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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辉堂

他理所当然地坐上了驾驶位,我没和他争。

从、简单

我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狗血淋头,戏剧性拉满,这其中绝大部分是拜了我亲妈所赐,但我没想到我能遇上个同样从小就不得不生活在至亲成年人乌烟瘴气中的人。

与我这为了吃穿住行朝夕忙乱的情况不同,他锦衣玉食,受最好的教育,与我之间,云泥有别。

但我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截然相反的境遇蒙蔽不了我们的心眼,我们比谁都清楚,我们只是……附属。

别误会,我很爱我妈。

她要我去死的话,我不会有太多挣扎,退而求其次地捐个肾什么的,那是压根儿就不需要考虑的。

只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强烈地意识到,我是她的附属。

我的命运走向,是由她决定的。

她对我无可置辩的影响,从内到外,使我成为了今天的模样。

比如说,对交欢同时抱有的乐在其中和无所谓。

邵辉堂却相反。

真有趣。

他居然也拥有一个被各类声色犬马污染的童年,他爱他的弟弟,他为他的弟弟奋不顾身,但他却……憎恶性。

真的吗?

我把他拉下车,似乎是因为刚才情绪的发泄,他的神情到现在仍有些恍惚,眼神迷离着,冷静内敛的气质一扫而光。

当我把他拽进房门,他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来,声低而沙哑:“简单?”

我凑前,将他困在身体与墙壁之间,鼻尖贴上了他的:“亲我。”

“……简单,这不好玩。”

“亲我。”我的执拗劲头上来了,他眸子里的火焰愈发激烈,灼灼逼人,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味道从鼻腔侵入大脑,“不是交易。”

他的喉结明显地动了,舌尖从唇缝中一闪即逝。

“亲我,你想亲我的,邵辉堂。”

就在我快要放弃被动引诱而变战术为主动出击时,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炽烈的嘴唇猛撞了上来,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他的舌就已经用力撬开了我的唇,有力到近乎粗暴地和我的缠斗在一起。

他确实有经验,很有经验。

而且与他那仪表堂堂的斯文模样相反,他主动的亲吻强劲得有些霸道,和上一次一样,跟温柔毫不沾边,像是含着恨,带着征服的意味。

这不是我习惯的亲吻方式,但不可否认,它挑起了我迎战的欲望,我的回吻同样谈不上多么亲切,他的急风骤雨,勾出了我的怒海狂涛,到最后,我甚至都不能确定这是一个亲吻。

我们彼此的动作包含了啃噬咬切,从嘴唇直到脖颈,他和我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就像两头陷入肉搏的困兽。

我自然而然地顺势去拉扯他的衣服和裤头,他却像被按了停止按钮的人偶一般霍然僵硬,我只得收回手去,一边忍着缺氧和心率爆增导致的些微头晕,一边斜着眼乜他,等他反应。

“简单。”他大喘了口气,声音更加沙哑,也倍添了份诱人。

我闭了闭眼,哼笑:“不能再进一步?你裤兜里那硬的是偷偷放进去的石头?”

他没有马上吭声,凝着我。

那双眼睛……活见鬼,我不管不顾地回盯着他,同时把手伸向我那渴求到发疼的下身。

但他比我更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原以为他是要我先替他解决问题,但当我转换方向的时候,却遭到了他更用力的抗拒。

“你干什么?”我的声音也不对劲,听着不像我。

“不行。”

他同样在喘气,然语气坚决地像磐石。

“什么不行?我又没碰你,我摸我自己不行?”

“不行。”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然又亲了上来,唇舌的缠绕中,一串匪夷所思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是因为我才起的反应,你不可以自己解决……你要忍着,我也……一样。”

“……为什么?”

他稍稍和我分开,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性对我来说——”

“很脏?”我笑着接下去,“是羞辱别人的行为?”

摇了摇头,他说:“有特殊的意义。”

我被他噎住了,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当他的手掌在我脸上轻轻摩挲,我回过神来,有些好笑,但托福,那胀得难受的欲望也因为思考的回归而消退了一些,我看着他问:“意思是你现在不想和我做?甚至我在你面前自慰也不行?你统统归纳为‘对你的性’?”

他居然点头了。

他居然有脸点头!

我笑了,气的。

为什么?又凭什么?

他似乎听到了我沉默的质问,垂下了眼,旋即抬起,注视着我,几乎一字一句:“我不想对你随便,希望你也一样。”

“但是……”我模模糊糊地有些能理解他的意思,但这对我仍是一大打击,我以为在经历情绪酝酿蓄力之后,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迎来火山的爆发——

我想要他。

虽然他现在除了嘴唇和发型的异样外,还是衣冠完整,这却不妨碍我欲望的想象,我要他投降,听我的,由我抚摸全身,由我亲吻,吸吮,舔舐,摩擦……他给我的也不该只是亲吻,当他的掌心贴上我的脸,我希望我和他能甩开桎梏,紧紧地、赤裸裸地黏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让你舒服,快乐的,我保证。”我做着最后的反抗,“我们不必做到上、下的那种阶段,只是,只是让我摸摸你。”

他的眼神闪动着渴切,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又想凑上来亲吻,然而他的行动是退后,小半步的退后。

接着摇了摇头,他说:“不。简单,交媾的快乐很容易得到,你我都是。我要的不是那个。”

我低头看向他鼓胀的下身,心中升腾起一股怨气:容易得到,所以就要人为制造障碍?

他既然用上了“交媾”这么正式的词,我也就从善如流:“那你要什么?我作为落后野蛮荒淫土地上靠卖弄风情诱人交媾的娼妓的儿子,你能从我身上得到的不也只有交媾的快乐吗?”

为防止他误解——他好像就是这么个人,我补充了一句:“当然,你弟弟我是一定会给你找回来的。”

他再度摇头,竟然又退了半步,只是这回,他的手心贴上了我的脸颊:“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想和你……但不是现在。”

我叹了口气。

“我不觉得你是落后野蛮荒淫地方只能提供交媾乐趣的人,”他记住了那三个形容词,“我也不是先进文明圣洁之地可以供给物质的金主,还是说你只想从我身上得到钱?”

嗯,他还用上了三个反义词。

我笑了,好吧,他有理:“你要是嫖客,我可以给你介绍专业人士,相信我,保证能让你欲仙欲死。”

他捏了一下我的脸:“我不是。”

“……我只要你付给我找你弟弟的酬劳。不管怎么说,你是老板,邵先生,既然你对我的身体没有兴趣,那要不要改成去洗个澡,然后休息?我还可以提供宵夜服务,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拖长了腔调说。

想过问他究竟是要什么,总归没问出口。

毕竟我也不清楚我对他的欲念有没有混杂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太可笑了不是吗?

才认识一天!

他迟疑了一下,表示确实需要洗澡,但没有携带换洗的衣物,我说贴身衣裤我有新的,可以直接给他,外衣裤也能借,虽然我结实一些,但身高几乎相同,肯定合适。

麻烦在接下来的睡觉问题上,因为卧室只有一个,床当然也仅有一张,他坚持睡客厅的长藤椅,我告诉他我没有多余的被褥,舒不舒服倒在其次,别看这里的气温不低,但夜里海风很大,容易着凉,感冒是小事,耽误正业就不好了。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放心好了。”我义正言辞地向他保证。

刚才在洗浴间我已经自行解决了一次,又不是十几二十啷当的小毛头,不至于,不至于。

“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脸上罕见地浮出了一丝窘迫,“我睡相不好。”

“比如?你打鼾?”我做出了受到惊吓的样子,看他耳根子都有些泛红,心里直发痒。

“不是,我……不习惯床上有其他人。”

他看向我,欲言又止,沉默了好几秒,才用一种死死板板的语气说:“而且之前说过了,你的床不适合单纯睡觉的人,上面睡过太多人了,可能会让我做噩梦。”

我撇了撇嘴角:“那没办法,我的身体也睡过很多人。”

他没再说话,径自抱着折叠好的衣服放上藤椅,靠了上去。

“我还亲过很多人,你要不要我换个嘴唇换条舌头?”他不接招,我愈发没好气。

还是没得到回应,我反省起自己傻了吧唧的幼稚赌气,转身要回卧室,他却在我身后突然开口:“简单,等找到我弟弟了,我会好好解决我和你之间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闭着眼睛,但唇角勾着:“我说过我憎恶赌博,厌恶风险,但既然下场,就是一把梭哈。你要不玩,早点抽身。”

我张了张嘴,冷不丁想到他那位宜安弟弟,高高兴兴和当地的所谓“捞金”女孩结婚的男人,该不会他们兄弟俩都是这德性?

他想要什么?我?跟他?一起生活?

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太荒谬了,我的生活和他的,从哪个角度分析都不可能会有交集,他既然不想和我共享交媾之乐,那就罢了……

云雨巫山,找谁不是一样?

嗯。

没错。

邵辉堂

长藤椅并不算舒服,躺在上面,我无法完全伸直双腿,翻身也必须小心翼翼。

除了寝具欠佳,海浪声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始终充满着潮湿的苦咸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过夜了。

可这一切都不是我两眼发直茫然盯着天花板的原因。

简单。

这哪里像个正经人的名字?

……他本来也不是个正经人,私家侦探怎么也算不得是受人尊敬的主流职业,更何况他说他跳过艳舞……

他的身体,他的脸,他……淡蓝色的眼睛,无一不散发着诱惑的气息,犹如蛊惑人心的海妖,我甚至想,如果早几年,我那对一言难尽的父母看见他,估计千方百计也得把他纳入“玩具”之列。

我不知道我现在被他吸引,是不是因为自承袭双亲那非常的遗传在蠢蠢欲动,我是不是又起了令我作呕的心思,渴望征服,试图玩弄,再心满意足地欣赏对方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的模样。

如果是,我要怎么面对宜安?

我又要怎么面对简单?

他聪明敏锐,对自己的身世处境有着几乎与我一般刻骨铭心的认识,他不会接受被操纵,被取乐,被戏耍。

将双手掩面,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刚才抵挡住他的引诱颇生出些自豪。

简单。

之前他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与迷惑直接让我膝头发软,相对应的,某处生硬。

但他可以随性而上,我不行。

我的随心所欲,就是放任自流,就是害人不浅。

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禁锢了自身欲望的时间单位以年计,我不想功亏一篑,我不想只是单纯地从他身上去追寻快乐——哪怕那样做再简单不过。

我是为宜安的下落而来,宜安生死未卜,安危不知,可我满脑子竟然是简单。

海文特特岛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也许等找到了宜安,我得不顾一切地把他带回去,离开这极度危险的是非之地。

我将手探上快乐的发源处,回想着近在咫尺的那个男人亲吻后的模样……

一整个夜,千军万马践踏过我的大脑,直到外面有微弱的晨光透进来,我才终于得到了些许的宁静。

不过这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的呼吸猛然一滞,张口吐气,心怀惊惧地瞪眼坐起,看见简单蹲坐在藤椅边的地上,捂着左眼,右眼愤懑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捏我鼻子?”我向他伸出手,他没理会我,自己站了起来,拖拽的懒声里渗着一丝委屈:“为什么?叫你你不醒,戳你脸你就转了个头,你是要我去拿冷水泼你还是直接坐你身上去?”

他移开了手,被我撞上的左眼半眯着,有点点泪光挂在睫毛上。

我的心脏一缩,情不自禁地抚了上去:“对不起,我到凌晨才睡着。”

这次他没有回避我的碰触,轻叹了口气:“等会儿你可以在车上再睡会,现在起来吧,吃点东西——你是想去外面吃还是我随便煮点什么?”

“不麻烦的话,你来煮吧。”我转了转僵硬酸麻的脖子,“我已经不太敢在你们这下馆子了。”

“你怕辣?”他走向冰箱,回头问我。

“不,可能是水土不服?”

也许并不是单纯的水土问题,我在自己酒店用餐并不会出现什么身体翻江倒海的问题,但只要踏出了那块领域,花样百出的不适概率大增,尽管我备好了五花八门的药,但毕竟不能随身带着,要能从源头上掐断病源,总归比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吃药的好。

他看着也明白我的意思,轻笑了起来:“方便面加鸡蛋,你总不会鸡蛋过敏吧?”

我摇头,默默地看着他滤水烧水,煮面。

他上身一件浅绿色的运动背心,下面则垮着条犹如裙子的咖啡色大裤衩,不搭调的颜色,无形无状的穿着,加上熟练的烹食动作,他整个人看着就像个……华丽的居家煮男。

“如果你想亲我就过来,不然别这么看我。”他突然开口,视线仍盯着热锅,“等会儿把我看硬了,又不能碰你,难受。”

我被他一噎,规规矩矩地移开视线。

还好不多会儿两碗面端来,我和他相对而坐,埋首进食,我吃得慢,他则狼吞虎咽,明知这人不是宜安,我仍忍不住教育:“别吃那么快,烫,容易得食道癌。”

他停了叉子,瞥我一眼,没说话,动作却是慢了下来。

我喜欢他的听话。

“简单。”

“嗯?”

“你多大?”

他又停下来,瞪我:“干嘛?”

“比我小,是吧?”我问,他看着就该比我小,不然我没法解释心里莫名其妙蒸腾起来的保护欲,想要照顾他的诡异念头盘旋不去,他是让我想起了宜安吗?

“年龄上小一点,”他抬眼,眼里流动着意味不明的亮色,嘴角勾出了微笑,“不过男人的年龄没什么好比较的,关键是心智的成熟度,以及……”

“……”我似乎有种预感他要说什么,低头扒拉起面条。

“那里的大小,嗯。邵先生有没有信心跟我一较长短?”

果然,他笑吟吟地问。

我原本是不打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但觑着他洋洋得意的样子,没忍住脱口而出:“这你不用担心,以后有机会的。”

他这回连咀嚼都停了:“什么机会?你甚至都不愿看我的裸体。”

“这不是事实。”我平静地否认,“我想看。但你也知道有句惯用语叫‘干柴烈火一点即着’,这可能会耽误正事。”

“正事。”他点头,收敛起戏弄的笑脸,风卷残云地腕底朝天,抹了抹嘴,对食物仍剩下一半的我说,“你不能穿成这样去,太显眼了,就算你从头到脚看着就像国外来的肥羊,至少外表上你可以是没有多少肥膘的……羊。”

我想起昨夜的打劫事件,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穿我的,你肯屈尊降贵的话。”

“好。”

“等到最终结算可都要算进去啊。”他脸上又浮出了有些玩世不恭的笑。

“当然。”

他笑出了两排整齐的牙,进卧室里给我拿了一套衣服,跟他现在身上穿的风格一致,朴实无华的款式与暗淡无光的配色,我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摇了摇头,往浴室走去。

虽然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嘟囔,但他并没有真不分轻重地胡闹,等我出来,他带着我绕到屋后,一指一架饱经风霜的摩托车:“你的车也不能开,得换这个。”

我端详着这辆海文特岛上随处可见、毫无特色的摩托车,它身上的斑斑点点像是在诉说着这些年经历的坎坷:“有多远?我没骑过,不过可以试试。”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试试?那可不行,这是我的宝贝,我不和任何人分享。”

“算在账上。”我稍稍生出些不耐,熟料他还是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不能让你试,你没开过还有胆子说这话,就不怕我俩会死在找你弟弟的路上?”

他强行要求我坐在这辆风烛残年的摩托后座,他载我,当他再一次在我面前展现不怕开水烫的死猪风采时,我抗议的话自行封进了嘴里。

半小时后我明白他不让我骑车确实是好意。

这里的路,这里同样骑着摩托车的男女骑手们,开着各种小卡车小货车小面包……的司机们,他们共同构筑了交通道上荒野求生的副本。

虽然摩托上表盘的时速只在三十到五十之间摆动,但我直坐得冷汗潺潺,比云霄飞车的体验还刺激,好几次他硬生生挤出一条通路,那险象环生,让我暗下决定:这辈子除非别无选择,否则再也不会碰摩托车,不管自己还是别人骑。

理所当然,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场合中,我不得已只能贴着他的后背,环着他。

任他飞驰,无论方向与目的。

在漫长且折磨的五十分钟后,摩托终于停了下来,我只觉得两腿僵硬,臀部疼痛,来不及移动,他先行跳下车,两手架住我的胳膊,笑得像阴险的猫:“慢一点,我搀着你。”

我想谢绝他的好意,转念又自嘲,扭捏给谁看呢?

借着他的力气勉强重新站到了地上,他却没有马上放开手,保持着半抱着我的姿势,在我的不解中,突兀地贴到了我耳边,吐气似般低语:“我突然觉得,就这么把你藏起来也挺好的,保证没人再能找到你。”

“……你养不起我。”我推开他,环顾起四周。

举目无屋无人,零散地生长着这里很常见的矮树,沙土地上隐约有条脚踩出来的路,太阳高高在上,空旷到乏善可陈。

“这地方有人住?人呢?”我问。

他推着车向前:“我先得藏好我的宝贝,那村子里的人信奉外来客的东西都是天赐的,能摸走一定摸走,那都不叫偷,一点不会跟你客气。”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心里想的是:我弟弟爱上的女人,居然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

太可笑了,不是吗?

、简单

我发现每当事情牵扯到他弟弟的时候,他的反应总是那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就比如现在,那种能媲美发现啃下了一口的苹果里有半截虫子的表情丝毫不加掩饰。

天可怜见,我得动用多强的定力才能不去狠狠踩他一脚。

我一言不发,拿上头盔,带路,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这地方即便是我也极少过来,就算都是底层,其中也还分了那么些三六九等,说是贫民窟,但它和城市销金窟旁边滋生肥大的那类不大一样,这里聚集的人群大多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社会的最边缘人。

他们最初的一代来自于兵燹频繁的邻国,逃难至此,既不被正式接纳,又无力强行驱赶,几十年后,两三代人接续,加上渐渐容纳了从四面八方来到首府谋生而寻觅不到寄身之所的人群,这里就像肿瘤一下膨大起来。

肿瘤当然是丑陋的。

不能否认,所以黄金遍布的天堂国度下凡的他厌恶得有理。

老实说,连我也很难不生出想要干净利落地将这团丑恶切除的想法。

走在坑坑洼洼且垃圾遍地的土路上,旁边是奇形怪状的各类洞穴似的住房,最高的建筑大概也只有三楼的样子,触目之景大写着“穷困潦倒”之外,整个地方散发着一种潮湿的腥臭,这味道飘荡在空气中,无孔不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一路上都有不少人,男女老幼一应俱全,老少为主,但他们比游戏里的npc更欠缺真实感,若不是还有几个残存了好奇心的小孩子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身后的话,那感觉就仿佛闯入了行尸走肉的大本营。

我看着他一脸紧绷的表情,忍不住笑:“你现在知道了,就算小糯把地址给你,你也找不到地方的,你瞧瞧,能找出一块路标或者门牌号,你这个案子我分文不收。”

他没理会我,沉着脸,亦步亦趋。

又走了三四分钟,他像突然醒来,冷不丁顿住脚步,我以为他有所发现,忙一步到他面前,他深吸口气,嘴角撇出了苦笑,摇着头叹:“不知道宜安来过这里吗?他告诉我,那姑娘家境普通,这就是他的普通,呵。”

矛头倏然对准了我,他的眼中闪出挑衅:“这也是你的普通吗,简单?”

我盯着他,他棕黑色的眸子里闷燃着怒意,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简单,你也出身这里吗?

不,我不是。

低贱阶层的三六九等中,托我生身老妈的福,我从小到大不愁吃穿,甚至有时候还颇能整出些小少爷的派头,这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营养不良的形象,从未出现在我的成长中。

但我也被激起了怒,表现形式可不是与他大眼瞪小眼,而是笑了。

故作姿态地歪了歪头——多谢身边“奇人异士”们的耳濡目染,我深得惺惺作态的精髓,我捏尖了嗓门:“差不多咯,普通人也要吃饭也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嘛,哪不一样?这里的不是普通人,是什么人?贱民?”

我的笑声假地令人发指。

他动了动嘴,应该是想反驳我,我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声音出来,他倒是移开了视线,目光飘向这npc大本营的深处。

我意犹未尽地正想乘胜追击,谁知道他的话语倏然如暗箭射出,只是他的视线依然没有对准我:“你真觉得这是普通人?”

声音不大,从耳膜直刺心脏。

好问题。

简单名了,我却答不上来,要跟他抬杠必须违心,可我不愿违心。

于是我只好闭上了嘴,大踏步地越过了他。

走了两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我暗自咬牙,回头一瞅,差点没忍住笑——他被两条骨瘦如柴的狗一前一后地包围了。

可怜的天阶国度下凡的人显然没有见识过这般羸弱如风中残烛却又凶相毕露的生物,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左右转着身,他见我表情有看热闹的意思,并没有出口求助,而是问:“这些狗不会有狂犬病吧?”

我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当然我不敢打保票,不过这俩狗无论形容身态,瞅着并不像野狗,虽然敌意十足,但狗眼里并没有癫狂,疯狗的概率并不是太大。

只是我的文明人客户显然很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对峙,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两只狗跟着他转,他再次站定,有些狼狈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的心念也跟着动了动,哂笑:“要我帮忙?”

“……你能怎么帮?”他苦笑,“即便是你,我也不希望你被这种来路不明的狗咬一口,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上哪找疫苗。”

“别把这里想象得那么蛮荒,海文特岛再怎么说也是有名的旅游胜地,该有的都有,何况你还有钱。”我把拿在手中的头盔挥了挥,继续笑,“我帮你打跑这两只狗,你主动亲我一下,这样可以吗?”

不想勾起他的“创伤后遗症”,我又嬉皮笑脸地加了一句,“就当满足我扮演英雄的癖好。”

遗憾他还是摇了摇头,为了表示坚定的决心一般向前迈出一步,两只狗也不甘示弱地紧紧跟着,他朝前面那只脱毛严重的黄白狗扬了扬手:“走开!”

狗没有动,但是龇开了牙。

他紧紧盯着狗,冷不丁地抬脚踢过去,先发制人虽然值得赞扬,但效果却不如预期,我眼看着他踹向狗头,那狗虽然瘦,动作却依然灵活有力,就他的力道显然并不打算真的伤害狗,只是吓一吓畜牲,狗却没有嘴下留情,一口就咬上了他的小腿,他后面那一只也配合默契地吠叫着往上扑。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旁观下去了,冲上前用手中的头盔猛地一砸,先把后面那只打飞,再改打向咬着他不放的秃毛狗,那狗硬气,脑袋中了两下还是不松口,我无奈只好照着它的肚子给了一脚,它发出一声哀鸣,终于是放开了邵辉堂,摇摇摆摆地向后退去。

威胁解除,我忙蹲下身来察看,他的裤子已经咬烂了,里面能见到血迹和破损的皮肉,想着他先前刚受过肩头的伤,我登时火冒三丈,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居然让客户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见了两次血!

对,我不是保镖,但他出事的这两回,都和我在一起,这样下去,我的生意迟早砸锅。

可惜那两只狗已经逃了,我失去了通过发泄来平息怒火的渠道。

盯着他的伤处,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让脑子转起来的能力,直到他——

把我拽起,拉近,嘴唇擦过了我的。

擦了一下,读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好歹成功地重启了我的大脑,愤怒被惊愕踹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眼,诸多念头汹涌而至。

他用手指抚过我的下唇:“不要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啊?”

“你刚才气到鼻子都位移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神情像在播报天气,“这样不好。我知道在这里我很没用。”

他顿了顿,微微垂下了眼,“对不起。”

我脑门上跳出了问号,旋即感叹号,再接着问号,最后一个犹如棒球棍的感叹号直击过来,有点发蒙地笑:“你以为我是嫌你没用才生气?”

他看了看我,没吭声。

但我还是从他若无其事的面具里察觉出一丝渗出来的沮丧。

我也叹了口气,拉住他往回走:“先去清伤,打疫苗。”

看着他张嘴,我截断了他的话:“快一点的话一小时就能回来,不准反对。”

大概是刚才五官变形的怒意慑住了他,他还真就乖乖闭上了嘴,由着我拉扯前行。

我抓着他的手腕,一路没有放开,他也没有抗议。

就这么水到渠成。

海文特岛虽然某些地方落后“先进文明”一个世纪,但在服务“先进文明”方面,还是体贴周到的,所以他担心的缺医少药的情况并不存在,只要找对地方,荷包足够丰厚,被狗甚至被蛇咬伤这些本土色彩浓重的伤情,处理起来是非常丝滑顺畅的。

即便有这么个插曲,所耗去的时间也并不多,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村子,可能是临近中午的关系,活人多了起来,还是以老幼居多,他们算不得衣衫褴褛,但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灰不溜丢的色彩,毫无生气,毫无希望,无从改变,受困于这狭小的、荒凉贫瘠的空间。

我沉默着,他显然也没有开口的兴致,按图索骥,我们找到了他的弟媳玛琪娅真正的娘家。

站在鹤立鸡群的砖房门口,我感叹:“不管怎么说,你弟媳还是没有忘本的。”

他瞥我一眼,抿了抿唇,上前刚要拍门,门倏然打开,从里面跳出一个身高还不到他肩膀,梳着两条辫子,一身蓝底粉花及膝裙,年龄大概在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抬着小脑袋,用一双水灵灵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笑容可爱,羞涩又……狂放:“你好先生,你能娶我吗?”

他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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