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赵崇明的兴师问罪,魏谦不禁讪讪。他方才在后头听墙角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周昭那厮送的是什么了,他在心里也更是早不知问候了周昭的族谱多少回。
魏谦取出盒子里头的卷轴,展开一瞧。光洁如玉的宣纸之上,那一手沉劲而又飘逸的字迹尽收眼底。
魏谦自知跟书法是没什么缘份的,可这上头加盖的印章他却认得。
不仅认得,而且熟悉得很。可不正是赵崇明的私印。
魏谦记得这块印还是在书院的时候,他买给小胖子的。虽说这印鉴的材质不过是普通的青田石,雕工也是简陋,但赵崇明这么多年也未曾换过。
一念至此,魏谦转过目光,低眼朝赵崇明的腰间看去。只见月色的犀角革带一侧,那兜着私印的锦囊正好端端悬系着。
而赵崇明这边,他看魏谦那贼眉贼眼的模样,心里更是来气,凝声问道:“这东西的来路,你可识得?”
魏谦啧啧赞道:“这不是我家大宗伯的翰墨吗?啧啧,这笔势,这章法,这气韵,我看即便是颜柳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魏谦的恭维反倒让赵崇明的眉头更紧,赵崇明没好气地纠正道:“这是仿二王的行草,不是楷书。”
魏谦脸上笑容立滞,但顷刻间魏谦就按下了尴尬,嘿嘿笑道:“差不多,差不多,意思到了就行。”
反正在两人私下之时,魏谦早已是舍了自己的老脸,可谓是唾面自干了。
见魏谦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又想到方才自己被迫收礼的难堪,赵崇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能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借此暂时压住心头的火气。
他原本不想收周昭的礼,可周昭既然买了字帖,便相当于魏谦收了银子,他若再推辞,无论真心与否,在周昭看来都是虚伪,说出去更是让人看了笑话。
魏谦这头,只顾仔细瞧着赵崇明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沉静模样,心里不由生出好些感慨来当初那个在上元庙会上没见过世面的小胖子,如今已是八风不动,不怒自威,俨然有一朝尚书的气度了。
魏谦多少看出来赵崇明的不悦,打着哈哈道:“你说这周昭,当真是有眼无珠,怎么把大宗伯您的翰墨往咱府上送来了。”
赵崇明闻言,心里又是一声冷哼。
魏谦开始洋洋得意起来,道:“不过说起来,这周昭也真够舍得的,这两幅字少说也得要价十万两银子。大宗伯之威,恐怖如斯,啧啧……”
魏谦话音未落,只听“哐”得一声,赵崇明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了茶几上。
饶是魏谦,也被唬得一时失神。片刻后魏谦才回过来神来,抬手指着赵崇明,吹胡子瞪眼道:“你……你……好啊……你竟还在家里逞起威风来了。”
赵崇明本来还冒腾着几分火气,见魏谦都给气哆嗦了,连话都说不囫囵,心里顿时就只剩下了好笑,无奈软下语气,叹道:“我……我这也不是要怪你。你再这般敛财无度,迟早要惹下祸事。这钱财再多,到底只是身外浮华,反而难免会遭人惦记,横生掣肘。说起来这道理还是你从前说与我听的,如今怎地你自己倒忘了?”
魏谦拍了拍拐杖上的虎头,犹是余怒未消:“不就是收了点礼吗。这事本就是姓周的理亏,他出点血那是应该的,老爷我还觉得不够呢。”
赵崇明听魏谦毫无悔改的意思,心里总归觉得不妥,可不等他再多劝,魏谦抢先反问道:“我都还没问你,那个姓孙的秀才是怎么一回事?”
赵崇明微微一愣,继而解释道:“不过是一位故人罢了,前日里他托了人求我,说是受了冤枉。”
“故人?”一听这两字,魏谦立马紧张起来,质问道:“我从前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位‘故人’!”
魏谦如今可不得不防了,要知道赵崇明口中的前一位“故人”如今正在太医院里。想起那人,魏谦就只觉如鲠在喉,总想着小胖子是不是也被旁人占过便宜。
见魏谦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赵崇明也不由忍俊,笑道:“说起来,这位‘故人’你也认识,当初他同你我在岳麓书院一道进学呢,我记得你当时还唤他做‘卖报郎’来着。”
“是他啊。”一提起“卖报郎”,魏谦就有印象了。当初这孙传文最爱卖弄见识,时常在食舍里念邸报上的消息,因此魏谦私下里便给他取了一个“卖报郎”的外号。
魏谦顿时转怒为笑,说道:“看来还被老爷我说中了,这孙传文如今真成卖报的了。只是……他不在长沙府待着,好端端地来京城作甚?”
“或许是有些别的要紧事吧。他这次也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同窗一场,不好袖手旁观。”赵崇明随口解释了一句。
“你就当你的好人吧。昨晚你去诏狱威逼着陈宏放人,算是把他往死里得罪了。如今也不清楚这孙传文底细,你可别因为这流言之事被陈宏攀咬才好。”
赵崇明用茶盖拨去的盏中浮沫,双眼一如盏中茶水般幽沉,淡然应道:“你已经将他得罪了,眼下也不缺我这一桩事。不过说起这次的流言来,其中不会有你的首尾吧?”
魏谦反问道:“当然不是,你这话从何说起?”
赵崇明一笑:“我只是瞧着这种手段像是你的手笔。当真不是你做的?”
这话听得魏谦不禁牙痒痒起来,恶狠狠道:“老爷我说不是就不是,这么多年,我几时骗过你了?我舍得骗你吗!”
赵崇明笑意更深,说道:“也罢,这次便信你一回。”
魏谦看着赵崇明那双笑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细细琢磨了一会,喃喃道:“这流言看似是冲着昱王去的,可我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赵崇明笑着点了点头。
魏谦越琢磨越不对劲:“说起来这流言传出来的时机也太巧合了些。给杨元和追谥追封的旨意刚定下来才几天,送往各省的邸报怕是还没出顺天府吧,就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
“那你以为,这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魏谦摇了摇头:“要说是靖王吧,这用意未免太过明显,而且事涉宫闱隐秘,皇家颜面,一个不好便是引火烧身。靖王实在犯不着如此行险;可要说是龚肃的苦肉计吧,似乎又是多此一举。若没有后手,我一时也看不出其中虚实来。不知大宗伯有何高见呐?”
赵崇明也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思虑不出个究竟,魏谦也没再多想,脸上立时露出坏笑,问道:“话说,这个流言不会是真的吧,咱们圣上不会真的被杨雍戴了……嘿嘿。”
“流言最是无稽,亏你也信。昱王的母妃同杨元和相差三十余岁,谈什么少年相识。再说了,内廷有敬事房,外朝有宗人府,皇家血脉哪能轻易玷污。”
魏谦一想也是,要知道谣言最要紧的便是足够狗血,才好博人眼球,自然是怎么夸张怎么来。而市井小民们也不过是当个乐子,当做笑料来以讹传讹,谁还会真去追究那些不合理之处。
魏谦继续问道:“那为何偏偏是杨雍呢?”
赵崇明凝神想了想,答道:“或许是因为当初杨元和有意抬举杜氏,先是让圣上将杜氏从才人晋升为妃位,后来甚至有意让杜氏封后。”
“杨雍的手可真够长的,竟连皇帝的后宫都要管,这谣言落到他头上也不算冤枉了他。”
赵崇明闻言,脸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杨元和也不全是出于权欲私心,大半也是为了国本而考量。我朝自文帝时起便皇嗣艰难,前朝弘德帝便是独子,弘德帝更是连子嗣都没留下,这才由今上继嗣。圣上早年时也是接连夭了两位皇子,后来杜氏有喜,诞下了昱王。照例说,晋升位分本就是应有之义,当时百官都上书附议,只不过杨元和身为首辅,因此算是首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