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臣手足无措地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一会儿后,某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要、要是橘大将赶不回来的话……这该如何是好?”
胜麟太郎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不必来问我了吧?你们对答案一清二楚,不是吗?”
此言一出,现场氛围顿时发生微妙的变化——充满惊恐的空气。
胜麟太郎话音未断:
“正因无法准确估计橘大将赶回来的时间,所以我刚刚才说要‘撑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地跟敌军展开缠斗,尽可能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长,对吾等就越有利。”
“总而言之一句话:撑下去!努力地撑下去!”
这时,某位老臣情绪激动地尖声道:
“荒、荒谬!胜麟太郎,你这是什么混账战术!以江户城町作战场,这会带来多大的伤亡啊!”
此人的这句斥责就像是一个开关——转眼间,潮水般的反驳、叱骂自四面八方涌向胜麟太郎。
“没错!若将江户城町打成一片废墟,那我们的抗争还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还是让幕府遭受重创!”
“我们不能置江户百姓于危险之中!”
“与其死守江户,果然还是直接撤退更为稳妥!”
“不能将获胜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等橘大将回来’!天知道他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赶回来!”
群臣凶凶,表情狰狞。
一个个的无不摆出悲天悯人、己饥己溺的模样。
张口“为了江户”,闭口“保全江户”。
面对这些家伙的声讨、反驳,胜麟太郎越听越不耐烦,整张脸沉了下来,面色黑得像是被墨泼洒过。
他是下级旗本出身,从未受上层社会的腐败风气的影响。
因此,他最看不惯做作,尤其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虚伪。
性格刚直的他,直接冷笑一声,不加掩饰地嘲讽道:
“够了,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吧!”
“你们不愧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资历,扮起‘忠臣’来得心应手!”
“若有不知情的人在此,怕是会被你们蒙骗过去吧,以为你们是什么忠臣。”
“‘不能置江户百姓于危险之中’?少来这套!”
“你们到底是在顾及江户百姓的存亡,还是怜惜自己的小命?你们心里难道没数吗?”
“你们腰间的刀难道是佩来好看的吗?”
“若连上阵杀敌的勇气都没有,那你们还是赶紧把腰间的佩刀取下,再把武士的籍贯卖了吧!别玷污‘武士’二字!”
他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胜麟太郎,注意你的言辞!”
“你这是在赤裸裸地侮辱我们!”
“即使你是海军总裁,也不可口无遮拦!”
“收回你刚才的话!”
霎时,诸臣更加疯狂地声讨胜麟太郎。
便在这一阵高过一阵的的斥骂声中,德川家茂冷不丁的开口发问:
“……胜君,容我最后确认一次,‘笼城战’真的是我们目前唯一有胜算的战法吗?”
德川家茂的突然出声,使现场重归寂静。
包括胜麟太郎在内的诸臣纷纷转过脑袋,直勾勾地看向德川家茂。
“是的!”
胜麟太郎坚定地点了点头:
“虽然很冒险,虽然会损失惨重……但若欲击败长州军的话,别无它法!”
“……”
德川家茂不说话了。
他闭上双目,“呼”地长出一口气,作沉思状。
那些反对胜麟太郎、不愿打“笼城战”的臣子们纷纷朝德川家茂投去希冀的目光。
不管他们吵得多凶、争执得多厉害,最后负责拍板做决定的人都只会是征夷大将军。
他们迫切地希望德川家茂接下来所说的话是“我拒绝”、“我反对”。
在他们的殷殷期盼下,德川家茂让他们感受了一把过山车般的刺激体验。
不消片刻,德川家茂猛地睁开双目,眸中迸射出精光。
“……在江户城町开战,只怕是会把大半座江户打成废墟。”
诸臣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纷纷面露兴奋、激动之色。
然而,下一息,德川家茂话锋一转:
“不过,我的想法倒与胜君不谋而合。若欲击败当前这股来势汹汹的敌军,就只有拿出不服输、不怕死的狠劲儿。”
刚刚才浮现在诸臣脸上的雀跃表情,瞬间凝固。
“事到如今,便依依胜君所言!笼城!跟敌军决一死战!”
德川家茂的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大广间的每一处角落。
继“表情凝固”之后,诸臣颊间的血色尽失。
先是沉寂2秒,随后就跟炸开锅似的,诸臣纷纷趴伏在地,情真意切、甚至是声泪俱下地苦劝德川家茂:
“主公!请您三思……”
未等这些人开口,德川家茂就已经预判到他们想说的话,直接打断道:
“尔等不必再劝!”
“我决心已定,绝不更改!”
“我不想向敌人服软,更不想在有胜算的情况下拱手让出江户!”
“江户町内有无数士民。”
“若不提前疏散士民,待战端一开,势必会死伤惨重。”
“再者说,若有过多士民逗留在町,我们也没办法放开手脚作战。”
说到这儿,德川家茂扭头看向老中牧野忠恭。
“牧野君,‘疏散平民’一事,由你负责!”
“自今日起,如无必要,所有士民不可再逗留在江户!”
“若有地可去,大可自主行动,幕府不做干涉。”
“若无处可去,可前往奉行所报道,幕府来替他们寻找去处!”
牧野忠恭一边仔细聆听,一边不住地面露复杂神情。
他并不赞同在江户打“笼城战”。
可既然德川家茂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再怎么不愿也无权说个“不”字。
他咬了咬牙,俯首称“是”。
接着,德川家茂扭头看向另一位老中稻叶正邦:
“稻叶君,你负责跟奥羽诸藩协商,让他们做好接收难民的准备!”
“所有无处可去的江户士民,全部转移到奥羽诸藩安置!”
稻叶正邦跟牧野忠恭一样,在面露难色后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德川家茂的目光投向下一位大臣——胜麟太郎。
“胜君,我要求你动员海军中所有能动弹的舰船,接江户的士民们前往奥羽诸藩。”
胜麟太郎挑了下眉:
“要出动海军的所有舰船吗?”
德川家茂点点头:
“我们这回儿可是要彻底‘清空’江户城。”
“为了赶在敌军之前疏散町中所有士民,我们要动员所有能动员的运力。”
“还有,胜君,我任命你为本次笼城战的副总督,全权指挥本次作战!”
胜麟太郎面容一凛,坐正身子,然后毕恭毕敬地附身行礼,接下任命。
副总督——听见德川家茂授予胜麟太郎的这一职务,现场许多人不禁面露惑色。
他们都以为德川家茂会直接任命胜麟太郎为总督。
论职称,胜麟太郎已是海军总裁,除了将军本人之外,几乎没有比他更大的官了
让他担任总督,并无不妥。
连胜麟太郎都只是副总督,那谁是总督?
一时间,另外几位尚未接到任务的老中,统统变了脸色。
在海军总裁只是区区副总督的情况下,若说有谁能够担任总督的……也就只有老中了。
德川家茂看穿了他们的疑虑,微微一笑:
“本次战役的总督,将由我亲自担任!”
“我将全程坐镇江户城!直到江户失陷或是敌军溃灭!”
瞬息间……真的是瞬息之间!现场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看着扬言“御驾亲征”的德川家茂,包括胜麟太郎在内的诸臣全都惊了。
某位对德川家忠心耿耿的大臣立即道:
“主公,不可!”
这人开了个头后,其余大臣你一言、我一句地力劝德川家茂去避难:
“主公,您身为征夷大将军,怎可亲自涉险?”
“主公,请您跟随海军前往奥羽避难吧!”
“主公,唯有这点请您聆听臣下的建议!”
胜麟太郎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也换上恳切的口吻:
“主公,请您放心地前去避难吧,守城诸事,尽管交由吾等!”
面对胜麟太郎等人的苦劝,德川家茂的反应……一言以蔽之:不为所动。
直到诸臣都说累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吾乃江户幕府第十四代目征夷大将军。”
“身为武家的共同领袖,岂有夹着尾巴逃跑的道理?”
“我就待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要么生,要么死!”
……
……
江户城,大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暴雨般的急促足音,支配了整个大奥。
此时此刻,大奥内部随处可见女官们满面焦急、快速奔跑的身影,全然没有往昔的雍容模样。
不仅仅是江户町内的士民们要撤离,江户城内的所有非战斗人员——尤其是大奥的女官们——也都要撤离。
兴许是在舒服安逸的环境待久了,明明大祸临头,大奥内却仍有不少女官拎不清轻重,准备带着她们的全部家当跑路。
在以前,对于大奥内部的种种乱象……尤其是其奢侈作风,德川家茂和天璋院一直是束手无策。
在当年的“南纪·一桥之争”中,大奥势力一边倒地支持南纪派,并且确实有所贡献。
换言之,德川家茂的成功上位有大奥势力的一份功劳。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奥势力是德川家茂的自家人。
众所周知,随便对自家人动刀,极易遭致不可控的严峻后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别的不说,让身为功臣的大奥势力受委屈了,会让其他功臣感到寒心的。
不过,事到如今,危难当头,德川家茂和天璋院也不惯着这些贪慕虚荣、不识好歹的臭女人了。
“这堆衣服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们是去踏青吗?快把这些既笨重又占地方的衣服都给我扔了!”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只带最低限度的行李!随便带两套便于行动的换洗衣物就好!那些笨重无用的礼服、首饰,统统不许带!”
“船上没这么多空间!船上每多一份行李,就多一人丧失登船的机会!”
负责统筹这次的“清空大奥”行动的人,是天璋院的某位贴身女官。
在德川家茂的授意下,她毫不留情地痛斥那些没有逼数,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的女官。
看着那些精致的首饰、华丽的衣裳,这些女官虽感心疼,却不敢多说半句怨言,乖乖照办,只带走最低限度的行李——她们生怕德川家茂扔下她们,不带她们逃命了。
就在整个大奥一片忙碌的这个时候,大奥某处——
咚、咚、咚、咚、咚、咚……
德川家茂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
刻下的他不再作日常打扮,而是一袭戎装——身穿黑紫相间的具足,头戴折乌帽子,腰间佩挂太刀——看上去威武不凡。
就在他的正前方,几名身穿朝廷服饰的女子——她们是和宫的贴身女官——满面焦急地聚集在某扇房门外,对着房内喊道:
“殿下,大树公已经说了,让您赶紧撤离……”
女官的话还没说完,房内就传来尖锐的喊叫:
“不要!我哪里也不去!”
女官们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她们发现了正朝这儿走来的德川家茂。
眼见将军来了,这几名女官赶忙趴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