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至此,已经当不得家事,你为人子,也过而立之年,为何不担起治家之责,照应老父?反而任其流于街头,随意诽谤本郡守!岂不知昔日季氏八佾舞于庭之恶也!”
季氏八佾舞于庭,是论语八佾篇的内容,当时鲁国有三位大夫独大,把持国政,极为嚣张,其中的季家甚至开始用八佾舞这种诸侯采用的祭祀舞祭祀祖先,极为僭越,算是乱臣贼子之行,不过季孙氏如此僭越,除了权力过大,还有年老固执的缘故,放在此处也指由老人继续掌权会带来祸患。
中年男人完全想到韩盈会说的这么严重,他脸色瞬间变的苍白,吓得差点没跪下去,可等片刻,又反应过来韩盈说的意思,眼中突然多了些许喜色,连声道:
“是,是,郡守说的对,我为人子,是应当的起治家之则,必将好好照顾年迈老父!”
韩盈看了眼同样反应过来的,想要挣扎大骂,结果被儿子喊仆人人捂住嘴巴,强行拖进家门内的老头,心中冷笑一声。
封建父权社会,大多数老男人才是最有权的人,不然不会让这老头在外面骂街子孙还不敢拦着,你敢骂,我就能让你儿子夺了你的权,将其禁锢于家中再也不得外出,毕竟是老糊涂,人都傻了,还能做甚?好好含饴弄孙也就罢了,掌权想都别想,就算向外界哭诉儿女不孝也没用,糊涂的人说话,哪有真的?
失权的滋味,可不会多好受啊……
出了气的韩盈不再多说,只是继续和卫青返回郡府,到达下马时,看亲卫离他们远了些,卫青开口道:
“昌亭侯有大才华,当如男儿般建功立业,此等小人,还是不要放心上为好,让自己生气不说,还影响做正事的精力。”
韩盈顿了顿。
卫青没看出来自己刚才挖的坑么?等等,武将这方面似乎都有点弱来着,后面的解释也的确说明了他为何这么傻白甜呢,不在意外界评论,将全部的精力专注于一件事……怪不得能成功呢。
匪徒袭击
看韩盈一直没有回应,卫青忍不住再次问了一遍:
“昌亭侯?”
“我没生气。”
韩盈摇了摇头,原本她还想获得卫青的好感呢,没想到反被他的率直触动,若他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也难怪能和汉武帝君臣相和,传唱千年,她笑着道:
“过往比这言辞激烈的话我也听过不少,若都放在心上,那我早就要气死了,不提这个,上次可欠了卫统领一顿好酒菜,今日可是要好好补回来才好。”
烹饪技术的发展,多来源于食材是否充足、优质,以及烹饪器具的革新,宛安做为一个地方小县,肯定比不上长安食材充沛。
好在左家酒舍是饭店,无数行商饮食需求带来的锤炼,远超单个权贵家庭内的缓慢研究,再加上炊具变化和韩盈和以前提供后世烹饪技巧,菜肴的滋味远超卫青过往所食,只能说,他来之前所拒绝的理由完全没错,吃过好的,谁愿意再去啃干粮啊!
卫青的怨念太过明显,以至于韩盈不得不提前让厨师所做的调味料拿出来,现场做些简单的食物请其尝尝风味。
调味料这种东西,在正经厨师眼里简直和邪教一样,后世刚出现时,差点将不少实力不足的厨师挤兑失业,它使用便捷,味道提升明显,就算口感比一些老师傅所做的菜肴差了些,但其简单性也足够让大家对它趋之若鹜,毕竟大部分人的舌头都很好糊弄,只要比平常好吃就够了,不需要追求更好吃。
对于韩盈和左仪两人培养出来的这些女厨来说,她们其实也很清楚这些东西对她们会有影响,但,现在的香料价格太过昂贵,调味料做不到量产,而对女厨厨艺的需求则极为旺盛,不会失业的情况下,她们不仅没有抗拒,还开始研究更多好用的调味料来保证更加快速出菜了。
卫青不知背后的事情,只尝过烤制和熬汤两种调味料觉着其味道也不错,制作方式也只是提前腌制半个时辰和放锅里一起煮,于是多和韩盈要了几斤。
再特权,也不能吃独食,身边人也得按职位分一点的。
而对于韩盈来说,拉拢人只送几斤调味料也太寒酸了,她索性将这两份调味料的方子直接送给了他。
这东西要是变现起来,价值万金,卫青拿着实有些烫手,可听韩盈说她也送给过别人比这还珍贵的东西,如今不过是交个朋友,也就没多纠结的收下了。
毕竟,他只要不变现,光自用,那不会多损害韩盈的利益。宴请过后没几天,各处便已经准备妥当,卫青辞别韩盈,带着骑兵就出发了。
梁郡管辖边缘,万仓县。
县如其名,此地土地肥沃平坦,粮食产量极高,以家家户户都有粮仓而为名,故而名曰万仓县。
和别地不同,因为盖粮仓时间悠久的缘故,本地粮仓早就有了防止大暴雨的设计,五月份的大暴雨虽然摧毁了不少庄稼,但万仓县的粮食储备并没有出现毁灭性的打击,若是没有其它影响,此县虽会有所动荡,却不至于出现更大的变故,熬一熬,还是能撑过去的。
只可惜,天灾过后,往往会紧随人祸。
县内有人趁机兼并土地,致使流民四起,而它县受灾情况更严重的百姓为了活命,开始不断向外界逃离,万仓县便是必经之地,两波人汇集之后,那些普通的农家就遭了殃,不少人家直接被洗劫一空,运气不好的当场丧命,运气好活下来的,也不过是沦为流民。
在生存压力下,不少农人只能暂时抛弃自家田地,带着粮食跑到附近的大户庄园中寻求庇护。
汉代流民等同于野人,捉住直接就会充做奴隶,本地沦为盗匪的农人不愿意离开,而逃离到万仓县的流民就算是想走,手头得有供他离开的粮食才行,在需求下,这些人逐渐开始抱团,从普通的富农人抢劫到普通大户头上。
面对这样的压力,大庄园主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需要收拢人手来保卫自己,只不过,他们的反应又倒逼迫盗匪进一步抱团,其中有一支逐渐发展成人数能有上千人的匪团。
匪团无力组织生产,只能不断劫掠,柿子要挑软的捏,在粮食储备不足的压力下,他们瞄上了乌家的庄园。
“匪徒!匪徒来了——!”
“快来人防备啊!”
“让孩子全躲进庳城里去!”
尖锐破音的叫声带着极大的惶恐,有人点燃了烽火,还有人敲起了铜锣,听到示警,田间劳作的成年男女纷纷拿起来长槊锄头等武器向粮仓处冲,老人则拼了命的将孩子赶进庳城。
这是简易的‘城池’,整座庳城长约一十五,宽一十米,四周有着长达三米的高墙,还挖了宽一米半,长约两米的深沟,使得墙壁的高度达到了五米,难以攀爬,墙内四角搭建了瞭望楼台,内部房屋毗联,建筑相同,分不清到底哪间才是粮仓,若是敌人攻破城门,仍可以继续展开巷战,是防御力很高的战斗堡垒。
这样的堡垒,在未来还会继续发展,从东汉往后数百年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那时,它有着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坞堡。
庳城主人的乌注不知道未来发展如何,不过这座坚固的‘小城’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心,在那些依附于乌家田佣惊慌失措的时候,乌注则是拿起来自己的长剑,步态沉稳的往外走去,准备指挥着他们如何应对。
只要关上城门,让田佣上墙头守着,有充足粮产庳城能够坚守数月,什么都没有的匪徒别想攻进来!
可惜,乌注的从容没有持续多久,弟弟何乌突然闯进来,极为慌张的喊道:
“大哥不好了,城门到现在还没有关上,那些匪徒已经冲到城门口了!”
这一句话让乌注顿时神色大变,他快步冲到还在喘气的乌何面前:
“你说什么?城门没有关上?”
“是,是。”何乌跑的太急,至现在还在喘气:
“家里有内敌,杀了放收城门的人,还放了火,守城人还没处理完,那些匪徒就冲到城门口了,现在田佣们正和他们打着呢!”
守城战变成了攻防战,乌注顿时慌了,他顾不得乌何,赶紧往外跑,刚到台前的空地,就看到父亲正点着人——一群年龄偏大的老人。
这让乌注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喊道:“父!”
“父个屁!”乌翁将手中的拐杖直接砸到了乌注头上:
“你个不当事的混账,我让你管好人手,你管了个什么?竟然让匪徒混了进来!”
乌注完全不敢说话,任由老父斥骂,只是此刻时间紧迫,乌翁骂了两句之后便不再浪费时间,正色道:
“你妹说,外面来的匪徒大约有上千人,能有这么大势力的,也就是杨襄带领的流匪,此人晓勇又极为阴狠,若被他攻入庳城,别说我们全家,大半庳城的人都要被他们杀掉!这城门每开一息,我们败的可能就越大一分,必须得把城门关上,我带他们尽量把人往外推,你小子给我顶上,就算是死,也得把城门关上,听到了没有!”
“这怎么能行?!”
乌注眼睛瞪得极大,城门一旦关上,将匪徒杀退的人也回不来,那些杀疯了的匪徒必然会拿他们泄愤,这分明是送死!
猛的深吸一口气,乌注坚定的说道:
“父,外面那么多匪徒,你带的这点人拦不住的,让我去。”
“你还是给乃公滚吧。”
乌翁完全不听儿子的话,他骂了一句,将拐杖扔下,拿起来长槊就往外走,那些鬓发发白,一看就上了年岁的男女沉默着,什么话都没说的跟着他,乌注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乌何死死的抱住了腰:
“哥,我们乌家上下一千多人的性命都在你肩上,你可别发疯!”
“你给我松手。”
即将失去父亲的恐惧,全部转化成了对匪徒的恨意,乌注猛的闭上眼,再睁开,原本想要落下的眼泪已然消失不见,他推开拦着自己的手臂,边走边吼:
“涉义,带人跟着我去关城门!乌何,我要是死了,你必须给我顶上!”
听兄长这么说的乌何打了个冷颤,他咬了咬牙,坚定不移的跟了上去。
庳城很小,城门也只有两米宽,依旧是易守难攻,外面涌过来的田佣和匪徒混战在一起,看着混乱的景象,乌翁喊着口令,和经过训练的老伙计们排成三队,轮番举槊前刺出击。
古往今来,兵阵的记载都是极为玄幻的,非凡常人能够使出的手段,但实际上,大部分兵阵反而极为简单,其本质都是运用各种方式最大化发挥集体进攻的力量,同时尽可能的掩护己方弱点,去攻击敌人的弱处,或者说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一些特定的情况下,甚至能创造极为不可思议的战损比。
乌家的庳城门只有两米宽,窄的将槊一横都进不了门,闯进来的匪徒武器各异,长剑、锤头、还有人拿了把鱼叉,都是短兵器不说,还毫无配合可言,乌翁等人年老,力气有所不足,但长兵器前刺前收,匪徒不仅攻击不到,不往后退,那槊尖还能轻轻松松能给他们身上来几个窟窿。
胆小的匪徒忍不住后退,胆大的前冲了没两下,便成了乌翁等人前进的踏脚石,没多久,整个城门口的人匪徒便已经清理了出去。
而这时,乌翁等人也走出了通道,将自己两翼的弱点全暴露了出来。
人群中带着弟兄厮杀的匪首杨襄看到这幕,心中暗道不好,扯着嗓子大吼进攻这群人的两侧,而乌翁也召集着田佣尽快往他们两边汇集,尽力向外推,身后的乌注,则用嘶哑声音喊着众人关上大门。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拼杀在一起田佣和匪徒都红了眼,失了智,敌人和同袍的鲜血溅倒脸上无人在意,受伤倒地的人还没等人来得及扶便被踩踏上去,听不到旁人的哀嚎,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伤痛,直到重重的一声响和墙上猛烈的哭声响起,没有回头的乌翁清楚,此刻城门终于是关上了。
而他们,也彻底回不去了。
杨襄的脸上满是愤怒,他承担不起这次的失败,只能继续催促手下的匪徒继续进攻。
城墙上的乌注看着不断倒下的人影,手握成拳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最小的妹妹乌月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而后转过身默默流泪,有幸提前进来的男人看着城外的妻子嚎啕大哭,还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儿女,而城外,一个只有十五六岁少年握住锄头的手止不住的发颤。
“婶,我害怕。”
“不怕,我们杀一个人不亏,杀两个就赚了!”
话虽这么说,可身边的人还在不断倒下,死亡恐惧逼迫下,守卫的田佣越发濒临崩溃,有些人突然转过身,丢掉了锄头踩着碎石垒起来的缝隙往上爬,还有人则不管不顾的冲到前方与人拼杀,试图直接同归于尽。
混乱越来越大,乌翁已经无力控制局势,或许会有老人觉着自己活的够久死了也无所谓,但还有一部分老人越老越惜命,恨不得用尽一切办法保证自己活着,乌翁介于这两者之间,他也怕死,但时局让他不得不用命来换取四个孩子的生机。
此刻到了必死的时候,乌翁完全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旦回头看到了后路,就会和那些忍不住爬城墙的人一样,拼了命的寻求生路,以至于丑态毕露。
血腥味越来越浓,耳边的哭喊声反而弱了起来,乌翁挥动长槊的速度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弱,他觉着自己要死了,一时间,乌翁只有一个念头,让他走的快一些,别临到死,还受那么多的罪。
抱着这样想法的乌翁停了下来,他太累了,只能将长槊当做拐杖拄着才能站住,眼前的视野开始犯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待的痛感迟迟没有出现,就连喊杀声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动静,宛若来自天上的奔雷,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乌翁费劲儿的睁开眼睛看过去。
面前是一团极迅移动的黑影,反复在匪徒中穿梭,每到一处,匪徒便成片的倒下,顷刻间,将他们这些人逼到死地的匪徒便死的死,逃的逃。
乌翁有些发懵,不知道是自己死了,还是看到了什么鬼神显灵,只觉心脏狂跳不止,更呆滞着不敢多动半分,直到那黑影清扫完匪徒,冲到近前,他才发觉这是一队从未见过的精悍骑兵,为首之人身着玄甲,披风飞扬,满身尽是肃杀之气。
军医宋琳
看着那还在滴血的马槊,还活着的人谁都不敢开口。
墙上观望的乌注脑子有些发懵。
父亲被救的喜悦冲上心头,可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被来人给压了下去,这些将士骑着过了六尺的大马,每个人还都穿着玄甲,其武力、财力可见一斑,绝非混乱的梁郡所能组织出来的,而不出自于本地的军队,与匪其实没多少区别!
乌注脑海中不受控制升起强征粮食、役夫役妇,寻女泄欲等诸多很有可能发生事情,手不由得紧紧扳住墙头的砖石,思索着到底要不要打开城门,焦虑之下,额头甚至开始大颗大颗的低落冷汗。
而反应更加灵敏乌何,已经将小妹乌月摁到了墙头底下防止被人看见。
这些小动作并没有引起卫青手下骑兵的注意,在确定安全之后,江曲长已经开始大声询问起来:
“刚才可有人受伤?军医!宋军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