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放任思绪勾起周止安,因为一想起就会被巨大的歉疚淹没。
她那样了解他,知道他害怕分离,个性又“独”,却在他进入新环境的同时,残酷切断联系。周止安一个人在异国的时候,那些日子过起来会难吗?可惜两人到此地步当不成朋友,怕一不留神就故态复萌。
闻又微说:“但我不后悔。”只要想一想如果有一个平行时空的闻又微做了另一种选择,之后可能会在某天吵架的时候忽然说“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比现在更好”。或者平行时空的周止安没有去读博,某一天突然后悔错过的那一纸录取通知。
“这比分手更恐怖是不是?更无法面对。”她说。
梁爽面带惆怅听完,想了一会儿:“可能也有点太早了,那才刚毕业几年,我二十四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明天干什么工作都不确定。那时候要去处理关系一辈子的课题,很难。”
闻又微点点头:“同龄人状态变化也快,都怕被落下,要赶紧跑。”
两人在唏嘘中共享了片刻沉默,梁爽忽然眼里亮晶晶地看她:“嗳,我算是你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吗?”
闻又微对上她纯洁清澈的目光一时有点懵,梁爽给她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在她心中人设稳定,处事利落又人情通达,不知道怎么今天甚至有些……像个小孩儿。
闻又微睁大眼睛看她,幽幽传递疑惑。
梁爽眼巴巴:“你会跟我分享这段感情进展的对吧?后续对我很重要。”
闻又微被逗笑,又带点困惑地说:“你真觉得,我跟他……”
梁爽一脸正义:“教授会随便给人拌饭吃吗?你会随便吃别人拌的饭吗?”她行动力极强,拿起手边的勺子:“我给你拌饭你能接受吗?”
闻又微立刻慌张:“等,等等……这还是太快了有点。”
梁爽大笑:“你看。不一样嘛。有什么比边界更能说明问题。”
闻又微跟着笑完了,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周止安——在那天送她回家后,并没有再发来其他消息。轮到闻又微疑惑,他明说了自己想要的是哪一种生活,却没有后续,这总不会是“如果不明说追求,就不会被拒绝”那么俗套的戏码吧?想多了闻又微自己心虚,她难道该对此有期待吗?
三年了,既然早做过决定,还回头做这番念想干什么。
她道:“算了。我还有自己现在的主要矛盾没解决。”
这真是成年人的好处之一:永远不会只有一件烦心事。当你为情所困的时候,还可以想想自己的工作。
梁爽抬了一下眼,了然道:“陈老板搭上鲁老师那条线了,变动很大吧?”
她对于这样的消息知道再多,闻又微都不会觉得奇怪,当下对她的说法表示了肯定。鲁老师,鲁敬,算是太和的真?高层,核心得不能再核心。
闫钧看中陈述的能力,又想拿捏陈述,鞭策他在自己手底下跑得快一点。但陈述又怎么是甘愿扮演老黄牛职场老黄牛:勤勤恳恳但一般无缘晋级,专注处理苦活累活角色的人,自有他的本事,搭上元老级鲁敬,完成了一次“飞升”。
鲁敬这人,业务能力不突出,向上管理是应声虫,向下管理是和事佬,但架不住进去得早,又很得大老板信任,经历太和架构多番调整,高层人来人往好几茬,不仅地位岿然不动,还把太和从建立之初的优势业务握在了手里。
只是近几年,时移世易,他手里业务的增长优势不再明显,为了维持业务运转,运营成本越加越多,很有些尾大不掉的意思。鲁敬当然有插手新业务线的想法,苦于一直没找到好的切入点。先前倒是收了几条业务线,不过在他一番指教下做得破破烂烂,最后都悄么声熄灭,让业务负责人背着锅走了。陈述能跟他勾兑上,大概也想过怎么不步前人的后尘。
闻又微对着同事说不了这种八卦,对梁爽反而好开口:“我对鲁老师……猜不透他会怎么调整业务。陈老板也很神秘,现在半点风不透。”她对陈述本人满不满意另说,业务能力上讲不出他一句不好的话。单论做事,还是有成就感的部分居多。但眼下陈述举家投奔鲁敬,万一鲁老师不是个贤惠的上上级,往后工作是个什么作风还不好说。
梁爽宽慰道:“陈老板有自己的一套,不会任摆布。在来太和之前,他的位置就已经相当好,不用奋斗也有饭吃。以他的野心,还会再向上走。看得出来,哈?”
闻又微忽然好奇:“换了你,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不留的原因有什么?”梁爽问。切换到这种职场语境,她的反应灵敏脆生,问题抛过去像乒乓球撞上球拍,回弹就在一瞬间。
闻又微微微迟疑:“也许……觉得在做的事情,都不是很有意义。”
“那我会留下。”她想也没???想。
“为什么?”
“我做过的离职谈话里,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好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只是急于摆脱眼下某一种处境,或者某种因素。但是,大部分,”她又强调了一遍,“很大一部分,都无法通过离职来解决。”
闻又微心领神会了一下,她承认这是对的。
梁爽对着她一笑:“如果你只是短暂迷茫,我会劝你不是随便去哪里都能找到跟现在差不多的工作。实话说,进入陈述的团队,这样快的晋升速度,已经有很多不可复制的部分。”
“所以你会坚定地留下,因为这个团队和老板已经算很难得?”她又问一遍。
梁爽折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接着饶有兴致打量闻又微片刻,语气切换到好友模式:“不要忽略你自己嘛。上司的信任,在这里能调动的资源,也是你在这里不一样的地方。人不是只能等着被环境影响,对不对?”
闻又微眼一眯。就像她之前跟水清说的,从某一刻开始,陈述在她眼里变成一个非常标签化的上司,在那之后,她的沟通多少带着消极抵抗。很少主动提出她想做什么,而是陈述的东西给过来,她判断能不能做,做到什么程度。这个道理,她跟水清讲的时候会说,放在自己身上,又常常视而不见。
梁爽的话没错,如果运气足够好,找到一个差不多位置刚好有空缺的公司或许可行,但……任何地方都不是一进去就能放手做事的。工作是人和环境的叠加,这叠加并非简单一加一,单说跟老板的信任成本,现在察觉不出来,换一家公司从头开始建立,就会知道那也是需要时间和经验一点点喂出来的。
梁爽舒展了一下肩颈:“有些原因非走不可,但有些……如果没想清楚,就先自在一点,放放羊,摸摸鱼嘛。陈老板不 ph,就懒一点动。”
梁爽对她笑:“一直对自己标准太高,状态就很难持续。换了我是陈述,看你偶尔摸个鱼会更放心。可惜他在老板的位置上,这话大概不好直说。”
闻又微垂眸想了一会儿,也回之一笑。人需要有一个浅利益相关的好朋友,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又有安全的边界。
……
闻又微第二天早上去到公司,见陈述带进来一个脸很方的年轻人,从长相、穿着到举止,把“精英”二字烙在身上。
陈述给大家介绍:“廖承,以后就是大家的伙伴了。”自打靳姐走后,每一个团队成员都是闻又微跟陈述一起面试的,眼下很明显,廖承的到来不需知会闻又微。
廖承将大家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闻又微身上,开口十分亲厚:“一来就觉得团队气质很不一样,我们一起一定是太和最强啊。”陈述哈哈大笑,是对他满意极了的样子。
众人目光里各有内容。陈述登基在望的时候招来这么个人,会是“新太子”吗?闻又微的位置似乎顿显尴尬。
但闻又微自己不尴尬,她打算先待着,字面意义的待着。正如梁爽指出的,她是陈述的下属,但也不全仰仗陈述活着。就算陈述另有安排,想把她挪出去也不容易。
这么一想,她甚至在这种变动中获得了几分祥和宁静。
廖承进来第一天请了众人一顿豪华下午茶。在大家的感谢声中,大大方方开口,表明自己的定位:“我来了就是要带大家一起赚钱,钱赚了就是要花。花在自己人身上我心里舒服。”
闻又微饶有兴致地看,她自己不会这样说话,但别人这样做的时候,她觉得很有观赏价值。
廖承问过并记住了每一个人的饮食偏好,在闻又微说他太客气的时候,他说:“讲客气就见外了,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把你们每一个人照顾好。”
水清闻言,下意识一缩下巴,而后默默看了闻又微一眼。闻又微慢吞吞喝自己的茶,没有用眼神跟她交流多余的话。
晚上廖承买单,带大家一起去吃附近人均最贵的海鲜烧烤。
他的饭连着请了一个礼拜。有时是单独带人出去吃,有时以同好身份找几个同事一起,比如组个王者局;或以地域为维度,组个麻将局。
一周之后,他对这团队每一处边角都摸得透彻。不过闻又微只在最初集体晚餐时收到过他的一次邀请。
打破傲慢
闻又微见过的精英不少,大多有点抬着下巴看人,其表现出的谦虚亲和里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似乎那种“亲和”并非因为人类良善本性,而是一种被学识、修养磨出来的东西,当它被展示时,表现的是资源厚度。
廖承乍一看,就完全是这种人。
但他身上还有一种奇特的……可塑性,他可以随时把自己身上存在感极强的“精英范儿”揉捏成任何形状,然后毫无不适地放进任意他想要的模具里。
来了不过一周,他跟陈述团队大部分人已经熟稔得像拜过把子。能跟水清聊上几句她喜欢的电影,午休时和松松凑一处看宅舞看得兴致勃勃。
廖承的优势简直太明显了。那位鲁老师,闻又微目前只打过遥远的照面,而廖承已经跟鲁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亲如一家。他在走道与鲁敬的特助相遇,声音洪亮地互相招呼,还能上演好兄弟抱一抱,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这个更像真太子。
水清转着自己的椅子,悄悄挪到闻又微身边来,低声道:“我更喜欢你。”
闻又微笑:“干嘛?开始二选一啦?”
水清小声哼哼:“选不选,我都要表态。”说完,她又丝滑地转着椅子溜走了。
……
松松来找闻又微,面露难色。当一个人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要么他肠胃不大舒适,要么他做了什么自觉有愧于对方的事。闻又微:“说。”
松松结结巴巴:“又微姐,我,那个,承,承哥让我去给他帮个忙。我能去吗?”
闻又微:“什么忙?”
松松明显有点慌,把事情大概这么一说。他也没忘表态:“我,我觉得事情不大,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嗯,做了也不会影响现在的进度,我有数,但……还是要说一下,我,我跟着你的。”大家都有共识,做事不是问题,接锅才是。而锅,又有责任追溯路径。帮个小忙没什么,就怕把自下而上的人全扣进去。
闻又微想了想:“答应了就做。写在周报里,高亮一下是哪个模块的业务。述哥自己会看的。如果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记得随时跟廖承问清楚,私下问不清楚就群里艾特。”
松松说知道,临走没忘补充一句:“我是因为吃了他太多东西,呜呜。”闻又微点头:“多吃点,有人请当然要吃。”
那天开完周会,陈述留了闻又微下来:“你现在手里的项目,跟我盘一下。”
她如今手里在做的倒不是很多,大多是常规项目维持运转,跟前两年情况有不同。
如果说这几年生活给她上过最深刻的一课,应该是理解了一句话,叫做“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因为政策变动和不可抗力因素,闻又微接连两个大项目搁浅,有些勉强能上的项目也收缩了体量,不敢投入更多资源,未来成长性可想而知。
打那之后闻又微多少有点提不起劲。现有的事情不是不能做,但人的胃口好像被惯坏了。
那种爆裂的成就感使人上瘾,想看到今天二百,明天二十万,后天爆炸成两个亿的变化。她以前还很信奉陈述说过的一句——“互联网没有小成”,不上不下的业务只能说不死也不活,可以做,没必要。在他眼里,只有两条路,熄灭了或者迎来效果爆炸。换句话说,没做到爆火的业务,都算残次品。
在行业整体态势最好的时候,这一套理念她深信不疑,也这样推动自己。最开始那两年几乎做什么都能成,闻又微一度觉得自己非常牛。后来渐渐领悟,成功也许是个小概率事件,世界上没有一条叫做“努力等于成功”的真理,你如果做了但就是没结果呢?如果你手里的牌已经出尽,但就是差了一点运气?那该怎么办?
除你之外,还有世界。世界上的每一个因素、每一个人发生了变化,都有可能最终影响到你。中二时期那种“我即世界”的观念被打破,闻又微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是有傲慢的。
直到自己灰溜溜捡起用尽全力但没拿到结果的项目残骸时,才发现那些不如自己“成功”的人未必输在“努力值”上。
回到会议室里。陈述说他在盘人,让闻又微也说说自己的想法。闻又微一捋,陈述听完笑了:“那不是你自己在带的么?你把它给水清是什么考虑?”
闻又微:“该有晋升的机会了吧。她哪一个维度都不差,只是没赶上好项目。”
“那你自己???呢?”
“我啊,我看述哥安排。”
陈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晚上跟鲁老师的酒局,他点名要你去。你去么?”
陈述说完目光非常平静,不在说一个通知,而是另一种……知会。
闻又微忽然有点明白了,问:“有什么业务是我需要直接向他汇报的吗?”
陈述哼了一声:“鲁敬,他是什么德行,你在太和这么久没听过?”
这份瞧不上有点明显,闻又微心想,原来陈述对他的新老大,是这个态度。
鲁敬,他的传闻在太和内部流通过不少。闻又微意识到自己排斥这些变动大概也有这因素在。以前鲁敬离他们太远,有些事停留在传闻程度,但谁没事想去试试丑闻的真假呢?
她微微一眯眼:“带我去了只怕不加分,还很冒犯啊。述哥回来有什么任务转达就行。”
说完她有点好奇陈述会是什么反应,而对方似乎对结果早有预料,“嗯”了一声说:“得给他找个理由。”
言毕他一眼看到廖承从外面经过,喊了一声小廖,廖承大步走过来,两人没说几句,廖承手搭着他后背,汇报起情况:“噢!晚上的项目都安排好了,微微去吗?”
陈述:“不去。”
廖承笑了一下,也不意外。
闻又微在这个瞬间恍然明白过来,陈述,很聪明。在闫钧手底下的时候,闫钧是个有点劲儿劲儿的学院派,要看到徒子徒孙跟他差不多,他就会有一种陈述知人善用,自己团队人才兴旺的欣慰感。到了鲁敬这里,显然是另一番天地,陈述需要另一种类型的好帮手。廖承在这方面的会来事甚至还在陈述之上。
他们的酒局吃完,接到鲁老师派来的一个新活儿——给 s 市做个公益性质的项目,主要为带动当地农产品销售。据说是有当地的年轻干部想给本地果农找找出路,辗转向大老板递过一次话,大老板顺手扔给鲁敬。
酒桌上,鲁敬就指给廖承去做这个事。
指示也很明确,要显得他们尽到心力,声势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