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确有些热了,行动起来,在热中,甚至有股抓心挠肝的燥意。
油灯被挂在墙缘处,忽闪忽闪,乔宝珠小朋友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桃笺从油灯前的明亮处走过,显金能清晰地看到这小姑娘额角的汗和桃粉色裙摆沾染的灰迹。
“若累了,就去外面吃茶。”
显金心疼道。
这姑娘白白嫩嫩没脖子,一看就不是干这粗活的人。
显金半推开库房的门,正好看到院子良好的通风得益于店面一溜打开的通铺木刻窗棂,东北角的墙上爬满青葱密集的爬山虎,爬山虎下栽种了几块花团锦簇的布景,火红的绣球花、碧绿的野山兰、米白的风铃草高低起伏搭配,看上去很美。
最绝的是,院子里还摆了几只经年的竹子躺椅、吊得矮矮的秋千和几大缸刚好在人下巴处的水景。
盛水的粗瓷里养了小鱼、凤眼蓝和半边莲,如今正值初夏,半边莲小巧可爱,花骨朵合在一起像是小姑娘雪白的手掌合拢似的——比陈记的院子看上去更舒适安逸。
显金暗暗点头。
这宋白喜虽脑子不灵光、做事不认真、为人不真诚,但倒有个优点——审美还算在线,譬如这blingbling的珊瑚桃笺,譬如这静谧安逸的小院儿……
显金努努嘴,“去那坐一坐,吹吹风,散一散热气。”
锦鲤花花抹了把额上的汗,嘟囔,“我……我不……”
眼神却跟着显金看过去,语气一滞,明显被院子里安静清凉的气氛打动,“……我想帮你……忙……”
好吧。
她确实有些累了——本就胖乎乎,是顶着一口气要在美人姐姐面前争脸来着……
锦鲤花花揉了揉眼睛,脏兮兮的胖爪子把汗水抹开,灰尘在脸上氲成黑乎乎一团。
显金笑起来,再看锁儿,小姑娘眼睛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便笑起来,语气像在哄小孩儿,“锁儿去前面烧壶水,找找看店子里有无瓜片或茶叶,把茶盅、杯子都清洗干净再用!若是饿了,出门左拐有家小馄饨,打包两份回来分吃——你和宝珠都去歇会儿吧!”
锁儿欢呼一声,拎着茶壶,先朝秋千冲去。
乔宝珠毫不迟疑地把怀里的那摞纸往显金怀里一塞,拎起裙摆,跑得像只快乐的白白的没脖子小熊。
显金看看怀里的纸,“……”
说好来帮她的?
目前可知:她的吸引力大于门口的饼,小于院子的秋千。
……
三个臭皮匠分崩离析,显金一下午盘了库房,把没受潮能用的纸清理出来、受潮的纸放在碳筒旁边看能救回来几成,又清理洒扫了店里肉眼可见的灰尘。
显金拿着鸡毛掸子,爬到高处清理窗棂上的蛛网时,正好见院子里两个累瘫的丫头靠在摇摇椅上沉沉睡着,不由愣了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乔徽奉父命来捉幼妹归家时,就正好见到这个诡异的画面——
白胖幼妹和另一只精瘦小丫头,一人抱着一碗剩了点汤底的吃食,悠哉悠哉地闭眼躺摇摇椅上。
一条丫头酣睡磨牙,一坨丫头张嘴打呼。
“呲呲呲——”“噗豁——噗豁——”
声音相织交错,配合得极好。
乔徽脸上黑了黑。
再往里看,一个穿着深棕色的长条蟑螂灵活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左手鸡毛掸子,右手抹布擦子,精神得像半夜睡不着起来打鬼似的,一见他,便探出半个脑壳,笑得露出六颗牙,“你怎么来了!”
乔徽吓一大跳,往后退一小步。
妈的。
还以为蟑螂成精会说话了!
“接妹子回去吃饭。”
乔徽稳住心神,言简意赅,再看一眼睡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妹子,不由默了默。
显金笑道,“那你得等会儿。”
探了个身子,找了只没缺口的茶杯,用烧开的水涮了三遍,净手后泡了瓜片递到乔徽手里,“坐吧,将就喝,这袋瓜片难得没受潮,等咱把这地儿清理出来,我再请你喝好东西。”
乔徽喝了一口,眉头蹙紧,半晌没张开,好容易把瓜片茶吞下后,伸手将那茶盅心有余悸地推得远远的。
显金乐起来,“不是说读书人追求清苦简朴吗?”
却连便宜茶都喝不了?
乔徽也乐,“多稀奇!有福不享反吃苦?既有凿壁偷光的读书人,也有窗明几亮的;既有映雪囊萤,也有一点就通——做人嘛,一生一次,何必给自己画框设限?”
显金笑,一边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将乔徽吃剩的瓜片茶洒到山茶布景里。
怎么说呢?
自从知道乔宝元就是乔徽后,她好像与这人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好似以书会友,又像是隔空飞鸽。
乔山长每每将署名落款“乔宝元”的文章给她看,便让她有种透过乔徽倨傲张狂的本面,洞察到他悲悯又大气、细腻又豁达思想的错觉。
显金重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要喝就喝好的,否则就不喝,乔大解元才不将就。
乔徽决定不暴露自己关于饮品的真实喜好,仰头将白水喝尽,偏头四下看了看宋记纸行,挑了挑眉,“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陈记的女掌柜心狠手辣,先将宋家伙计釜底抽薪,再把老管事逼得卧床,最后威逼利诱那宋童生抛妻弃子,拿钱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