不知隐忍,迟早会给他惹来祸患。
嫪毐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大惊失色。
他好不容易才来到咸阳,哪里肯回去?
好兄弟赵底都快要坐上九卿的位子了,比什么吕氏商会要强上千倍万倍不止!
商,哪配和政相提并论?
“主君!”嫪毐连连磕头,声泪俱下:“请看在嫪毐跟着主君十三年的份上!再给嫪毐一次机会吧!再给嫪毐一次机会吧!”
若是平常,吕不韦就把嫪毐赶走了。
但现在他正是用人之际,而且用的人还最好忠他大于忠秦。
十三年这三个字,打动了吕不韦,让他决定再给嫪毐一次机会。
他迈出相邦府的大门,轻轻踢了一脚驭手尸身:
“覆水难收。
“你若能收回所作所为,便暂且留下吧。
“天亮之前,把痕迹舔干净。”
公子成蟜归日将近,他时间无多,没有培养人的空闲,这是他临时想到的最快检验方式。
如此巨大耻辱都能忍,日后小的耻辱便也能忍。
吕不韦走了,嫪毐蜷缩在一起,与驭手尸体为邻。
走?
还是……留。
这一夜,相邦府外多了一条野狗,伸着舌头,舔着死尸。
把血、口水、泥,吃进肚子里。
又八日,公子成蟜佩五国相印,过函谷关,使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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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