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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瞒(1 / 1)

顾雨宸昏昏沉沉,却还算幸运,从阎王殿走了一遭,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这醒来也似空壳木偶,靠在床头咳嗽不止,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那更难过的消息,竟然还在后面。

诊病的大夫是自家医馆里的,即使如今换成了冯家招牌,也没有离开。颂菊将人引来时,他也大吃一惊,看着床上几近残破之人,再三确认才敢走上前,仔细琢磨后恭敬地喊了声,三少爷。

除了颂菊刘妈妈,现在根本没人会再唤他一声三少爷,但顾雨宸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话在他耳边打了转便在空中四散。他照旧望着窗外,面色苍白得可怕。

本以为只是头疼脑热,想着开点补身体的药便可以,可脉越把下去,大夫的眉头却也皱得更紧。

已经哭得憔悴了的颂菊此时已没有泪水,只是在大夫皱眉时还是一目了然,赶紧凑上前去:“大夫,我家少爷怎么样了?”

“这……怎么还是喜脉啊……”

那晴天一声惊雷,是顾雨宸肚子里怀了个孩子。

老大夫又反复把了几遍,结果却无疑都是如此。他为难起来,这道喜卡在嘴边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因为这“喜脉”二字一说,顾雨宸都没有任何反应,根本不知他是喜是悲。

他站起身,朝着顾雨宸作揖,本想再把这结果完完整整讲一遍,可还不等开口,床上虚弱之人淡淡地拦住了他的念头:“既是喜脉,还劳烦请老先生,给我开服落子药。”

本以为他会说怎么能修养好身子,却不成想他这一张口,竟是要把这孩子从肚中去除干净。

大夫大惊,对这三少爷本无感,此刻却因医者仁心也不能不动摇:“万万不可啊!您现在身子虚弱不堪,还未恢复,若是此时落了孩子,只怕对身体亏损会更加严重啊。”

“那依先生之意,我何时能把这孩子堕掉呢?”

“这不好说,但就算恢复了身子,再把这孩子堕掉,少爷您以后可能就再无法怀孕了。”

老大夫觉得这般顾虑还是应该有的,眼前的顾三郎体质实在太奇特,若是不想要孩子,何苦一开始要怀上再堕掉。

“先生,无论如何,只要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烦请先生为我下堕胎药吧。”

顾雨宸视线并不在大夫这处,他始终望着窗外,远眺着根本看不见的光景,话语有气无力,整个人已心如死灰。

如今面临着满目疮痍,他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老大夫离去前,特意又给送客的颂菊加了一句,可一定要让三少爷想清楚,这胎堕了就再也怀不上了。

颂菊点头,心中复杂也搅乱她的头绪,毕竟实在没办法,如若顾雨宸真当决定,她为了他着想,也不会有异议。

毕竟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也是顾裕丰的种,自己少爷纯善,不见得骨子留的另一半血不会阴险。

这消息根本没人通传给顾裕丰,颂菊也还记得他那一日将自己抓住,捆好了威胁顾雨宸的祠堂发难,也没打算亲自去找他说明顾雨宸已醒来的情况。

那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院子,醒来时人已在偏房的床上躺着。凉风习习,吹得她不自觉打颤,渐渐清醒后,她赶紧清醒坐起,查看了主屋无人,下意识就往院外跑去。

可侍卫阻拦得不再马虎,任由她身子用尽力气,仍旧换来他们一句:你不许出去!

“家主说了,到了时候这院子里的主子就回来了,要您醒来后耐心等待。”

但这等到了一出什么?等到的是黑夜来临,可怜的三少爷被顾裕丰亲手抱回,又搁在床上不留念一眼。颂菊凑近了看,看见了三少爷身上的痕迹,与其说他是又被拉入爱欲沉浮,倒不如说他是经历了一场酷刑,让顾雨宸身心俱疲。

颂菊跪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可她压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怕床上的顾三郎听见,再用力气断断续续地安抚自己,我不打紧。

如今颂菊彻底懂了,那些府里下人说顾裕丰的无情是何意,这都已经具象化地呈现在眼前,只要体无完肤,他就会仍装作无事发生。

他没有心,唯有自己的利益快活。

孤立无援,恐怕就是说得眼下的他们,自从顾雨宸重病之后,颂菊更是每夜守在他的屋中,生怕他孱弱的身子再有个什么不是。

这事她倒是讲给了刘妈妈,结果也可想而知,她大惊也并未觉得是喜,不等颂菊嘱托,她自己反倒先对她谨慎:“可一定不要告诉家主了,等少爷有了定夺,我们再说。”

她的话语权仍旧有用,安排了人备好合适的吃食,每日送到顾雨宸院中。颂菊看着饭菜,本还犹豫要怎么开口劝告,生怕他这日日消沉,会有轻生之意,不愿意吃饭。

可是看着端来的饭菜,顾雨宸却未开口言,拿着筷子全部吃了个干净,也看透了颂菊的欲言又止:“不要怕,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好好恢复身子,还得想办法更好呢。”

听着顾雨宸的有气无力,颂菊心里泛酸不已,眼睛涌上泪意,只得低下头掩饰。

顾雨宸却拍拍她的胳膊,早已脱离了稚气,竟好似一夜间成熟:“可别再哭了,哭多了不好。”

“你别怕我难受,我不会倒下,我还要好好活着。”

其实顾雨宸也不知自己这般执着是对是错,他的双手因病痛,无力拿起重物,姐姐恐怕也已来过,而不出所料,顾裕丰一定已经将她拦下,只是不知他有没有交出遗嘱。

但他不怕,因为那是自己的大姐,他也会相信这遗嘱终究没有落到顾裕丰手上。

颂菊没有刻意提醒,要他注意还怀着的孩子,似乎沉默不语也是短暂逃离痛苦的方式。只是自己人们都不说,外界的刺激也还是会准时到来,地走了过去,与顾雨宸靠近,没有距离。

举手投足,他们反倒在人们看来,才是更加和谐。

顾裕丰冲昏了头,已经从墙体之后暴露了一半身子,沉生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可谁知顾裕丰仍旧只是看着,咬牙切齿,最终没有上前。

他们明明相处融洽,对彼此极为尊敬,不会有过界的举动,自己若是冲动上前,又能指责些什么呢?

顾裕丰只能就这么心中憋闷着,不占理的自己气自己。

只是顾雨宸的心情确实一日日不错起来,回来不会提在医馆事情,虽不还是与自己主动多说什么,却也不再会拒绝自己抱着他入睡。

顾裕丰郁闷不已,自己明明就是全镇最好的医师,怎么偏偏治不好顾雨宸的心情,还非要他人来拯救。

然而这府上有徐义真,府外有陈润絮,他们一个一个都能排解了顾雨宸的忧,还就唯独顾裕丰无法如愿。

他忍不住问他,在陈润絮医馆的这些日子,到底有什么吸引你之处。

听闻此话,刚刚把被子盖在身上的顾雨宸用眼睛看去他的疑惑,而他也正看着自己,此时看起来倒像是一对寻常爱侣。

顾雨宸恍惚,却又迅速移开了目光:“没有,只是能和外人多交流交流,一直闷着也不好。”

顾裕丰趴在床上,更是凑近了去看顾雨宸,撩拨开他已有些稍长的发丝:“之前和我在待在一起的时候也能交流啊,你就是从心里不想和我说话,早就想逃离我了。”

这是实话,但顾雨宸却不任由他对自己妄加罪名:“我也算让您舒心,不用面对仇人的孩子,也不用回忆往日的点滴,这其实更好。我说过了,我不会再离开了,你放心。”

“你不离开,只是因为怕我对维儿不好吗?”

顾裕丰迫切想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伸出手,趁他不注意时撩开了他的被窝,慢慢感受到了他的体热。

顾雨宸感受着他的所作所为,随他怎么多疑:“我说是,又怎样呢?就像你说的,我今后也只能待在这里,不可能有改变的余地了。”

悄悄地挪移之后,顾裕丰终于如愿把人又抱进了怀中,还不忘留心着他的肚子,心满意足后便又变得多了些虚假。

“我们今后就还像过去一样,你在家里等我,我每日都准时回来,这难道不行吗?”

他期待顾雨宸也抱住自己,可他不为所动,待自己望向他的眼神才知,他依旧是麻木:“如果没有我们父辈的仇恨,没有医馆和家祠的易主,没有你明媒正娶的贤妻,没有你曾经那样嫌弃践踏我的感情,我们就会一直和过去一样的。”

“顾裕丰,其实如果当你愿意知道一切,还一直骗我,我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骗我的,你大仇得报,也对他人付出过了真心,你现在不过也只是因为无聊了,才一直招惹我。我在你眼里,没那么重要。”

更过分的话,顾雨宸临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想直接说自己不过是泄愤的物什,睡起来顺手的私人小倌,可顾裕丰已经明显僵硬了后背,不管自己是不是再直白揭露,他其实比自己还要心知肚明。

“所以你现在后悔喜欢我了,是吗?”

是吗?顾雨宸后悔之后无时无刻不这样想,可今日被明了提及,他却已经感觉平淡。

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已疲惫,过去愈美好,现实就愈悲伤:“既然真的爱过就不后悔了,我也庆幸,若是要是没有付出过真心又没有被伤害,我还是会和过去一样没长进”

“行,那你也记好了,以后休要再产生和陈润絮一起逃离的想法,好好把这孩子给我生下来,不听我的,我就随时再把这个孩子带走!”

一样的戏码演绎无数次,好在顾雨宸已不会再为此求饶恐惧。

被困在怀里,顾雨宸觉得闷热,仔细思索才想起,此刻已经是立夏了。

“二哥哥,我想回去了。”

顾裕丰意外他又叫起自己二哥哥,搂紧胳膊松开些许,语气都变得轻快:“回去哪里?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我最近就带你去。”

眼前的黑暗无休无止,顾雨宸不假思索,反而选择抱紧顾裕丰,仅在黑夜的时候,才有无尽的感慨与缅怀。

“回去我每天都要缠着你的时候,那时候,我才是最快乐。”

“是因为我也纵容你,你才快乐吗?”顾裕丰感受着他的拥抱,却不肯接受自己在他感叹中丝毫未被提及。

“睡吧顾裕丰,如今的日子,只怕还要很长。”

他不再回答,顾裕丰哽在心头,明明是当事人,却又好似谁都不能再触及过去。

顾裕丰很难过,若我们都对回忆不舍,那为何还要与过去坚决划分。

所以顾裕丰直到顾雨宸彻底离去之前,都只是对自己的恶劣只是半知半解。

肚子更显怀的时候,顾雨宸再出门只好换上了女装。

他本是与陈润絮请辞,说自己已无法再去帮忙,陈润絮虽然答应,但对他的离开却显得惋惜,毕竟自己这些天与他的搭档,彼此已很默契,他也确实分忧了不少自己的难处。

恰巧徐义真来找自己,听闻此事后,她想了一个主意,但也仍顾及顾雨宸能不能接受:“不如扮作女装去?我那边还有当时怀实哥儿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些好的料子,若三郎不嫌弃,你就穿着去吧。”

徐义真没有恶意,顾雨宸却若有所思。看出他的迟钝,她急忙想要收回自己的建议,可下句话还没说出口,顾雨宸就已经做了决定:“就按照姐姐说得来吧。”

自己帮工的这几个月,确实无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当初顾家的事闹得再大,人们还是忘记了,他就是那个最活该的顾家小儿子。

他把新的想法告诉了陈润絮,而陈润絮听后,叫他不用担心。

毕竟人总是健忘。

顾陈医馆上一位药师就这么离开了,再来看病的人看到了女生扮相的顾雨宸,果然没有认出他就是上一个人,还都好奇问起“她”的身份。顾雨宸恐开口就会暴露,可往往这时陈润絮就会出现,不吝啬地亲自替自己解围:“是上一位郎中的妹妹,他有事走了,让她妹妹来帮忙,天生不会说话,你们叫她小茗就好了。”

小茗,顾雨宸低着头,一心包裹着手上的药材,默默又在心底把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

顾裕丰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顾雨宸的衣裙都已经穿了一阵了。

他比他走得早,回来得也早,回来时候也已经换成了寻常的袍子,直到有一日,顾裕丰回来得和他一样早,他才知晓了这件事。

他望着走进院中的人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霎时就定在了原处。沉生看看远处,又看看顾裕丰,发现他早已陷入其中,说起话都变得不利索:“那位女子,是何人?”

“她好像……就是二夫人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甚至是直接扰乱了顾裕丰的心思,只是他明明可以知晓之后,直直地走过去,却不知怎的,他绕了半圈,还没有让沉生跟来,靠近时都小心翼翼。

颂菊一直帮顾雨宸看着脚下,没注意来人已经停在了他们的面前,直到顾雨宸的视线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鞋尖,他才立刻停下了脚步,却还是撞进了他的怀中。

映入眼中的面貌多了胭脂粉彩,可有了妆容也不会令人奇怪,反倒勾勒出他的双眼比平常更加魅惑。

顾雨宸的问好声变弱,顾裕丰放大了他的一举一动,比刚刚从远处看,入神了更多。

“在下从未见过这位小姐,请问是来找我的吗?”

顾裕丰的话轻浮,甚至富有调戏之意,他料定顾雨宸的脸颊一定会微微泛红,而即便如此半低着头的人也没有想看自己,就面无表情的回答:“你先等等,我去换了衣服再来找你。”

“我带你回去吧,你衣服也不方便。”

顾裕丰扶上他的胳膊,拒绝无用,他已与他一起在走廊上前行,旁若无人。檐外的天地暴露于四方之间,二人已经依靠着却依旧无言,待他们走入,顾裕丰立刻关上了屋门,身体力行阻挡了颂菊想要进来帮助的念头。

不得不说,人功成名就之后,确实能忘记很多仇恨。

他如今反常,与当初口口声声说恨的人不愿分离,又和说了不会辜负的所谓真情人分道扬镳。旁人都看得懂,不过就是得到了开始不珍惜,得不到了还不同意的贪心。

顾雨宸提着心,觉得顾裕丰恐怕是憋了太久,今日才突然来了兴趣,可是没想到的,他竟只是拉着自己坐在了镜子前面,没有为难自己。

盘头的是贴片的假发,因为怀孕的缘故,所以连妆容也并不厚重。顾雨宸不知顾裕丰正在端详些什么,可他望着镜中,就只是看着他的面貌,偏偏便很入迷。

“宸儿,你真漂亮。”

你像话本上形容的大家闺秀,生来便不知从何处而来,可到来就带着天生的善意与灵气。

他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因为没见过才如此入迷。顾雨宸本想出口打断之意,不知为何,竟然又被自己压了下来,他们都看着镜中的彼此,双双恍惚,似是他人,都有着别样的人生。

顾裕丰从看见自己再到现在,都温柔得没有半句诋毁,连触碰都格外小心。顾雨宸有些迷惑虚实,可看着镜中被描摹的面容,他还是赶紧在沉溺中唤醒了自己。

温柔给予的是小茗,他仍是顾雨宸,他们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一人。

“家主,让我换了装吧,你误会了。”

顾裕丰抬离了手,看他已不顾自己反对,自顾自卸起了这身行头,而自己却更不解,这有什么误会。

他之前在外的大方自己也不能看,如今的好看也不能看,一切的一切似是都只能给外人表现,反倒是他的身边人,他却要绝绝对对地保留。

欲望攀上心头之后落了空,顾裕丰与他拉开了距离,甚至直接离开了屋内,只因又切实体会到了与他的隔阂,心中忽而压抑。

接下去几日,他虽忙碌,却还是安排了人特地又去顾陈医馆蹲点。派去的人把琐碎的也记了下来,跑回来告诉自己。

原来,现在人们都叫他小茗姑娘,她是哑巴,与陈润絮被看做是一对佳偶。

顾裕丰闻言,良久未再开口,而是亲自找了个衣服铺子,带着顾雨宸之前孕期穿的常袍过去,二话不说就递给了他,让他比对着这尺寸,再做几身时兴的女装样式。

裁缝顺利完成之后,便赶紧送到了顾裕丰的府上,顾裕丰却还是脸色低沉,看也没看,就将其整齐放在了床上。

顾雨宸回来时,没有料到顾裕丰已在屋中。衣裙过门槛时没有提好,还拌了自己一下,他也因此心跳一漏,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股浓郁的酒味从屋中传出,颂菊难忍,捂住鼻子皱紧了眉头。她本还想拉住顾雨宸,可自己看不见的屋内,随即就听见里面传出酒杯敲在桌子上的声响,只重不轻。

她没看见,顾雨宸其实也是嫌恶的表情。

“你回来了小茗姑娘,哦,不对,该叫你,陈夫人。”

顾雨宸思索片刻,终了还是迈进了门中,告知颂菊这里有自己,颂菊则是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肚子,做了个无声的提醒,没再多说还是告退。

只怕那屋里的祖宗,又要无理反缠。

他靠近他,又在不近的距离停下,分寸仍旧锱铢必较:“家主怎么喝酒了?”

“陈夫人关心我做什么?我就是一个顾府的失意人,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顾裕丰,不要再叫我陈夫人了!”顾雨宸据理力争回去,眼神异常坚定,他不让步,因为他没错。

可他得到的,不过还是顾裕丰的一声冷笑,还有他踉跄离开了座位,仅用桌子维持站立都摇晃不止:“不是陈夫人?可那里的人,都祝福你们百年好合了!你死了丈夫,还是哑女,人人都劝你……劝你带着孩子有个好归宿……是吧顾雨宸,你还真信了。”

撑着桌子的手变作掌心下扣,顾裕丰一下下不留余力的拍下去,声音几乎连带着他的愤怒,震耳欲聋:“我都知道了顾雨宸……我都知道你还在狡辩!”

“床上有新做的衣裙,我请陈夫人换给我看。我和陈兄也曾是同门师兄弟,我也看看他的新娘多美,行不行?”

顾裕丰又倒了一口酒,拿起来一杯下肚。此时的他脸色阴沉至极,即便恶毒,他却还是只能落寞得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低着头压抑着随时都可能失控的低落。

酒精太多,已然模糊了他自己的大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雨宸却已换好了衣服,是那身最鲜艳的大红色,没有婚宴时的凄美,衬得他更加明艳动人。

“顾裕丰,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幼稚了。”

可他眼里最漂亮的姑娘低垂着眉眼,做自己的顾夫人,还是让他一如既往地为难伤感。

顾裕丰踉跄着上前,顾雨宸法。

“可想好了名字了?没有我们就再想想。”顾裕丰拿过手帕再去擦顾雨宸的泪,在他的喜悦中,趁他兴奋一并顺着问起。

没想到,这个问题竟也有答案:“茗,若水茗心,臻于至善。”

茗儿,就是那个最无拘无束的自己,可以得到自由,从此再没有后顾之忧。

从今往后,自己虽再不能做自由自在的小茗,可她的女儿可以,可以不与前尘藕断丝连,如同“小茗”当初是凭空出现,然后永远自由畅意地在世间生活。

顾裕丰也了然,却又什么都没再说

他就算心上过不去,这是顾雨宸在医馆扮作女人时,陈润絮对他的称呼,可看着顾雨宸提及时坚定的双眸,他黯淡了眼色,没资格反驳。

是自己亲自剥夺了他的乐趣,就算这一刻他还想留有对陈润絮的怀念,那就随他吧。

他们总归还是无法多说,顾雨宸寄托自己于新生,顾裕丰则无奈他们情比金坚,好在顾雨宸并未注意他一眼,没看出顾裕丰对自己过多的揣测。

后来顾雨宸睡了再醒了,第一时间都是要找孩子,可不论什么时候,总是顾裕丰在床边守候着他,然后再把孩子驾轻就熟地送入他的怀中。

女儿在顾裕丰的怀里总会啼哭,但到了顾雨宸怀中,便立刻能转为安宁。顾雨宸用心哄着孩子,若有心慌之际就劝自己,是真的,顾裕丰这次没食言,孩子在这里,你别怕了,心里别怕了。

可没办法,过往的阴影,总会让他还会在惊慌中惊醒,醒之后再反复对自己相劝,连顾裕丰都看出了个清清楚楚,眉头紧皱:“别担心,茗儿会一直在这儿,绝不离开你。”

顾雨宸哄着女儿,充耳不闻身边任何声响。他未回应顾裕丰,直到女儿再次进入睡梦,他将她轻手放在了,墙壁与自己隔出的安全缝隙,呼吸才得以再变作正常。

只是刚刚隐藏起的疑惑的心思,却又浮现在心底。

“为何总是你在这里?”

“我给颂菊说,晚上……晚上就我来照顾你。”

“若真是如此,你怎么白天也还在这儿?”

顾雨宸警惕地分辨着他的表情,说的谎果真要用更大谎来自圆其说,顾裕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因这谎也属他的心意:“无事了我就会在,毕竟就颂菊一个,她休息不好也照顾不好你,我多来也是替她分担。”

搬出休息作为借口,顾雨宸果真不再追问,只是思索时,顾裕丰却迎面贴来,竟而吻上了自己。

与其说为掩盖心虚,不如说他是早对他轻浮惯了。被占了便宜的顾雨宸未及时反应过来,顾裕丰的舌头就已经撬开了他的唇齿,非要与他纠缠。

罢了,顾雨宸无奈,爱在哪里在哪里,爱如何如何,他确实与无赖也说不明白。

顾茗从小便心知肚明,顾裕丰并不是喜欢自己,他表现出来的爱不过是因为自己可以牵绊住顾雨宸。

顾雨宸固执,非要自己亲自喂养顾茗,可他的奶水根本不够。

那时给顾维朝喝的奶水,所需也还是不多,这次全投入到养顾茗,这个事情就不能被忽视了。

顾裕丰同意了他的请求,当他是第一次照顾孩子新鲜,只是见到他竟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用胳膊挡上眼睛哭起来是,他霎时也乱了阵脚。

“我能喂得都喂了,茗儿也都喝了,还是不够,怎么还是不够……”

顾雨宸明明再未如此像过去一般莫名哭泣过,可这情绪的多变就像是生过孩子的后遗症,他就算想抑制都无从下手。

顾裕丰赶紧伸出胳膊把人搂在了怀里,搂抱着手还不忘拍在他的肩膀上,哄哭哭啼啼的顾雨宸还是如此得心应手:“别哭宸儿,我明日去给茗儿找个奶妈,不打紧的。”

“我就是废人,女儿想喝我的奶水,我却根本不够,我真没用!”顾雨宸字字刺向自己,不留情面,若不是顾裕丰控制住他的手臂,只怕他还要激烈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宸儿,无事,有了就喂给她,没有我们也有办法,千万别怪自己。”

维朝出生后,顾裕丰都未像如今这般满口善解人意,时间和经历真是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的内心。顾雨宸抹掉泪水,想离开他的怀抱,却发现顾裕丰锢得更紧,仿佛生怕自己逃离。

不得不说,顾雨宸只敢认为如今是错觉,顾裕丰好到像是变了个人。

自己醒来他就在床边守着,一日三餐也要在一旁亲自陪着,顾雨宸试探地问,医馆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忙,顾裕丰则不要他担心:“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是好好休息就行,不需要担心我。”

只是一直被人观察着一举一动,实在不太适应,找借口的驱赶无用,顾雨宸干脆最后直白开口,可他没想到,顾裕丰点点头,自顾自挖起一勺粥,直接放到他的嘴边:“喝吧,是温热的,正好合口。”

“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你了。”

越这么说,顾裕丰的勺子拿得越近,直接紧贴住了他的唇边,不为所动:“怎么会,茗儿经常哭闹,吵得你休息不好,我在这儿也好帮衬。”

顾雨宸并不觉得顾茗是哭闹,相反,曾经未能完整地照顾维朝,他反倒喜欢孩子这些不自主的喜怒哀乐。

顾裕丰不理解,毕竟他只算亲眼见证过顾雨宸的成长,就觉得头疼不止。顾维朝与顾骏安他根本没心情亲自前往,他们还是婴孩儿的时候,他不过才见了他们一两面。

所以他不知,不论是维朝还是骏安,皆不是喜爱哭闹的孩子,他们生来听话,仿佛天生就知他们不过是所谓大家族的后代,不被允许情绪那么多变。

顾雨宸哄着顾茗,就会忽视身边周遭的一切,顾裕丰看着他温柔的表情,手掌在孩子的包裹外轻拍,也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又唱起了少时的歌谣,之前的郁闷在拥抱住孩子的一刻,还是被他在心中化解,似乎只有他的孩子存在才能余生都不再有忧愁。

“她是真幸福,能成天被你这么哄着,什么烦恼都没有。”顾裕丰观察着女孩的神情,把心里想得,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顾雨宸终于给他了反应,不过是一记凶狠的眼刀,未有犹豫:“不要当着茗儿的面说这些话。”

“他又听不懂。”顾裕丰故作委屈。

“不管,反正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顾雨宸依旧认真,但是弱了语气,轻拍也停了下来,微笑一起减弱。

顾裕丰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在顾雨宸这里被嫌弃,就算自己坚持不懈,顾雨宸不真的驱赶,面色却也都表明了一切。

颂菊几次来提醒顾裕丰记得去休息,顾裕丰看着床上安稳睡着的人,又根本移不开视线,然后便总是找借口让她退下,说这里有自己陪着,宸儿也能安心。

宸儿估计也不安心,但他就是离不开他。

他知晓自己多不招顾雨宸与颂菊的待见,可心中的执着,又要他在这里坚持不懈。被无视冷漠的同时,他的心何尝不是一样失落,可惜他太怕,怕自己若是轻易离去,顾雨宸真的是没有一点留恋,他们就算维持体面也没了必要。

外面的人都不知顾裕丰的下落,更不知顾裕丰又生了女儿。顾维朝自小养在徐义真手下,本就被认为是顾夫人的孩子,但大家还是看出了顾裕丰与她渐渐貌合神离。

他们已经决裂的传闻,不知为何也传进了他们本人的耳朵里,可惜这说法最后也没成气候。

顾家不知怎的,落到顾裕丰手上之后即便维持着原貌,却还是声势大不如前。人们只能说出顾裕丰医术的高超,医馆的盛名,但说不出他还有具体的什么,不过明眼人早早指出了不是,说这一切在顾老爷手上的时候就已注定要走向颓势,如今挣扎到了顾裕丰手上还是起色不高,才实属正常。

他们认为顾裕丰对顾铮棠的恨,也算为世家大族的低落添油加醋,可却都忘了,他们知晓的顾家事,从来根本也只是猜测。

根本就无人真的知晓知道真相,更无人知顾裕丰的恨到底有几何。

只是顾裕丰的医馆照常开门营业,无论姓冯还是姓顾,大家也无所谓,还是能有地方治病就够了,毕竟大家族的事总是复杂。

顾雨宸能下地的时候,徐义真亲自送来了一个平安锁。

她本以为顾裕丰不在,前脚才过院中门槛,就远远看清了屋内被门挡住了一半的身影。她霎时便停了下来,思索片刻,还是将平安锁递给了身边的妙芸:“你去帮我送去给三郎吧。”

妙芸知晓缘由,自己速速跑过去,敲响门便赶紧低下了头,视线恰巧扫过了屋内光景,瞥见顾雨宸怀抱着孩子。他沉默不语,只有顾裕丰一人在没话找话。

“拜见家主。”

“进来。”顾裕丰闻声停下了话语,背对着门口,以为是颂菊送来了什么东西。

“拜见家主,二夫人,我托夫人之命,特来给小姐送来贺礼。”

顾雨宸先一步看去门口,也轻快着语气,面色不再似刚刚只面对顾裕丰时的沉闷:“快进来!”

妙芸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手中的平安锁特地捧在了二人都能看清的位置,只为了让顾裕丰不生疑心。

顾裕丰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匆看向了另一边,但耳朵一直竖着,对他们二人的对话格外上心。

“这锁真漂亮,就这么送给茗儿会不会太破费了。”

“哪有,夫人说了,这与小姐就是般配,给您正合适。”

“当时你们还送来了些衣物棉被,我生完维哥儿倒忘了回礼,实在惭愧,这样,我把我娘留给我的金锁回给姐姐,让她也留给实哥儿的孩子。”

一来一往没有半点不对,谁承想这句决定之后,顾裕丰却幽幽地开口:“那锁,可是娘特地留给你的,就这么轻易送了,是不是辜负了娘的心意?”

未侧过脸,顾裕丰还是感觉到了已盯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但话语加深着顾雨宸的决定,此刻他已经压过了顾裕丰的气势:“无事,娘是通情达理之人,自会理解我这番做法。”

说完这句话,顾雨宸已起身走去自从来这里住,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盒子旁,拿出了那条金锁。他用布包得仔细,轻轻地放在了妙芸手上,点点头便示意她已可离开,不张口是不想顾裕丰再插嘴。

妙芸捧着东西,又是礼貌告别,回到徐义真面前,把东西完整交给了她,给她交代的也只有顾雨宸的事:“二夫人也忍受不了家主,气氛一直僵硬,只有家主在努力想要改变罢了。”

“他有这个下场,不是我们早都预料到了,顾裕丰困着我们一个个,就为了满足他的私欲,他还是不懂,三郎就算以后和他再有所亲近,也回不去以后,更不会再被他打动。”

旁观者不想多评价,只是每每想到如今,人人又都感叹无奈。顾裕丰亲手把路堵死,又妄想在打开一些缝隙之后,路又能和过去一般通畅如初。

痴心妄想,哪有这么好的事。

顾雨宸的身子自上次生产后见风,算是彻底落下了病根,若不是顾茗今后真的与自己相依,他恐怕也早就打翻了那些药,不愿再日日尝尽苦头,半死不活地缠绵病榻。

可未知之时,老大夫竟又被顾裕丰请了回来。令他欣慰的,这当初日日想要寻死的三少爷,现在虽还是精神不振,却也算有了回温,只是这生下第二个孩子,还是让他照实给顾裕丰说了他如今的情况。

他就是彻底被掏空了身子,再好也不过是虚假繁荣。

“可还有办法恢复?”顾裕丰那股担心不再内敛,这日日相伴之后,他已比过去对顾雨宸上心千倍万倍。

“其实不生小姐,二夫人大抵也不会虚空得这么快。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大夫思来想去,自我拉扯之后,还是决心把想的干脆说出。顾裕丰的傲慢遇见顾雨宸的消息便会隐藏,他变得虚心,已全然不像他自己:“先生请讲。”

“夫人如今每日郁结,只怕早早会结束生命,想要命不仅要靠药汤,那心病也还是要家主您对症下药,解开了精神才有救啊。”

这顾裕丰就不是听劝的主,可如今这话不说,反倒还不会让他满意。老大夫只能说到这了,他能看病,看得也是表现出来的病,至于真正的症状,谁都没有解法,要让患者的心舒快才是关键。

顾裕丰听完之后若有所思,拜别时已心不在焉。他特地没有立即进入,站在门边看起顾雨宸哄睡孩子的用心,面不改色,内心则已波涛汹涌。

顾雨宸解开链子,已经将其小心带在了顾茗脖子上,他对她认真讲话,而尚在襁褓的孩子其实听不懂:“今后我们茗儿就好好陪在爹爹身边,咱们健健康康地长大。”

心病,顾裕丰本想张开口问,可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竟然会完全张不开口。

问也是白费,顾雨宸不会好好答给他的,甚至还会囫囵过去,说自己无事,如今一切都好。

故顾裕丰只能空有心思,盲人摸象,打算摸着石头过河。

晚上可算能搂着顾雨宸睡觉,但顾雨宸却还要把顾茗放在身边,才能内心安稳。

顾裕丰将他搂在怀中,他阴阳一体天生骨架小,他看着怀中人背对自己,专心逗弄孩子的样子,尽力劝着自己耐心,可呼吸声的明显,还是将他的实际心思表现得彻底。

他就算不开口,存在感也还是太强。

“你累了就先睡吧。”顾雨宸还是提醒了他一下,这一个月他的照顾还算体贴,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感觉。

“你睡我再睡。”顾裕丰这样说着,头靠着的地方又换了个角度,实际困意已经泛上心头。

“这一个月也麻烦你了,你说的也是真话,我其实很感谢你。”

“真话?”顾裕丰来了劲,脑袋搭在顾雨宸的肩膀上,故意心知了还要追问。

“就是把茗儿留在我的身边,让我养。”

顾裕丰得寸进尺,手已经在毯子下抚摸起他的腰身,只是顾雨宸随即叹气,又是平常一副只能无奈认命的模样:“只是如今身子还不行,待我可以了……”

“和我说点真心的,是不是特别难?要不是你对我无话可说,怎么会每每说到感谢,就要用性事作为报答?”

还真是,与他谈心交情根本完全无心思,更无可能,唯独身体的交欢,还算他最后能忍下的不欢之事。

总好过要深切地交流情感,顾雨宸如今不盼望,更忘了当初的自己是怎么做的。

“那我对您,也没有价值了。”

“小三儿,你怎么样才能开心呢?看你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也会舒服。”

顾雨宸哄好了孩子,翻回了身来,令顾裕丰没想到,他竟然认真地思考起他的问题。

“坦白了说,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快乐了。”

顾裕丰的眼中缱绻,手拨弄开他鬓边的碎发,对此答案不足为奇:“你当我死了,那总得有快乐了吧?”

顾雨宸微微低头,明显是掩饰了下未忍住的笑意,顾裕丰叹了口气,只是没有半分怒意,反倒觉得无奈:“唉,果真如此你才能开心啊。”

“睡吧,这假设也不成立,你如今抱着我,也根本死不成。”顾雨宸无视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委身于他的怀中,语气经过玩笑,缓和了不少。

顾裕丰低下头吻上他的额头,把他困在了怀里,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身子快快好起来,好起来也才能继续恨我。”

顾雨宸点头,脸颊明显蹭过他的胸口,无意间撩拨起些顾裕丰的渴求。

“你也是,也要继续恨我,不然已经做了了这么多,不恨太可惜了。”

相很之人相拥而眠,恐怕无人能懂。

可这世上,纠缠了二十多年的也只有他们彼此,复不复杂放在一边,这羁绊之深就是事实。顾雨宸只感叹,命运真是捉弄完人却还要残忍。

顾雨宸又再次提出来要回自己的院子住,顾裕丰拿起茶杯的手,因此确实颤抖了一下,可他还是慢慢品尝了一口,还顺便咽了一口唾沫。

“回去吧,最近我也帮你收拾收拾,送你回去。”

之前因为修院子一直不让他回,修好了还说有别的修缮,一层又一层,是誓要将他彻彻底底留在顾裕丰的屋子里才行。

这次他答应得如此果断坦荡,顾雨宸抱着孩子直直看向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顾裕丰却起身接过了孩子,对顾茗展露微笑,尽力显得温柔:“就和你爹爹回去院子里住吧,那里起码整日不会多见我,你爹爹也清净些。”

见顾雨宸还是没完全反应过来,顾裕丰倒是又逮住了能够逗弄他的气口,随即语调一变:“怎么没反应?是不是不想走了?不想走就留下来,一直住着不走我也开心。”

“不用了,这些时日里,我对您本就是麻烦,感谢家主。”

顾雨宸回答迅速,让顾裕丰还是有些内心失落,可总归院子是他的,他让他走,又不是不能去看他。

解他心病,就该是什么都让他尽力如愿。

顾裕丰不帮忙收拾东西还好,这一收拾,还多出了好多本来不是顾雨宸带来的东西。顾雨宸看着还未完全打包的物什,去一旁拽过了还要往里放东西的人,霎时没了平日里的刻意生分:“这里面的东西何时是我的?”

“我给你买的就是你的。”顾裕丰理所当然,眼睛眨眨,竟故意装作无辜,企图蒙混过关。

可顾雨宸不吃这套:“不带,你扔了也好,再找新的夫人时送给她也罢,我都不要。”

“新的夫人?我新的夫人可是叫遂安,腰身可软,给我生过两个孩子,自己却还是和个孩子一般,脾气时而刁钻,时而沉稳。”

遂安是顾铮棠起给顾雨宸的字,只不过知道的人只有顾玉笙和顾裕丰,用来帮助顾雨宸平衡命格,平日他们都不这么叫他。

顾雨宸一下子红了脸,看他一脸得意,气得够呛:“你死不要脸……”

“反正这东西宸儿不要,遂安就要,都不要不可能,他不会忍心他的二哥哥难过。”

顾雨宸懒得再与无赖争辩,东西也只得带回去,但他不要颂菊去拿,既然他要送,就也让他想办法。下人们见顾裕丰出门时身上东西重,想要帮着分担,可谁知他屏退了他们,自己跟着顾雨宸心甘情愿:“不用,我自己可以。”

沉生分摊了些,无奈的想,如今的家主是不是因为年长了,所以脾气也被磨平了,连过去讨厌的人都似乎开始用心对待了。顾裕丰却看着他前行的背影,会心一笑:“也不知道回头问问我累不累,这个宸儿。”

许久未回来,这院子经过修缮之后,还真是变得与印象里截然不同。

顾雨宸走进屋子,包裹未摘便走近了窗旁的桌子,他伸出手,从桌面抹掉一层薄薄的灰。顾裕丰才放下东西直起身子,却还是听到了顾雨宸的一声叹息。

“没想到,都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

原来他嫌弃这里,尽了力想要和顾裕丰在一起,然后搬去他的屋内,如今他反倒觉得,自己是再不想离开这自己最信赖之地。

屋内再不会漏风,陈设未变,却又像是变过之后又再度归位。顾裕丰走去关上了门,孩子还在奶妈和颂菊那里,这一刻,是难得只他们两个人。

“等你身子再好些,你还想去医馆帮工吗?”顾裕丰又离他近些,索性搂上他的腰,拽走了他还想回忆的思绪。

只是不曾想,顾雨宸明显沉了语气,不太自如:“不了,还要照顾茗儿。”

“如果是回顾陈医馆呢?”

顾雨宸觉得他又在没事找事。

“哪个都不去,我要照顾茗儿。”

只是这次,顾裕丰却并不是想他难受,他是真诚在发问,但又怪不得顾雨宸误会。

因为原来的他总是如此阴晴不定,他误会也是平常。

顾裕丰垂下眼眉,搂他在怀,无奈作罢:“等你想去再说,不着急。”

恨不该如此,顾雨宸都快迷茫,迷茫如今太过反常的顾裕丰竟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恨。但他也不知,顾裕丰现在就是才不管恨不恨,似乎真的快把顾雨宸从恨里抽离出来,自顾自大发自己的善心了。

颂菊故意对顾雨宸说,万一这也是好征兆呢。

可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哪是什么大彻大悟,不过是同情怜悯的暂时泛滥,也只是因为有趣他才这么做的。”

不仅如此,他现在还会越不容易得到什么,反倒越会努力去争取。

他这样的人,真是一眼就能看尽。

如今院门口不再会有看护,顾雨宸还是鲜少出院子,但颂菊却交到了几位可说话的小姐妹。

她们与她讲,不如带你们家夫人去祠堂看看吧。

颂菊赶紧摇头,说那地方重要,还是不要随便去,实际是心里还恶心顾裕丰当初的勾当。

可她们却紧接着说了她不知道的:“祠堂重修了,有人说顾老爷顾夫人的牌位回来了,和冯家二老的如今供在了一起。”

颂菊没直接把这个事儿告诉顾雨宸,她了解他,听了肯定会冷笑着说:顾裕丰脑子怕不是有病了,现在做这种装模作样的事。

她看着一心只在意孩子的顾雨宸,还是只与他专注着眼前:“听闻他们说,维哥儿近来学习刻苦,先生都夸他是可教之才呢。”

顾雨宸弄好了顾茗的包裹,摇着吊篮也露出了笑容:“这些徐姐姐也已经给我说了,反正我们暗中关心着他就够了,也省得……他见到我们之后不开心。”

看似是屋内的两个人在交谈,实际上却是刚想要进门的人停在了门外,多一人听完了他们的所有话语。

顾裕丰的手抓住门框,越扣越紧,即便未对顾雨宸细细查看,心中还能浮现出顾雨宸提及顾维朝时,他失望的神情。

原来他后来不怎么问起维朝的事情,不是因为气他的儿子没有人情,而是还在为他儿子的情绪着想。

他不是不再想见他,而是想他可以不见到自己,从而继续生活愉快。

他不对自己问起,也是因为有的是人与他心灵相通,告诉他顾维朝的下落。

顾裕丰站在门前冷却了许久,久到屋内再出来的颂菊发现了他的身影,他才不再躲避下去。

那未进去的时刻,他不过是一直在想,顾雨宸为了他爱与在乎的人怎么能做成这样,难道真的就一点情绪都没有吗?可以为他人做出无尽的妥协与让步吗?

直到看见夕阳的橙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顾裕丰不知怎的,竟然无师自通了。

他不是突然才这样,他还小的时候,不就已经如此了吗。

对自己掏心掏肺,哪怕自己忍受不了他的娇气与阴柔,他还是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爱上自己,甘愿自己傻到失去所有,都还会在心里说,二哥哥做得最好,这顾家由他继承,我也能安心。

他认准了谁需要自己的不顾一切,他也就会献出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

顾裕丰平复了心,轻轻搬凳子坐在了顾雨宸的身边,哪怕刚刚心中波涛起伏,还是表面平静着,似乎感慨从未产生。

他的眼圈泛红,摇着吊床的人也不看他,虽已感觉他似是有些许悲伤,但还是没心情多问。

“今日来得这么早。”顾雨宸随口问了一句,恰好回头,却看见他眼眶竟积满了泪水。

“你…怎么……”

“宸儿,你就不能想想自己吗?”

顾雨宸疑惑不解,他手下的摇篮停了,眼波流转,参透不了所以一言未发。

“逆来顺受也什么都没得到,你还不如强硬凶狠些与我作对。”

难得他们此刻都如此平静,顾雨宸低下头,但转瞬便抬起。

他伸出手,伸向了那一滴滴莫名的泪,仔细地擦掉了它们。

大抵是因为终于真正的担任起母亲的角色,他极具母性的和善,释然着就不可能释然的一幕一幕:“明明都是你操控的,拿捏着我的孩子,阻断我的自由,怎么还能怪罪是我不与你硬拼呢?

“顾裕丰,我可不能不顾及我的孩子,维哥儿和茗姐儿,是我的命。”

他们越来越难共忆过去,共同忏悔,并非只因为心死,还是因为他们角度实在不同,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殊途难归。

顾裕丰想让顾雨宸把日子过成戏,而顾雨宸却只能三思数遍后,才敢踏出一小步。

只怕像顾裕丰这样的“罪魁祸首”,才会认为自己不反抗只是因为舍己为人。

可实际上,是我们回不去了,终是我们想得实在太不同。

舟车劳顿,陆枫泽担心顾茗难受,一路上总在温柔地告知顾茗,让她趴在自己肩上多休息休息,但顾茗却根本睡不踏实。

自自己出嫁之后,这顾府她便再也未回去过。她已对这地方记忆模糊,但不知怎的,他越想拼命留住与爹爹的美好,却越难以实现。

站在府前,顾茗与陆枫泽第一眼看进去的,就是那块已有些掉漆的牌匾。周围的商贩早换过一轮新的面孔,他们都不知这个站在大府前的女人与男人是何人,直至沉重的木门从内推开,“吱呀”一声像是老旧的骨头,顾家大少爷露出他的全貌,也阐明了他们的身份。

“茗儿,你们来了!”

顾骏安迎上去,对顾茗的出现还有些不敢相信。他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引着他们往屋内走去,几人一起跨过那道困住府内数人的门槛,那门槛不高不低,却偏偏有人这辈子都没有逃离。

没想到自己离家之后,府内与原来几乎没太多变化,院子里整洁清净,不论心已不齐到何地步,维持的体面总归是尽善尽美。

陆枫泽观察着四周的花草,那明显被精心修剪过的痕迹令他好奇,可随即他还是赶紧唤回了注意力,心思又放在了身边已在对话的二人身上。

“父亲身体怎么样?”

“大夫说已经膏肓,如今全是凭着口汤药吊命。”

“我哥,这次还是不准备回来?”顾茗略带思虑,问了眼前人,但也估计他还是不知答案。

“大抵吧,不过他有给我娘回信,说自己在国外一切安好。”

顾维朝只是与徐义真偶尔通信,可他与顾茗却是经常联系。顾茗向来知晓顾维朝的近况,知他也已在国外娶妻,也知他即便回来,也再不会踏进顾府半步。

有过一封信,顾茗猜想许是顾维朝半夜有感而发,于是写下为自己寄来,只是没想到上面描述得,与近日来的顾茗竟是一般情况。

午夜梦回,他梦见了爹爹,可无论他怎么与他道歉赎罪,爹爹还是笑着离去,连面容都是模糊难辨。

她似是能明了顾维朝的伤感,毕竟自己与她的爹爹是朝夕相处,可顾维朝才见过几面,而且都是匆匆。

明明当初最想得到顾裕丰青睐的男孩,长大后却成为了最恨他的男人,但也没人会觉得奇怪,还会在听闻后面无表情地点头,淡淡地来一句,他应得的罢了。

顾茗本还打算去拜访徐义真,顾骏安却告知徐义真已嘱咐,说他们赶路辛苦,让他们休息够了明日再去。与顾夫人确实不用讲究太多繁文缛节,她甚至未与顾骏安再多交换信息,就已然把陆枫泽带领着走上了这条,看起来便已有年份的走廊。

他问她,我们是要去往何处?她一步一步踩在脚下熟悉的地面,回头望向他,忽而感觉变回了当初少女般单纯:“我原来住的院子。”

他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连他们初次相识时,顾茗都未有过像此刻的轻快。

他也期待起来,想知道她原来居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可那与自己所想简直大相径庭,许久无人居住更无人来打理,院中有无数枯草,若说荒无人烟又太过,那只能形容成荒凉之后,这里确实被众人遗忘。

“茗儿,你不是说你爹爹死的时候,陆老爷也很伤心吗,为什么这里还会这么荒?”

顾茗走到门前,解起门锁:“里面还会和原来一样的,这里能陈旧,但这里不可能变。”

屋内一定和过去一样,因为顾雨宸离去后,顾裕丰经常会来这里缅怀,还一定是在深夜,一边回忆过去,一边泪流不止。

完全自我的男人,一定就是这样的。

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片刻后,他们终于看清了积灰的肆无忌惮。推开门之后的手,又在空中停了片刻,陆枫泽安静地在她的身后等待,顾茗却只是吐出一口气:“你看,这不还是一模一样。”

陈设毫无变化,还一点灰尘不染,顾茗仿佛看到了日日从一边屋子里,跑来找顾雨宸的自己,看到了最爱她的爹爹。

她恨不得与他生死不分。

身后半晌都再无声音,顾茗专心在不变的屋中,后知后觉陆枫泽已停止了开口。

她回过头,陆枫泽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排站在一起,不知为何,他竟然流下了眼泪,一滴又一滴:“原来你和你爹爹过去就住这里,你们俩……得吃了多少苦啊?”

他的感叹发自肺腑,哪怕这里也不算特别残破,而眼前的简便,真的也是陆枫泽万万没想到。

他们是镇上有名的大府,除却这个角落,每处都尽显贵气,偏偏怎么就苛责了一个孤立无援之人与他的孩子。

陆枫泽从不认为顾裕丰对顾雨宸是爱,今日一见,他更是认定了这个想法。

等人逝去再后悔缅怀,这种行径简直不配称之为一个男人。顾茗坐到了那张顾雨宸总会在的床上,抚平了被褥上的皱褶。她躺在了上面,上面早已没有顾雨宸的气息,可她却无比安心。

她总觉得还是在被顾雨宸抱着哄着,度过着一个个只有他们父女的日子:“可是阿泽,这里已经很好了,这个小院子,就是我和爹爹的家。有我们在一起,这里就不简陋。”

陆枫泽爱自己,故在他眼中,这是顾裕丰毫无人情,但他也不知,这却是她最心安的地方,永远的庇护。

“我既然已经出生了,就总要长大,我与爹爹那之后的日子,我还没给你讲过吧?这些根本不需要颂菊姨和刘妈妈告诉我太多,我其实还都记得,我根本忘不掉。”

过去的事一件件细讲,那的确枯燥乏味。

她自出生到有记忆以来,就觉得顾裕丰是个笑面虎,只知道无事前来,然后就是与顾雨宸耳鼻厮磨,不问他是否想要如此,自顾自表现着深情。

他最喜欢给自己一些吃食或玩具,然后便让颂菊与沉生带着自己离开。顾茗的目光跟随着他游走,每一次都是见他激动地大步快走,随即进了顾雨宸的屋中,还会亲自合好那扇木门,不想别人打扰。

四岁之前,她其实都不知,这个经常到来又拿东西牵绊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的另一位亲人。

她只是难过,为何这个人一来,自己就要由颂菊姨哄睡,可她问颂菊,得到的答案却是他们有要事要忙。

要事?顾茗半蒙半懂,等他们三人一起用膳时,自己仰起头,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不自觉问道:“爹爹今晚能不能不忙事情,和茗儿一起睡啊?”

顾雨宸赶紧看向她,有些哭笑不得:“爹爹没忙事情啊。”

顾裕丰却听懂了顾茗为何有这般说辞,腿在桌子下蹭了顾雨宸一下,变得认真起来:“你爹爹和我确实有事要做,你是大孩子了,一个人也可以入睡的对不对?我们茗姐儿可是最勇敢的孩子。”

顾茗耷拉下眼角,观察到了顾雨宸本想继续开口,可却转瞬如吃痛一般,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他最后拒绝自己时似乎很无奈,手在自己的脸蛋上摸摸,只得又给自己多夹了个烧鸡腿,笑得有些无奈:“爹爹第二天醒了,会第一个去看茗儿啊,乖,先和颂菊姨一起睡着。”

夜晚,顾茗不知情的屋子,顾裕丰故意抱起衣衫凌乱的顾雨宸放在腿上,故意用情热先一步扰乱了他的思绪,用并起的腿向上一抖,唤回他发散的思绪。顾雨宸攀着他的肩膀,坐得不是很稳妥,还险些滑落了下来。

吻落在他的脖颈之间,顾裕丰有意捏了下他的乳尖,随即便抬眼看着他:“专心些,别走神。”

顾雨宸微微点头,实则是顾裕丰在自己身下抽插的手指无法忽视,已经惹得他不能过多思考。

顾雨宸只会事事迁就他,早没了对着干的心思,因为他是茗儿的爹爹,也已经不是小年纪的顾雨宸,知道徒劳无功的事情没意义。

阴根整个没入的时候,顾雨宸微微仰起头颅,顾裕丰也头皮发麻,赶紧俯下身向他讨要纠缠的吻。顾雨宸的双颊已经又红又烫,头也左右摆动,沦陷着要顾裕丰轻一些。

顾裕丰倒是越来越听顾雨宸的话,只顾自己的脾气不知是哪一刻有的改变,总之这情爱上的磨合,他们反倒越来越默契。

二人交融起伏,又在释放后各自平静。顾雨宸习惯地想要背过身去,可顾裕丰却将他先一步拥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上是满足后的缱绻。

只是顾雨宸仰起头,认真看着他的温柔,有自己的打算:“以后不管你来不来,茗儿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陪她。”

顾裕丰眼睛微微颤动,转而变换上些许不悦:“你的一天都属于茗儿了,我也需要你陪我啊,就晚上陪我怎么了?”

“她还小,比你更需要我。”顾雨宸不在意,脱离了他的怀抱,与他正经相对。

他只要咬住一个想法死死坚持,顾裕丰早晚都要甘拜下风,但顾裕丰本身也不打算过多为难,因为顾雨宸难得坚持自己的要求,只要他不松口,便是真心想做。

他的手指从他的发丝缠绕之后,又去触碰他的脸颊,明明之前有无数次可以仔细查看他样貌的时候,可此时的他却像是对他第一次见,见这样成熟却又略显稚嫩的脸庞。

顾雨宸忽然咳了起来,手挡在嘴上,躲避了他的视线。顾裕丰并未远离,而是赶紧拍上他的后背,眉头也拧在了一起:“都喝了这么久药了,怎么还是不见好。”

但顾雨宸终于如愿可以背过身去,可以不去看顾裕丰有情的双眼。

他不过是利用着顾裕丰对自己的担忧,从而来摆脱他的厮磨,真没想到,当初口口声声说要看自己生不如死的人,如今真看到了,却又这番紧张。

“那我们说好了,你要让我陪着茗儿。”

自茗儿出生再到一点点长大,顾裕丰妥协的次数,绝对是从前的他不敢想象的。

剥离了恨是绝不可能,但这恨又确确实实随着时间在被冲淡痕迹。提及顾铮棠,顾裕丰绝不会给他上一炷香,可又为了让顾雨宸安心,他也只好供回他的排位,还求他在天之灵,要记得保他最爱的小儿子平安。

顾雨宸淡淡地活着,说到第二天会去等着女儿醒来便一定会出现,喜怒哀乐全被他的所爱吸引。

至于其他,顾裕丰猜得到,却不想承认。

自己已经是他生命中的可有可无,即便是每日强行出现,他也不会再因此开心难过。

顾茗一直都明白这一点,因为这个院子里,顾雨宸最爱的就是自己。

顾裕丰是没办法,才在后来也耐心对待起顾茗,不然他根本不会用心对待他的孩子。

越是征服不了的,他才越感兴趣,兜兜转转,顾雨宸曾经是他最厌恶,如今他却又最渴望他能臣服。

可惜了,顾裕丰还是不会爱人,人们都纷纷与他离心,表面的平稳不过是假象。

顾裕丰奇怪徐义真为何开始频频外出,那只不过是因为顾雨宸与她都深知一个道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做些自己本来就想做的事情。

她没去冯家的医馆,而是去了陈润絮那里。提到陈润泽,顾雨宸有些无奈,却是说若是姐姐觉得冯家医馆人多,不如去顾陈医馆,那边人少些也不会很累。

徐义真认真听取了顾雨宸的建议,可去到那之后说明来意,陈润絮并未是厌恶与驱赶,而是踌躇之下,问了她一个问题:“雨宸他……可还好?”

这时徐义真才知,原来并非陈润絮要恩断义绝,而是他的最后一封信送出之后,得到的答复是祝他平安。他以为是顾雨宸自己不想见他了。

可徐义真却一下子就猜到,一定是顾裕丰从中作梗,拦下了书信,从而阻断了两个善解人意之人的交流。

她本想把这件事情告诉顾雨宸,却不承想回去后,先得到了顾裕丰的质问。原来是他那日又想到了自己,想来与自己倾诉顾雨宸的事,却又在知晓了自己是去了陈润絮那里后,心里不平衡且气不过。

她诧异顾裕丰的到来,却也顺便压下了告知的心情,毕竟眼前的人才更难缠。

“家主到来是为何事?”

“你去了陈润絮那里?为何你也不去自家的医馆。”

一个“也”字,将顾裕丰心中的疑惑不解尽数包含,徐义真瞬间安下心来,明了他大抵是又吃了顾雨宸的闷:“冯家医馆无我也没什么影响,我换个地方,也少些事端。”

“你现在也和他一样,一样对我客套。”

徐义真屏退了妙芸,屋内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她背过身去,禁不住面露出对顾裕丰的嘲笑:“二郎,走到今日,都是有始有终的。”

“若你觉得喘不上气,我愿意与你和离。”

青年的爱慕消逝之后,又等了数年,她等来了这么一句迟来的话。可是为时已晚,若再早清醒些,还无顾骏安这个孩子,她一定会选择脱身。

只是现在她已不是一个人,他要想他的儿子,更要想从小被寄养在自己身边的顾维朝。

顾雨宸是将顾维朝全身心委托给了自己,她不可能辜负。他们在这个院子里,都是受害的可怜人。

“家主,我会当好顾冯两家的主母,也还请你今后好好待你心里最在乎的人吧,你知我说的是谁。这么多年了,无论你面不面对,三郎在你心上,是恨是爱分不清没关系,可是你在乎。”

徐义真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次,始终是背对着他的方向,只仔细看着手下的茶杯。

她想,这人也应该觉得抹不开面子离开了,只是身后还是良久未有脚步声,他走去了门边,却停在了那里,默默伫立。

“我在乎,但再在乎他也不当真了。义真,我残忍吗?”

“善决,自从你又叫回这个名字,你确实比做顾裕丰的时候残忍的多。”徐义真未留情面,她也想要收敛,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

太贪心又太自私,所以才会活该如此。

顾裕丰一直都懂,只不过近来名利双收后才会想要惋惜,也罢,无需奇怪,这不过就是自负男人的通性。

顾茗记得,自己一开始的读书认字,就都是顾雨宸教的。

顾裕丰来了就会坐在自己身边,陪他们一起,可顾雨宸不会假手于他,还是亲力亲为。

不知哪一刻,她感觉到顾裕丰变了,变得对自己有耐心,也对顾雨宸有耐心。

自己读书的时候,若是顾雨宸在一边摆弄花草,顾裕丰也要跟过去,问他这花草是什么品种,要不要帮他浇水。

自己有不会的字词,本不会主动询问顾裕丰,但他发现后,竟自己就会凑过来教自己读起,还给她耐心形容,生怕她不理解。

只可惜,这种感觉依旧是假的。

她五岁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她好奇地问过顾雨宸,为何自己的哥哥从不来看自己和爹爹,顾雨宸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发,告诉她哥哥要用功读书,太忙才没法来。

只是她后来才发觉,顾雨宸也不给顾裕丰主动提及自己的哥哥,反倒是顾裕丰经常用这样的借口想要于顾雨宸缠绵,要他对自己多停留注意。

顾雨宸不需要有人给他讲顾维朝的事情,因为有人会为她打听,带来信息,可还是架不住顾裕丰总会主动提及。

他的提及不为别的,只为借此再去伸手解他的衣扣,最后和他欲火焚身。

抗不抗拒,顾裕丰都会这样乐此不疲地钓着他的兴趣,虽不是每每都落脚到情爱,但当他只是单纯与自己说起顾维朝的事情时,顾雨宸反倒会瞪大眼睛,然后再眨一眨。

“怎么了?”顾裕丰对他这样的反应捉摸不透。

“只是告诉我,这次什么都不用做吗?”

顾裕丰伸出手将他搂到怀中,叹了口气,莫名的,不可一世的人竟然真诚地吐露了一句:对不起。

只是,道歉有什么用,顾裕丰还是要顾雨宸的身心沉沦,只奉献上自己的身躯,顾裕丰更是会不安。

顾雨宸也尽力在做了,但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他演得爱与依赖却越来越没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身心疲惫。

若不是后来颂菊告诉顾茗,她估计这一辈子都不知道,顾雨宸曾为了自己也能去上学堂,对顾裕丰软磨硬泡,而这最让它震惊不解的,她震惊的,其实是顾裕丰竟还会用,自己上学堂的事情威胁顾雨宸。

就只为了让顾雨宸变得丧失自我性情,对他百依百顺。

知晓这一切的瞬间,顾茗对顾裕丰才熄灭了那最后一点希望。

当时,顾雨宸也不解,为何前一天还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却又说不想把她送去学堂读书。如今男女皆有受到教习的资格,他不知顾裕丰变卦的意思,急得站到了他的身边,手不自觉叠在了一起:“为何啊?这如今女子已经是可以读书了,家主您也已经答应我了。”

“让她一直陪着你好了,她能陪你的时间其实也就这几年,不上学堂也没什么,反正总归以后是要嫁人的,经典的书读够了便可以了。”

此话简直不讲理且诛心,顾裕丰一边说也一边这样想,可他又忍不住在心中洋洋得意,因为这力道却是能唬住顾雨宸,起码惹得他晃动起自己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软下语气。

可顾雨宸为了顾茗,直接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双膝跪地,“砰”得一声,直叫顾裕丰意想不到:“求家主让茗儿去学堂吧,她一定要去啊……”

屋外的顾茗听见了屋内的动静,当时本还想跑进去看是不是顾雨宸发生了什么事,可沉生和颂菊全拦着她,立刻分走了她的注意,丝毫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顾茗后来才明白,他们也没办法,坐在高位决定生杀的人,有意对只在乎孩子的下位者捉弄,每个人心知肚明,可在这个府里,谁又都不能明说。

顾裕丰赶紧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叫这小身架的人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亲手擦起他哭花的脸,假模假样地心疼:“别跪下,本来身体就不舒服,要我送她去也可以,可你总不能还对我这么冷淡吧。”

那应该如何?顾雨宸快速思考起来,忽而又一下子紧抓住他给自己的擦泪的手,声音颤抖:“二……二哥哥,宸儿今后一定用心侍候您,哪都不去,您需要我……您需要我,我就随时都准备好!”

这套话都成了标准话,说得次数多了,排列起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顺序。顾裕丰听得耳朵起茧,皱着眉,赶紧对他阻止:“不是那些事情,就像原来你对我的爱,你只要接下来和当初一样爱我,就足够了。”

用爱去换顾茗的未来,这听来丝毫不亏,可难过的是,顾雨宸呆愣住,顾裕丰没看懂他的停顿,而他的停顿不为别的,只因他忽然忘记了,当初对他的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又十年,他说得自己对他的爱,自己竟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顾裕丰看出了些他的为难,却又想不到他在为难什么,一双眼睛瞪大了对他小心询问:“不太能懂我说的吗?”

顾雨宸的一只手被他拉到胸口,他亲昵地抱紧他,语气再度变得温柔:“就是像我们当初那样,你只爱我一个人,只粘着我做任何事。”

话音刚落,顾雨宸却突然仿若受到了惊吓一般看向了他,黑色的瞳孔中充满疑惑。他张开双臂,为了掩饰自己的迟钝,才干脆搂住了他的脖子,但与他视线交错,只剩下过激的心跳。

“只要你我像过去一样,去做一对平凡夫妻,你想要的,我就都能帮你实现了。”顾裕丰说得真轻巧,顾雨宸感受着他呼出在自己脖颈的气息,心中杂乱不堪。

真的太迟了,他的为难不是又要与顾裕丰表现亲密,而是他把自己曾赋予的真心忘了个彻彻底底,因为不知如何是好为难。

顾茗记得他在顾雨宸身边摆弄木头玩具,可顾雨宸难得陪伴自己时心不在焉,身边是颂菊在与他对话。

二人都在这一个问题上犯难,就是到底顾雨宸过去的爱是什么样的。

“少爷您对家主的爱,过去就是死心塌地的,非他不可。早了晚了都盼着他来,恨不得睁眼就能看到他,还想和他一起支撑起以后的顾家。”

“这些我都知道,具体些呢?我若是爱他,我又做了什么呢?”

颂菊和顾雨宸都挖空了心思,最终在女儿极像顾裕丰的双眸中,他才能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情的愚蠢。

顾雨宸又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无奈的气:“我知该怎么办了,只是要日日演下去,我还是要适应适应。”

“我也不可能再信了这些了,只能尽力做好了,全是为维哥儿和茗妹儿努力。”

顾雨宸打算重拾些自己只觉愚蠢的过去,殊不知,这并非令他愉悦的可能,反倒让他感觉违心前行,疲惫越积越深。

他知该怎么做,第一步就是站在院门中张望,不仅要看,还要翘首以盼。

小茗儿望望空无一人的走道,再抬头看看身边的爹爹,挠了挠脑袋,不太明了:“我们在等人吗?”

“是,等你父亲。”

不久后,他的父亲果然出现在了走道上,朝着他们步调正经地走来,一步一步力度恰到好处。他见他靠近,眼中却是明亮,似乎他也意外顾雨宸今日会像小时候一样等候,可他的期待还是早了,靠近后,顾雨宸并未张开双臂就要拥抱他,反倒是做出请安的姿势,还不忘提醒顾茗一起:“拜见家主。”

为人妻为人父,那就不能不得要义,不能说幼稚就幼稚。顾裕丰扶他走回门中,本应的开心又变得不上不下,多余的热情转瞬即逝。

算了,这也足够了,顾裕丰如此劝自己,毕竟是要他去复制过去,哪怕是自己强求,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顾裕丰坐在屋中,顾雨宸熟练地为他泡好了茶水,再不似当初少时那般亲近,也少了当时动不动就用撒娇,来掩盖做得不好的事实:“二哥哥,用茶吧。”

然后呢?顾雨宸就该喋喋不休,发没发生的事,都要说得绘声绘色。

若是原来的话,他就该如此,可是如今他只是对自己凝望,终于挤出一句,还是干瘪瘪地努力为之。

他问他,烫不烫,要不放下变温了再说。

顾裕丰看向他的认真,期许着他接下来的表现,只是顾雨宸望向他,尽量不去抽走目光,却也再没了下文。

顾雨宸承认,自己装得依旧太过失败。

再怎么努力,那痕迹都太重,重到顾裕丰还要提醒他,此刻你该夹给我一口菜,放在碗里便是。

顾茗也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番别扭,持续几天之后,干脆从床上坐起,一双圆眼满是童真:“爹爹,你明明不习惯,为什么还要假装成这样。”

顾雨宸收回了给她盖好被子的手,也变得小心翼翼:“爹爹没什么。”

“你就是不开心,父亲只要在,你就更不开心。”

她感觉得没什么错,可顾雨宸已经不是不开心,而是心里没什么感觉。不论他对自己如何好,他都早就过了去感到开心的时候。

顾雨宸与颂菊最终直白地说起,直到如今,自己确实什么都不会了:“我似乎真的是不会装模作样了,没那么期待之后,他如何都不让觉得快乐。”

“可是少爷,其实你现在这样,应该就是家主喜欢的。”

顾裕丰总会到来的及时,却又不合时宜。他只得暂时在柱子后面,隐藏住自己身影,即使仍会暴露,却也不能这时走出去。

顾雨宸向颂菊投去了不解的眼神,但事实就是如此,已不需要颂菊再重新思索组织话语:“就是您如今胆怯小心,到了他的眼里便成了需要人保护。其实,他就是需要少爷您这样吧。”

原来自己在他人眼中曾经是如此,顾雨宸忍俊不禁,却并非笑过去的单纯,还是觉得愚蠢:“原来是越傻越好,没有头脑,只被人摆布,然后失去一切就对了……”

“不是这样的!”

柱子后面的人终于急切地走了出来,惊退了颂菊也正想要反驳的想法。院中相对的,又只剩下他们二人,顾裕丰走去他的面前,赶紧牵起了他的手,特意留下了一段很近的距离:“我只是希望你想得少一些。”

那段把控他人的话太过深入人心,顾雨宸凝望着他的认真,可是被握住的手却还是会不自觉地会微微颤抖:“二哥哥,我会听你的,你不用多想。”

颂菊走回了顾茗的屋子,院中的寂静依旧。他们对话的声音,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楚,顾裕丰抓着他,拼命将他在冰冷的水中打捞,只可惜顾雨宸递给了他手,却不肯递给他自身的全部。

顾裕丰在月下抱住他,那一刻,他也终究明了,自己苦苦相求的回到过去,已在日日消磨中,终再难燃起火苗。

苦苦相逼,只怕更是一种残忍。

“后来顾裕丰当然送我去学堂了,他也不强迫我爹爹还能有多么爱他,可是我爹爹怕他反悔,还是努力装得对他服从。我不知道顾裕丰怎么想的,明明他最痛恨谎言,可惜了,那之后他和我爹爹的相处,也只能活在谎言中,再恨都无用。”

向过去的路难回,顾裕丰难得睁开眼睛,向未知的路看去。

他站在顾雨宸院前,那条又深又长的走道上,第一次想了望到更远的今后,也发觉自己曾想过的遗忘,终究是年轻时才有的想法。

该往后看了。顾裕丰望见从前走来,总是心事重重的自己,却根本无法阻拦他,只得看着他双眸凝重,一步步越错越深。

就算重来一次,过去的自己还是不会改变心意,也意味着如今的下场只会一次次重演。

顾茗看着陆枫泽洗干净茶具,却不认为顾裕丰的反思是为时不晚。她只觉得他是虚伪,功名利禄尽数获取之后,才不过想起并拿起了为难的感情,去作为他生活的消遣。

天色一点点低沉下去,顾茗眼睛也红了起来,并非因为泪水,而是她想到了她最气不过的事情。

“根本就没有回温,让我爹爹彻彻底底失望的,是我哥哥要去留学的时候。顾裕丰如何都不允许我哥哥离开前再见爹爹一面。后来他走之前,他发誓要站稳了脚跟,再回来接爹爹离开,可不等他回来,爹爹也死了。”

“你哥哥,不厌烦你爹爹了吗?”陆枫泽还记得这件事,但他也明白,其实是顾茗还没有仔细提及个中细节。

“人总会长大的,我哥哥什么都明白之后,他和我一样,都最为我爹爹不值。”

旁观者总是最清的,但当时他们也都没有能力去撼动一切,所以才会任由所爱之人在命运之河里被推着前进,最后抱憾终身。

顾维朝与顾骏安十五岁时,被顾裕丰安排着,皆是要去出国读书。

消息不多久就传进了顾雨宸的耳里,惊得他都吓掉了手里正在浇花的杯子,仔细问起颂菊,此话可能当真。

顾茗半途才进了屋门,只听见一句顾维朝与家主大吵一架,把家主气得不轻。

缘何吵架,顾茗不知,可她却看见了爹爹脸上,浮出惊讶的神情,嘴唇不知该不该张开,等再出声,才深刻表现出他是不可思议:“他是为了我,和家主吵得架?”

是啊,顾维朝在前厅当着徐义真、顾骏安,对着顾裕丰就是一顿劈头盖脸。顾骏安当然觉得顾维朝此举实在是太冲动,在身旁拉着他的衣服,望他赶紧停止。只是顾维朝坚决不肯,那双极像顾雨宸的眼睛,对顾裕丰决绝地凝视,严刑拷打着堂上不可一世之人的内心。

“我临走前,只是想要见我爹爹一面,都不行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啊!”

徐义真也想要靠近阻拦,生怕顾裕丰气急了,再对顾维朝用不该受的家法,可惜无人能将他压制,跪在地上的是两个人,可顾维朝直接站了起来,个头虽比顾裕丰还差了一些,气势却已完全不输他。

他平视着这个平日里,没对他与顾骏安付出半点心血的伪君子,心中的愤懑,在他的刻薄面前,也再无法压制半分。

“那他说了什么?”顾雨宸心悬了起来,不论顾维朝那时说了什么,他也都能猜到他会为了心中的执着,口不择言。

颂菊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即便如此,顾茗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主母待我很好,所以我才有幸活到今日。我曾经不懂主母,为何不像待大哥那样,也待我事无巨细,后来我才明白,那能待我事无巨细的人,是被你剥夺了资格,你还拿我做威胁他留在你身边的筹码。若是你有对我半分上心过,也不会让我五岁时还是非不分,对自己的亲生爹爹那样咒骂。”

顾维朝那时毫无颤抖,紧紧攥着拳头,这一字一句,就是他一直想要说的,他痛恨的。

他鄙视这个面对着自己的道貌岸然之人,恨意在他的心上越烧越旺:“你都未问过我爹爹想不想见我,就先拒绝了我要见他,说是顾念他的情绪,所有的,还不只是你的自以为是!”

顾裕丰僵在了原地,想要挪动的脚步,却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无法向前。

他们的控诉从来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地砸下来,仿若血淋淋摆在自己面前,徐义真是如此,顾维朝更是如此。

被自己的儿子痛骂,顾裕丰从未想过,都让他恍然以为,自己是回到了顾铮棠濒死的床榻旁,而那是他一生中作为“儿子”,性情最真实的一次。

他端着一碗加了毒的药,恶狠狠地对他讲,老东西,你下地狱吧,这是你的报应。

可谁承想,兜兜转转,就像报应,他的儿子也不留情地对自己翻了脸。这次无人会再隐忍,他的亲生儿子迫不及待地,亲手撕开了自己虚伪的纱,以下犯上,更唯恐天下不知。

可顾维朝铁了心,他就是不会再给这种人跪拜,从他毅然站起的那一刻,他就已然决定,揭穿顾裕丰的虚伪,哪怕于自己而言代价惨重。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顾雨宸听到顾裕丰当时沉默了好一阵,后背直冒出阵阵冷汗。他赶紧一把抓住了颂菊的手腕,神情更加慌乱:“然后呢,是不是顾裕丰打他了,是不是也不让他去留学去了?不行,我要去给维哥儿去求情……”

顾茗见状赶快跑了过去,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令他安心,生怕他会冲动。颂菊也未再敢继续停顿,紧拉住顾雨宸,眼神不断传递起抚慰:“家主没打维哥儿,只是把他关了起来,说,等他到了要去留洋那天,就会把他放出来,不会有大碍。”

解释一出,顾茗明显感觉到了,顾雨宸略微松弛些的腰身。他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呼吸,可呼吸声却极为明显,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他望向一边,是又瞬间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刚刚还紧抓着颂菊胳膊的手,他松开搭在了桌上,表情中的急切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许久不见的过度冷静:“找个人,去给维哥儿带话,说我还记恨他当初对我的冒犯,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他,要他不要再与他的父亲作对了。”

顾茗感受着父亲的冷言冷语,他无情得实在是太过真实,不等自己插言,颂菊都被他蒙骗,先一步有了顾虑:“咱们当初就是怕维哥儿对您厌恶,所以后来一直都是偷偷地关心。这如今知道他一直心系您这儿,您还说狠话斩了他的念头,只怕会更伤维哥儿的心啊。”

“这么多年明面都没体现过什么关心,如今把这话带去,他不会难受的,正好让他心安理得,也能好好奔前程。”

顾雨宸说得仿似这人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可冷淡之下究竟是何感受,顾茗觉得参透了,又竟完全猜不透。

他明明不舍,却还要装作从未在意,顾茗那时不懂这种决绝,只知道颂菊姨也是一脸不舍地走出院中,那一刻,这里无人感到愉悦。

顾雨宸拖过了顾茗的手,轻轻拍了拍,却又抬起头,阴霾隐去,转而又对她温柔一笑:“茗儿,你记住,今后若有好的前程和拖你后腿的人,你一定要毫不留情,和拖后腿的人斩断关系,千万别舍不得。”

他说得坦荡且坚定,甚至一番说辞根本就不像,从来只会对她和颜悦色的爹爹会说的话。他变作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可在这个春日中,顾雨宸也只不过是说了心中的参悟,他不会再留念,也不再会思考所谓能两全的余地。

顾裕丰那日没有去医馆,却也没有去顾雨宸这里,而是去了家祠。

沉生被挡在门外,陪着他一待就待了一整个下午,待他再出来,顾裕丰已是双眼通红,像是哭过的模样。犹豫之后,他才慢慢说出了之后的打算,还是要去那儿,要去顾雨宸的院子。

顾裕丰一步步走得极不确定,迈进院子时还是心虚更多,但他没想到,顾雨宸还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先一步走出来迎向自己,未等自己开口,就挽住了他的胳膊。

“家主,快进去好好歇歇吧。”

他们难得默契得谁都未开口,走近屋中也只剩他们。顾雨宸没再提起顾维朝的事情,平静可用平常形容,更可用诡异。

只是这次是顾裕丰耐不住性子,面对顾雨宸的心淡如水,自己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维儿会去留学的,你别担心。”

顾雨宸闻言果然愣住,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对着他温柔笑起,态度看不出起伏:“劳烦家主了,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他说得话你别在意。”

他收回手,毫无预兆,可下一刻,手竟落在了自己衣服的盘扣上,手指还绕在扣间,开始一点点打转。

顾雨宸一眼不看,解得相当娴熟,暗示包含着魅惑,仿若将他自己变得与平日的顾雨宸毫无关系:“家主若还气,让小三儿赔给你吧。怎么都行,只要您能消气。”

袍子瞬间脱落在地,顾雨宸也顷刻凑上前,一下子吻在了顾裕丰的唇上,只是还不等他撬开他的双唇,顾裕丰就赶紧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抱到腿上,与他强行分离。

顾雨宸定睛瞧着,根本没想到顾裕丰眼中竟会是如此复杂。那没有欣喜享受,而是悲伤,与他醉酒得那次一模一样。

“你若是也想见维儿,为何现在不直接告诉我,反倒要这么作践自己呢?”

作践?顾雨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伸出手扶上顾裕丰的眉头,却又根本施展不开:“这是您喜欢的啊,怎么就成了作践呢。”

可谁承想,这一刻,顾裕丰却偏偏成了正人君子。

顾茗眼睁睁看着顾裕丰从院子里离去,那时天才刚刚变作夜色,顾裕丰却一刻不再停留。他脸上又有了眼泪,顾茗看见了只觉不敢相信,但也是后来她才知,顾裕丰当时离去时嘴里念的话语,是“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把小三儿变成了这样”。

他许久都再未来见他,顾裕丰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家寡人,夫人尚在,儿女双全,却只一人独守自己院中,越想越痛苦。

人人见了他只想对他控诉,顾雨宸更是恐怖,在自己面前不倾听更不反应,他的控诉早已化在无声之中,是完完全全变成了麻木。

原来,如今眼前的种种,就是自己的咎由自取。

顾裕丰不肯来了,不愿意看到顾雨宸没有思想地贬低他自己。

他也是在逃避,仿佛不见,顾雨宸就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自己心中也能好过。

可是伤人的话却被传给了关禁闭的顾维朝,他不知怎么出来的,竟大晚上来到了顾雨宸的门前,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朝着屋内就坚决地喊起:“爹爹,不孝子维朝前来拜见!”

叩首一次就会再喊一次,声音在院中回荡,率先被惊动的是顾茗。她匆匆跑出屋子,看见那在地上跪得笔直的背影,却不知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她最后竟然还是在原地踌躇不前。

颂菊后来才匆匆走进顾雨宸的屋子,可也是进去便关紧了屋门。即便是春天,夜晚还是略显寒凉,反应过来之后,顾茗赶紧去屋内拿出一件披肩,她下定决心,要跑过去为自己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哥哥披上衣服。

只是跌跌撞撞才跑到一半,顾维朝正对着的屋门竟从里面打开,依旧是颂菊走了出来,却未对顾维朝的叩首有任何阻拦。

顾茗看出来了,颂菊是装出的严肃,爹爹估摸早就在顾维朝的请见声中醒来,可他们“串通一气”,全部黑下了脸,就是要态度冷漠:“顾二少爷请回吧,天冷了,跪久了身子要是出了差错就不好了,我们可担不起这么大责任。”

顾茗站在不远地方,却在黑暗中将跪在地上之人微微抖动的肩膀看得清清楚楚,等顾维朝再开口,眼泪已在他的声音中发挥作用。

他的苦问与执着无半分质疑,颤抖着双唇,目视起那扇还是紧闭的大门,心中的话仿若已想过千次万次,也一定要在这一刻全部倾诉出口,他才能痛快:“您到了这个时候还在骗我,我错了爹爹……在见到你之前,他们很早就告诉过我,我不是主母的孩子,顾裕丰更从不来看我,我也只有主母和我的奶妈。我害怕失去庇护,所以那时候我那样伤害了您。”

“往后这些年,刘妈妈什么都对我说了,她说您没有一刻不在对我挂念,您一直都在暗中关心我。您不见我,是怕我还对您记恨,我厌烦你,但您为什么还要为我的心情着想呢?爹爹,我受了您这么大的庇护,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是您的孩子啊!”

他的诚恳绝绝对对,即使是隔着一层木门,如泣如诉的话语也极具穿透力,深深刻入了顾雨宸的心上,一字一句。

“您若不见我,我今晚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倒爹爹愿意见我为止!”

许是这句话分量太重,亦或是切中了顾雨宸的要害,那扇门,最终还是从里面被拉开了。

站在门框里的人,被框住了自己的全部生命,但却也不再迈出一步。顾茗眼望着他淡漠的神情,与顾雨宸的呼吸同步在一起,最终才在黑暗中幽幽地听见了他的开口,即使有气无力,也尽力而为:“顾维朝,你这是何苦呢?今后若不与我有瓜葛,就能更好地走下去,未来无量啊。”

话音刚落,顾维朝却又直直地磕了下去,涕泗横流,哭得哽咽也浑然不觉:“我日日活在对您的亏欠里,我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对您那样辱骂,您更不知,我更后悔,更后悔竟还在您要出逃时去做父亲的帮凶。我不该拦下你啊……您不该为了我这么一个混账心软……”

顾茗动了脚步,走到了顾维朝的身边,冰凉的地面被她遗忘,她也跪在了顾维朝的身边,不顾顾雨宸的注视,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拉扯起顾维朝,又潜心在替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亲哥哥求情:“爹爹,哥哥只是想见见您,你们进屋好好说吧。爹爹您不是也一直思念着哥哥吗?今日就不要再躲避了。”

顾茗在寒风中颤抖,她听见了屋内传来向外走出的脚步声,紧接着,自己的肩上竟落下了一个厚重的披肩。

顾雨宸是朝着自己走来,将她慢慢扶起,顾茗没来及看到他是何表情,只听到重重的一声叹息,无奈包含其中,心软终是改不掉:“颂菊,把小姐送回屋里,这里你就不用管了”

被颂菊带走的人一步三回头,模模糊糊才看清顾雨宸待自己走后,是又亲手扶起了顾维朝。

他抹掉了他的眼泪,在敞开的大门前什么都没再说,直到顾茗走入了屋中,他们才走进去合上了那扇大门,默契地仿佛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屋外刚刚的喧嚣,不过是夜猫发春的嚎叫与撕咬。

天亮的时候,顾维朝已经离开了,顾茗一整晚都没睡好,很早就跑去了顾雨宸的门前趴着偷听。

颂菊为顾雨宸打好水正在洗漱,声音从缝中传出,而顾雨宸的声音也满是疲惫:“我不想他把我看得太重要,只是因为我不想他有软肋。谁都不在乎,也就不会被威胁,只是我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这么……”

顾雨宸不再说下去,心中知晓如何形容,却似乎又有意不继续说出口。拧干毛巾的水滴滴答答落回盆中,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颂菊还是默契地接应了下去,对顾雨宸的内心了如指掌:“这么坚持不懈。但要我说,维哥儿这些年也等于只有他一个人,咱们就作为他心里的支撑,也没什么坏处。”

“可我的一生已经注定如此了,我不需要他和茗儿谁来拯救我,我只想他们今后去走好自己的路,我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

不回头地走下去,更不要对过去的人与物留念,顾雨宸总告诉顾茗的话,顾茗直到很久以后才懂。

总留念过去没有一点好处,若是被无尽困顿,不情愿迈出向前的步伐,那就如与顾裕丰一样,头盖阴影,这辈子无半分自我。

冷情确实是很好的东西,顾雨宸对顾裕丰理解再到认同,也同样学会了他的为人处世。

夜谈这些,顾裕丰一直都知晓,他也同样装作了不知顾维朝的行径,自己也不亲自前往相劝。

一开始,徐义真反倒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来到他面前,让顾维朝与顾雨宸相见,可那人只说了知道,就再无行动。

家主在等什么?人人都这样问他,可直到该维朝和骏安出发的日子,他都全无表示。

那一天,顾维朝还是做了违反常规的事,他叫醒顾骏安,说天蒙蒙亮就要离开。顾骏安知道他这几天盘算的什么,说起来,他能去见顾雨宸,也是自己与母亲给予的支持。

他总是理解包容自己这个弟弟,大抵也是因为母亲从小就教育他,为人兄长,要待人真诚和善。他还是答应了顾维朝的想法,叫他先去码头等自己,自己与母亲告别完,就会去与他汇合。

这样,正好也能留给他和他的爹爹告别的时间,顾骏安望着他坚决的背影,希望他们第三次见面,可不要再留下什么遗憾。

可他们谁都不知,这再遗憾,就是一生。

顾维朝兴冲冲地跑向了顾雨宸的院子,一脸期待地推开大门,嘴里喘着粗气,却发现院中竟无人闻声而来。

彼此都没知会,顾维朝思考之后,转身跑去了后门,轻松离开了这座时时压抑的府邸。他驾轻就熟,这些年没少在此来回穿梭,可这一次不同,他背着包裹,走出去的瞬间又回头望了一眼,看着这些年它给予自己的拘束,以为心中会产生别的感触,可临了他一咬牙,还是离开得毫无留恋,只剩一个不灭想法。

这吃人的魔窟,早早覆灭了才是人间正道。

他敢打赌顾雨宸已去了码头,他们这个地方要想坐船通往外界,只有那一个码头。即使未约定过时间,仅凭心有灵犀他也可以笃定,可顾维朝知道,自己没错,不需要心虚。

他加紧驾马,心跳越靠近目的地就越是剧烈。顾维朝不断祈祷,就让我到了那里一眼就见到他吧。他要给他承诺,他不能再像孩时那般,对他满是亏欠。

眼前豁然开朗的一瞬,马先一步停在了顾维朝要找的人面前。江水反映出初升的橘色光亮,顾维朝尽力勒紧了缰绳,居高看见的第一个人,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亲爹爹。

他即刻下马,跌跌撞撞也不在乎,精准落在他的面前,再次双膝砸向地面,仰起头看向他心中的受苦之人,忍不住眼泪滴落:“爹爹……”

顾雨宸抓紧扶住他伸来的胳膊,光亮清晰,那脸上的担忧也更加明显:“维儿快起来。”

“不!爹爹,你听我说”顾维朝用力摇头,小腿与膝盖都像被牢牢钉在了地上,若不如愿说完所想的话,便绝不会起身。

“我顾维朝在此立誓,去到国外学习发愤图强,学有所成之时,会立刻回来接爹爹远走高飞,再不让爹爹煎熬度日!”

他的声音洪亮,谁也拦不住顾维朝下定决心后的气势,赤诚在他眼中淋漓尽致。顾雨宸抹掉了他的泪水,自己的泪却又瞬间流了下来,明明说着要学会心狠,还是完全无用:“维儿,去国外用心读书,自己成就抱负就行,不用想着我了。”

“不,不论如何我都会回来带你离开的,绝不让你在泥潭中再受痛苦!爹爹,你等我。”

顾茗望着顾维朝的坚定,自己的眼泪也一起流下,看他们饱含温情地拥抱在一起,忽而只想到一个词:壮烈。

他们家族自己的离别有何可说壮烈,可对于顾雨宸与顾维朝而言,两个仅见过三面便可能是终身离别的亲人,那就是百感交集。

“嗯,我等你。”

这不过是顾雨宸对顾维朝说过最大的谎话。

顾维朝临走时神色变得期待,待顾骏安到来之后,他们依依惜别,顾雨宸更是不舍地用目光送他离去。

他伸高了胳膊,不断对回头与自己别离的少年挥手,泪水在他走远时终于难以自控,一股脑奔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顾茗攀住他的肩膀,刚想要出声安慰,可顾雨宸却拿出了胸前的手帕,尽力将泪水擦拭干净,转身就要离开,没再想继续停留。

他抓着顾茗的手,探出口气,脑中尽是顾维朝远走的背影,可他却还是想着现实,对自己异常残忍:“等不到了,不如我们自己切断了他的念想吧。”

顾茗不解,却未等能再细问,就见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这不是他们坐着前来的马车,可顾雨宸径直走了过去,伸手就撩开了布帘,站在能看清车内人的地方,任由光全照在他身上:“二哥哥,我们回去吧,您放心,刚刚的话都是安慰维儿用的,我以后都不会走。”

顾雨宸对顾裕丰了如指掌,顾裕丰也知顾雨宸的看穿,所以车内人眼中连心虚都未来及浮现,就先一步换为了内疚。

他直接伸出手,使了力把顾雨宸拉上了车,立刻便放下了帘子。

“宸儿……”

望进那一双眼睛,顾裕丰却止住了他的欲言又止。悲痛尚存在顾雨宸的眼中,只可惜,他已经历太多痛苦变得麻木,手抚上顾裕丰的手背,转眼就笑得憔悴:“您是家主,不能只惦记我,您现在应该撩开帘子,去安置好小姐。”

你不是顾裕丰,也不是冯善决,你是一家之主,出门在外便是浑身礼教束缚,你不该谈情说爱,这不是家主的威严与风范。

别人可以不遵守,只是顾裕丰逃不掉,因为无人再想与他互诉衷肠。他身边的人以后再面对他,将各个不过是在例行公事。

规整的宅邸,得体的礼仪,众人眼中道德的代表,顾裕丰却惊慌失措了。

失去了,还是什么都失去了。

满眼稚嫩、绝不会说大道理的顾雨宸,如今已坐高台,看透一切,再也不会与天真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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