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的将作掾带着老常从尚傅面前一阵唱念做打,成功的获得了暂停勘察的安抚。
而送走将作掾的尚傅,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还没有说话,屋内就走出来个比他略显年轻的中年男子,张口就道:
“好你个老尚,底下的事儿没铺平呢,就把我给叫过来了?”
尚傅抬眼看着他夸张的模样,直接拆穿了这位好友的面目:
“是你来的比我想的还要快,说起来,娄行你在山阳郡呆的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别提了。”被叫做娄行的中年男人摆了摆手:“被上司翻了旧账,不上你这儿,可就要去城门前搬砖了。”
尚傅瞬间就懂了。
他和娄行两人是同僚,关系还不错的那种,嗯,能在山阳王手下呆住的人,战友情都挺深的。
当年,尚傅能在山阳王府中呆住,一个是走别的地方没好职位,其次就是山阳王府中藏书是真的多,为了窃书(把书看完回家默写出来),尚傅就兢兢业业的在山阳王府中干活。
而娄行呢,他是个半个墨家子弟,擅长工程建造和机械什么的,山阳王骄奢淫逸,自然也会修建水阁亭廊之类供他享乐的建筑,娄行就是负责修建的那个人,修的时候,更是上下其手,不知道捞出去多少钱财。
因为其人贪污太甚,其他墨子极其耻于与他为伍。
其实,娄行并非贪婪无度之人,他贪的那些钱财,虽然有一部分也用在了自己身上,但大部分都是分给了役夫役妇,又拿去接济了孤寡老弱,至于尚傅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接济孤寡老弱,主要是由他来做的。
但,明面上娄行就是助纣为虐的走狗,而且他的确是拿一部分钱财去享受了,现在被其他人排挤清算,也不足为奇,不过——
“郡里还是有人在保你的,不然,就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儿都翻出来,直接没命了!”
“哎呀,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嘛?”
娄行大大咧咧的箕踞在尚傅面前,摆着手说道:
“我来的时候倒是看了看沃河的情况,要想修,怎么也得要个上百万钱吧,宛安县这穷地方可拿不出来这么多,尚傅,要不去地里挖点东西出来,填补下空缺?”
尚傅额头冒起了青筋:
“盗人坟墓这般灭绝人伦的事情你还想做?真是的,墨家怎么能教出来你这样混荡不羁的子弟!”
娄行挠了挠头:“可能……因为我同时也在学老庄?”
“庄子也没有说可以去挖人坟墓的!”尚傅气的砸起来桌子。
“呃,算了。”看尚傅气成这样,娄行也不敢再刺激他了,就是整个人还吊儿郎当的,摊了摊手道:
“继续说水渠,我在省钱上再有一套,该有的物力和人力都不能少,这些事儿可都得靠你,不然,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知。”
说回正事,尚傅收回自己的情绪,他点了点头,道:“不过,你得先勘探好这水渠要如何修,修好之后,又能灌出多少亩良田,只有只有大概,我才可凭这些去招募本县和他县的氓民。”
“啊……”娄行懂了,他伸手指了指外面:
“那你得先解决打人的事儿。”
他可不想去一趟沃河挨一次打!
听娄行这样说,尚傅又开始头疼了。
他倒是想把沃河觋师给处理掉,也对神师的弟子进行了挑拨离间,可惜,效果不行啊。
得换个办法了。
“什么?立女娲祠?”
府衙的后院里,韩盈使劲摇着头:“不行,这主意绝对不行。这和只摁死神师,留下他那群徒子徒孙继续招摇撞骗,从平民家里敛财有什么区别?”
回来上课,听到将作掾手下吏目被打的韩盈,心里同样生出了对神师动手的打算,不过,她坚决不同意师父的做法。
忍到现在,她在民间已经有了足够的声望,吏目们对沃河觋师的支持也已经剥离大半,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将这群神棍全部清理干净,让本地的巫觋全部消失,何必再立一个女娲祠?
就算短时间内没问题,可时间一长,等她的掌控力变弱,迟早又会变成新‘河伯’!
“可民众愚昧。”尚傅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们总是要信点什么才好,而只要这样的想法还存在,巫觋总会卷土重来的。”
这句话既残忍又现实,直接让韩盈没法反驳,她去年给义诊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这点,大众就是需要能够解释自身困惑、寄放自己不安的东西。
在现在是迷信,往后走一走,是对儒学的狂热,再往后,这个东西又叫做科学,当然在进步,但受骗的人依然有很多,就像是那些打着科学名义的老年保健品,年年收割多少人?
韩盈忍不住回忆起来后世,该死的,古代两千多年,神被修改了一轮又一轮,怎么驯化的她也不清楚,不然早就提出来个章程了!
敲着自己的脑壳,韩盈问道:“能不能让民众,自行选择祭拜呢?”
说完,韩盈给出了极为模糊的方向:
“不需要巫觋作为中间人沟通。而是制定类似的节日,通过简单的,民众家里能够承担的仪式,就像是诸侯祭祖,来向女娲祈求无病无灾,一生平顺。”
被询问的尚傅沉思了片刻:“这倒是不错,其实除了河祭,之前的时祭和稷神祭,一个是为了确定耕种时间,另一个是为了庆祝收获,可惜……”
可惜好东西,硬是被神师歪过去敛财,反倒成了压迫平民的工具。
所以这个新‘仪式’,还得不受他人控制,能够让平民自己掌握时间,最好还是有具体作用,不然,很难被推广开。
目前脑海中毫无东西的韩盈和尚傅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要不还是这样吧。
想不出来的尚傅放弃了,他开口说道:“咱们先拿修女娲祠当借口,把神师他们清理了再说,女娲祠不想修,往后拖就是了,至于以后会出现别的巫觋,出现了再清理嘛,总之,得尽快把河渠修起来。
给外人空口画饼呗,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画了,韩盈对此接受极为良好,只是在如何‘取代’对方上,韩盈突然发觉自己手段有些匮乏了。
她下过大工夫研究沃河觋师究竟用的什么骗术,想要拆穿也简单,可这就像魔术师之间最好不要解密一样,砸了对方的饭碗的同时也砸了自己的,别人肯定能看出来她不是真想修女娲祠,哪有想吃神棍饭的人把两人饭碗都砸了?
肯定要‘斗法’取胜啊!
但像沃河觋师那样骗人,韩盈的口才和表演能力还真做不到,实在是没法降到神棍的局面和他打擂台斗法。
计划还得变一变,得让自己合理合法的把对方台给拆了。
“师父,我又有新主意了,前面的不动,后面你看这样行不行?
韩盈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了出来。
如今县里吏目心态很贪,既想要跟着韩盈赚口脂敷粉的钱,又想吃修水渠后,沃河觋师还能敛到的财,而且这里面也有不少人跟着浑水摸鱼,比如有认为水渠修不了,但修的时候可以捞一把的人,整体而言局势挺乱,不过大部分人的心态,都是弄死沃河觋师可以,可直接把神棍敛财的路子断了——
那他们真的会反过来把枪口调准她们,甚至会想办法逼迫尚傅把修水渠的利益让出来。
可如果是沃河觋师不想失去呼风唤雨的日子,狗急跳墙,先对韩盈出手,导致她受伤or身边人遭受损害,于是气愤之下出手,错就不在她身上了啊。
还不是沃河觋师不懂事,都给你留下来一部分利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得阻挠县令修水渠,才惹的他想让月女取代你修女娲祠,可你不赶紧道歉,还对月女身边人出手,她这边受了气,直接上头把你吃饭的锅砸了,不很正常嘛?
她吃的可一直是治病救人当医生的饭啊~
听明白的尚傅点了点头:“所以,现在的重点是,得让沃河觋师狗急跳墙,还得让你受的损失足够大,这样才能有说服力。
“没错,而且这两点,我现在已经有主意了。
施加压力
这么长的时间,不仅韩盈在动作,尚傅和徐田曹也在忙碌,他们二人除去给修河渠做准备之外,还诱使沃河觋师的手下叛变,并在他和奎师两人之间挑起了矛盾,之前,沃河觋师一直没有找韩盈的麻烦,正是因为他自己陷于内斗,抽不开手来。
而随着三人的基业逐渐起来,倒向他们的人也逐渐越来越多,尚傅和徐田曹也逐渐摸清楚了,到底是何人为沃河觋师站台。
最早,先是赵时曹,其人精通星理数算,并非如他所说的那样,不通天时,只是天时乃至降雨复杂多变,非一人所能算尽,常有出错的赵时曹便成了那个背锅的人。
再加上算天时只需要他一人即可,不需要吏目,背锅挨骂挨打,工资还不高,这就使得赵时曹逐渐有了怨言,最终倒向了沃河觋师。
凭借着对几场雨预言的成功,沃河觋师快速积累起来信众,进而敛财,又通过赵时曹搭上了当时的县令。
再之后,将作掾手下的一名擅长观水的吏目荣宾成了水曹,将作掾被弃之不用,而沃河觋师,则有了预言沃河水涨水跌的本事。
三人之间互有制衡,沃河觋师最神异的两项能力,来源于这两人,而赵时曹和荣水曹的职位能够保住,也是因为沃河觋师能给他们做支撑,其利益关系之深厚,堪称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当然,人性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徐田曹打探出来,赵时曹和荣水曹两人之间最近常避开人争吵,隐约有人听到与修水渠有关。
韩盈和徐田曹稍作分析便确定,赵时曹应该对修水渠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但荣水曹是绝不能接受修水渠的,前者可以假意拉拢,刺激三人决裂,后者可以用来逼迫沃河觋师狗急跳墙。
于是,尚傅先就时令的问题多次找赵时曹谈话,对其颇为看重。
而徐田曹,则安排人专门对荣水曹泄露,县令想修水渠的钱财不够,正愁哪里能来点钱呢。
这天,荣水曹又看到赵时曹去了县令那里,深觉不安的他又忍不住和赵时曹吵了起来,结果,是两人不欢而散。
往回走的路上,荣水曹心中怒火腾升。
这县令来时看着暮气沉沉,仿佛快要死了一样,可一来就要去查田,本就来意不善,虽然看完各地之后未曾动作,但,要是他没有野心,不够胆大,会任用一个黄口小儿为其冲锋陷阵?
是,月女如今的回报看起来甚为丰厚,可当时不过是一贫家稚女,略微有些本事的招摇撞骗之徒,没有尚傅在其背后扶持,怎能成长今日这般地步。
而有了月女的助力,这县令也真打算开始修河渠,可笑,沃河水患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何人能把它修好过?
且不论修这条河对沃河觋师、对他们两人的影响,就县令刚来时查看各地田地的劲儿,等他借着修河渠起来,必然会对他们继续动手!
宛安县屁大点儿的地方,能分的东西早就分干净了,尚傅想要提拔有功的下属,也就三条路,给钱,给田,给职位,第一个还能靠月女,后面两个——
肯定要从他们这些‘没什么用’的人身上割!
赵时曹手底下那么多隐田,还以为自己能藏得很好,甚至觉着县令对他极为器重,还想让他一起去劝劝沃河觋师忍下来,别再找事儿……他怎么敢想的这么美!
“愚不可及,当然是愚不可及!”
荣水曹小声的骂着,走到半路,就看到徐田曹手里拿着五香豆,正和一群书吏边吃边聊,看到他过来,便立刻伸手打了声招呼:
“老荣,今天这是怎么了?挂着张脸,谁惹你生气了?”
荣水曹当然不能把实话说出来,他摆了摆手:“家里事儿,没啥可说的,对了,你们这是?”
“聊天呢。”徐田曹从口中掏出来把五香豆,极为热情的递给对方:
“月女家里炒的,叫五香豆,味道甚是不错,尝尝?”
又是月女。
荣水曹心里有些厌烦,可却不得不接下来,又当着徐田曹的面往嘴里塞了几颗,刹那间,咸、焦混合着豆子的香气在口舌中弥漫,还没品尝出更多的味道,那几粒豆子就被他囫囵吞了下去。
还挺好吃的?
荣水曹忍不住又往嘴里面塞了几颗,看他这模样,徐田曹笑道:“怎么样,我这小妹家里的手艺还不错吧?”
“哪里是不错啊。”
和徐田曹亲近的书吏拍起来马屁:“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