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寝宫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向如此。重羲刺伤吉灯少君,就注定季疆永恒的遗憾;季疆恣意妄为,就注定父亲的不信任。
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所以他平静了,至少最后的最后,他要不负这身天帝血脉。
季疆缓缓睁开眼,月光正落在重叠的纱帐上,窗外时不时有传信术尖锐的声响穿梭,显得肃杀而紧绷。
他翻身坐起,床尾的水镜立即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属于重羲的脸。
季疆骤然合眼,双手重重按在脸上,片刻后再放下,水镜中便只有属于季疆的模样了。
查看伤势,运转神力,一切均无恙,季疆飞快穿好外衣,撩开纱帐,一面高声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近,下一刻,却是池滢的声音响起:“醒了?仙丹还真有用。”
她怎会在这里?
季疆飞快扫视四周,这里是天宫里的太子寝宫,按理说应当是父亲派来的神官里三层外三层守着才对。
明珠灯光影闪烁,池滢高挑的身影越过玉阶款款而来,似笑非笑。
她带着点儿讥诮,好像还有点儿怜悯,淡淡道:“吉灯少君连天宫大门都没进,丢下仙丹就跑了。我还说让她进来看看你,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季疆垂头整理襟口,冷道:“出去。”
池滢还是笑:“重羲哥哥,你叫我出去?以前你待我可不是这样,你自成了季疆,跟变了个人似的,咱们往日的情分,你半点都不记得了。”
季疆看也不看她,只朝门口唤道:“神官何在?送客。”
然而连唤数声,却不见任何神官应答,黑洞洞的门外只有传信术的尖锐声响划破夜空,听起来毛骨悚然。
季疆终于察觉不对,视线转向了池滢,她秀丽的脸上笑意更深,无比讥诮。
“你是说水德玄帝陛下之前在天宫里布置的神官?”池滢晃了晃脑袋,“半个时辰前他们刚被赶出去,现在是火德赤帝陛下出面,由监察司、神战司、星宿司三个司部看守天宫与太子殿下,以防殿下醒来不知事,被心怀叵测者利用。”
火德赤帝?看样子自己晕睡不醒的时候,天界发生了大事,否则四方大帝内部不会突然起争执。
季疆沉默不语,池滢却像突然开了话匣子,越说越高兴:“本来玄帝陛下在大劫中救下两位帝子是大功德,可惜他老人家私欲过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非要把罪人陈锋氏的后裔祝玄推上帝座,这也罢了,天帝血脉自古以来都是两个,祝玄倒行逆施,殿下你尚可取而代之。可祝玄的心思何其歹毒,他要学他父亲唤来大劫,让殿下你去扛劫!上下两界,万物众生,这样的重担压下来,殿下岂能拒绝?”
“好在纸终究包不住火,其余三位大帝怎可能坐视不理?祝玄想召唤大劫,谋夺帝座,水德玄帝暗中当他的推手!真是太龌龊,太可恨了!听说祝玄现在吞火泽附近,岂不是越发坐实他的歹心?”
……她在说什么东西?
季疆无言地盯着池滢,她造的谣?这样可笑的谣言天界就相信了?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池滢笑出了声:“你以为都是编的?殿下,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祝玄亲口说的!你重伤不醒,我下界寻延维帝君讨要仙丹,好巧不巧,就撞见祝玄留话给吉灯少君。殿下看起来聪明,其实天真得很,你想着兄友弟恭,自己担起大劫重责,人家就哄着你这样选呢!”
季疆怔怔地看着她,出其不意地低声道:“你为何能留在这里?”
池滢笑盈盈地走过来,轻轻勾住他的袖子,柔声道:“因为殿下是我甘愿奉上全部青鸾火的重羲哥哥啊,月老与雍和元君都能佐证,全天界都知道,我待你一片赤诚,万死无悔。”
季疆还在发怔,声音像是梦呓:“祝玄他……还有父亲……小书精……”
池滢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摩挲,轻道:“祝玄在下界吞火泽出没,显然是要实行他那肮脏的计划了,水德玄帝既有帮凶之嫌,自然暂时留在九霄天,至于吉灯少君……她走得很快,也许是追着祝玄去了吧?她到现在还是瞎的,一点儿看不见殿下的光彩,只想着祝玄。”
察觉季疆微微发起抖来,池滢声音更软:“别担心,你永远是我的重羲哥哥,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天帝宝座一定是你的。”
她所有的青鸾火,也一定要换到最有价值的东西,决不能白白浪费。
季疆忽然合上双眼,豆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池滢看着他,又是鄙夷又是欢悦。
她想起自戕在地牢里的父亲,要是季疆早早暴露真身,父亲怎会走得如此冤屈?
她还想起源明帝君被称为“成饶”的传闻,虽然没什么人信,可她一下就信了,幼年时,她第一喜欢跟重羲玩,第二便是喜欢缠着成饶,所以见着源明帝君才有奇异的熟悉感,所以令她不自觉地动了心。
不管是季疆还是源明,他们什么都记得,可一个冷眼旁观,一个痛下杀手,只有一无所知的小池滢还在哭着“重羲哥哥”,那时候的季疆在想什么呢?
无论他想什么,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落泪。
做重羲的时候他是那样没心没肺,成了季疆后偏偏“心事郁结”了,他在乎的是谁?祝玄?水德玄帝?吉灯少君?那为他毫不犹豫献出青鸾火的池滢在哪里?他的承诺算什么?他凭什么以为她就该安静接受这样的局面?
天渐渐亮了,晨曦映着季疆湿漉漉的脸,他还在泪流满面。
心里的怪兽哀嚎了起来,渴求着更多恨意来填补空洞的身体,池滢紧紧攥住季疆的头发,低声道:“重羲哥哥,你伤得这么重,睡了那么久,好好在寝宫休息,等他们提着祝玄的脑袋来就好,说不定很快,玄帝陛下和吉灯少君的脑袋也跟着一起来……”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竟是季疆的金蛇,无声无息从小腿一直盘绕至腰,它金色的双眼毫无感情,冰冷地盯着池滢,忽而张开嘴,红信吞吐,獠牙上毒液泛滥。
池滢骇然抬眼,对上季疆同样冰冷却满溢泪水的眼睛,小小的天帝神像现于他身后,双目似睁非睁,神情肃穆。
“你什么都不懂。”
季疆语气淡漠,金蛇猛然拉扯,池滢不能控制地摔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看一只虫豸。
疯狂的恨意像刀一样狠狠贯穿神魂,池滢嘶声道:“你以为我不懂?知道痛了吗?知道失去一切的感觉了吗?我就是要你在乎的东西一个都留不住!这是你拿走青鸾火的代价!”
青鸾火是她自己给出去的又怎样?那时候她绝不反悔又如何?反正池滢也什么都没了,只有恨还有些意义,她恨这世间所有,尤其是季疆,她不会让他好过。
小小的天帝神像渐渐睁开眼,手掌抬起,无声无息拍在池滢背上,她尖叫一声,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来,反而体内枯竭的青鸾火像是突然又亮起幽幽一簇火苗,枯槁的右臂一点点在恢复圆润。
季疆还是居高临下的姿态,目光冰冷彻骨,声音比目光还要冷上无数:“拿走,我从未要过。”
他或许不知道,最让池滢煎熬难耐的,就是他这副“与你无关”“别来烦我”的模样。
凭什么重羲成了季疆,就要单方面把她切割开?现在想做好东西了,所以想把胡作非为的重羲时期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