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试探
魏裳顿时止住了想说的话。
乡下没有男人能够达到这样的身高,也吃不出如此壮硕的身材,巨大的体型差距给人的反应除了震撼,还有一股来自本能提醒的危险——这两个铁塔壮汉太强了,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就像个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手之力!
发现不能并排进门的两个男人在门口停住,左边的男人先行,一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两双黑色的眸子冰冷的扫过在场的韩盈和魏裳,紧接着,左边的男人便用低沉的声音询问道:
“谁是医属医吏?能否帮我引荐韩医曹?”
这声音太大,像是从夜间猛的穿过的巨雷,魏裳不知道男人是故意大声询问,还是一直都是用这个音量说话,但她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的僵硬起来。
这两个男人怎么这么的吓人?!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魏裳伸手捂住了耳朵,她忍不住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之前骑比自己高一两头的大马,训脾气爆裂的公牛都没有这么恐惧,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大?尤其是对方的眼神,竟然比生气时的韩粟还让人恐怖……
比起来年龄还小,见人不多的魏裳,韩盈倒没有什么恐惧,就是对方的询问吵的人耳朵疼:
“我就是,医院内禁止大声喧哗,小声点说话。”
听到韩盈的回复,两个男人瞪大了双眼,一个不敢置信的使劲儿眨了眨眼,而后紧盯着韩盈打量,另一个迅速扫了过了韩盈的模样,头快速的左右摇动起来,两个人根本不信她说的话,异口同声的问道:
“医曹怎么会在这里给寻常人看诊?”
“医曹怎会是如此年轻的妇人?”
若是旁人如此质疑,韩盈会先询问他们要做什么,看事物大小,小的叫来于秋由她处理,大的自己再自证。
不过,这一人衣衫在阳光下有不同于麻布的泛光,质感极佳,明显穿的是价格上千钱的华贵绸缎,身形魁梧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杀伐之气,再结合这一人直接询问的做风,明显不是普通商人,韩盈也不废话,直接从腰间拿上来自己的印授,放到桌上。
印绶,汉代官员极为重要的身份标识,它有着严苛分发制度和的等级规定,一官一印,除了休沐,其它时间必须佩戴,韩盈自印绶到手之后,一直佩戴着它,这也是周围人为何不再称呼她为月女,而是医曹的缘故。
毕竟,正经的官职,可比一个和林聪‘豹子头’,宋江‘及时雨’的名号更显得尊敬。铜质的的印和绶刚亮出来,左边最初询问的男人瞳孔就猛的缩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弯腰低头细细的看过这印绶,再看着韩盈的模样,再次嚷嚷了起来:
“这可真是奇了!”
如今更信印绶的权威,西汉名臣朱买臣被拜为会稽太守后,哪怕穿着之前的破衣服,当露出怀中的印绶时,确认印绶为真的后的旁人也是立刻立刻将其围住,连推带挤的排列在中庭对着他拜谒行礼。
也就是说,如今认印不认人,只要有印,别管这人是男是女,是穷是富,肯定就是这个官,不是的话,那对方即将体会肢解套餐,自己也能发大财了。
基于后者,男人立刻相信了韩盈的身份,也正因为此,他心中的惊愕更多起来,女人也就罢了,一些偏远地区也不是没有女人担任小官职,可这个年龄,是不是太小了,做为医者,真的有蔡医说的那么厉害吗?
怪不得庆侯让自己过来试探……
男人眼中还是带着几分不信任,不过态度上多了几分尊敬,他压低音量,小声说道:
“没想到韩医曹居然这么年轻,恕我鲁莽,我姓李,单字肃,这是我兄弟,李忠,是过来求医的。”
韩盈将印绶收回怀中,态度自然的问道:“行了,知道我是就坐吧,是亲兄弟过来看病?”
“亲兄弟,什么病我也不清楚,主要是经常头晕头痛,身上也没什么力气,时不时感到胸口憋得慌,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呃?
症状和体型放在一起,韩盈几乎是立刻想到了三高,她略微皱眉:
“把手腕露出来放在药枕上,我号下脉。”
李肃抬起来手,大大咧咧的把袖子往上一撸,露出来粗壮的手腕,韩盈手放上去,感受脉搏跳动的同时,目光再次扫过这‘两兄弟’的面孔,一人修着同样的短胡子,气质,肤色都极为相似,只是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下巴一个宽,一个窄,耳朵……等等,显性遗传的外貌不可能这么对不上的吧?
韩盈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的继续号脉,在确定病情后,她状若无意地说道:
“基本上是三高,也就是高血压,高血脂和糖尿病,出现这样的病症,大多数是来自父母遗传,又或者高油高盐的饮食,休息紊乱和年龄大的缘故,你们兄弟平日里吃肥肉加盐多么?做什么营生?是不是不能规律作息?奥对,有没有人尿是甜的——尿地上会吸引蚂蚁的那种。”
“我的会吸引蚂蚁。”被号脉的李肃还没有回答,旁边的李忠则是又惊又喜,对方不愧是蔡医推荐的医曹啊,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连忙问道:
“这病可能治?”
“不能,这些内病和断手断脚一样,受到损害的血管和内脏没办法像头发指甲那样不断生长,回到最初的状态。”
韩盈直接戳破了对方的幻想,这么明显的三高,现代都只能控制,古代想治愈,纯粹是做梦:
“不过能控制病情不继续恶化,就是吃药的同时还得改善饮食习惯,规律作息,饮食清淡少油都得做到,我可得提醒下,你们一兄弟出现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再继续下去,会时常出现昏迷,下肢生疽,眼中出血,心绞痛乃至中风的症状,到这时候,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
李肃李忠一人眼中全是震惊,无它,韩盈对病症,他们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以及病症继续发展后果全都给说对了!
比起来其他医者连症状,病因都说不清楚的情况,韩医曹明显是更胜一筹,不能治愈虽然有些遗憾,但好歹能够控制着不继续快速走向,可这个控制饮食和作息……
李肃微微犹豫,询问道:
“我兄弟是行商,我家中也有产业操持,这饮食和生活作息,是必须得改的?不改光吃药行吗?”
韩盈的嘴角抽了抽,除了医生对于病患想治病又不听安排的无语,还有对李肃这傻子呃,等等,魏裳就没看出来,这两人的伪装够骗普通人了,她是特例。
既然行商的身份是假的,那还能有这样体格和气质的,必然是军伍中人,韩盈立刻回忆起蔡彭对自己所说内容,唔,是庆侯过来了,还是他派人问询?
韩盈暂时分不出来,不过,行商常年在外奔跑,和庆侯需要带兵出征可以对上,这说明对方饮食长久重油重盐,家中有产业操持,说明需要忧心儿孙仕途,这点除了影响睡眠,恐怕还会倒逼庆侯还得带兵,继续保持重油重盐的饮食,这还能治个鬼啊!
推理出这些的韩盈停顿了一下,她叹了口气,道:
“一边切手指一边洒药粉,你们说手指能保得了吗?生活作息得改,不改吃药也没用,医生又不是鬼神,不要抱太大希望,你们两个还治不治?是住这儿还是离开?以后能复诊么?”
李肃犹豫片刻,说道:“只住天吧,做不到复诊。”
这简直是韩盈最头疼的病患了,不能复诊,掌握不了对方的身体状况,无法及时调整药方,甚至在如今各地药材性状不稳定的情况下,把药方给他,让他自己配药,鬼知道会吃成什么样子!
她只能更加细致的询问对方的情况,将身高体重饮食习惯等等全部问出,再确定这两个人是真给自己治病,而不是同时在帮另一个人看后,才开了不同的药方,最后又嘱咐道:
“去药房付钱后别走,听护理跟你讲完如何辨别你这药方上的药材对不对,还有,这药方是针对你兄弟一人的情况开的,不要给其他人吃,若是吃出毛病,医属可不负责。
准备离开的李肃拿竹简的手停顿了一下,又迅速抓紧了竹简,状若无异的笑着说道:
“那是,那是,多谢韩医曹了!
李肃显然并不想坐在医属里,他倒完谢,便转身走了出去,待这两人离开,一直没说话的魏裳才猛地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这两个人怎么这么吓人?
“上过战场呗。韩盈起身,去门口泼了杯凉掉茶,确定那两人走远,绝不可能听到自己说话后,继续问道:
“不说这个了,你最近的婚事如何?
提自己婚事,魏裳立刻轻松了起来:
“挺好的,消息放出去来的人可多了,什么类型的都有,还有不少不要聘礼的,我等阿母挑一遍再见面看看,找个合我心意的。
尤其是不能要长那么高的,这也太吓人了!
后面的话魏裳没说,韩盈也不知道,她将注意力放在了来的人多上,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乡下普通农家的少男和你的生活水平相差太大,莫说不需要你出聘礼,和你做个情人,靠着你随手漏出来的钱财就能比其他人好上一个台阶,这种碾压型的优势只要你不犯蠢,把外界资源倒贴给他,那肯定能保持自身主权,没什么参考价值,还是多关注韩依吧,这个少女很有意思啊。
魏裳点了点头:“好。
这样的关注一时半会儿得不出来结论,韩盈也不急,她先从蔡彭这边多打听了庆侯。
此人军旅出身,带着如今军人非常不好的习惯,对上服从,对下镇压,也就是说如果遇到身份比他低的人,他会不把对方当回事,很随意的呼来喝去,当然,除了缺点,此人也敬佩强者,讲兄弟情义,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若能够入了他的眼,那也能相处的不错,总体上来说,虽然对方地位很高,但与对方接触是没有太大风险的。
韩盈:……
这样的上位者的确是还挺不错的,但她一点儿都不想遇到对方。
好在等了两天,韩盈也没有等到人来,她心下放松,没想到又迎来了新的好消息。
隔壁县想来聘请她手下的女医当医曹。
你很厉害
“你这些日子接诊的病人中,有几个人是方丘县官吏,以及官吏的家属,他们对医属甚是羡慕,回去说动了同僚与县长,也要建个医属出来。”
坐在躺椅上,尚傅边煮着茶,边细细的解释着方丘县的情况:
“不过,这方丘县地偏,还有丘,交通甚是不便,更无医无药,他们自己折腾,能建出来什么?没做成才送信过来求人,好在房屋场地不缺,医曹一年给三百石俸禄,此外可再带四个医吏,有四百石的份额安排,只要四月能到,县长就会将请入秩的文书一同送上去。”
许是已经开春,阳光照在身上竟让人觉着极为温暖,就连师父的话也变得模糊起来,从听到方丘县要聘请女医做医曹开始,韩盈就觉着自己好像坐在云端,好似在做一个虚假的梦,她花了数年时间种下的果实,竟然真的有了收获,要在别处开始发芽了?
韩盈的心在‘嘭嘭嘭’的狂跳,直至师父讲完,她才逐渐找回自己的理智。
不是做梦,就是方丘县在请人,而他们的缺点也很明显,最高长官是‘县长’,说明这是一个不足万人的小县,地理位置差,又穷,还什么都没有,全靠过去的女医自己建设,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好在对方的诚意很足,县长的俸禄也就在三百至五百之间,给一个外来医曹开三百石的俸禄,已经是他们能给俸禄的极限了!
“我说怎么这么大方呢……这方丘县的医曹可不好当。”
“官和钱还能白给你不成?”
尚傅用木棍拨弄了一下炭火,继续说道:“开这么高的俸禄,也是想聘请个好点儿的女医,不说像你,也得像于秋那样。”
“懂。”韩盈点了点头,不就是行政后勤治病什么的全都得抓嘛:
“这事儿我尽快安排,光人去不行,药材也得安排上,我得回头问问她们的意见,还得想想家属……”
“哪有你这样操心的上官?”
尚傅没眼看一样别过了头,还问意见,直接挑合适的人指定不就行了?这又不是什么亲信!
听到这话的韩盈顿了顿。
国企时代的温情和后世的人文理念,在此刻都过于超前,用远近亲疏分出等级才是更好的御人手段,但韩盈不喜欢这个,她更希望医属里能有几分人情味,也更让人呆的舒适,只是这样的做法,师父很早就表达过不认同。
这也不奇怪,现代还有不少老一辈嚷嚷着我们当年那么能吃苦,你们怎么不行了,又或者对学生要住空调房大肆批评呢,韩盈没有和师父争执,而是用利益交换解释起来自己的行为:
“哎呀师父,我以后还得和她们联系呢,丘陵能种好多药的,女医们出去就和我平级了,现在不多给点儿恩惠,她们以后怎么给我帮忙?”
换成有利可图,尚傅之前看不习惯的态度便消失了许多,甚至还多了几分呀,小徒终于长进了几分,都会用这些手段的欣喜感,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唔,这倒是不错,按理说异地为官,都是一家同去的,不过你手下的女医情况不同,不太好带过去,你以上官的名义安置,也算是免了她们的忧虑,就是做的时候要圆滑些,恩情不能说出来,要还的恩情算什么恩情?也不能全部大包大揽,麻烦不说,还有结党营私之嫌,嗯……让她们以俸禄抵换,你行个方便即可。”
‘方便’一词说的简单,可对于这些出去的女医们来说,那可真是省了大钱大力。
就比如,医属这边能够代收信件,在乡下女医们过来进修轮换的时候捎回去送到她们家,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儿,若是女医们自己来,那在相隔百里的两县,真送到家里会更远的情况下,自己花钱送封信,雇人,路上马需要的草料,人吃住等等加起来,费用得高到五六百钱,以不少基层小吏明面上一个月二百四十钱工资,这得不吃不喝攒两个月才勉强够。
而这还只是送一次信,若是送钱呢?更不要说其它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哪怕只是顺手帮忙,对外出的女医们来说,也是解决了她们的大麻烦,不说恩情,就为了这种方便,她们也会努力维系整个体系的存在,并对韩盈所创立的医属归属感极强——别的地方谁会为你考虑这些?
稍微一想就能想出这些的尚傅,突然觉着韩盈的这些做法还不错,若他的老母亲还在,他也没法让母亲跟着自己一路奔波至此,老人这么折腾可是会没命的。
而母亲留在山阳郡的话,妻子也得留下照料,相隔几百里想送个信都难,若是能有人能捎带着,哪怕一年只能送上两回,那也能让他一解思念之苦,更知道家里的情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家里出事儿都不知道。
“唉,你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回想起家人的尚傅轻叹一声,又道:
“还有件事,今年的上计一事,我打算让你去。”
上计,说白了就是县里向上级汇报,今年做了什么工作,涉及的内容包括户籍人口是否增多,钱税收入和支出的怎么样啦,盗贼的抓捕有没有尽心尽力,仓储田地如何等等,这些东西会统计在‘上记薄’中,去的人被称为上计掾或者吏,身份固定也不固定,可以是县令本人,也可以是县中别的吏目担任,但不管怎么说,能去的人一定是县令的心腹,而且未来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