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不情愿,身为宫中的奴才,见到达官权贵就必须收起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与不羁高骨,然后伏低头颅,卑躬屈膝的下跪请安。
可就算他极不情愿的跪了地,还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他的不屑一顾与排斥。
姜涞目不斜视的走到两人身前后便撩袍跪下,姿态温雅,礼仪合泰,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奴才姜涞叩见郑国公,殿下。”
帝渚的位分比郑国公高,按理请安也要向她先请。
但别说他乖乖先向她请安了,就是连理所应当的跪拜礼都是仗着皇帝的宠爱与维护,一次未有对她跪过。
所以现下便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他跪天跪地,跪上跪下,就是独独不屑跪她。
帝渚冷冷盯着面前的姜涞故作顺从的伏跪姿态,忽然很想就地生生掐断那根细长又高傲的脖颈。
看他没了那根仙鹤般的纤细美颈撑着那颗头颅,还能如何同她扯高气扬!
不幸的是周围人眼众多不方便动手,再说姜涞那一具单薄身板,怕连她轻轻一掌都经不住。
若把皇帝身边的宝贝太监伤得太过严重难免又会多出事端,帝渚就竭力忍住了胸腔里的一颗跃跃欲试的恶胆。
你不是喜欢逢人就跪吗?那你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个够,寒霜凝地,地凉透骨。
帝渚低眼冷视姜涞伏跪在地,便不无恶意的放任他长时间跪着,故意不喊他起来。
因为帝渚久久不开口让人起身,姜涞只得咬牙强忍着皮肉下的冰冷刺骨,继续长跪不起。
他不起身,身后一甘太监宫女们也不敢起来,个个冻得牙吱嘴咧。
姜涞冷的微微发着抖,仍是不肯服软,就和帝渚犟着硬骨头不对她软声示弱。
郑国公于心不忍,便主动的打破了这僵局,宽声唤道:“这天冷地寒,姜司公快些起吧,免得冻坏了!”
姜涞这才谢了恩缓缓起身,再抬头时一张俊脸白的如雪般,帝渚看见了又是冷嗤一声,恶意嘲讽起来。
“才跪了这么点时候姜司公的脸色便这般差,不愧是皇上身边养出来的娇贵人,受不得半分苦!若是府里的将士跪在雪地里超过一个时辰就喊苦,本侯定当场打断他的腿,再赶出将军府去,这样的软弱懦夫,留着便是白白浪费府里的干粮。”
若是换了以前,姜涞就算不气得头上冒烟,也要甩她个脸色不甘示弱的刺她两句,然后含怒而去。
但这次他竟是不怒反笑,却语调阴沉,极尽嘲弄。
他冷笑回道:“殿下说得极对,那种粗鲁野蛮的汉子除却四肢发达再无长处,要是连苦都受不得,对于国家便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莫说是糟蹋了粮食,换了奴才是他定当场自刎谢罪呢,哪还能有脸活下去!”
前时皇帝迁怒于他一事,虽然姜涞到现在都不太清楚中间是发生了什么,终归知道一切事情都因帝渚而起。
帝渚当时不仅故作不知,还假意试探与他,害得他那夜所受折磨不轻,此般种种大仇他一个不落的记得清清楚楚呢。
新仇加上旧恨,即便大内总管的耳提命面还犹在耳畔,他还是颇为不甘白白受的这等冤枉事。
于是今日再见帝渚,便造成此刻他不管不顾地肆言挑衅帝渚的局面。
姜涞话中的满满不屑与鄙薄就算是个聋子都能懂得分明,帝渚听后顿时大怒。
边疆九年,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和她说过话!
并不知晓那日姜涞所受苦楚,只觉自己的权威被一介小人冒犯顶礼的帝渚气得厉害。
她高高举手便要给这说话放肆,言语狂妄的混账奴才重重一掌,教他好生后悔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语。
但帝渚刚举起手,旁边的郑国公就及时侧身拉住了她,再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大庭广众之下切莫失了分寸。
接着他看向一副决然迎死,耿直了脖子不低头的姜涞,也是颇为无奈。
他不禁暗想这两人怕不是十世结仇的大冤家,见面就闹得这般狠绝不留情面,斗得两败俱伤也不肯收手。
因拦阻之人是她敬重如血骨亲辈的郑国公,帝渚勉强忍了火气,但一双凤眸烧火熊熊的盯着姜涞,目光阴沉的令人生恐。
可姜涞毫无畏惧的回瞪她,眼都不眨。
郑国公瞧见后又是暗叹一声,好声劝道:“宫里杂务繁多,姜司公既是忙事缠身,便不用在此久侯了,快些忙事去吧。”
为今之计先把这两位闹事祖宗各自支开,不然真闹得结局一发不可收拾了,传到那边的耳朵里更是不得了。
为了帝渚,郑国公委实操碎了心,可惜他的一腔好意在被气得理智缺失的帝渚面前犹如泥泞之中的渺渺灰尘,顷刻间就被无情利落的践踏干净。
“他忙?”身旁传来一声冷冷反问,嘲讽肆意。
帝渚定定盯着姜涞,心底的恶意汹涌,往日的理智,冷静与睿智,在遇到这人时通通消失的一干二净。
尤其是这次姜涞一来便给她寻了不痛快,故意挑衅与讽骂她的底线,就像一只故意寻死的无头鸟。
自己发了疯却无端端的溅别人一身血,教人痛恶刻骨,竟令她不假思索的脱口狠声咒骂。
“他的确是忙,不过忙得都是以身侍主,卖弄风情的淫浪之事,一如他这个人,淫荡透骨,下贱至极!”
话语落地,姜涞便像被人重重的打了一耳光,浑身一震。
郑国公也是第一次见修养奇高的帝渚说出这等口不遮拦的浑话,当即高喊一声制止道:“殿下!”
其实帝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所谓打人不打脸,伤人莫诛心,便是最低贱的人也要给他留下三分薄面,不至于今后相见关系狠绝,太过难堪。
强者不欺弱夫,一直是她的准则,更是她拿来规束府中众人行为的严己军规,违者必会重罚。
因而她手底下的将士们在民间的民声极好,她的声望才会极高。
说到底,姜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不过因了几分姿容被皇帝看上,是名被迫流转与权贵之间的可怜牺牲者。
就算她实在看不惯他的某些方面,也不该死死戳着人家的痛处谩骂。
即使她说的是朝野上下早就清楚无疑,但人人都避言不说的实话。
毕竟这话无疑与对面打脸,直戳人心,伤人透骨,何况还是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最不堪的一面硬生生的扯了出来。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捅出去的刀子也沾上了血渍。
帝渚看到面前姜涞的脸色短短之间变换几遭,最后变红入白,脸色惨白如纸,嘴角紧抿出了嫩红色,却是未见怒意。
她只瞥见那微红的眼眶弥漫出不可言说的悲楚与屈辱。
但她不可能道歉,更不可能对被她骂作低贱卑微的姜涞道歉。
从帝渚说出那话,四周便是一片安谧静寂,连空气中都透着几分难言的惶恐与古怪。
帝渚说完话后便眼帘低垂,背着手沉默着,对刚才伤人的所言所行不作一词解释。
最后的最后,这一战仍是惨败,甚至输的是一败涂地。
满目疮痍的姜涞深深躬下腰,像彻底认了输,嘶哑着嗓子从齿缝间逼出四个字:“殿下责骂的对,奴才告退。”
目送那一行青青红红的缥缈身影逐渐消失在风中,郑国公回过头看向依旧沉默的帝渚,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姜司公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你何必厌恨他到如此地步?”
心怀万民,备受敬仰的郑国公,恐怕是整个凤歌唯一一个愿意用善意且公正的目光看待姜涞的人了。
帝渚听后怔了片刻,忽地摇头:“不,国公你说错了,本侯没有所恨之人,自然也不恨他。”
“那他?”
帝渚慢悠悠回道:“本侯对他只有厌,并无恨。”
“单单只是厌,殿下便这般对他?”郑国公哭笑不得,还有些无奈与悲悯。
“……方才只是意外,并非故意折辱他。”
说完,帝渚转过头,目光放长,遥遥远望那些太监宫女们早就消失不见的方向。
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淡,似一抹风,转眼间就会飘忽飞远。
“因为只是厌,所以本侯并未故意为难他,唯独待他不好而已,可若是恨,那就不一样了。”
闻言,郑国公不免好奇她会如何区别对待两者。
“有何不一样?”
“能教本侯恨的人,无论是谁,都要死。”
今日下了大雪,皇宫里的梅树开得极好极艳。
皇帝一人独赏颇觉可惜,恰又得了好茶,便特意请了帝渚入宫陪驾一同喝茶赏梅。
殿外栽种的梅花开得红艳,如火如血,衬着枝头间的白雪凝霜,白的愈发白,红的愈发红,显眼刺眼的紧。
这般美景,却比不及树下折梅的那人眉间正好落下那粒雪的三分白,那晚秋海棠般唇瓣的三分红。
若是那人再稍微笑一笑,或连那春日徐徐绽放的桃花都比不上万分之一的美好了。
“皇姐,再过月足便要过年了,府中的诸事可都安排好了?”
一道温润如玉珠打银盘的清朗嗓音恰好从前方传来,正把某个魂游太久的人给拽了回来。
帝渚从窗外收回视线,自然无事的端了手边冒着热气的青玉茶盏浅抿了一口,再淡淡回道:“尚未。”
“皇姐远在外乡多年,今年可是第一遭呢,打算如何安排?”皇帝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反应,笑容不变。
“听说皇姐府中多是些不懂细活的将士,需不需要朕再多派些人手来府中,方便皇姐使唤?”
是方便你安排奸细入府随时监视我吧?帝渚暗下冷嗤一声,但声色不动的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
她问道:“臣远离宫里多年,的确不知该如何安置过年事宜,皇上可知要安置些什么?”
皇帝微微偏了头,边想边沉吟道:“这个朕也不是太清楚,大概无非便是些祭灶祭族,守岁年食一类的啰嗦琐事。”
这些杂事还轮不到一朝皇帝来亲自操心,自有相关人士一手做好后再请他入席享受即可。
皇帝撑头想了一会儿也答不出太多东西,也懒得再想,便指了指侍立一旁的段云水。
“皇姐比不得朕逍遥自在,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务都需过问皇姐,实在是辛苦,不如朕把大内总管借给皇姐使使,有不清楚的大可问他,应当都是所差不多的。”
近来正是为了过年之事忙的晕头转向的帝渚听后颇感此法不错,便满意的谢了恩,随即两人干干对视着再无话可。
正觉气氛有些尴尬时,窗外突兀响起一道清亮爽耳的笑吟声。
这笑声落进耳朵里似乎也被那悦耳笑声的主人感染了几分喜意,情不自禁的想跟着笑了。
帝渚忍不住再扭头看向窗外,果然是刚才她看见的那树下折梅之人。
他身边还多了一人,两人一白一青的站在一起,身旁白雪盖地,红梅点缀,越发衬着他们实非凡间绝有之姿。
只见两人皆是身姿欣长如竹,五官秀雅柔和,一颦一笑便是端丽如山水墨画。
笔笔勾勒出的皆是山水河川的灵动秀雅,钟灵秀敏,教人不自禁的惊叹这该是上天的独来之笔。
尤其是那白衣青年生有一双眼尾上挑的绝美凤眸,波光流转间金华熠熠。
他一双凤眸像是天生带笑的一般,眼中点点滴滴的笑意简直是动人心扉,一身白衣如雪再配上手执的几株红梅枝。
他甚至无需多说一个字,只静静的站在那里看你一眼,你就恨不得把整个天下最好的东西堆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帝渚默默看了一会儿,抬手指向窗外,问道:“皇上,那人是谁?”
“他啊?”皇帝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便是一笑,竟是宠溺的。
他细细的跟帝渚解释道:“他叫落雪,是刘监马的幺子,打小身体不好便送到城外府宅单独教养,不久前刘爱卿才接回府中。”
“那他怎会入宫?”
“前日朕入刘爱卿府中赏梅,正好遇见他在,朕瞧着心生喜欢,便跟刘爱卿说宫里的珍贵药物繁多,医术高明的太医也多,不妨让他入宫更利于他疗养身体!这不就带回来了,人也乖巧贴心,时常陪着朕逗趣解乏呢!”
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一个幺子身骨不好,刚接进家中不久就挑着大雪天跑出来赏梅,又正好被难得出宫一次的皇帝遇见。
刚回的爱子,连高堂都没多陪几日,就被父母毫不犹豫的送进了宫里与皇帝相伴,只是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药多人多的理由?
这话拿来哄三岁孩童都有待商量,帝渚更不用多说,当然是从头到尾的一个字不信。
连幺子两个字她都不信,指不定是刘监马从哪处寻来特意讨好皇帝的。
毕竟刘监马她是见过的,就凭那人的样貌,她不认为能生出来这样的人物。
费尽心力的送这名义上的幺子入宫,刘监马的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她能懂,皇帝自然也懂。
他特意把这人的来龙去脉同她说得一清二楚不就是证据嘛。
“皇上仁爱之心,臣很是敬佩。”帝渚干干敷衍了一句。
皇帝之前做过的荒唐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再说皇帝能把心思从某个惹人心烦的太监转嫁些到别人身上去,对谁都是一件大好事,所以她毫不在意皇帝突然间的移花转情。
自古以来天子性薄凉,她深有体会。
会过问,只因她瞧着皇帝的那名新男宠时,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
但一瞬过后她就放开了,那个念头实在太过荒唐,与皇帝至今的做法完全背道而驰,实不该如她所想一般。
帝渚很快就宽了心。
“这个人,皇姐瞧着如何?”因为帝渚观望那人的时间挺长,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
他含笑问道:“朕瞧皇姐挺中意他的,莫非也是看中了他的好样貌?”
语尾的调子稍稍勾起,语气轻松,几分挪愉与打趣。
皇帝本是随口一说,任谁都知道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可帝渚许是生性就耿直豪爽,许是她难得想和皇帝逗个趣,竟不辩反问道:“若臣当真看中了呢?皇上愿不愿意割爱?”
莫说皇帝,就是旁边的段云水都愣了一愣。
从没见过谁敢和皇上公然抢人的,这是嫌自己的脑袋摆在脖子上当摆设太久了嘛!?
但这要是活腻味了特意寻死的人,换成了帝渚,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只见皇帝的脸僵了一下,迅速又恢复正常,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颜,温和润玉的嗓音。
他大大方方的笑道:“那有何关系,只要皇姐喜欢,莫说区区一人,就是这大好江山,朕也可与皇姐平分而坐!”
不伦皇帝说的是否真心,但凭这话就足以听得人心极为复杂,感慨万千。
段云水的一张老脸急剧抖动两下,又强制镇定下来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埋着头不吭一声。
按理说皇帝要是对臣子说出这种话,就算没有特殊含义只是随口的谈笑,臣子也要立刻跪下请罪表示自己绝不敢有异心。
可帝渚仍是一动不动的端坐原位,她紧紧盯着皇帝的笑容许久,像在分辨他说的到底是真意,还是威胁。
她的目光深邃如箭,好似能刺透一切迷雾深林,把人最深处掩藏的秘密都看得清清楚楚。
迎面看着这道刺人目光,皇帝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涓滴不露。
良久,久到皇帝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嘴角竟感到麻木的抽搐,她才终于移开了眼。
她再次看向了窗外的两人,见那两人正凑近头笑笑说说,气氛和睦可亲。
如玉般的两人站在一起极其登对,看起来如同是如画如诗般的绝美情景。
帝渚定定望着殿外,看似沉默如山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左右徘徊,悲怒难分的心思。
旁人看不见的暗处,帝渚宽大垂地的袖袍下遮掩住的左手里正紧紧握着一枚玉扳指。
正是半月前她交给了军师他们吩咐私下调查她受到暗刺事件的玉扳指。
时过半月,今早清晨军师步伐沉重的进了屋里,手里拿着玉扳指,与一封府中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暗将们查探回禀的书信。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具城郊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尸体的右手大拇指正好与那枚扳指合上。
结果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她当时怀疑过,试探之后本以为只是一场虚惊的,恰恰最后就是真相。
明白一切后的帝渚,当时就知晓了那日姜涞突然对她大发怒火,不惜送死也要求得她一次难堪的原因。
今日本来帝渚打算拿这枚扳指来刺激皇帝,势要刺穿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顺便寻他的不痛快。
再借此示威令他后面收敛一下多疑多心,独喜暗中下手的阴狠心思。
不然要是把这件事闹大了,引起朝中非议,看他屁股底下的那把刚稳下来的龙椅还能不能坐的舒坦了。
但现在,帝渚改注意了。
那枚玉扳指被她悄无声息的捏碎成沙,细屑从她指尖悄悄溜走,一粒不剩。
帝渚像是看入了迷,头也不回,只听她沉声道:“臣不要他,也不要这江山。”
这厢,皇帝扯了扯维持太久后僵硬麻木的嘴角,闻言眼光便是闪烁两下,眼底深暗的如同最深沉的海底深渊,安寂,却危险四伏。
“那皇姐想要什么?”他佯装无事的问她。
帝渚却是避而不答。
她回过头看向皇帝,依旧是冷冷淡淡的神情,公事公话的语气。
“年关将至,府中杂事堆积,臣忙得抽不出身,想请皇上恩准臣之后半个月在府休事,不用入朝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