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银票,五千两一张,轻易不开箱,拿出来便定是大事……木大夫人岂能真叫她把票子拿出来?
当即笑道:“娘,您可怪错了您儿子,他什么性子您还不知?把咱们老九宝贝得眼珠子似的,生怕他有一丁点闪失,哪能真逼着他去做什么危险事?且老五也帮着跟卫国公世子打过招呼,一帮人跟着护着,保准累不着咱们九爷!”
木老太太也知木奕珩是个什么德行,原来公事并不繁重,便笑着戳他脑袋,“你呀!”
木大夫人又道:“其实老爷要求老九谋个位子,也是为他考虑,转眼就是春节,老九也及冠了,这提亲娶妻,要寻个可心的孙媳妇儿,可不得贴贴金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老夫人感慨道:“不想这一转眼,我的老九也成了大男人了。该娶媳妇儿了!”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红,眼泪就迸了出来。
可把一屋的人吓得不轻,上前劝的劝,哄的哄,木奕珩连忙跪在地上,抱着老夫人的腿道:“祖母若舍不得孙儿给外头女人糟蹋了,孙儿就一辈子不娶媳妇儿,永远陪着祖母。”
惹得一屋人憋笑,老夫人立即喷笑出来,戳他脑袋:“你这猴儿,胡说些什么?你娶了人家闺女,才是糟蹋人家呢!我还不知你的德行?没个正经,脾气又坏,心可狠着呢!”
木奕珩嘻嘻笑道:“祖母这么说,可冤死孙儿了!您随便扯个姑娘问问,谁比孙儿会疼人儿?祖母且放心吧,不出半年,孙儿就给您生个曾孙逗着玩儿!”
屋里大声哄笑,老夫人气的不行,做势拿垫子打他。木奕珩杀猪般乱叫,“祖母不疼孙儿啦,要打死孙儿啦!”
二夫人笑道:“老九,你莫胡说,议亲哪有那么容易,就是下定了,还要慢慢走三书六礼,到拜堂之时,怕有一年多才成呢。”
老夫人笑了一场,直喘,木奕珩贴心地给她抚了好一会儿背,才顺过气道:“老大家的,可有那有意向的了?都有哪些家的姑娘?”
木大夫人抿嘴笑道:“老爷有几家中意的,我跟几个弟妹又商量着想了几个,正好与老太太回报一声。若有老太太觉得可心的,就请中人去探探口风。”
世家联姻,不会贸然上门提亲,万一对方无意,或是暗地里早定了亲事,岂不两边尴尬,影响感情?一般寻个与对方熟识的太太上门,七拐八绕地暗示一番,去探对方的意思。若对方愿意结亲,也不会直言“没问题”,尤其女方,“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不会轻易吐口坏了女孩儿家矜持,便也支支吾吾,不拒,便表示有意,届时男家太太便殷勤上门做客,两头相看得差不多,才寻正式官媒(也可以是自己请来的、两家皆识、地位尊崇的太太上门保媒,这样女方会觉得面上有光)下定。婚约结成后,才是问名、纳吉、请期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往往要延续一两年。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多半十三四岁就开始议亲。及笄后,就正式出嫁,可为人妇了。
就听大夫人道:“沈院判的二孙女儿,沈二姑娘,她娘是江南人,这女孩儿像她娘,白净细嫩,今年十三,等走完六礼,也差不多就及笄了。”
老夫人不等开口,木奕珩已抢先问道:“江南来的?十分白嫩?可美么?那白毛猪也挺白,可生的丑啊,丑的我可不要。”
老夫人杵他额头:“不害臊!”想想又道:“这丫头不行,前儿来我这儿请安,有些胆小畏缩,闺秀风范稍逊。年纪又小,哪里懂得伺候人?”
木大夫人忙道:“再有光禄寺丞何年之家的小女儿,今年十五,幼承庭训,知文识字,谈得一手好琵琶…”
就听木奕珩嚷道:“何广义的庶妹?不行不行,这女孩我见过,又瘦又小,要啥没啥,我又不是狗,可不喜欢啃骨头!”
众人听他说的不像话,个个笑着斥他,老夫人虽偏疼他,听他言语无忌,惹得众人都臊了,只得板起脸训斥道:“越发不像话!当着你娘你婶子,嘴里不干不净说的什么?给我外头去!佛堂跪两个时辰!”
这下无论木奕珩如何歪缠,老夫人都不肯理了,大夫人哄他道:“赶紧去,等跪够了时辰,你祖母消了气,再来给你祖母赔罪。”
木奕珩只得哼哼唧唧地磨蹭出去。
跪在佛堂就打起盹来,不过一盏茶功夫,老夫人就心疼了,叫人去偷偷把他放了。
木奕珩听里头阵阵笑声,猜想不知大家要给他定个什么样的媳妇儿,不过门第都不甚高,想是他的出身寒酸,并非木族正统,家里虽是宠他,到底不是嫡亲子孙。
他看似浑不在意,在屋里插科打诨,逗得大伙连连发笑,背转过身,却是面色沉沉,一丝也笑不出。
娶妻……
娶什么妻?一个人快活自在,想逗谁逗谁,不用给谁留面子,不用看谁脸色,多好。
若成了亲,将来再要闯祸,家里必要说:“都成亲有了媳妇了,还不懂事”,再过几年,还会说:“都当爹的人了,还惹是生非……”
娘哎!这一想,头都大了。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里摆着的那个,怎比外头的来的刺激?
木奕珩脑子一弯,就又想去偷香了。
不过,才被她哥砍了一刀,怎么着他也得摆摆架子冷冷脸吧?那女人本来就对他没有好脸色,他若轻轻放过,没脾气地巴巴送上门去,岂不更让她瞧轻了?
木奕珩咬着牙根,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脸色向来不好的林云暖此时在集雅斋里坐着,她含笑,轻声道:“如今你们哪些懂得穴位按摩,舒筋解乏?哪些懂得调制药膳、香膏?”
一群人就分两边站好,领头的妇人三十来岁,父亲原是药堂掌柜,教她一手推拿,从前在家里专侍祖母,认穴舒络,极是拿手。因丈夫早亡,自己拉扯几个孩子,无奈出来谋生,被林云暖打听到,特地高价请来,专替她教导新买的婢子。
另有一些小婢是与她学养生药膳和美颜术的,将珍珠、虫草灵芝提炼的香丸等研成粉末,替人敷面养肤。
买了二十余个小婢,有的才十三四岁,有的二十来岁,都是穷苦出身,个个儿收拾的干干净净、水灵灵的,林云暖不喜多话之人,规矩事先定下,如今训练两月有余,基本初步达成她的要求。
便道:“如今你们身契在我手中,时日还短,将来择其优者,还了身契与你们,另赏院子银钱,供你们体面生活。衷心与我一同打拼的,我自替你们寻好归宿,风风光光送你们出嫁。但……”
她眸光一扫,眼神凌厉几分,“有不守规矩,包藏祸心,以我好欺者,严惩不贷,绝不留情!”
小婢们一溜儿跪了,口称“不敢。”
阿倩趴在榻上,瞧她训完话转头进来,努嘴道:“那个徐阿姑不好相与,镇日板着脸,不发一语,像全天下都欠了她银子似的,她在外头谋生,因这张臭脸,根本赚不来几个钱,你倒信她,把人都交给她归置?”
林云暖笑着走来,见她身上只披着薄薄单衣,从一旁取了个毯子盖她身上:“你不喜她,怎么还厚颜缠着人家给你推拿?”
又说:“我寻人做事,又不是叫人来给我陪笑,做什么逼着人家改了自己性子?”
身为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其中艰难谁知?若非生计艰难,还不定肯踏足集雅斋来。她不过运气还不算差,投生到不缺银钱的林家,又有什么比人家强的?
这话阿倩不爱听,“陪笑怎么了?我跟我那些姐妹,哪个不是与人陪笑的?可男人喜欢我们啊,分明也占不着便宜,也肯大把银子往我们身上洒。”说着,她挑起眉头,轻笑,“话说回来,你这两天有时间来我这儿,那木奕珩不缠你了?你也是,做什么总是没好气儿地对他,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骄傲性子?你也该学学我们,说话婉转些,多笑笑才好。”
林云暖一听木奕珩的名字就头疼,当日木奕珩当街将她带走,阿倩是亲眼见的,在阿倩面前,她也不需伪装,手里捋着桌上的香囊穗子,不以为意道:“我为何要委屈自己与他陪笑?我图他好处不成?”
阿倩凑过来趴她腿上,娇声笑说:“他那么俊,又年轻,你就一点儿都不动心?再说,你亏都吃了,做什么还跟他拧着?跟他好好儿的不成?将来,你总是要落个归宿,为何不能是他?”
两人这番话,若叫外头那些世家女子听见,怕是瞠目结舌。阿倩身份特殊,将清白名誉看得极淡,倒也甚符林云暖的胃口,有些事,也只能与她说说。
“我不想嫁人了。”林云暖将香囊拿起,细细嗅了两下,又将封口处拆开,将里头香料倒在手上细瞧,漫不经心像在说别人的事,道,“他不想娶,我不想嫁,我们也算想法一致。和一个年纪比我小的男人一起已经够叫我心里不舒坦了,再让我跟他有什么名分?别人不说什么,我自己都恶心坏了。”
阿倩的笑容暧昧起来,伸手戳戳她的大腿:“哎,你和我说实话,他……怎么样?”
林云暖一怔:“什么怎么样?”
阿倩两手食指对在一处,笑说:“就那个,榻上……”
林云暖登时把脸一红,将人一把推开,“你胡说些什么?不理你了。”
她跺脚便走,裙子上洒了香囊里的粉末,弄污了一块儿。
阿倩连忙赤足追下来,将她从后抱住:“好啦好啦,你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脸皮这么薄?我告诉你,我瞧人可准了,其实啊,从男人的面相上,就能瞧出许多,比如,木爷他山根高悬,鼻子挺翘,手臂粗实,大腿又长……上回,他从马上下来,右足一踏,左手一提就把你扔到马上,那腰……”
“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林云暖板着面孔,连耳尖都红了。
阿倩掩嘴嗤笑:“好,我不说便是。徐阿姑配给你的方子,你可记得用……你这么虚弱,我怕你吃不消他啊……”
林云暖终是恼了,挣开人就往外走。阿倩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声提醒她道:“我可是为你好,这少年人,哪懂什么节制,你可千万自己保重,别太纵着他了……”
等走出院子,坐进轿子,林云暖还脸红如火,臊得想死。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怎生收场?
木奕珩故能叫她打发寂寞,若要长久纠缠下去,弄得两厢嫌恶,又有何趣?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结果。兄长虽是为她好,但贸然逼婚,却教她落了下乘。
从此,这人必不能再见了。
过往一切,就算一场艳梦。她孑然于世,看淡情爱,早不寄望于旁人。遑论,这时代的男子,有几人痴情?林熠哲那种专一男子,到底罕见。木奕珩本就是花花公子,她不想成为他第一个,也没想成为他最后一个,他于她,也是如此。彼此都是过客,又无情分,缘分本就淡薄。
想及适才阿倩所言,只觉血气都冲到脸上去了,脸颊烫的厉害。
昨晚,他那么过分,她又哭又求,不知被迫叫了多少声“好哥哥”。
此刻,遍体恶寒,把自己恶心坏了,一阵阵反胃。
轿子停在书局门口,叫晚霞去拿昨天定好的卷籍,晚霞才进去,就见一个极眼熟的背影。
“你是说,这书是名女子所写?”
那声音清朗悦耳,不消他回头,晚霞就知是谁。手攥住帘子,身子狠狠震了下,眸中已有了泪意。
四爷……
她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发出声音,狠一狠心,将帘子放开,转头就走。
那店当瞧见她,嚷道:“哎,姑娘,可是来替林先生取书?您别走啊!”
晚霞快步出来,手撑在轿窗沿上,“……奶奶……”
她用力喘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四爷、四爷他在里面!”
唐逸回过头来,只见门口处半掩住的青色帘子微微晃动。
那店当与他道声“得罪”,朝外追出来。
只见林先生的轿子已经走出老远。店当莫名其妙,挠头进来:“奇怪,林先生的婢子作甚进来又出去,走得这样快?”
唐逸握着手里的书:“你说的林先生,便是这本书的手稿撰人?”
店当摸着后脑,还一脸的不明所以,答道:“正是,许是想起什么别的事,便走了,可惜,您未能见一见这位奇女子。我们初时拿到手稿,也都是极震惊的,书里那些豪气干云的人物,若非亲见,怎么也不能想象会是女子写的。爷可要拿一本回去么?这是第一卷,后头还有六卷,按林先生所言,约莫要有两年才能慢慢拿过来印。”
第一册试水,用极低的价钱,等慢慢有了人气,再渐渐增加价额,是这书局东家有眼光,才肯答应合作。
唐逸会账毕,缓步走在街头。
他心中十分乱,这故事,从前钟晴与他说过,什么神雕,什么龙女,他只当是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志怪故事,未当过一回事,如今有人将这书写了出来,还更详细丰富,再加上写手的润色,简直精彩绝伦。
他突然,有些相信钟晴所言,那个荒诞而多彩的世界。
夜晚的卫国公府,木奕珩是别扭的座上客。
拢香凝玉围了毡帐,火烧得极旺,只置了八张紫檀雕花矮几,上头皆有泥炉,温着水酒,每张席位旁,都跪着一个出色的侍婢,用扇子扇着小泥炉,不时布菜给席上的人吃。
木奕珩陪在末首,兴致缺缺。被木清鸿强行拉来给卫世子凑趣,当日早已闹翻,却不知为何,这木世子竟毫无脾气。他心里气还没消,犹记得卫子谚对他女人的垂涎。
闷头饮了两杯,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转过脸,见卫世子推开怀里被撕扯得袒胸露背的女人,朝他笑着扬手,说,“多亏了木九引荐,我身边,才多得一名大才。今晚我得赏你,说吧,金银珠宝、娇婢美姬,随你选!”
众人大赞世子阔绰大方,木奕珩皮笑肉不笑道:“世子既要赏,木九可就厚颜受了。”
不理木清鸿如何给他打眼色,翘着脚道:“听说前儿卫世子得了个美妾,弹得一手好琴,世子叫她出来,与我弹一曲’娇娘赋’。”
花下有娇娘,肌肤绵且香……
是首下流到不能更下流的乡间俚曲。
座中无不变色。
木清鸿几乎要晕去,当下顾不到去斥他,起身便一揖到地:“世子恕罪,奕珩他……”
就听卫世子扬声大笑,跺脚,拍着大腿,“你这混蛋木九!”
他哈哈笑道:“好胆子!就没你不敢戏的女人是不是?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你!”
回头与下人道:“去,把黄姨娘叫过来,见过诸位!”
那下人脸都吓绿了:“世、世子,可是前天才、才入府的黄姨娘?”
“还能是谁?赶紧的,叫她不要磨磨蹭蹭!”
木清鸿未完的话吞回肚去,惴惴坐下来,回身瞪了木奕珩一眼。
木奕珩笑道:“卫世子果然爽快!来,木九敬这一杯!”
正说话间,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抱歉,我来迟了。”
就见侍婢拢了毡帘,一人垂头而入,面若冠玉,唇如涂丹,二十八九年岁,墨发半束,穿一袭银色云纹锦袍,大袖翩翩,朝众人施了半礼。
“季安!”卫世子当先笑道:“你快来,我与你介绍。”
木奕珩转过眸子,持杯的手一顿。
唐逸步上上席,在卫世子身畔坐了。
“这位是文渊侯府七公子,谢七爷。这位,崇远大将军的侄儿,杜爷……木五爷你见过了,他下首是……”
“木爷。”唐逸看向木奕珩,面色平静,目光沉沉,“好久不见。”
屈辱的滋味在心头,是苦的咸的涩的,绝不好受。
这人,以恩义相胁,迫他作了四幅春画儿,才有今天,他为人客卿,屈于权贵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