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加了木制窗户,又用了薄布,屋内的透光性,还是很差,尤其是现在天色已晚,整个屋内昏暗的不行,只能依稀看清楚家具的摆设,这样的环境很压抑,可呆在屋内的牛女,却更加放松起来。
她坐在地上,抱着腿,看着面前的豆麦饭碗发呆。
过往的经历,克制不住的涌上心头。
小时候,她仗着身体高壮,在男孩子群里玩摔跤,还胆大的跟着猎人进林子,用自己削出来的木棍,投射中只野兔回来。
那时候的她,得意的提着兔子绕着村子走三圈,让所有人都看见她有多厉害。
而事实也如她想的那样,父母和村里人全都对她夸赞不已,哪怕她最后只分到一个兔腿,她也是高兴了好多天。
后来,她开始频繁去林子里,用扔尖木棍的方式,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猎物,还帮着父亲下地耕田,所有人都夸她好力气,恨不得她是她们的女儿。
可年龄一大,她迟迟没有来葵水之后,事情就变了。
那些人开始不在夸她,而是怀疑她身体有问题,很快又变成了怀疑她身上有什么妖邪鬼魅,不然她怎么长得和男人一样高,一样壮,还没有葵水?
怀疑逐渐变成了躲避,突然有一天,所有村里的人,都开始躲着她,甚至还有她的家人。
嫂嫂们去河边洗衣服,一看到她们来,村里的其她妇人就纷纷躲避,母亲纺布缺个纺锤,跑遍小半个村子都没人借给她,而孩童之间的恶意则更明显,小侄子们出去玩儿,直接鼻青脸肿的回来。
嫂嫂们的脸色开始不好看,哥哥们也颇有怨言,父母硬撑了一年,态度也越来越差,一听到媒人上门,就赶紧把她嫁了出去。
可在这种时候上门迎娶的人,怎么会是好东西?
那男人有了四个孩子,妻子刚死就迫不及待的找上她,不仅是想让她当牛做马,还想让她——
回忆至此,牛女的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她忍过,回家向父母兄弟哭过,也在父母的斥责中再忍,可真的,真的忍不下去啊!
现在回想起来,牛女还是后悔,她当时怎么没有硬撑着,直接将那男人头锤烂啊!
把他打死,就不会出现他跑到村里把那些事情全拿出来说,阿母也不会哭完又觉着她是个怪物,村里人将她视为能够引来不详的妖邪,连狗不叫、鸡不下蛋的事情都要怪到她身上,阿父也不会选择将她卖掉,在人市上当个被人挑来挑去的人畜……
现在,杀了他也没用了啊!她还是个怪物,是会引来不详的妖孽!
牛女不敢回忆自己归家之后的日子,正当她后悔乃至绝望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开饭了,开饭了,排队过来领!
“嘴巴里淡的一点味儿都没了,再多给我几根咸菜啊!
“谁那儿还有炒豆子,分我一点儿嘛~
嘈杂的讨论声中,一道听起来并不起眼,却很熟悉的女声询问道:
“月女,人为什么会生出来不能生孩子的人啊?和……
“打住,和妖邪之类的没关系。更加熟悉的月女声音传了过来:
“唔这个范围很大,我粗略的和你们讲一下,出现残疾是两种问题,一种是孕育的时候,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比如吃的不好,大喜大悲,又或者接触了毒物,这会影响胎儿的生长,所以会出现畸形。
“其次,嗯……这部分知识我只知道结果,人本身就不完美,不过大部分人的缺陷并不严重,但有的人,他表面上看起来没问题,但他种子有问题,所以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同血源三代以内生出来的孩子,出现畸形和病症的可能也很大。
和自己有关,牛女也不由得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她听不太懂,却张不开口询问,正当她生出急躁的时候,熟悉的声音替她问道:
“这是为什么啊?
这个问题,月女答的很困难,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是这么回事,当初人母造人的时候,捏的祖先都长得一个样,大小,外貌,能力都相同。而那时候神都在,环境变化很大,不是很热就是很冷,长一样的祖先都不耐热耐寒,一死死一大片,人母为了不让祖先因为环境变化而死,就模仿动物,给了人的身体能够小范围改变的能力,这样一来,人就变的各种各样,也开始能适应新变的环境,能够生存下去。
公婆舅姑
月女又停了一下,她继续说道:
“如今环境还在变化,甚至更加复杂,所以人母也就没有收回这项能力,但人不是神,不能预知环境变化,只能用多样变化去应对环境,缺陷就是这样的代价,因为缺陷是相对的,人不知道它到底是缺陷,还是应对环境变化的能力。
我举个例子,有个人舌头很灵敏,能尝出很多味道,早晨饭放到晚上,他就能尝出霉味,所以他天天吃不下饭,你们觉得这是不是缺陷?可他若是去当大厨呢?他能轻而易举的分出哪种米更新鲜,什么醋和酱搭在一起更好吃,所以把饭烹饪的很美味,贵人都让他给自己做膳,那他的舌头还是缺陷吗?”
“咦?不仅不是缺陷,还是让他变的很好的能力了哎!”
“这样说起来,我也有啊,我鼻子可灵了,以前在家里熏的不行,捂鼻子还要被阿父阿母骂不好好干活,现在拿来闻药材,一闻就能闻出来!”
“我也有我也有,我耳朵听的特别准,所以睡觉……”
后面的内容,牛女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滑落,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月女说自己不是妖邪!
不是妖邪!
她只是,只是有缺陷而已……
韩盈花费了好多口舌,又把进化论和基因问题全推到神身上,这才勉强将畸形婴儿出现的原因给解释出来。
好在,韩盈收的学生中,大部分人对她深信不疑,同时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也有了基本的思考能力,随着于姝和其她年轻姑娘拿自己的举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开始说起来更加残酷的真相。
“大水家,他们家就是姑舅表亲,溺死好几个……”
“二十多年前吧,我们村也有,他们家好一点,立住了三个……”
“哪村都有这样的。”
“以前大家也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想着亲上加亲,谁能想到会血不容呢。”
“唉。”
听着这些内容,韩盈眼睛闪了闪。
她前世看《经典咏流传》的时候,有句诗的印象极为深刻,也就是专家解析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专家说底层农人会两户关系相近的人家换亲、上层又亲上加亲,把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孩子再娶回来,如此一来长辈不仅是公婆,还是舅姑,现象极为普遍。
而这种行为,直到建国后才制止。
面对这样的情况,韩盈很怀疑,明明近亲结婚婴儿畸形率那么高,但古人却仿佛没有发现一样,持续这么久?
现在想来,恐怕是近亲结婚的婴儿畸形率虽然高,但放在个人身上又是不可控的,就是会有一些人幸运的生出正常的孩子,而上层的男性有妾可以补充子嗣,下层的夫妻可以溺子,就算有底层一家一户因此灭亡,对大环境又有什么影响呢?
韩盈陷入沉思。
想改变这样的情况快不了,最好有更加充分的,统计学证据,说动师父用政令,再配合思想,两方下手才行。
这些内容说的隐晦,年小的姑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天色昏暗,只能磨磨蹭蹭的看清楚对方扭曲的面孔,大人们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内容更是比恐怖故事还要吓人,这让姑娘们发出了几声惊呼,随即便害怕的用手捂上了嘴巴。
“唉,别在这儿吓人了,赶紧回去休息,明天有的忙呢!”
就像真正的恐怖故事是根据现实案件改编一样,发生在身边的溺子更让人毛骨悚然,天都快黑的情况下还讲这些事,夜里不知道多少人要做噩梦呢,要是再来个夜中惊醒尖叫什么的,那情况可就大了。
谁让这时候连个手电筒都没有,夜里出点情况什么都看不见,大家还是睡大通铺,一个人起来捣乱,其她人全都得被牵连,等点起火把喝令众人安静下来,之前的混乱已经能让大部分人被踩伤、扭伤外加磕伤,到时候就是一屋子的病患等着自己,想想就窒息。
为了不出意外,韩盈赶紧把这群人赶去睡觉。
把碗筷泡进水里,队长们举着火把,让本队的成员点名报数,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把门关上休息。
见这些人都进屋了,韩盈也不在外多呆,也和韩粟一起推开门进去。
火把的光太微弱,韩盈走过去才看到碗已经空了,她把两个碗叠起来,放到墙角边,防止不小心打碎,又对着牛女说道:
“睡觉吧。”
说完,正当韩盈转过身往床榻上走的时候,牛女突然问道:“我明天要做什么活?”
“什么都不做。”韩盈动作没停,她踢掉鞋子,爬到榻里面。“你先把伤养好,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牛女身上的伤不亚于刚临产的产妇,换个人连走路都做不到,她还能走,不是伤不重,而是全靠撑,这样的情况下让她起来干活,人直接就要废了。
更何况,她现在也不太适合出现在隆亭,遇见个熟人或许不会出言讽刺,但光眼神就已经足够伤人了,要是私底下再遇到别的事情,到时候就算找回来场子,牛女还是受伤害了。
牛女没有想到自己被买下来后,能得到这样的对待,她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又开始落泪。
一个屋内,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听得清楚,哪怕牛女努力掩盖,那骤然加重的呼吸声,还是暴露出她的状态,听得清楚的韩粟伸手戳了一下韩盈的胳膊,紧接着就被韩盈使劲儿扭了下。
疼的呲牙咧嘴的韩粟果断的闭上嘴巴装睡,韩盈等了会儿,见牛女什么也没说,也就入睡了。
来日方长嘛。
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韩粟就麻溜的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边卸,边对韩盈说道:
“我这来回一趟,怎么也得用两三天的时间,师长你怎么这么急着把钱还给那女商呢?”
“不想欠人情。”
下桑村呆那么久,韩盈也不是光给人治病了,她还顺道着听了不少养蚕纺布的内容,去年的秋蚕通过采茧、缫丝和纺织,基本上都已经纺成了布,现在又是征税的时候,商人能够把布价压低,买进卖出下来,利润应该极为可观。
也就是说,她表面上好像是借了左仪四千钱,实际上,要是她不尽快把钱送回去,那对方实际借出的钱外加上自己的亏损,完全可以翻个两三倍。
这就是上万钱了。
拿人钱财,已经有所亏欠,再让对方因为自己而损失那么多,以后人情还起来,指不定有多麻烦呢,
韩盈宁愿现在折腾点,省得以后还起来麻烦。
“你记得再多拿套衣服过来,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走了?”
“有。”将布袋扛进屋内的韩粟嘱咐道:“我这一走,你们这些天得小心点,要是东西被偷,根本找不回来。”
“亭市人比较杂,不过好歹也是在亭内,有这么多吏目在,应该问题不大。”
人员流通复杂的地方,的确更容易出现犯罪,韩盈没有托大,安慰了韩粟之后,她又道:
“不过我会注意的,东西都放在屋里,还有牛女在屋里看着呢,奥对,还有,你回家若是遇到了徐田曹,请他再给我在县里打三套九针。”
“知道,你前天就说过了,我走了啊。”
说着,韩粟驾着马车缓缓的往亭外走。
韩盈把大哥送走,回屋嘱咐了一下牛女在屋内好好呆着,就招呼着自己的学生们去看诊。
村落没有县里面管制严格,还有宵禁,只要村长不拦着,那天刚朦朦亮就可以往亭里赶,等韩盈带着学生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外面围着了。
对于没有秩序概念的村民来说,想让他们学会排队和等待是一个困难的事情,韩盈刚出来,就被靠前的人团团围住,这个说自己腰腿酸痛,那个说自己老是咳嗽,还有人说自己背上起了痘,声音比五百只鸭子吵架还要乱。
好在,韩盈对这种情况已经有了充分的应对手段,她快速点人安排道:
“周幺,你带着人让他们先排队,郑茂,你挑再个好手先看看症状,于姝,田水,你们俩过来支桌子,剩下的人跟着我,一会儿我说药,你们抓!
有条不絮的安排下来之后,原本乱糟糟的局面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十几分钟之后,韩盈就坐在了桌前,给已经排好队的病人看诊。
随着韩盈开始看着,不少昨天没有排上队的贾商也出来了,维持秩序的周幺她们一直在大声喊禁止插队,以免引起争吵和打架,看着不能往前排,这群贾商熟练的使用出钞能力,几十个铜钱,就换到了前排的位置。
这样花钱加塞的事情,韩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放过去了。
病人实在是太多,一旦开始看病,中间能够休息的空闲就很少,韩盈专注看诊,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商队正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