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高贵妃而言,她或许宁愿在火中干干净净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浊的眼泪拖慢了离开的脚步。”
显金语声平静,站起身来,朝百安大长公主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辞,却被逍王尖利的声音打断。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为那是绝胎药啊!”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从未预料到你会被拐带流浪——是水苏的妹妹偷偷将你拐走了啊!”
逍王瘦削见骨的脸因激动而抽搐,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稳住语调:“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隶偏远州县中开药馆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义,冒死开放医馆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养在深闺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过程中感染瘟疫,陆续亡故,两姐妹的外祖姓贺,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听说此事后,将高家姐妹宣召进京,由朝廷抚育,水苏当时十三岁,她妹妹回阳不过六岁,母后寻了一家积德行善的小官将她们收养,待三年孝期过了,水苏进了宫,成为了我的惠嫔……”
逍王手攥得紧紧的:“之后回阳便时常进宫陪伴水苏,回阳虽娇气懒散却纯然天真,水苏一直很保护和依赖这个妹妹……当年叛军击破禁宫,回阳正好在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长姐,便随我们一同退避滦平……”
回阳,就是贺艾娘吧?
艾草,又称回阳草。
而“贺”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亲的姓氏。
逍王的平静终究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帐子被烧后的第二日,发现四岁的你不见了……和你一起不见的还有回阳……我当场就分拨了人马四散去找,可当时叛军已成气候,局势动荡不安,我派出的人马千难万险地走出滦平,又却根本没有你们的音讯!”
“后来长姐带铁骑杀回京师,朝中风向扭转,我立刻派人找你们,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间隔将近两月时间,我的人手根本无从找起,我只好求助长姐……”
逍王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是如黄连一般的苦笑。
“我一直不敢告诉长姐水苏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会怪我……会对我绝望……会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癫狂:“我终于告诉长姐这些秘密,长姐勃然大怒,将我软禁于禁宫,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捞针般找寻你们,一面彻底放弃了我,转而扶持徐奉宪……”
百安大长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怜悯、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逍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嗟叹后,后语接上:“一个年岁不算大的姑娘,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势中,几乎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当时我找寻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队人马八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横中;找寻的重点,是破庙、烟柳花巷、城中的医馆药馆和济慈堂、难民营……”
“皆一无所获。”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里带了些沉重的无奈与疼惜:“上个月,我派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阳带着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滦平——她从未想过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盘起头发、带上你,装作自北方而来的孤儿寡母进了叛军的军营。”
贺艾娘压根没离开滦平……
而是去了对面的叛军处……
“她自宗室扎营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断、眼眶敲肿,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地背着你在叛军军营外流连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买的老妈妈后,被老妈妈带进叛军军营,当起了给叛军做饭的炊事婶子。”
“后来我携铁骑回京,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瞬时作鸟兽散,她立刻背上你,随众多自山东、山西而来的叛军与流民向外逃亡——彼时与她相处多日的山东流民早就将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会想到给他们做了这么久饭的‘婶子’会是朝廷暗中寻找的‘贵人’?”
“她跟着流民逃回山东,在山东乡间做起了给红白喜事摆宴做饭的女厨,而后陈家三爷至青州游乐,在乡间采风时碰到了回阳,再后来便是你与回阳跟随陈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你们完美隐匿。”
显金木木地听着。
白堕之乱……
来自山东、山西的叛军和流民……
陈敷是在青州遇见贺艾娘的……
这些话、这些事,在这六七年间,她断断续续听过很多遍。
却从来没将他们串起来过。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诉尽。
贺艾娘,哦不,不!
是高回阳!
她是为了自己,才隐姓埋名,抛弃了父母赐予的姓氏,变成了贺艾娘!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风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都将无从考证、无处探寻!
而她,只能是连陈家的宗祠都进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被陈敷珍藏的贺艾娘!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勇敢!
她原本有着天真、懒散、纯然的人生!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义”的家族!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觉地剪掉了羽翼,藏进了不见光的后宅!
——只为了保护长姐仅存的血脉!
显金见过贺艾娘。
在初来乍到时,贺艾娘还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还有回光返照之机。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个双目凹陷、病容显著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过去,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小金,若日子过得好,这些东西就留着;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去京师把金子绞了卖钱……”
那时,显金还在穿越时空的浑浑噩噩中,并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