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蓬孤根(七)领兵
纨纨因去年七夕受完颜宁之邀进宫,礼尚往来,今年便请完颜宁到府里来过节,到了七夕这日,亲自去西华门外迎接,姊妹俩一同坐车前往济国公府。途中经过丰乐楼,纨纨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轻声道:“宁姐姐,上次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人,就是在这里救了我娘的,是么?”完颜宁点点头:“不错。我听荆王说,姑父从前也常来这里。”纨纨听了,脸上露出神往之色,完颜宁微笑道:“你若想去,我陪你上去坐坐。”
流风叫停了车,先往丰乐楼察看客流,嘱咐店家设置屏障,安排随行侍卫与禁军分守在大门口与楼梯口,然后才请完颜宁与纨纨下车登楼。姊妹俩刚坐下不久,堂倌送来新鲜果点饮子,流风出来接了,转回屏内笑嘻嘻地低道:“长主猜我看见谁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既碰到了,你陪纨纨出去道个谢吧。”纨纨奇道:“道谢?是上次那人么?”完颜宁浅笑颔首:“若换作其他亲族戚里、文武官员,流风不会笑得这样高兴,更不会叫我猜。”流风笑道:“长主次次都猜对,真不好玩。”说着便扶纨纨出去致谢。
回府后,纨纨摒退侍女,拉着完颜宁小声道:“宁姐姐,刚才那人说是爹爹的好友,是骗人的么?”完颜宁道:“他为人行事确有一些像你父亲,意气相投也是情理之中。我方才那样说,一来是酒楼之中人多耳杂,不便相告;二来也是多年未见,他又受过冤屈,不知心性有无更改,想再试他一试。”纨纨微笑道:“姐姐真仔细,我瞧将军像是动了怒。”完颜宁点头笑道:“是,这人一点都没变,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一副刚直性子,十几年没个长进。”纨纨感激他救过生母,自不会加一言不逊,只笑了笑,若有所思;完颜宁心中却一直盘旋着他最后那番话,想到蒙古灭西夏时的摧枯拉朽之势,便觉前辙逼近,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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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撂下谏言即告辞而去,想到恶战不远,从此练兵更加严格,一时也顾不得去找承麟问书籍主人,过了几日,皇帝忽然诏他进宫。
“早闻你治军有方,如今紫微军面貌一新,甚是可喜。”皇帝欣然道,“朕居东宫时,曾自建一军,先帝钦赐‘忠孝’之名,现下是枢密使兼管着,朕打算调你去做提控。”
完颜彝拱手谢恩,只听皇帝又笑道:“你本是忠臣孝子,正与此名相合,不过,这忠孝军士卒皆是归正人……你要多费些心思。”完颜彝沉稳地道:“是。”皇帝笑道:“说起来,你也是归正人,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幸亏长公主提醒了朕。”
完颜彝一怔:“长公主?”皇帝点头笑道:“是啊,她说你公正端方、爱兵如子,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又极有远识,忠孝军若得你为将,定能脱胎换骨。”完颜彝大感意外,想起她在丰乐楼中那几句自以为是的劝告,分明是个自私冷酷、利欲熏心之人;自己临走前肃然进谏,她也淡淡不以为意,全无一点忧国之情。这样品德低劣之辈竟会向在皇帝面前极力夸奖举荐自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可天子至尊,又何必在这样无谓的细枝末节上欺骗自己?
皇帝见他低头不语,又有上次觐见时且泣且拜不发一言之事在前,以为他不擅辞令不能作答,便笑着命内侍送他出去。
完颜彝退到殿外,心中仍是纳闷,抬眼见宋珪立在一旁,忙道:“怎敢劳殿头相送,殿头快请回吧。”宋珪微笑道:“不妨事。我也许久不见将军了,当年与将军同在隆德殿侍奉先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完颜彝想起上次正是他去大理寺救出自己,心中更添感激,向他低声道谢。宋珪摆手道:“惭愧,将军蒙难之时,我一点力也使不上,白在御前呆了这些年,到底还是长主聪慧,将军要谢该去谢她才是。”完颜彝讶然:“长主?兖国长公主?”宋珪点头称是。完颜彝越发惊诧:“陛下因家兄离世而赦免我,又与长主有何相关?”宋珪失笑道:“广平郡王没有告诉将军么?”他引完颜彝向承天门方向而行,边走边低声道:“将军入狱后,长主多次进谏,四方奔走,拖住大理寺暂缓用刑,后来听闻大将军仙故,又不惜犯颜直谏,还想出了快马驰赦的好办法,这才救出了将军。”说话间,二人已到角门外,宋珪笑道:“恕我不能远送了,将军请吧。”完颜彝知他要赶回御前伺候,虽有满腹疑惑要问,也只得暂且按下,拱手道别。
待回到紫微军营房之中,圣旨也已到达,完颜彝忙着交割军务,收拾行装,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赴北郊忠孝军营地。
忠孝军自兴定五年初置后,经宣宗首肯,时任太子的守绪不断募集由蒙古逃回中原的契丹、回纥、党项、鲜卑、羌、羯、浑等各族青壮男子,渐渐扩充至数千人。这些人受蒙军俘虏奴役,每提及蒙古莫不切齿痛恨,本该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劲旅,怎奈族类各异、冲突不断,且归正人怀仇似火,桀骜狠厉,皇帝登基后,换了几任将领都无法压制,只得暂时交由枢密院直辖,移剌蒲阿位高权重,也无意分神管理,任由数千壮丁平白领着三倍军饷,既不操练也不出师。
完颜彝携圣旨单人匹马来到辕门外,转顾四周,一座军营惫懒邋遢,守门士卒不见踪影,马槊长/枪东倒西歪地架在蕃篱上,几个士兵敞着衣襟一步三摇地迎面走来,莫说行礼迎接,竟连招呼都不打,明目张胆地躺倒在草堆上打盹。
完颜彝虽知深知金军军纪涣散,但似这等目无长官之辈却是生平仅见,他不动声色,自下马系好缰绳,径直往营中走去,一处一处一间一间地挨个巡勘,所见士卒不是发呆睡觉便是喝酒赌钱,见了他也只冷冷一瞥,毫无忌惮,脸上则大都带着形状各异的烙痕,看去甚是狰狞。
他一圈巡完,营中各处位置已了然于胸,寻了一间空营房,自己打水洒扫干净了,再仔细抹了一遍,才将行李提了进去。
此时已近酉初,他忙碌一日,早觉饥肠辘辘,心知不会有人来送饭,便自己寻伙房找吃食。他在昏暗的暮色中摸到伙房门口,几乎与从里面冲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破口大骂,说的也不知是何族语言,嘲哳难辨;再越过那人肩膀向内一看,只见灶台上尽是些残羹冷饭狼藉一片,不想这忠孝军中连伙头兵也无法无天,浑不知军纪二字为何物。
完颜彝不理会那跳脚大骂的士卒,晃燃火折点着了柴薪,从地上粮袋里取了粟麦放入甑中,再往鬲中注了些水,然后负手从容立在一旁。那士卒不料他竟熟门熟路地做起饭来,不由驻足转身,借着灶中火光,不住地向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数十名士卒闻香而来,围在伙房门口交头接耳。完颜彝只作不知,待饭熟之后,自盛了一碗,淡淡对众人道:“各位请自便。”说罢便自顾自吃起来。
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往日数任将官初到任时都要颐指气使训诫一番,食宿之际不是嫌伙食粗淡便是厌营房简陋,餐餐要士卒野猎补充,夜夜要回城内府邸下榻,更绝无自己动手打扫做饭之理。这位新长官未到任之时,军中人从他姓氏中已推知他是宗室子弟,想来比起前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而生出忿忿同忾之心来,决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这新将官行事大异往常,反倒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方才骂人的士卒犹豫片刻,向众人比了个手势,士卒们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一齐入内盛饭,边盛边以余光打量他的反应。
完颜彝待甑中粒尽,放下碗对众人道:“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卯时,所有人等在演武台下集合。我今日初到,不知谁是传令兵,劳各位为其他同袍带个口信。”众人一听,心想这人故弄玄虚,仍是要居高临下地训诫士卒,登时变了脸色,不料却听他又继续道:“人数到齐之后,咱们先出营,由西转南再往东绕汴梁外城跑一圈,回来之后仍是在演武场集合,咱们再来切磋其他技艺。”人群中一声冷笑:“将军只知道内城里的花花世界,可知这外城一圈有多长?”完颜彝泰然道:“东西十三里,南北十二里,周五十里,正合你我试试脚力。”另一名士卒嗤笑道:“啊?将军也要跑么?只怕你回来进不得门墙,抱不动娇娘。”话音未落,众人皆大笑起来。
完颜彝面不改色,待笑声渐低,方淡道:“我也是忠孝军中人,岂有不参与操练之理?听闻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明日回营之后,我自当向各位讨教,若有能胜者,我另有奖赏。”众人见他如此托大,显是未把旁人放在眼里,冷笑道:“不知将军要比试什么?”完颜彝淡淡道:“骑射角抵、刀枪兵刃,悉听尊便。”众人不忿他如此傲慢自负,皆暗暗咬牙,也不必他叮嘱,各自奔走相告同袍,约好了明日一早在演武台下集合,誓要狠狠挫他锐气。
翌日寅时三刻,完颜彝便已长身端立在高台上等候,不多时见众人陆续而至,和言笑道:“大家两人一排,前后跟紧,卯时一到咱们就出发,不能跑的留在这里,认输便是了。”话毕,众人脸上神色变了变,几名士卒青着脸匆忙跑去叫营房里的同袍。完颜彝看在眼里只作不见,时交卯初便领头跑了出去,众士卒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跟上不提。
未足半程,队伍前部士卒便觉不妙,这位新长官步伐稳健,呼吸匀长,偶尔回头转视僚属,神色甚是轻松,且不论弓马技艺,只这膂力体能一项,便可知绝非酒囊饭袋之辈。他们哪里晓得完颜彝多年来每日带着士兵在山岭上训练脚力,狱中虽耽搁多日,但他甫一脱身便加紧练习,如今早已恢复如初,且汴梁地势开阔一马平川,比起商州、方城的山地自然容易得多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众人渐渐跑回营中,完颜彝点头笑道:“忠孝军果然名不虚传,我随兄辗转多地,首次操练就能全部跟上的,今日是头一遭。”众人见他谈笑自若,再不敢等闲轻视,低声商量了一阵,一名左颊带马蹄形烙痕的的虬髯大汉站了出来,瓮声道:“我来与你比箭。”说罢,士卒们已取过弓箭,交到二人手中。
完颜彝引弦拉满,向空中虚比了比,微笑道:“太轻,换六石的来。”虬髯军士闻言色变,士卒们愈发不敢怠慢,依言换了硬弓来。完颜彝扣弦一试,顿知这弓重达九石,想是这些人故意为之,他若使不开自然出丑,若质疑石数,气势上也落了下风,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这把硬弓赢过对方。
他不动声色,挽弦搭箭,缓缓拉满,众人皆屏息凝神,注目而视,只听“嗖”地一声急响,长箭如流星般电掣而去,极速刺穿靶心,落在草靶之后。阳光之下,鹄心正中一个圆孔明明白白地透着光,士卒们低声惊呼起来,再看向完颜彝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敬佩之色。
虬髯军士见状,倒吸了一口气,自知臂力远不能及,想了一想,缓缓走到完颜彝身侧,沉肩开胯、弯弓扣弦,一支羽箭去若疾风,正射在那小小圆孔之中,众人一齐叫好,完颜彝大喜道:“好箭法!好儿郎!今日是我输了。”侧首欣然道:“敢问壮士姓名?”虬髯军士不料他竟这般公正坦荡,心中顿时起敬,放下弓拱手道:“属下达及保,拜见将军。”
话音甫落,他身后一众士卒皆肃然拱手,近千人齐声高道:“属下拜见将军!”其声响若雷霆,震彻云霄。
风蓬孤根(八)孤光
其后一连多日,完颜彝天天领着士卒们训练体力与骑射,与从前历任长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操练他都亲身下场从无缺席,跑步时次次领头在前,练习枪槊时为败者一一拆解招式,处处示范,件件躬亲。他也从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伙房送来山鸡野兔便与将士们分食,朝廷发放粮饷则一文不差地分发到士卒手中,处理吵骂斗殴之事时从不理会种族大小职位高低,只凭一个“理”字秉公裁断,众人皆深以为异,于是个个归心,日益敬服。
此后,完颜彝又排编布队,宣示军规,除了常见的奖惩条款之外,另明令“犯妇女者死无赦,取百姓财物者杖八十”,其时金国“官军讨赋,不分善恶,一概诛夷,劫其资产,掠其妇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纳罕,或有问者,完颜彝正色道:“忠孝军享三倍俸禄,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肉供养,还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钱,我倒还有千百两私蓄,你们只来找我,不可动百姓分文。至于妇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肃,决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毁人一生,与杀之又有何异?你们要娶亲,就依规矩办;要上青楼,带着银子和和气气地去也无妨;但若有胆敢强凶霸道逼凌妇女者,无论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绝不放过!”众人听说过他在方城执法如山以致几近被杀,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从此风纪清明,再无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过,重阳将至,完颜彝想到蒙古随时可能兴兵,每日操演阵法,勤练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进退皆合程式,彼此援应亦熟稔默契,军心愈发振奋。
到了重阳那日,完颜彝又令全军休整。忠孝军士卒皆是南逃异族,在京中本无亲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游玩散心,另一些则留在营中休息。
完颜彝仍是起了个大早,在营中信步而行,四处巡看,遇着士卒便停下来闲谈几句,一圈逛完,日头已高高升起,他极目望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于是默然垂首,心下叹息,此后年年有重阳,但情深义重的兄长却再不得见了,自己似风蓬无根,飘如陌上尘。
“将军!”完颜彝闻声抬头,却是达及保等几名士卒,皆换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礼。完颜彝笑道:“你们要往城里去?”几人兴致勃勃地道:“去吃顿好的!”完颜彝含笑点头,达及保见他仍穿着军服,问道:“今日重阳,将军也不回家么?”完颜彝笑道:“我哪里还有家,这军营就是我家。”士卒们皆是一愣,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颇觉不可思议,只听他缓缓道:“我家原在丰州,不在南京(注:即开封),后来丰州沦陷,我也被蒙军抓去,只是侥幸置在大帅帐下,才没有烙面为奴。”他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士卒们都是过来人,尽知其中凶险悲辛,皆动容道:“原来将军也是归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颜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他见部僚面露歉色,微笑道:“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现在也是我的家人了。”士卒们亦是举目无亲的孤零之人,听了这话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强拉他道:“既如此,将军也进城去耍耍,咱们请您吃顿好的,就算是过节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买了茱萸佩在襟前,牵着马边逛边寻那最富盛名的酒楼食肆,忽有一骑从身后飒飒擦肩而过,跑出数丈,又勒转马头,锦鞍上的年轻男子抱着个食盒,转身笑道:“陈和尚,当真是你!”一边说一边提缰往前几步,笑道:“你难得进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颜彝见是承麟,顿时想起询问书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爷盛情,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向士卒们交待几句,便策马随承麟而去。
两人前后进了花厅,完颜彝抬了抬手,承麟按着他笑道:“你也忒多礼,上次谢了又谢谢个没完,今日可说好了,不许再提谢字,提一次罚一壶,叫你今晚回去不得。”完颜彝笑道:“王爷高义相救,末将登门拜谢也是常情。不过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爷。”承麟将食盒交给婢女,转头笑道:“什么?”完颜彝沉吟道:“请问王爷,贵胄戚里之中,可有人极爱史书?”承麟歪着脑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没有。宗亲之中属密国公最博学多才,但他喜爱诗词书画,并非经史。你问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据实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摇头笑道:“现在内制书也用不上高丽纸了,该是前朝的赐书,或者你下次带了来,我看看有什么标记。”完颜彝点头道好,待要再问兖国长公主之事,冷不防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从何处蓦地窜了出来,却是个两三岁的男童,穿一身红底蜀锦衣衫,发束双角,更衬得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画上的善财童子还要可爱,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软软地唤:“爹爹……”承麟满眼爱怜,抱起他走到完颜彝身前,柔声笑道:“徽儿,叫人呀。”小徽儿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小脑袋歪向一边打量着完颜彝,滴溜溜地道:“爹爹,这是舅舅、叔叔?还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爷、堂兄……”厅上侍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完颜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公子太客气了。”承麟哭笑不得:“不许胡说,这是伯伯。”徽儿生性活泼,见完颜彝十分温和,便生亲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来了吗?”完颜彝不解:“哪个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儿睁大眼睛,笑容促狭,“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气又笑,轻斥道:“越发胡说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完颜彝自然不以为忤,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里晓得这许多称呼,王爷不必在意。”顿了一顿,又拱手道:“今日佳节,末将多有叨扰,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承麟起身相送,完颜彝见徽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看着父亲,心中忽然一酸:“我似他这般大时,对父亲也是一片天然依恋,如今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拱手微笑道:“王爷留步,末将自己出去便是。”说罢又揖了一揖,不待承麟呼唤侍从,便退了出去,穿过垂花门走到廊上。
他犹自伤怀早逝的父母兄长,也无心赏看回廊两侧的景致,只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清冷芳冽,正疑惑间,见廊上转出一个女子来,不由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少女披着一袭冰绡般的白衣,肌肤犹胜冰雪,转眄间清光流波,灵秀超逸,宛若神仙中人。完颜彝冷不防被她绝丽容色所惊,一时怔怔竟忘了回避。那少女初时也是微微一怔,而后也不闪不避,静静立在回合曲廊之下与他从容对视。完颜彝与她清澈的目光一对,心中只觉似曾相识,可又全然想不起来,不敢再直视王府女眷面容,低下头侧身相让。
那少女望了他数息,若有所思,微微颔首示意而去,及至从他身侧翩然而过时,遗下一痕清如冰雪的冷香。完颜彝怔立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那淡香如此熟悉,原来正是赠书纸页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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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刻轻移,博山炉中香烟渐尽,凝光轻轻打开炉盖,添上几片龙脑,拿铜滴往砚中加了些水,拾起墨块研好,然后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阁门外,迎面碰上承麟一手抱着徽儿一手揽着杜蓁,正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地往翠微阁来,她躲避不及,只得低头行礼。
承麟叫免礼,笑道:“重九那日你怎么不来?我让流风带了潘家楼的重阳糕回去,可吃了么?是我一大早跑出去买的。”凝光心跳加快,脸上抑不住地红了,低声道:“多谢王爷。”承麟侧首对杜蓁笑道:“凝光小时候好好的,会说会笑,就是跟着雪人学坏了。”凝光脸上愈红,杜蓁拍了丈夫一下,对凝光道:“姑娘,王爷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对了,长主在做什么?”承麟笑嘻嘻插科道:“这还用问?头悬梁,锥刺股,下帷绝编,三更灯火五更鸡……”凝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脸颊登时烧得火烫,慌忙低下头,颤声道:“这几日,长主常写字……王爷王妃请进。”
“姑姑!姑姑!”完颜宁闻声而起,搁下笔蹲身抱起徽儿,爱怜地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柔声道:“徽儿来啦,姑姑好想你呢!”瞥见杜蓁同来,款申姑嫂之礼,心中暗暗称奇,不知承麟使了什么法子竟让杜蓁留在金国,还随他一同进宫。承麟知她所想,甚是得意,走到案边拾起浣花笺一览,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含笑不语。
徽儿很是喜爱完颜宁,拉着她一口一个姑姑极为亲热,一会儿要听她弹琴,一会儿要和她捉迷藏,一会儿又要她说故事,倒把父母撇在一旁。玩了半日,承麟低笑道:“阿蓁,徽儿累啦,你带他去里面寝阁睡一会儿。”杜蓁依言而行,完颜宁便让徽儿睡到自己榻上,又命流风在旁帮着杜蓁照料。
一时房中静下来,凝光换上热茶便退了出去,完颜宁笑道:“兄长大喜,嫂嫂现在肯进宫来,这是再也不会走了吧。”承麟不答,煞有介事地斜了她一眼,指着案上花笺笑道:“你先说自己吧——‘素月分辉,银河共影’,怎么过了重阳倒写起中秋词来了?”完颜宁浅笑道:“练字而已。”承麟笑道:“还不老实,眼看着要打仗了,你倒有雅兴练字?”完颜宁莞尔:“兄长领了紫微军,我还有什么可愁的?”承麟打个响指,笑道:“给你榧子吃!官家怎么还不给你找个凶神恶煞的驸马爷,叫你刁滑!”完颜宁闻言,目中微瞬,承麟顿知失言,忙道:“妹妹,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徽儿说,你那天去寻我,回来就有些不快活,我还当是孩子话不能作数,你嫂嫂不放心,非要来瞧瞧,她看不出来,可你瞒不了我,究竟是怎么了?”完颜宁低头笑了一笑:“也没什么,伤春悲秋罢了。”承麟知她向来淡荡通透,从不作这等感风弄月小女儿态度,心下更是担忧,叹道:“你不愿说,那也没法子,只一件,你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完颜宁点头应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现在就有一问——兄长,你从前未遇着嫂嫂时,可曾觉得寂寞?”承麟笑瞪了她一眼:“问这个做甚?”完颜宁嫣然道:“快说!”承麟转念一想,猛地站起来拍案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拿腔作势地骗你?!”完颜宁微微一怔,摆手笑道:“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闲时读于湖词,感慨英雄寂寞而已。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徽儿。”承麟哪肯放心,暗忖妹妹虽聪慧灵透,毕竟是个阅历有限的深宫少女,容貌又这般出挑,保不齐被哪个该死的好色之徒存心诱骗,于是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男人能有什么寂寞?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混账话,哄得你心软,要红巾翠袖搵他的英雄泪——全是假的!我从前也……咳,咳,总之你千万别信,忠言逆耳,可我是你哥哥,我不会骗你!”完颜宁笑道:“是,小妹受教了,那请教兄长,如何留嫂嫂在金国的?”承麟被气笑了,想到她无依无靠,孤苦堪怜,心又软了,便瞪她一眼道:“自然是说自己苦得不行,寂寞得不得了,还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不成?”完颜宁心想,示弱求怜也就罢了,可故意欺瞒先祖之事终非正理,只是不便置喙兄嫂私帷,便浅笑道:“原来如此。愿你和嫂嫂情融志偕,永结同心。”承麟闻言而起,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笑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和她,定能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风蓬孤根(九)长成
“一气推迁星复回,人生常苦岁华催。冻云欲雪雁声过,腊酒正春梅信来。”转眼间时节荏苒,岁月更替,已到了正大四年年末,这些日子以来,完颜彝练兵不辍,忠孝军井然有序,上传下达如臂使指,士气愈壮。
除夕夜,营中欢饮,完颜彝更被将士们轮翻劝敬,很快便不胜酒力,摆手笑道:“不成了,你们喝吧。”士卒们不依:“将军只管喝,喝醉了,咱们服侍你。”完颜彝只得接过,一气饮下,众人哄堂叫好,过了一会儿,见他眼神发直,手足打晃,才知确是量尽,怕再饮伤身,忙簇拥着搀他回房休息。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阵,迷糊中许多故人的面孔在脑海中划过,过了半晌,醉意渐渐消散,心里空落落的,反倒睡不着了,撑起来想去洗把脸。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关切地问:“将军怎么样?要水么?”完颜彝听出是达及保,笑道:“你怎么在这里?进来吧。”达及保扶他在床边坐定,笑道:“我也喝不动了。您等一会儿,我去打水来。”完颜彝拉他道:“不必,你歇息去吧。”达及保知他素性/爱洁,仍去备了水给他盥沐,笑道:“将军,我想做亲卫,您看好么?”完颜彝颇觉意外,连连摇头劝道:“我自己做惯了,这点勤务用不着浪费一个人,况且你箭法超群,将来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别耽误了前程。”达及保有些沮丧,却仍坚持如故,要扶他去盥洗,完颜彝哪肯答允,连催带赶地叫他回去休息。
新春之际,营中操练如常,到了休整日,完颜彝包了两本《五代史记》去寻承麟,他前两月亦曾带书进城,却都碰巧遇着承麟不在府中,今日大雪初霁,路滑难行,料想承麟不会外出,便再度登门求见。
承麟性情跳脱,却向来胸怀大志,自懂事起即以收复中都为念,对待贤臣良将最是敬重,此时自领紫微一军,正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故此一见完颜彝便很热忱,拉着他问了许多冬季练兵之事。因蒙军人马俱耐寒冷,完颜彝格外注重训练士兵耐寒能力,由秋入冬之时减缓添衣,在风雪中行进坐卧,以期来日不为冰霜所阻。承麟听得入神,不住地点头,心中大起结交之意,又叫侍从端茶上酒,意欲与他长谈。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渐渐说到上回拜访之事,完颜彝从怀中取出布包,笑道:“这是赠书,烦劳王爷一看。”
承麟揭开袱布,轻“噫”了一声,走到书架前取了部《南唐书》,放在一起比了一比,见两部书装帧印刷一模一样,脸上流露出惊讶神色来,完颜彝忙问:“怎么?”承麟笑道:“你上次说,那人送了你十几部书?”完颜彝点头称是,承麟闻此更是疑惑,想了一想,笑嘻嘻地翻到《伶官传》,一眼看见那块蜡痕,大笑道:“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这蜡烛印子还是我不小心碰到灯盏才落下的。”完颜彝一听,想起上回惊鸿一瞥的女子衣香与书香相同,更是若合符节,起身笑道:“原来是府上所赐。”承麟促狭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的书,也不是我送的。不过今日赠书之人刚好在这里做客,你可要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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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跟在承麟身后,穿廊过户,拂枝踏雪,一径来到后园,还未走进月洞门,便听墙内一把女声含羞道:“他最喜欢这几株梅花……还说……”他唬了一跳,不想园中竟有女眷,忙停下脚步,侧首一顾,却见承麟驻足悄立,脸上露出狡黠的喜色,登时明白说话之人定是广平王妃。他听王妃语意缠绵,不敢再立下去,又不好催促承麟即刻带他去见赠书之人,尴尬之下便要告辞,忽然又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女声笑道:“说你像这梅花,是不是?”他一听到这声音,惊讶之下未及思索,脱口而出道:“兖国长公主?!”
此言一出,不仅园中杜蓁与完颜宁俱是一惊,墙外承麟也愕然侧首,笑道:“原来你们认得,那怎么还来问我?”一边说,一边携他入园,为妻妹引见。
完颜彝低着头跟在承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走近,只见两幅裙襇映入眼帘,前头一幅碧如草木,后一幅却与冰雪一般,雾裹烟封、冰清霜洁,似要溶进积雪之中。
他不敢贸然抬头,只听承麟指着他笑道:“阿蓁,这就是陈和尚。”杜蓁从前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后来与完颜宁、纨纨等人相处甚洽,宋金之间承平亦久,便逐渐放开了心怀,结识了不少金人内眷,此刻听丈夫介绍朋友,亦听徽儿说过这位伯伯,顿时敛衽笑道:“小儿无礼,将军多多包涵。”完颜彝抬眼一看,眼前的美貌少妇神色谦厚,与承麟并肩而立,忙低头道:“王妃言重了。”承麟又指着杜蓁身后一人笑道:“喏,你要找的就是她,兖国长公主。”
完颜彝缓缓抬头,眼前赫然是个白衣胜雪的纤纤少女,宛若出岫轻云一般,竟是重阳那日回廊上的惊鸿掠影,他心下颇觉惊异,低头揖道:“长主安康。”完颜宁浅笑道:“将军不必多礼。不知有何事寻我?”
完颜彝看了看承麟,拱手道:“末将在狱中之时,蒙高朋多番赐书,只可惜未知姓名,遍寻不获,今日得广平郡王指点,方知施惠之人正是长主,故而特来拜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完颜宁姌姌敛衽,和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怀。说来惭愧,我当日太过大意,未曾细问监所供给,倒叫将军受了许多委屈,实在过意不去。”承麟闻言一愣,心想:“他二人竟有这般交情?”
完颜彝更是惊讶,复拱手道:“长主高义,末将何能克当。”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末将曾听宋殿头说起,前番脱险,多得长主救护之恩、献策之力,只是未知详情,深恐唐突长主,不敢贸然拜谢。”
承麟插口笑道:“嗳,这事你怎不问我?”看完姐文就来蔻羣物尓四久伶扒一久佴于是将自己如何擒获李冲路遇完颜宁,完颜宁如何进谏、要挟荆王,又如何设计快马驰赦,如何赶在台谏阻拦之前释他出狱加授官职等种种情由娓娓说了一遍。他口齿本极伶俐,一桩故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于救助细节上又添油加醋舌灿莲花,说得极是动人心魄。
完颜彝听罢,已是血涌胸臆感铭肺腑,单膝跪地叩拜道:“长主恩重如山,今生无以为报……”完颜宁退开一步,和言道:“将军快请起。我食朝廷俸禄,理该为国家为百姓挽救忠良,更何况是将军这样勇冠三军的名将,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承麟越听越离奇,想完颜宁性情清淡,救人于难、赠书慰怀尚可算作义之所至,可这般恳切谦恭、不肯受他跪拜又是为何?他犹疑的目光来回扫过二人,又落到妻子身上,看着妻子温柔的神色,突然间恍然大悟。
“咳,咳……”承麟忍着笑,一把将完颜彝强拉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她。”他心思快如电转,暗暗发笑:“妙极!这般称心合意的妹婿我怎么没想到?!难怪雪人要伤春悲秋,原来都是为了他,这鬼丫头,还寂寞不寂寞的,瞒得我好苦!”想到这准妹婿才干人品俱无可挑剔,愈发高兴,一心想要帮着挽绳牵线,笑道:“今生还长着呢,你怎知无以为报了?”完颜彝忙道:“王爷说得是。长主相救之恩、赐书之谊,末将永铭五内,他日若有差遣,听凭长主驱驰。”完颜宁莞尔:“岂敢,将军长襟浩阔,万勿以此微末之事为念。”
承麟见他二人文绉绉地掉书袋,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心中哂道:“两个聪明人,却连现成的翎子都不会接,一个就该顺着我的话说‘余生长短,皆属长主’,一个该答‘来日方长,今始为盼’,这便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你们这般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到八十岁都说不到正题,罢罢罢,还是我去想办法讨一道降主诏书来。”
他想到皇帝,陡然心头一震,暗叫道:“啊呀!不好!他二人俱是完颜氏族中人,同姓不婚乃刑律所禁,这可怎么办……不过,宁儿的姓是赐姓,倒不算逆伦,这丫头鬼得很,想是已有了办法。”杜蓁见他脸色瞬息间变了又变,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哪里知道他心思早已飞出十万八千里,拐了几百个弯,承麟回过神笑道:“阿蓁,你瞧,那枝梅花极好,我去摘了来给你戴。”杜蓁不料他竟当着客人浓情蜜意起来,红了脸低道:“不!你陪将军和妹妹,我自己去摘。”承麟笑道:“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要我一步不离地陪着干嘛?”一边说,一边向二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挽着杜蓁向坡上绿萼梅树走去。
完颜彝眼见他夫妇携手而去,颇有些尴尬,长公主虽身份尊贵,又是救命恩人,但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娉婷少女,此时与她独处,顿觉不知所措,这时忽听她低声道:“我姑父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完颜彝微微一怔,立刻明白过来,心中震动,侧首向她看去,只见她目光清和,歉然道:“当日酒楼中多有不便,故未实言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完颜彝感愧不已,低头道:“都是末将思虑不周,致长主于两难之境。长主,仆散将军还说了些什么?”完颜宁便将善待宋俘一节告诉了他,末了,又叹道:“姑父还留下两桩遗愿,这头一件,就是愿大金的死牢之中再无忠臣良将,我受他临终重托,自然不能坐视将军蒙冤被害,所以这谢之一字,从此不必再提了。”
完颜彝愈发动容,心中悲伤、痛恨、凄凉、感激、愧疚等种种情绪一时涌上来,忖道:“仆散将军至死不忘社稷,这等耿耿忠良竟被论谋反,冤屈堪比谢死表、风波亭……他有意交好南朝,若非身遭大难,周姑娘又怎会……”
完颜宁不知云舟之事,见他满目痛愤,以为他急于平冤,婉转劝道:“将军,时机未到,千万要忍耐,我当日那些话虽是混说的,但也确是怕你过于露形,自涉险境。”完颜彝听她句句关怀字字诚恳,感激不已,拱手道:“长主大仁大义,末将糊涂,竟为这些言语误会了长主。”完颜宁浅笑道:“无妨,说开了就好,再说,我言语得罪将军也不是第一次了。”完颜彝一怔,本能地看向她清丽的面容,越看越觉熟悉,疑惑道:“末将从前见过长主?”
“将军当真不记得了?”完颜宁手指着坡上绿萼,嫣然含笑,“这梅花如雪如玉,清香万里,从何处移来又有什么要紧?”完颜彝眉头微蹙,思索了一阵,忽然睁大眼睛,顾不得礼仪规矩,直直注视着她纤眉秀目,惊呼道:“宁儿!是宁儿!你……你长这么大啦!”见她双颊晕红,突然反应过来,慌忙赔罪道:“末将冒犯了,长主恕罪。”
完颜宁笑道:“一别多年,将军风采如旧,只是多了许多礼数,左一句拜谢,右一句恕罪,吓人得很。”完颜彝见她只以故友论交,毫不为忤,也放下心来,想到她既被封公主,自然已查明身世,便笑道:“一别多年,长主寻回父母,得享天伦,末将也很高兴。”
完颜宁目光微瞬,淡淡笑道:“我是寻到了父母,却没享到天伦,其实我并非真公主,也不姓完颜,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母亲只与我遥遥见过一面。”
她语气十分平静,似在述说日落月升般平常之事,可完颜彝亦痛失至亲,自己是刚硬男子尚且痛楚难当,何况她一个稚龄女儿,却见她双眸璨璨,并无自怜自伤之意,泠然道:“种种因缘际会之下,我被赐国姓,封为长主,从此可以晓知政事,进谏君王,为百姓尽些微薄之力。但愿天下孩童都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不再受乱离之苦,那我这假公主当得也安心些。”完颜彝不料她竟有这般襟抱,自己虽决意尽心用命报效国家,却也不及她推己及人悲天悯物的心怀,登时肃然起敬,颔首道:“长主这般冰雪肝肠,还有什么假。”
完颜宁微微一怔,笑道:“将军也读于湖词?”完颜彝点头笑道:“是,于湖居士虽视金人如寇仇,但天下忠臣义士气节相通,我也十分钦佩。”完颜宁欣然道:“极是!将军这番见地,堪称‘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她顿了一顿,侧首微笑道:“这首念奴娇虽精妙,毕竟伤于寒寂,莫若稼轩居士的‘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疏阔豪迈,更合将军胸怀。不过重阳那日,将军似乎有些‘孤光自照’‘扣舷独啸’之色,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了么?”
风蓬孤根(十)解语
完颜彝吃了一惊,暗忖这位昔年小友洞悉人心之能当真生平仅见,自己却总学不来这项本领,她言语颇多关切,听来只觉温暖,并无被窥探之感,低头笑道:“叫长主见笑了。”
“怎会呢,思念至亲乃人之常情。”完颜宁微笑,“更何况,将军穷达皆泰然,既能‘稳泛沧海空阔’,也能‘好景为君留’。”完颜彝容色微赧,低头道:“长主过奖了,末将何德何能,敢与于湖、稼轩相提并论。”完颜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那么,这句如何——‘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完颜彝又是一惊,喜道:“长主喜欢裕之的诗词?”完颜宁点头笑道:“元才子有几阙词是极好的,这首临江仙前头倒普通,末句堪称神来之笔。”完颜彝喜出望外,大起知音之感,连连点头道:“末将也是这样觉得。元兄作这两句时,正与我在丰乐楼把酒畅谈,末将每读此词,都想起当时情景。”完颜宁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末句声调突然壮起来,多谢将军,解了我多年疑惑。”
完颜彝笑着摆摆手,自然而然地说起丰乐楼初遇元好问,又顺延到结识仆散安贞之事,完颜宁微笑相聆,偶尔简短地接一句,评述皆极精到。他向来少与女子言谈,母亲虽慈爱,却生性端严寡语,一片舐犊之情从不露于辞色;大嫂照料殷勤,却一直当他是孩童,只知仔细衣食;大长公主温柔仁厚,有求即应,但她深恪闺训,庄重沉默,更不可能与他谈笑;及至到了方城,霓旌心中唯有元好问,待他只以待客之礼;云舟虽脉脉含情,却总是冷言冷语,动辄嗔怒,他莫名得咎,又怕她伤心哭泣,只得甘认过错,耐性安慰,言语间也是小心怜惜居多,从未如今日这般轻松畅快、吐属不忌。他洋洋洒洒地说了半晌,意犹未尽,心下实感奇异,原来自己竟这般能说会道,见她时不时地恍然点头,便笑问其故,却听她低声道:“我听姑母说过她与姑父之间的事,可贞祐二年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今听了将军一席话,倒叫我明白了许多。对了,他那日约你去丰乐楼,算年月,该是因为刚得了女儿。”完颜彝恍然笑道:“难怪他说有喜事……可是,为何后来又兴致索然,说没什么事?莫非……”他想到元好问说过仆散安贞妻妾失和,庶女降生,不在家中庆祝,却找朋友去酒楼,可见一斑。完颜宁叹道:“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将军,我姑母并非蛇蝎妇人……”完颜彝郑重地点头道:“我知道。大长公主岂会谋害亲夫,此事定有内情。”完颜宁暗自惊讶,不料他竟比景行更坚信姨母为人,叹道:“将军出自武肃公门下,又是我姑父至交,却不怨责我姑母,这般胸襟当真少有。”
他二人话语投机,渐渐从金玉带之冤说到南征之误,再说到野狐岭之败与迁都之困以及史上种种中兴典故,论及是非得失之时往往意见相同,一个于政事上见解精辟,一个于军事上看法独到,越说越得趣,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完颜宁忽然打了个寒噤,他才惊觉自己与她竟在雪地里站了半天,再四下一望,承麟夫妇竟也不见踪影,忙道:“长主,此地太冷,咱们走吧。”完颜宁点点头,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又连着打了两个寒嚏,他更加着急,又不敢解衣给她,只能虚扶着她向园外走去。
出了月洞门,便见一个宫人手捧鹤氅迎上来,麻利地披到完颜宁肩头,又向他含笑施礼,观其面容正是丰乐楼中那名侍婢。完颜彝急道:“姑娘,王爷在哪里?你家长主受了凉……”流风笑道:“王爷和王妃回暖阁去了。奴婢要进园伺候,王爷却命我在此等候,说将军与长主有事要谈,不便被人听见,还说他已备下了桂枝汤,给长主祛寒。”完颜彝以为承麟知晓自己询问探监之事,默默赞他体贴周到,完颜宁却一听便知承麟之意,双颊隐隐泛红,戴上雪帽遮住大半张面孔,笑道:“哪有这样待客的,将军,咱们闹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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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麟夫妇陪客到门外,目送着完颜宁与流风登车而去,转身对完颜彝摆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马已备好。”他向来佻挞不拘,连逐客之辞也说得甚亲热,完颜彝自不为怪,欣然告辞。
承麟见他调转马头,与宫车背道而去,跌足笑骂道:“哎!呆……”完颜彝已策马跑出数丈,听到这一声,又勒马回身问:“王爷唤我?”承麟哭笑不得,摆手道:“没什么。你往哪里去?”完颜彝道:“末将连累长主受寒,好生歉疚,没什么旁的兴致,这就回营去了。”承麟一脸牙疼表情:“那你为何不送她回宫?”完颜彝愕然:“长主有禁军护送,末将是外男,怎能无端跟随鸾驾?”杜蓁忍不住笑道:“正是这个理!你别教坏人家。”承麟瞟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杜蓁登时红晕双腮,完颜彝大感尴尬,告辞不迭。
汴梁郊外积雪深达尺许,他踏雪回到营中,从怀中掏出那两本《五代史记》,轻轻搁在桌案上,心头甚觉畅快,不单疑云尽散,还获得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达及保见他回转,便端了茶炉子来,完颜彝笑道:“放下吧,我自己烧。”达及保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提来了热水,完颜彝大是摇头,正色道:“你识我时日不短,当知我最厌恶旁门左道,男儿上进靠的是真本事,做这些有何用?”达及保愣了愣,很快明白他以为自己奉承长官求取官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喘气着恼道:“你忒把人看轻了!我又不是你们女真人,呵呵,上个鸟进?!”完颜彝缓和了神色劝道:“莫灰心,将来你沙场建功,我拼着这将官不做,也要进谏天子论功行赏。对了,你可知兖国长公主早已多次进言,说国朝仕进全无公平,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朝野怨声载道,官家听了她的话也是深以为然。”达及保听罢,沉默片刻,苦笑道:“公主虽有仁心,但金人皇帝从来不信外族人,我已看得透了,与其向他讨功名,不如过得舒心自在些——将军,我想跟着你,将来你高升,皇帝再派个臭鱼烂虾来领忠孝军,我受不了那鸟气!”完颜彝摆手道:“胡闹,你堂堂神箭手,来给我做小厮,这就不憋屈了?”达及保淡淡道:“你不当我是小厮,我就不是小厮。”说罢,也不待他回答,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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