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每一天,沉闷无趣的生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被关在屋中读《女诫》时偶然抬头看见墙外飘进来的风筝,不是飞鹰鸟兽,竟是纸绢绘成的两个小人儿,一个身穿鹅黄飘逸的裙子,一个穿白衣持折扇,依稀就是那天水上两人的着装。
林云暖只看了一眼,怕侍婢们惊觉,多嘴告诉了人。她强捺住心中思绪,埋头书册当中,只是神魂早已飘去了天外,一会儿看一眼窗外,一眼,再一眼。
后来是夜晚漫天的孔明灯。
一盏盏的,用狂放的字迹写着“思你”“念你”这样的短句。
没有落款,也没有任何提示,庭院里叽叽喳喳对天赞叹的人群之后,她靠在缦回的廊腰影下,独自咬唇不语。
就连树上的落叶也不知何时给人题了诗句,每片巴掌大小的梧桐叶上,或是一个字,或是一个词,需积攒了厚厚的一叠,拼却在一起,才发觉其上令人脸红心跳的露骨的情诗。
筠泽各家宴会上,渐渐多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名头响亮,风采卓然,莫名其妙出席一些与他并无关系的宴会。各家自然乐于宴请他,往往治宴十余天前就往云州下拜贴邀其赏光,但凡他肯赴宴,必以上宾相待,多少人挤破了头想与他攀一攀交情。
只有林云暖知道,此人动机不纯,不知如何盯上了自己,但凡自己出席各家宴上,就必能听得见他的大名。遥遥隔着莲池甬道,他偶然投来的一瞥,叫她心魂不定,久久无言。
那天黄昏树后,他大胆截住了她的去路,借着酒意无礼攥住她的手。
林云暖听见身后几个女客的说话声,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唐逸垂头下来,轻轻覆住她的嘴唇。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一张白玉般无暇的脸上泛了一丝丝粉红,明润的眸子轻轻眯起,用极低的声音问她:“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林云暖早被他亲得懵了。这种情形若被家人看到,大抵她只有寻死一路,闭着眼睛也想象得出父亲会用多么难听的字眼骂她。
林云暖猛地推开唐逸,扭身朝屋里跑去。
之后的偶遇越来越多,他的意图渐渐藏不住。事实他也并不介意被众人知道,他对商贾之女有意,愿娶为妻。只是媒妁临门前便传出风言风语,于女家多少有些颜面上的损失。林云暖被关在房内,禁足不许出门。
此时唐逸那边也与家里通了气,求唐太太准许他遣媒人上门提亲。
自有一番风波挫折,好在唐逸坚持,而其又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
林父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林太太却是忧心忡忡。
她不安心。女婿这样孟浪大胆,可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此人名声太盛,小女却只是普通的出身,门第之间相差如此悬殊,女婿如今当女儿是宝自然百般爱重,可谁能料想到将来?
书香门第自有书香门第的做派规矩,女儿入了人家的门,做了别人的妇,自家这样的出身,有什么底气替她在将来受委屈时争取?
然不论两家长辈们如何质疑不快,唐逸终是得偿心愿抱得美人归。
掀开盖头的一瞬,他的心剧烈跳动。盼着一睹她淡妆浓抹的风姿,又盼待会儿红烛帐内与她的旖旎温存。——令他魂牵梦萦了五百多日的女子终于是他的了!
此生初次遇到的、让他渴求到骨子里去的姑娘。
红烛映耀下,她的眸子如噙了一汪秋水。她渴盼的新生,她期待的救她出樊笼的良人,先夺了她芳心而不是父母之言盲目定下的陌生丈夫。他这样的俊逸,这样的浪漫,这样的体贴,这样的深情。
让她觉得雀跃,渴盼着,也许走这一遭不全是坏事。她终在这世界寻到了栖息地。
饮过合卺酒,两人对坐无言。
言语是那样多余。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眼底的柔情和惊喜她全然读懂看明。
唐逸试探拥住她。
他纵是心底已经火烧火燎几乎要挨不下去,可他依旧尽可能温柔缓慢,给她足够的尊重和耐心。
她的丈夫,名满天下,姿容无双。
用深情专注的目光盯住她看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可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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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过许多事。
唐逸每每忆及,都有点无法将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
从何时起那个在红烛下与他盟约白头的女人变了。
事实上他很清楚。他也变了。
从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后,他就变成了一具空落落的躯壳。
他以为自己的甘心放手是对她的成全。
在独品了无数孤寂凄冷悲凉的滋味后,他才明白原来他的放手只是折磨了他自己。
想到她用曾经注视过他的目光看过另一个人,用她水一样柔软的身段去适应另一个人,他的心脏揪痛起,放不开,撂不下。
唐家的兴旺不知缘何也随着她的离去一夜转盛为败。他看到自己不曾看过的家人的丑恶嘴脸,原来为了钱财那些口口声声说自诩清贵之人可以变得这样刻薄现实。原来兄弟情义大不过几张房屋地契和银钱首饰。原来他本不需坐牢,是他家人不肯赎救他才会在那潮湿阴暗的地方被人打得呕血伤肺,自此每到冬天,就咳喘不停。
原来他以为的太平清净都是假象。
唐家败了。一夕颓败。
接踵而来的是墙倒众人推。
如果要把一切归功为谁的错处,他不忍心把自己架在那耻辱的罪人的一方。只有拼命的找借口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能怪那个狠心离去搅天搅地的女人。
然纵使他这样恨着,他还是希望她好。
闻知她在大都所行各种不堪之事,他的心有多痛?
他视若珍宝的女人没名没分跟着那个男人当街牵手而行。他忍不住劝了,痛心疾首她如今的堕落不自爱。如果她不离开,她仍是唐四奶奶,仍是令人艳羡的存在。
而那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夺妻之恨,旧日仇怨,甚至还出手毁去了他在京城的靠山。
他好容易踏过那难关,重新开始光鲜的生活,凭什么那个毛头小子随随便便就能将他一击即破?
他不甘心,嫉妒让他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