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不要你的份。」
都说真正的诀别是悄无声息,徐书泽偏不。
他要证明落入圈套的徐知行会对他百依百顺,即便遍体鳞伤也还是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离别当日徐书泽早早起来,叮哩哐啷开始从这个借住的壳中抹去每一处他的痕迹,而壳的主人始终背对着侧躺在靠窗的床边。
徐书泽把牙刷牙杯毛巾剃须刀通通扔进垃圾桶,原本还想找出一些由他添置的物品,翻个底朝天后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一样添上的物件都是徐知行为他买回来的。
烤箱、挂烫机、咖啡机、加湿器,浴盐、香氛、按摩仪,徐书泽也不是活得如此精细的人,只不过他在徐知行面前随口一句,对方就能在方方面面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只公文包,一个行李箱,徐书泽死盯着那人的背影,一句道别也没有,丢下钥匙砰一声摔了门就离开了。
入夏暴雨是常事,还没等徐书泽适应回去,沪市的高温骤雨就把他愁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满冰美式换成浓缩黑咖,徐书泽望着阴云密布的天幕难得发了会呆,不由得想起在宁市的那段日子,想起……门忽然被敲响徐书泽又被拉回现实。
“徐总,会议时间定在下午两点可以吗?”
“行,提前把项目开发资料给各位董事发送过去。”
“好的没问题,不过……”
“怎么了?”
“您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黑眼圈有点重。”
徐书泽叹了口气,从分公司带回来的沈助理什么都好,就是太有眼力见。
向沈助理点了个头,找了个水土不服的借口,对方也不再作声,徐书泽看着人走到门口又叫住她:“你给我定个周六回宁市的机票吧。”
“好,您需要我跟随吗?”
“不用,我过去找建筑承包商见个面。”
徐书泽回宁市确实是公事,可也有他无法撇开的私心。
半年前刚到宁市他还野心勃勃,再回到旧地却莫名怅然若失,醉江南依旧是门庭若市,来往其中的人都衣冠楚楚,或是位高权重或是腰缠万贯,徐书泽望着这座依水楼阁,那些有关于旧情人的碎片回忆纷至沓来,捏着手心踏上了阶梯。
穿过摩肩接踵的大堂,转角就碰上了熟人。
“诶?你是当时和姥爷一起吃饭的帅哥哥吧!”
徐书泽一看是刘局家里的撒娇精,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手腕忽然被轻轻一拽,徐书泽就被拉到了走廊角落,对方四处张望着欲言又止,一头雾水的徐书泽随着钱婉宁的视线看去,下一秒心跳重重落下。
转角处的雅间内,熟悉的身影隐约在檀木镂空屏风后,再仔细看对面坐着秀丽长发的女人,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恰意,徐书泽都快把屏风盯穿了,许久才察觉到身旁的女孩晃着他的手腕。
“知行哥哥那天给我姥爷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徐书泽立刻回过神来,诧异地扭头看向对方,不敢相信这丫头是怎么猜到徐知行说的人是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我绝对支持你们!姥爷以前是想过让知行哥哥陪我去英国……”
心虚的人低下了头,万般愧疚道:“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他有对象,所以……不过哥哥你放心!我现在是站在你们这边的!肯定是因为姥爷的缘故你们才吵架,那天以后知行哥哥的状态就很不好,我一直想找你道歉……”
徐书泽叹了口气,他们俩之间的一切阻碍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正要伸出手摸摸女孩的脑袋,对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开了口:“我就知道今天你肯定会来!姥爷说知行哥哥要定雅间我就觉得奇怪,还以为是要找哥哥你和好,结果我一来就看到这个狐狸精!我刚和她交过手,她简直是要把知行哥哥吃了!”
徐书泽耳根子一软,心头也不如意起来,望着屏风后的两人咬紧了后槽牙。
“哥哥!你要是不想出面,我替你去教训那个狐狸精!”
看着眼前怒目圆睁的小姑娘,徐书泽无奈地摇摇头,“算了吧。”
正巧此时收到一条信息,承包商代表来的路途中追尾被交警扣下了,对无法赴约深表歉意,徐书泽被放了鸽子,也不打算自己吃这一顿,拿开抓着他的那双手,轻声道:“我也要走了,你早点回家吧。”
钱婉宁看着正牌嫂子要离场,急得直接朝着雅间喊了一句书泽哥哥,果然对方立刻停下了脚步,徐书泽连忙转身回来要捂住她的嘴,余光却瞥见屏风后的两人都走了出来。
“唔——唔!知行哥——!”
徐书泽看着小姑娘满脸通红连忙放开了手,余光撇见身侧有人靠近,想也不想转身拔腿就走。
“徐书泽。”
一声呼唤就让他瞳孔震颤,身子僵硬地无法动弹,只见撒娇精小跑到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努着嘴没好气道:“知行哥哥,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婉宁,你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
徐书泽难堪得根本不敢与人对视,喉结滚动后迟疑地开了口:“放手。”
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好,钱婉宁委屈巴巴慢慢松开了手,看着徐书泽从三人的视线中落荒而逃,她立刻双手叉腰瞪大了双眼,“知行哥,你还不追出去!?”
面无表情的徐知行摇了摇头,钱婉宁恨铁不成钢,对那女人翻个白眼连忙追了出去,徐知行与身旁的人对视一眼,两人转身返回了雅间。
女人在徐知行对面落了座,端起茶杯揶揄道:“他确实有让人神魂颠倒的本事。”
“都过去了。”
徐知行明显情绪不佳,跳过这个不愿提起的话题:“夏桐,我妈的事麻烦你了。”
“你别太担心,我去安排。”
“好,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
“都是老朋友了,这都不算事。”
夏桐看出他没什么精气神,便主动开口告辞,徐知行道别后走到露天停车场,拖着疲惫的步伐根本没注意到车边的人影。
“几日不见,同性恋被治好了?”
开口如此不客气的人只有徐书泽,知道对方是来伤口撒盐,他都不愿抬头看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决绝,慌得胡言乱语起来:“你去哪!你、你躲什么!”
徐知行忍着鼻酸别过脸,跨出几步拽开车门就要上去,大力甩上车门却只听只听车窗外的人一声闷哼,车门被徐书泽的手卡住反弹了出去,徐知行吓得一个趔趄冲下了车。
“你把手伸进来干嘛!”
抬头便看着眼圈发红的人咬青了嘴唇一声不吭,发颤的手被藏在身后,徐知行心疼得被剐了几块似的,轻轻抬起那手腕,用掌心扶着那颤抖的手,四根指节处显出一道肿胀,他恨不得疼在自己身上。
“徐知行,敢情和我断了,就是为了找女人是吧?”
“先上车。”
徐知行一把搂过徐书泽就往后座去,对方胡乱挣扎了两下,徐知行被绊倒一下前额就磕到了车顶,两人直接一同摔进了车里。
“疼!”
意识到手劲太大肯定把人弄疼了,撑起身来的瞬间又撞到了后脑勺,倒吸了口冷气往边上一挪,却又坐到了徐书泽的大腿。
“操!你坐我身上了!”
阿呆阿瓜相视一看,笑出了声。
徐知行牵着那受伤的手,凑近的瞬间就从手中抽了出去,徐书泽冷下了脸质问:“你要结婚?”
“别胡说八道,她只是我——”
解释的话语还没说完,徐书泽就歇斯底里起来:“我胡说八道?妈的,你一个同性恋还想安安稳稳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我可去你妈的,你这辈子都休想!”
血腥味的吻是徐书泽最擅长的,护食的小猫似的不肯松口,徐知行轻握着那只受伤的手举着,生怕无意识中又弄疼了他,即便下唇被啃咬得不成样子,还是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舐溢血的嘴角。
仅是小别,却觉恍如隔世,徐书泽感受着身下人的情欲升腾,得逞地舔弄起徐知行的喉结,车厢内逼仄的空间更添了把火,他岔开双腿拱动着腰身,隔着轻薄的西裤舒缓下腹的燥热。
舌尖缠连的唾液都夹杂着血丝,就像他们之间复杂又糜烂的关系。
“哈……哈……”
“徐知行,只有我不要你的份。”
硕大泪珠坠在凌乱衣领里的肩颈,徐书泽紧贴着身下人的胸膛听着心跳声,这场对弈终究是败在了他无法收回的爱意。
“你不能不要我。”
可惜斑驳的感情太易碎,贪婪与嫉妒铸就的爱情水晶终究落地就散。
车窗外惊雷急催骤雨,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朦胧了视野,徐知行轻轻松开了手,按耐住心口快要喷发的火山,理智告诉他,此时的宽宏大量只是对彼此的残忍。
“我要不起。”
「淹没我的悔意。」
徐书泽料不到徐知行竟然会放开主动示弱的他,更猜不透走入雨夜中的背影到底为何笔直得让他心慌,坦荡的人不怕放手,而最计较的人最怕失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真是犯贱。
徐书泽开始后悔说了太多狠话,懊悔做了太多错事。
蜷缩在冰冷漆黑的车内,传入耳内的只剩蓬顶的雨滴声,放在身边的车钥匙被一脚踢落,他与徐知行之间的关系头一次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他掌控。
他绝不接受,也决不妥协。
就这么在车里捱了一晚根本睡不着,徐书泽撑着酸痛不已的身体硬是爬了好几层楼梯,敲门前故意把头发弄乱让自己显得更疲惫,等门一开面前的人却顶着黑眼圈,嘴唇干涩一脸苍白病态。
“你还没吃早餐吧?我买了……”
徐书泽看着徐知行这状态不对劲,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徐知行往后躲开,可仅仅是一瞬间的触碰也能感受到异常的高温,“徐知行你发烧了?吃药了吗?这么烫……走,跟我去医院。”
徐书泽说着就要拉着对方的手往外走,徐知行却挣开他的手,头也不抬转过身去。
“我要收拾行李,你放手。”
“你要去哪?”
“你不用管,没什么事就走吧。”
徐书泽捏紧了手心,无可奈何打开了手机,跟在人身后轻声道:“我叫了跑腿买退烧药上门,看你吃完药我就走。”
徐知行头脑昏沉脚步越来越虚浮,忍住不适背对着他,徐书泽上前扶着对方坐下,手忙脚乱把打包好的早餐摆在徐知行面前,“你先把早餐吃了。”
“徐书泽,你回来到底想干嘛?”
拧着一袋豆浆盖的手一顿,徐书泽放缓了动作有些委屈地嘟囔起来:“你…不想我吗?”
“不。”
果断的回答让他不敢置信,在破车上熬了一晚上的怨愤更掩饰不住,嘴角被咬得皱起又松开,眼角噙泪瞪着徐知行蹦出几个字:“你骗人。”
看着徐书泽这幅可怜模样就快心软,绷紧了心头的那根弦又狠下心来:“你当初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掉,现在又在这里演什么戏码?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可笑吗?”
桩桩件件的罪行都不需要细数,徐书泽一直都清楚他对徐知行做的错事太多,可死到临头还是对这个总是迁就他的人抱有期望。
“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徐知行早猜到这人会耍赖,可今时不同往昔,触底的弹簧已经没有再忍耐的权利。
“哈……哥,我妈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贱。”
提到家人的一瞬间徐书泽冷了脸,“婶婶又跟你说什么了?”
“我妈病了……”
徐书泽嗤笑一声,并为多想随口说了一句“你妈确实有病。”,谁知对方抬起那双冷眸,语气平静却带着意料之中的失望:“胃癌三期。”
徐书泽立刻直起了身子,慌张地一时说不出话,他从没想过随口说的气话竟然成为了事实。
“你…婶婶她……现在在哪?”
徐知行不想在这段恶性循环的关系中挣扎,他快被感情的沼泽沉没,决然起身开口道:“哥,你走吧,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跟你闹下去了。”
徐书泽哑言,此时门铃响起,正好切断他们彼此之间的愁绪。
徐知行头一次被徐书泽照顾,看得出来眼前的人确实竭尽所学习着体贴,耐心掰碎红枣馒头泡进豆浆里,用汤匙搅拌好才端到徐知行面前,看着他呼噜呼噜喝完一整碗,这才扣出两粒药丸递过来,徐知行接过直接干咽了下去。
“别噎着,快喝口水。”
徐书泽担心地又拿起水杯来,徐知行摆摆手,张嘴示意已经咽下,“药也吃完了,我真的要出门了,你先走吧。”
徐知行起身回卧室合起行李箱,对方紧跟在身后试探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要回家?我来开车吧。”
“不用,你不能跟我回去,我妈她应该不想见你。”
果断拒绝了徐书泽示好的小计谋,徐知行拿起车钥匙就往门口去,心急的徐书泽连忙拦在他身前好言相劝:“你这个状态怎么能上高速,我就在市区下车,顺便去趟疗养院,你就当让我搭趟顺风车,行吗?。”
徐知行明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拿家人来作挡箭牌的徐书泽确实聪明,叹了口气只好点头同意,对方立刻兴高采烈搭上了他的手。
“来,把行李箱给我。”
“不用,我自己拿。”
“让你给我就给我。”
徐书泽性子执拗,从前与自己纠缠便是如此,更不用说现在是他提出的分手,肯定不会这么容易放过彼此,这债务是这辈子都偿还不清了。
“徐书泽你真是……”
一路上徐知行都闭目装睡,对方似乎也是看出他不想沟通,也识相地当起了代驾司机,直到下了高速才把人叫醒。
“去医院还是先回家?”
“先回去吧,我换套衣服再去看我妈。”
徐书泽看着身边的人精神了不少,便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婶婶……她自己了解病情吗?”
“嗯,她看了病理报告。”
“那她……”
“她在两年前体检就查出癌细胞指数偏高,她平时也在吃胃药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有我不知道。”
“你…你别太难过。”
这样想来几个月前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徐知行母亲彼此从前就已经消瘦了许多,懊悔不已的徐书泽皱起了眉头,后悔当时桀骜不驯顶撞了病痛缠身的婶婶。
故地熟悉的一切都让徐书泽情不自禁回忆起曾经,停下车把人送到门口不自觉望着庭院里的玉兰树沉思,徐知行把行李箱拿进屋里,看着站在台阶上发呆的人,有些无奈道:“你把车开走吧,我去车库开另一辆。”
徐书泽回过神来愣愣说了句:“我……我饿了。”
惯犯故技重施,徐知行总是拿装傻充愣的徐书泽没办法,拉起行李箱背过身去。
“进来吧。”
徐书泽果然得寸进尺,进了家门就开始提出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一夜没睡想洗热水澡,没带换洗衣服要穿徐知行的旧衣服,洗到一半探出光溜的身子说想吃玉米炖排骨。徐知行觉得这也算他自找苦吃,他把车钥匙扔在车里,他又把人带回家里,他总是这样踏入徐书泽的圈套。
湿漉发丝下的双眼亮晶晶盯着他看,一眨一眨漫溢着爱慕。
“还是你做的饭菜好吃,要是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徐知行抓起碗筷要赶人,“吃完了?我要出门了,你收拾好就赶紧走,我爸说不定等会要回来。”
谁知对方下定决心厚着脸皮,护着手里的那碗汤饭可怜巴巴道:“我没地方去。”
突然想起徐书泽的父母都在疗养院,当初又是租住在他外祖父母的老房子,现在回来肯定是没有落脚处,可他不能再允许自己退让了,把碗筷扔进水槽回应道:“找家快捷酒店吧。”
“我不去。”
木头人也会发脾气,徐知行猛地转回身,怒气冲冲大步上前把徐书泽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徐书泽,你够了!”
「迟来的真相。」
败北的人从徐家大门灰溜溜被赶了出来,望着阴沉的天空只好钻进了车里,等了许久也没见徐知行出门,车窗外落下淅沥小雨,徐书泽气馁地认了输,发动车子离开。
周末又正逢中秋假期的疗养院比起平日来热闹一些,徐书泽路过的每间屋子里都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穿过长廊走到尽头在一处窗外停下了脚步,父亲佝偻的背影缩在轮椅里,电视里的小品台词耳熟能详,明明正值壮年的父亲却老得不成样子,眼角的皱纹延伸到鬓角,徐书泽搓了搓鼻子往前迈去,转角就碰上了抱着一顿湿衣服的母亲。
“妈,我来了。”
母亲先是惊喜,接着连忙变了脸色十分紧张道:“泽泽,你赶快走!别让你爸看见!”,说着还拽着他的胳膊往窗棱下躲,徐书泽看着母亲的半只袖子都快被打湿,连忙卷起袖子要拿过衣服,谁知对方却不松手还把他往外推,神色凝重的模样让他很是疑惑不解:“妈,怎么了?”
母亲欲言又止踮起脚尖往窗内瞟了几眼,这才在他耳边悄悄道:“你爸好像知道你…这两天正在气头上,你先走!快走!”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沉稳的呼唤——“书泽,过来。”
母亲啧了一声,叹口气转身往屋里走去,徐书泽心惊胆战垂着脑袋跟了进去,父亲咳嗽了一声,母亲就转身往露台去晒衣服,徐书泽放下手里的礼盒,挪着步子走到轮椅前喊了一声。
“爸……”
“嗯,放假了?”
徐书泽点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只听父亲叹了一口气。
“你真喜欢那小子?”
徐书泽此时的心跳快得吓人,他从没想过跟父亲聊起这个话题,手心捏紧的是羞耻与难堪,可都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狡辩也没实质意义了。
“嗯……”
亲耳听到的事实冲击力让父亲瞬间暴跳如雷,抓着遥控器就要摔在徐书泽身上。
“你这个不孝子!我们徐家三代单传,怎么就养出你这个二椅子!要不是我现在残废揍不了你,我非得——咳咳……哎。”
徐书泽的童年记忆里就是慈父严母,父亲一直都对他这个独生子宠爱有加,虽然不习惯表达他也能感受得到,只不过嗜赌成性后在家中的地位逐渐低微,父子俩之间的沟通愈加减少,后来好不容易浪子回头的父亲却又惨遭车祸,没能撑起这个家的愧疚感更让父子的关系冷淡。
徐书泽刚大学毕业出社会那几年过得很苦,好几个月的试用期工资也只能支付半个月的复健疗程,快递外卖传单能赚钱的他都干过,家庭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更没办法与拖累自己的家人交心。如果不是与计划之外的徐知行重逢,他或许就会这样一直不给自己一丝喘气的机会。
“爸,对不起。”
十多年来都没听过儿子低头认错的男人愣住了,看着一个大男人跪在面前悔恨莫及,要是他这个当爹的能有点出息也也不至于如此,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大嫂一家唾弃自己的宝贝儿子。
“他们一家子不可能会接纳你,书泽。”
徐书泽本都准备好被骂得狗血淋头,谁知父亲却语重心长劝说起来,点了个头回答道:“我有数。”
“相煎何太急啊,哎,我老早就说咱们一家都得在徐家栽跟头,你出生那年我和你妈请了个先生,他仅仅看了你一眼就说得让你改姓,我一想要改掉你爷爷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谁能想到会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哎。”
徐书泽头一次听说有这回事,如此想来确实是这血缘关系才让他和徐知行纠缠不休,父亲看他一声不吭,慢慢抬起手里的遥控器调大了声音,嗫嚅了一句“罢了罢了,子孙自有子孙福。”
声音轻得徐书泽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震惊不已:“爸!你是、是、是同意了吗?”
遥控板轻轻砸了下额头,父亲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就算不同意你能死心吗?”,徐书泽一下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父亲却摆了摆手阻止他的煽情。
“行了行了,滚蛋吧,别在这显眼了。”
徐书泽从来没有这么坚定地想要做过一件事,他别过脸抹去眼角的湿润,郑重其事道:“爸,我一定把他带到您面前。”
然而徐书泽别说把人带来,他都找不到徐知行在哪,打电话拒接发微信不回,在家门口等到凌晨也没见人影,只好随便找了家旅馆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徐书泽还是不肯死心,一早就去附近蹲守,他非得把徐知行揪出来不可,可惜一上午人没蹲到,倒是等来了门卫大爷。
“诶诶诶,你这个小后生怎么回事,白天不上班把车子停在这里干嘛!”
徐书泽连忙下车掏出了一盒烟,递给包公似的黑脸大爷,人家立刻推开拒绝了他的贿赂,坚决摇头:“我不吃这套,赶紧把车子开走!”
徐书泽一看立马使出苦肉计,扯谎说以前自己借了婶婶一大笔钱还不上,没脸见她一直在外地,现在听说婶婶重病赶回来却找不到人,刚好门卫大爷当时还给吐血昏倒的婶婶叫过救护车,一听徐书泽各种信息都对得上,还主动拿出身份证来,便信以为真:“他们就在人民医院呀,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现在身体怎么样。”
打听到地址的徐书泽二话不说就冲上车,还不忘扭头给大爷敬了个礼,大爷眯着笑眼招手道:“只要诚心,道歉永远都不晚。”
徐书泽捏紧了方向盘,心头那股浮躁竟然在此刻平静了下来,双眼中波动不止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落日斜过窗檐的一缕余晖落在花瓣上,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瓣尖,憔悴的面容却还是笑意不减:“这束花真漂亮,知行,是谁送的?”
徐知行整理着堆积成山的果篮鲜花营养品,头也不抬随口回答了一句: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妈你的同事吧,我也没注意。”
“妈妈最喜欢向日葵了,诶,有小卡片。”
听到母亲这么说他也往床头柜上的花束望去,即便没有署名徐知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的字迹,扔下手中的礼盒大步跨到病床边一把拿过花束。
“诶,你拿走干嘛?”
“奥,我把花放进花瓶里吧。”
察觉到他的神色紧张得太不自然,母亲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还没等开口门外就出现了不速之客。
徐书泽甚至不敢踏进一步,站在门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嘴巴张了张又抿紧,喉头干涩得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母子俩的眼神就同十年前暴雨那夜一样,诧异且冷漠。
“我不是说了让你别来!”
徐知行快步上前用身子挡在他面前,还没等他侧身看一眼婶婶的脸色,就听到一声冷哼。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徐书泽热脸贴冷屁股,早就料到会被嫌弃,挪了两步想靠近婶婶说话,不到三米的路却被徐知行挡死了,眼前人的沉默与拒绝就好如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自食其果。
徐书泽垂下眼就站在门口喊了病床上的女人一句,“婶婶,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硕大的房间却只有他的回声,捏紧了手心继续道:“婶婶,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顶撞您也不该——”
“书泽?你怎么来了?”
身后沉稳的中年男声总算打破了这僵持不下的气氛,徐书泽连忙转身站在徐知行身边,“伯伯,我……我来看看婶婶。”
徐知行父亲也看着衰老了许多,妻子病重让他也很不好受,却还是宽慰似的拍了拍徐书泽的肩头,“你坐吧,知行,倒杯水。”
徐知行迟疑了一秒转身走向了饮水机,徐书泽此时也不敢与婶婶对视,只好乖巧地跟在伯伯身后坐了下来。
“你爸爸他最近怎么样?”
玻璃水杯碰上茶几的清脆声响似乎惹恼了婶婶,没等徐书泽回答就听到她大吼道:“徐至诚你在干嘛!还不把这杂种赶出去!”
只见伯伯皱起了眉头,朝着病床的方向指责到:“玉玲,作为长辈说话要有分寸,书泽是我们侄儿,走,我们出去聊。”
徐书泽跟着起身,瞥了眼病床上的婶婶一脸怒气坐起了身子,徐知行正握着她的手安抚。
“妈,你先躺好,点滴还没打完。”
离开病房的徐书泽这才松了口气,两人在走廊里的连椅坐下,徐书泽告诉对方父亲的状态比起之前好多了。
“哎,当年的事故如果我能早点赶到,你父亲也不至于……”
头一次听到伯伯在他面前自责,徐书泽连忙摇头劝道:“不不,伯伯你别自责,当时情况紧急谁都预料不到,其实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多亏了一位好心的陌生人献血,我爸才保住了命。”
“陌生人?”,伯伯疑惑发问:“你……不知道是谁献的血?”
徐书泽只记得当时父亲的手术中出现大出血,可惜他的血型不匹配,命悬一线之际护士突然说有血源了,手术顺利结束后等他再去询问,却被告知献血者要求匿名,那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父亲的生命安危,就不再追问这位好心人的信息。
可今天听伯伯说这话肯定是认识献血人,徐书泽一问对方却不肯透露。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伯伯缓慢起了身,眼中满是温柔看着他开了口:
“书泽,我先进去了,我家老婆子又在闹脾气了,你婶婶刚确诊情绪不太好别在意,你和知行之间,也不是我们这一代能管得了,你们要是决定要一起走下去,那就好好走,这条路不容易。”
徐书泽望着那与徐知行相似的深邃双瞳,心底那片凄凉荒芜的草地在此刻重现生机,对面轻掩的门缝中一道清瘦的背影让他更笃定了答案,一阵电光闪过般的触动拉扯着快速的心跳,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眼眶湿润,几乎喘不过气来。
徐知行……
是徐知行。
是徐知行献的血!
我怎么从来就没想过是徐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