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下手,这一家子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常常吵架,据说还动了手,挺给钱缨顾迟下饭,当个乐子看。
不过,顾迟最近的乐子显然不止这一个。
回来的韩盈经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处理完手头积压的事务,能够恢复正常的五日一休沐,正好在忙完之后,抽出半天的时间与顾迟见一见。
其实,正常情况下来说,韩盈与顾迟的差距太大,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总不能韩盈说对方听不懂的政务,顾迟说他在太学的见闻,以及怎么对付顾木,又或者自己家里琐碎的杂事吧?说上几l次,两人就要兴致全无了。
好在,顾迟点亮了写小说这个技能。
韩盈被闷在宫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突然有小说可以看,那还真是挺开心的,而且和顾迟就有了话题聊,甚至不仅可以聊,还可以考虑怎么‘影视化’,也就是让倡伎进行表演——反正她的财力支撑得起来这个。
这对顾迟来说也很有吸引力,而除了这点,韩盈那时不时涌现的想法也是让他灵感迸发,太学那边更新了三篇,只是鬼复仇类型有点少,实际上他手头的小说已经有十几l篇了。
所以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处得别提多开心了,就是明公有点儿看不下去,觉着他太过于空闲,竟然有时间写这么多杂文,直接给他布置了大量的作业,还规定了完成的时间,到时候必须找他,他要检查顾迟的学习进度。
这下,顾迟的开心直接没了。
立春已过,天气正在转暖,今日天色正好,韩盈上午来京医院看过倡伎的排练后,便过来寻顾迟,正巧看到他眉头紧锁,手持着笔,半天在竹简上落不下一个字的模样。
“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尚院!”
扭头看到韩盈的顾迟有些惊讶,他刚想起身,便被上前的韩盈轻轻摁住肩膀,看着竹简上的内容,略微挑眉:
“左传?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顾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明公觉着我这些时日不务正业,便限制了时间,让我读《左传》,只是我学识尚浅,怎么都看不明白。”
“不知周礼官制,也未有舆图,不知封国何处,大小地貌如何,所记又为何人,其关系如何,只硬读篇章,如何看懂?”
韩盈微微摇头:“想懂,要么自寻我说的这些,边学边看,要么就是学识渊博者教导你,现在么……你只需将其背下来,不懂的再去请教吧。”
虽然后世对于科举所考的四书五经总报以贬低的心态,觉得它内容好像并不多,加起来也就十七万字,这点内容后世大学生完全可以过来吊打秀才进士。
但实际上,文言文本身的信息量就比白话文庞大,再加上这些截取的文章已经属于‘史料’的范畴,想看懂,就需要更详细的补充来辅助理解,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注释’,那内容扩展百万字起步,上不封顶。
古代科举考试考的不只是四书五经,而是在考当朝的注释,而能不能学到符合上层需要的‘注释’,那就要看情况,普通学生想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学生不易,已经成功上岸的这些人也消停不了,注释可是非常重要的权力,皇帝可以用它调整社会意识形态,官吏拿它控制上升渠道,文人拿它掌握话语权……这必然要争个头破血流啊!
而现实也的确如此,就像是现在,以讲究礼仪著称的儒家,各流派互相攻讦,甚至有‘贱儒’这种极为低劣的称呼。
听韩盈这么说,顾迟脸上多了些惊讶:“原来如此!明公也只是让我背诵呢,只是我不知意思,有些背不下去,便想看懂来增强记忆,可惜……”
韩盈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不用可惜,即便是我,对你所背的这些内容也是只知其文,不知其意,别看一篇只有极少的字数,想全理解,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呢!”
说着,韩盈从对方的茶碗中蘸了点水,在案几l上画起了地图:“我早年有习《国语》的一些篇章,也就是《春秋外传》,其内有勾践灭吴之篇,不知你可有所听闻?”
“略有些耳闻。”
启蒙阶段,不可能只学字,总会发散一些知识点,此刻听韩盈提问,顾迟认真回忆片刻,道:
“可是越王勾践兵败吴国,励精图治多年一雪前耻灭吴起兴之事?”
“对。”
越王勾践更加完善的故事是司马迁补其增添之作那时才有被抓三年卧薪尝胆等一系列家喻户晓的典故至于现在对这段历史的记载极为简单哪怕是比较全的《国语》也只是将重点放在勾践招贤纳士施政有为上。
顾迟能记得这个大概已经足够了。
将春秋时的地图勾勒完全韩盈道:
“单看勾践灭吴不动脑便只是一个故事可一想便要有无数问题涌来其一春秋末年礼乐崩坏各国攻伐不复周礼
而是以吞并对方土地为目的吴国势大已攻越国之地吞下来土地大抵不会返回 如此吴国实力大增而越国本就战争失利加之失人失地国力损失严重如何养人养兵?”
“其二越国既然为复仇备战那动作极大时间长久吴国相邻又为敌为何没有察觉趁对方虚弱一口气吞并?而是放纵越国养出三千水军?”
韩盈说的吴越和顾迟看的左传内容完全不同但两项提问都问到他的心里。
对就是这样完全不知前因后果更不知所记外发生了什么看得人头昏脑胀!
心里赞同顾迟也没忘记思考韩盈之问他很快抓住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这三千水军……是不是太少了些?我怎么记得这些国家交战兵力都以万计?”
欺世瞒人
“问对了!”
韩盈脸上浮出了笑意:
“春秋之际,其战法与现在不同,主要以兵车辅助步兵,各国标准有所差距,大抵是一车配备二十五名左右的士兵,称作一乘,其强国能有千乘车的兵力,出战人数最低也要以万来计。”
“所以,从规模上来说,越吴之争,只是两个小国的争斗,这点从地图更能体现,你看,这两个便是越,吴。”
手指所绘的地图极为粗略,线条只是略微有些起伏,也就比方块好那么一些,不过总能让人分得清大小和位置,吴越两国皆处于北方,地形狭长,靠海,两国接壤的边境线是偏窄的那一方,旁边有两个更大的国家,一个居于吴越两国的西南方,其国土面积是吴越两倍有余,另一个居于越国北方,国土面积稍逊色一些,却也能有个一倍多。
顾迟并不通军事,但国与国之间实力与利益的关系,有时候人差不了多少,看着这两个实力强大的国家,他立刻问道:
“那这两个是谁?”
韩盈答道:“北处是晋国,南处为楚国。”
这两个名字就很熟悉了,顾迟半确定,半询问地问道:“春秋五霸?”
“正是。”
韩盈微微颔首,解释道:“所以吴越之争,本质是晋楚两国扶持小国互相征伐,消耗对方国力之举,晋国扶持处于楚国背后的吴国,楚国大力扶持越国,相互征战几十年,若是要往前寻……这四国之间的恩恩怨怨讲个二天二夜都没问题,我长话短说吧。”
“原本吴、越两国地处偏僻,接壤不多,也没那么大仇恨,被晋楚卷进春秋之乱后,虽有提升国力,可两国战火也被挑起,仇恨日渐深厚,而春秋这段时间,各国情况变化莫测,晋楚也不例外,原本晋国占据地形之力,能压制楚国,只是晋国内部有开始有士大夫合伙架空国君之举,楚国又饱受连年征战之苦,无力征战,限于局势,两国不得不选择和谈,暂停战火。”
“他们和谈,吴越两国却并未停止征伐,尤其是被扶持的吴国,还在侵扰楚国来扩大自身实力,这使得楚国几十年内未曾得到休养生息,国力越发衰弱,看到机会的晋国便开始大举进攻楚国,只是因为国内矛盾,并未完全灭掉楚国,而是仅重创了对方军队。”
“而吴国趁此时机大举进攻楚国,因有名将孙武相助,成功打到了楚国王都,而吴国有机会灭掉楚国之际,却被越国偷袭,楚国又请秦国相助,让吴国功亏一篑,经此一战,吴越两国结了死仇,而楚国元气大伤,无力出兵,晋国士大夫在内斗,也无力管他国之事,在这段时间尚有兵力争斗的,也就是吴越两国了。”
“故此,吴国开始大举进攻越国,两国继续征战不休,直至吴王夫差将越王勾践逼到了会稽山上,最后越王勾践投降,成了吴王夫差的奴隶,在其身边差使二年才被放归,从这儿开始,才是你所知的内容。”
上百年的征战背景,韩盈已经尽可能简略的解释,可顾迟听的还是有些绕,他消化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构建起这些独立的篇章并不独立,是在一片土地上有着不同国家在互相影响的概念,随即有些不解地问道:
“既已经取胜,为何吴王夫差不杀掉越王勾践?难道是晋楚两国……也不对,这时两国不是已经无力处理外国之事了吗?”
韩盈给了顾迟一个赞赏的眼神,道:
“这就和越国情况有关了,越国多山,丘陵纵横,百姓分割而居,虽说以国论之,可实际上却极为松散,像一个缩小的‘周’,越王只是占据了最大最关键的一处,也就是会稽,突袭这里,能迅速将整个国家打散,但无法长久将这片土地征服,会有大量不服管子民,也就是说,吴王夫差无法从越国百姓身上收取税收。”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越国地形吗?多山,山地步兵行进,粮草运输艰难,倘若吴国派步兵大军进攻,一个一个镇压过去,那后勤粮草运输与损耗将成为吴国的噩梦,而当吴国陷入攻打越国的泥潭,国内空虚,元气大伤的楚国也不介意再翻一翻家底,凑出军队攻打吴国,偷了他的老巢。”
“在当时的局势和现实情况,吴王夫差才会接受越王勾践的投降,利用控制越王勾践的方法,来掌控越国的这片土地,而非直接杀了他。”
听到这里,顾迟觉着自己脑袋有点炸。
韩盈的讲解,已经尽可能地简略,但仅仅是前情提要,就已经涉及地理位置导致的四国混战,外交决策,以及国内动乱,谁曾想,现在还要加入地形影响,这……
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看韩盈所画的舆图,很粗略,却已经是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的天下之图,可看到它,才不过只能看懂古文所讲最表层的情况,想理解得更深,那得看更详细的舆图,看那些被韩盈省略掉的内容。
可真让人脑子不够用啊。
将韩盈所讲的地形因素记下,顾迟又想了一会儿,随即,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按如此来说,吴国国力远胜越国,这么悬殊的差距,越王勾践仅靠励精图治就能吞并吴国?”
问完,顾迟不由得皱起眉头。
有限的信息下,强行思考根本推演不出来的结果,只会让人头疼,甚至感觉‘一片空白’,只是人虽然感觉空白,可大脑其实并未停止思考,而是电信号传递的信息太快,快到‘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些错综复杂又不全面的信息,被大脑处理分析过后,最终得出了新的结论,只是由于其证据的不全,呈现的并不清晰,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顾迟此刻就是这样的情况,他目光有些迷茫地看向韩盈,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道:
“我怎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相较于上一个问题,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韩盈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古怪,因为她等的就是这句疑问!
后世对于《春秋》《左传》这类史书的看法,很容易偏向到‘记录当时发生事件,可供后人研究’的认知当中,这显然有点片面,因为整个古代修史的目的,是为了‘以史为鉴’。
倘若能不偏不倚,正视,多角度地分析一个情况的得失,那这种‘以史为鉴’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很不幸的是,有部分人修史的目的中,有抱着以‘鉴’寻‘史’的意图。
这有点像后世某些成功学讲师,讲一个故事,让人得到一个道理,只不过讲师的故事很大概率是瞎编的,而修史者的故事,是历史上真正发生的事情,但他们会选一个合适的角度来讲述,让这个故事呈现他们想要的道理。
就像是《国语》勾践灭吴篇,通篇都只是勾践如何招揽贤士,与人结盟,勤政爱民,最后全国上下一心灭了吴国。如果不知前因后果,看的人只会有一个感觉——只要君主勤勉政事,又或者是个体极为努力,那就能战胜敌人。
从劝谏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不行,但这么忽视时局与对手,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对能将一大群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忽悠瘸了。
而明公让顾迟所学的内容里,有大量的,和勾践灭吴一样单看能把人忽悠瘸了的‘真实记载’,这也是韩盈为何会专门讲解的缘故,事实上如今哪有像她这样学史的,政治军事地理多角度分析下来,一篇文章研究一年都研究不完,这其实是现代历史学家和资深爱好者研究的大概方法,至于现在嘛——
主要在分析字句,道理上,根本不可能像韩盈这样讲,那分析的思维和手法,以及看完后连文章作者目的都要质疑,甚至能分析出来的结果,哪里符合儒家教化世人的理念!
这也是韩盈的目的,她今天教这么一次,日后明公再怎么教,都不可能把人拐到他那学派里,顾迟只会将这些内容当作完善自己学识的工具。
而问出来这句话,说明顾迟已经感觉到他过往所学的文章有问题,韩盈的目的也即将达成,她没有直接点透顾迟的迷茫,而是先说起来第一个问题:
“倘若吴王夫差没有‘昏庸’的话,以两国之间的差距,越王勾践再怎么招贤纳士,励精图治,也难以吞并吴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可惜吴王‘昏庸’了,他接连失误,给了勾践机会,也葬送了自己的国家。”
“不过,吴王是否‘昏庸’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我看来,他更像是野心膨胀,在楚国实力衰微之下,起了进继续进攻吞并对方土地,进而称霸中原的野心,可局势,个体的能力与野心都不相匹配,以至于空耗国力,民怨沸腾,结果也不必我再多说。”
将事实罗列出来,韩盈又反问道:“可我若不说这些,你觉得越王勾践其行如何?”
顾迟的眉头还是未曾松开,他回答:“为明君典范。”
韩盈再问:“我说了之后呢?”
顾迟沉吟片刻:
“虽为明君,可是否能成就大事,还需时局相助。”
韩盈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迟怔了一下,也没有继续开口询问,而是思索起来韩盈这两问。
和旁人不同,顾迟其实也是讲故事的好手,不然他也写不出《愤鬼》,而这些东西是有一定相通之处的,只不过他写的是不入流的杂文,《国语》《左传》是大贤整理编写出来的重要史载,他过往很难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此刻韩盈提醒,他便逐渐反应过来。
《国语》的勾践灭吴,其理有欺瞒世人之意!
和太学生视这些书文为真理,绝不可任人亵渎不同,成长经历特殊的顾迟并不迷信权威,不然他连往这个方向想的可能都没有,但不迷信,不代表不信,毕竟那可是那么多位高权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之推崇的古之贤文,怎么会这样欺瞒世人呢?
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后,顾迟瞬间紧绷了身体,他有些想否定自己的猜测,可看韩盈那平静的,仿佛已经看透一切的目光,终究是承认了自己的猜测。
“书……不可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