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西美喝了几杯茅台,又混着喝了不少红酒,踩脚踏车像踩着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口是时不时就呆呆地停着,错过了好几次红绿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紧张劲儿过去了,酒劲被风一吹,西美脑子里糊上了厚厚一层糨糊,倒想起人群中的那个领导来。他看起来不像干部像军人,五官算不上英俊,有点北方人那种精干相,棱角分明,话不多,不太好亲近,看得出领导们都有点怵他。不知怎么,西美又想起了陈东来,她选的丈夫倒长得体面,可惜最后做出了极不体面的下作事。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像陈东来那么经不起一点诱惑,她不会变成那种下作胚,西美心里暗暗发了个誓。转念她又不由自主地把孙骁和小何作了个比较,她被孙骁看上和陈东来和小何勾搭上,无论怎么看,她都赢了陈东来十万八千里。
凭着这股子的优越感,西美越骑越勇,到了宿舍楼下头才发现一辆黑色汽车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男人从车里出来,平时严肃的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线条都柔和了不少。
“顾西美。”
“不认识我了?”
“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67年连队在操场上吃年夜饭,我放了一盆肉在你脚底下,结果你男朋友只叼了一块肉就跑了。”
“老战友,好久不见啊。”
顾西美恍恍惚惚地看见当年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想笑又想哭,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你是?”
“你到阿克苏的第一晚就带头哭,后来自我批评做得还挺诚恳,流血流汗不流泪!杜绝娇骄二气——”
“孙连长!”
西美好不容易从脑海里捞出这么个人来,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大家看着就害怕的孙连长。
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西美在一九八八年的年末,成了自己看不上的下作胚,她和孙骁终于坐实了肖副局长言下的那种关系,她羞于打电话回万春街,素日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
至于那夜的糊涂人糊涂事,西美归咎于自己喝醉了以及她没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呢,领导送她到家,要上去坐坐,她没法拒绝。她这辈子从来没碰上过孙骁这样的男人,如同陈东来被她感动了一样,她也被孙骁感动了,谁能牵记一个人牵记二十几年?全世界包括她的姆妈阿哥阿弟阿姐老公女儿,都把她当成了恶人,没人喜欢她,可这个当年训得她直哭的连长却一直惦记着她心疼她。对着这样一个男人,西美没法说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替自己哭,也替孙骁哭。
一九八八年的最后一夜,西美呆坐在沙发上看着挂钟的指针跨入新的一年,未来何去何从,不可知,无可期。
——
过了元旦,斯江回到学校,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情。
消息是严溯告诉胡蝶的,打架那夜唐泽年回到学校就发了高烧,撑了两天转成肺炎,挂了两天水后变成了心肌炎,进了华东医院住院部,新年也是在病房里过的,说是要住到春节后才出院。
“我听严溯说,唐泽年妈妈好像是个挺厉害的领导,为了这件事去了学校两次,还跟他们都谈了话——”胡蝶替斯江担心,“严溯说他们谁都没说,唐泽年不让他们说,不过她会不会想要追究那谁的责任啊?”
斯江没作声,她下铺的刘春岚却突然开了口:“要是我被人打了还搞成这样,我爸妈杀了那人的心都有了,要追究责任也挺正常的。”
203寝室顿时静了下来。
尹寒从对面上铺探下头来:“刘春岚,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发表意见,好伐?”最后两个字却是东北口音的上海话,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刘春岚撩起眼皮细声细气地说:“我有什么不了解?学校里谁还不知道啊,贾宝玉林黛玉表哥表妹一家亲,弄到学校里来算什么,还这么野蛮,大冬天的把人推进河里,这不是杀人犯嘛,太吓人了。也不知道学校里的人怎么想的,这样都没人喊警察。”
她一边说一边穿外套穿鞋子:“反正我已经申请调换寝室了,随便你们。”
寝室门“嘭”地一声撞上了,胡蝶鼻子里哼了一声:“覅睬伊,十三点兮兮的。”
尹寒跳下来拍了拍斯江:“这世界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瞧她那德性!嗐,就美术系大三的那个老阮,记得吗?一开学在食堂门口被你拒绝的,留个长头发穿个登山靴自以为帅得一逼的傻逼,现在是她男朋友了,花钱买了个吃软饭的傻逼,切。”
斯江因为“杀人犯”三个字揪起来的心略放回去了一些,她吸了口气摇摇头:“我没事。”
胡蝶笑道:“她怕你发飙呢,话说了一半就赶紧穿衣裳逃出去了,现在肯定去寻男朋友嘤嘤嘤了,痴头怪脑。”
周六一下课,斯江就赶去了华东医院。
第291章
看见斯江来访,唐泽年有点高兴又有点难堪,他体质一向很好,从小到大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没生过,没想到一倒下就来了个大的。
“你怎么来了?谁跟你说的?你没事吧?顾景生——他怎么样?”唐泽年连着问了一堆话,生怕自家姆妈去找斯江和景生的麻烦。他和姆妈的关系自从甲肝疫情后一直很僵,知道他干的事后,爷老头子气得抽断了两根鸡毛掸子。高考前学校要保送他去清华,他死活不去,最后志愿填了复旦新闻系,通知书寄到家里,爷娘一个礼拜没跟他说过话。这次生病他本来想扛一扛就熬过去了,结果倒在了学校里,最急最忙的还是爷娘。
“我们还好,你呢?”斯江拉过小方凳坐到病床边。
大病房里的爷叔阿哥们笑呵呵地开始打趣唐泽年。
“我好多了。”唐泽年朝病友们瞪了好几眼,收效甚微,这会儿他有点后悔没听姆妈的安排住单人病房了。
“真是对不起。”斯江诚心诚意地道歉,好歹没有出更糟糕的事。
“跟你没关系!”唐泽年压低了声音腔调,“是我自己不当心,我妈等下就要来,你还是先回去吧。”
斯江默了一默:“事情是因为我引起的,她要责怪或者追究责任都是应该的。”
唐泽年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姆妈苏明真就到了,说曹操曹操到。
苏明真看见斯江,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唐泽年妈妈好。”斯江站起身问好。
“姆妈——”唐泽年欲言又止。
“陈斯江同学是吧,你坐,”苏明真放下公文包,摇了摇热水瓶,“年年,你爸走的时候怎么没给你灌好热水瓶?”
“我去吧。”斯江接过热水瓶,自觉地把空间让给他们母子俩。
打完热水,斯江特意在走廊里多待了几分钟才进了病房。
苏明真正在听其他病人反映看病难的民生问题。其实能住进华东医院来的病人大多是机关干部,他们的看病难和普通群众的看病难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苏明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带着微笑把政府推行的家庭病床协作病床政策重新讲解了一遍,再解释地段医院和乡镇卫生院改成集体所有制,不意味着就比以前差,公立医院现在也是院长责任制,岗位责任制。医生必须实行超额劳务分配,不然医生也是人,谁能保持长久的工作热情?防疫单位实行有偿服务也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