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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1 / 1)

灵魂三问

韩羽的心态很容易理解,因为过往的经历,她对于县城的那些官吏夫人天然有股畏惧感,医术没有带给她底气,潜意识里,她将这当成了技术,是和厨艺一样服侍于他人的东西。

韩羽在县城里给钟蕊做饭,除了负责,还有对自己的看低,以及对钟蕊的无限制拔高的思维在。

她害怕自己做不好,会招惹来祸事。

而人最怕的,便是自轻,自己都开始轻视自己了,别人自然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倒不至于明摆着欺负人,可光颐指气使的态度,就够令人难受的了。

毕竟,韩羽也不是受虐狂。

县城的行舍里难受,可村里的医院就不一样了,过来的孕妇个个对她都很尊敬,新来的女医更是一口一个师姐,家里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她操心,不是楮五顺手干了,就是父亲和弟弟自己解决,去集市不少人愿意搭给她些东西——两两对比,韩羽宁愿待在外邑守着医院,也不愿意去县里受气。

搞清楚韩羽心态的韩盈陷入了沉思。

韩羽的心态很有意思,这里面除了身份带来的落差,还有她为了驱除迷信,刻意强调医术=技艺思想带来的后果。

剥开神秘的面纱,做不到百病全消的普通医生,很难在达官显贵面前有自信,尤其是大家的身份偏低,这样的情况对治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治病必须要由医生主导,一旦病人和病人家属参与治疗,那情况会变得极其复杂。

而除了这点,还有一丝不好的苗头就是,自从这些女医们知道了有去县城的机会,便都把对方视成竞争对手,开始藏着掖着,闭口不谈自己遇到的疑难杂症,就连以前热情交流的也开始变少了。

“可不能出现这样的现象。”韩盈低声喃喃自语。

医生的治疗不能被外界干扰左右,但身份的不对等,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如此说来,得想个办法,让大家能够有底气的站在这些权贵面前。

韩盈很快想到了两个词汇。

医德、仁医。

“虽然我挺讨厌孔老二,但他讲的仁义信和德行,的确是规范人和让人尊敬的好东西。”

让韩羽先出去,韩盈从空间里找古籍,看着记载,她不由得感慨:“我那时候有希波拉底的宣誓词,中医这边也不多让,本本古籍里面都在说医德,果然,老祖宗早就想到了这点。”

只是这些医德不能直接拿来套用,要想想说辞,做出来合理的,有利于女医整体发展的逻辑框架,同时再把开放思维放进去才好。

韩盈思索着逻辑,先快速的挑出来几点,将其捋顺,正要出去准备寻找女医们的时候,魏裳敲门进来。

“师长,你可算回来了。”她脸上带着喜悦,直接上来给韩盈一个拥抱,边抱边说道:“最近您回来的越来次数越来越少了。”

“是啊。”

随着她参与的事情越来越多,需要去的地方也不再局限于村内,反而需要满县跑,所以待在县里,远比待外邑方便,今年冬天更是麻烦,可能整个冬天都要在流民那边度过了。

“好在你现在也认全了字,以后能靠尺牍传信。”

对于这些弟子的心理,韩盈还是很尽力在关注的,只有用恩情和切身利益双重绑定,才能够维持长久的关系,单纯的只注重一点,之后必然会产生反噬,魏裳不是大人,韩盈便直接问道:

“对了魏裳,你想不想去县城?”

被询问的魏裳眨了下眼睛,像是猜到了韩盈的部分想法,她笑着道:

“能去县里当吏目是挺不错的,可现在县里没有合适我的岗位,我去了就是添麻烦,还不如先待在外邑,而且,我这边还有这么多鸡雏要养呢,哪里有时间去县里?”

也就是说,魏裳心里也想往上走。

韩盈对此也不觉得意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的本性,谁不想过好日子?尤其是汉代的人本身就重义利,轻生死,重点是要看清楚前路。

从职业规划上来看,给人治病的女医,远比养牲畜进步得更快,且成就更高些。

“你的天分甚好,走医人医畜的路子都可以,只是如今更需要你来管理养鸡,可惜,对于医人,我还能有几分指点,后者就要多靠你自己来摸索,未来能从事何等事业,当什么官,也是如此。”

韩盈极为认真的说道:“不过,你也并非无路可走。春秋时,孙阳擅长相马,被秦穆公封为‘伯乐将军’,又为监军少宰,负责相马、荐马,养马之事。如今汉家不仅重视马,更重视牛羊豚鸡等六畜,御林苑中,据说有牛羊马三十万。”

“昔日县令劝桑,会请重金乡中善养蚕者传授经验,御林苑又何尝不需擅养六畜之人?现今不可为吏,是我等还未有资格,可只要继续打磨本领,终会有可行之日,只是此路极苦,魏裳你莫要松懈气馁啊。”

韩盈还真不是忽悠魏裳。

汉武帝对于人才的渴求已经达到了非常极端的地步,他曾将一个羊倌提拔到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这个人是卜式。

卜式是个极其老实的普通商人,他擅长养羊,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把上百只羊养到了上千只,一下子成了富人,当时正处于大汉匈奴对决的中后期,听闻打仗,卜式便想捐献一半的家产,只不过当时汉武帝怀疑他有别的想法,没有接受,后来国家极度的缺钱,汉武帝就召天下人捐钱,卜式一口气捐了20万钱。

汉武帝一看,这人必须列为典型宣传,于是给了他差役、封官进爵,还赏赐十顷地,卜式不要,只想继续养羊,汉武帝没办法,便让他去上林苑放牧,卜式把羊养的极好,汉武帝问他,发现他养羊和治人是一样的道理,便给他封了县令,两处县令都做的极好,后来又去做了齐国的国相,最后被升为御史大夫。

然后卜式就因为财政问题和汉武帝起了矛盾,被汉武帝疏远了。

好在,卜式最后得了善终。

简而言之,目前的确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时代,女性的身份可能会影响走到三公这种地步,但只要能力出众,该得到的官职,肯定能得到!

苦?

魏裳就有点茫然了。

她完全不知道师长为什么会这么想,虽然她现在养管那么多鸡雏是很累,而且还有点担心养出问题,但现在的日子可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她有新衣服穿,每天馒头吃到饱不说,饭里还有肉,隔三差五还能吃上鸡蛋——这比两年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哪里苦了?

她有点羡慕去县里当吏目的女医,不过是这些人有更高的俸禄,生活会更好而已,但这些,只要养出来鸡,师长也都会给她。

不过话说回来,抛开地位不谈,女吏的差别还不大,权不多,给的俸禄也少,但师长就不是一回事了,不管是俸禄还是权力,都远超与她,魏裳现在还能以平常心看待,但她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不会产生变化。

师长的这些话,便是给了自己一颗定心丸。

她记着自己的前程,为自己打算着呢。

魏裳心下感动,她思索了会儿,道:

“说起来,我觉得咱们县就算是养鸡也养不了太多,牲畜不像粮食,能久存还耐吃,到时候,你肯定还得让我再去养更有用的牛羊,说不定连马也可以一起养,真到时候再大规模养的话,就来不及了,若是能行,咱们明后年买上几只,先摸索着习性,到时候扩大起来也方便。”

这便是接受走畜牧养殖这条路了。

韩盈心里有些高兴:“是得提前准备起来!

她又和魏裳聊了聊各种动物的养殖细节,以及鸡雏成年的时间,以及出现的人手不足怎么解决,鸡互相争斗要提前断喙和剪羽等等,这一聊,便聊到了韩羽过来催她们吃午饭。

午饭过后,韩盈还是生出了几分困倦,她提前给韩羽说了一声,下午自己有课要讲,然后消消食,睡半个小时,再起来去给女医们上课。

树下的女医们已经早早的过来等待,知道女医们要来上课的,村里人也不过来打扰,如今已经入秋,万物衰败,也没什么虫声鸟鸣打扰,颇为寂静,韩盈站上讲台,开口说道:

“大家消息应该也很灵通,我现在也定个准话,县里如今已经定下了医属,我打算挑上三名女医去县里,一名为副院,两名主治,学生暂不定下,看情况确定。

话音刚落,女医们便兴奋起来,一个个不是眼睛发亮,便是跃跃欲试。

能够过来给韩盈当学生的,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县里做女医吏对她们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可今天,我不想说女医怎么挑选。

韩盈没有继续说挑选标准,而是话题一转,道:“诸位虽然与我没有师徒之名,却已经有了师徒之实,学了这么多,也能感觉出来,医术并非什么神术,我等不过是凡常人,行的也不过是凡常事,与木匠石匠等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一技之能罢了。

看着底下的女医们或是赞同,或又不忿的表情,韩盈又道:“可医者与匠人是有差别的——有很大的差别。

“我等是救人,病人的性命,尽皆在我等一念之间,能力稍有不足,便是害人致死。

女医们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没错,她们身上的责任更重,虽然也是一种技能,但和匠人就不是一回事!

点出来技和匠人的区别后,韩盈对着女医们开始了灵魂拷问。

“医者治病,要病人全然信任,不可隐瞒,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可惜医家所行为技,并不神异,官宦人家因此瞧不起我等,随意干扰施救,又以强权要挟,我等要如何自处?

“我等医者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而世间有太多巫觋方士之流,擅长以口才骗人,夸口许诺某物包治百病,病人不知真假,若是以此来质疑我等实力不足,我等要如何应对?

“医者之间也分高下,庸者能力不足,不通病情,随意施救,害人致死,又当如何?!

仁医医德

这三问直指核心,已经不是遇到的‘难题’。

是被他人鄙夷,误解,被庸医连带着唾弃,不信任,甚至一不小心是会丢命的!

坐在马扎上的女医们有些骚乱,她们不是和身边人低声窃语,就是左右摇头,想要看别人的态度。

还有人放弃和别人商讨,直接对着韩盈询问道:“月女,我听县城的医属,多是给妇人接生,可妇人产子,九死一生,若是怪罪我等,要如自处?”

她说完,众人便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就是,还有别的病症,譬如已经晚期的背痘,治疗起来风险极大,基本上也是九死一生,若是死了怪谁?”

“还有不听医嘱!”

“说起来这个我就气,上次我开了药方,特地给病人抓好了药,让他一日两服,可他非五天的药一锅煎了,全给喝了下去,上午喝的,中午人就过来了,我是催吐盐水全喂上,还好他命硬,自己挺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喝,他说想一口气杀了病鬼,我——”

“你这还算是好的,现在各村都有女医,我之前遇到过一个邻村的女医,从她那儿治了两天,觉着好的太慢,跑过来上我这儿治,两份药掺着吃,好悬没吃出新病来!”

“我这边……”

看的病多了,什么事情都能遇得上,女医们随口就说出来好多奇葩的例子,大家眼中简直是又气又难受,最后都忍不住加上了一句:

“这女医吏,真不是那么好当,还没有匠人好呢。”

的确,在乡间当医生还好,可若是再往上走,风险远高于收益,本地可没有什么王孙贵族,能够拿金子赏人,大多数情况下是承担着非主观治死人招来祸事的风险,又拿着也就比匠人稍高一点的收入,这谁能受得了?

一时之间,不少人在心中生出了几分退意。

而擅长揣摩韩盈心思的周幺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赶紧问道:“月女,您是不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算是有吧。”

韩盈点了点头,她刚说完,众人便将目光转了过来,无声的催促着她快速讲出来办法。

“这法子不全,大家姑且听听吧。”给大家打了预防针,韩盈继续道:

“若宛安县大部分皆知,皆信我等之能,我之前的三问,已足以应付大半。”

“这怎么可能?”

“而且,哪里有办法让别人信?”女医们忍不住质疑出声,想和一个病人讲道理,让他信自己就已经很困难了,还想让大部分人都信,谁能做得到?

“所以是做到大部分啊。”

想要所有人都信肯定是忽悠,韩盈也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她笑着说道:

“这法子,一为仁,二为德!”

汉家以孝治天下,于平民间也常常传播孝道,而民间更为广泛流传的是义,‘仁’和‘德’是君子——准确的说是上位者该强调的东西,这是上对下的宽容,自然不会在在民间流传。

所以,女医们脸上都带上了几分茫然,而周幺直接问道:“那月女,什么是仁、德?”

韩盈开口道:“病人治病心切,想要疾病全消,是为人之常情,我等要理解——这是仁。”

这太容易理解了,哪个生病的人不想赶紧好起来呢?女医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

“我等为医者,为病人治病,应当尽心尽力,不可疏忽大意,损害他人性命——这也是仁。”

韩盈说完,女医们更是点头,还有人应道:“月女,我们给人治病,可要小心了,哪敢害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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