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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1 / 1)

为省下路费,徐明章有两年没回过村。

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逢年过节,徐明章攒下零用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总问他是不是考了隐隐感觉,他和徐招君在这个家里的区别仅因为性别不同,他们没有被当做孩子去养育,是各有功能的……物件,得到的父母之爱同样浅薄。

而徐招君会去看他,借来自行车长途跋涉,给他送自己做的食物。但路途实在遥远,他也不让姐姐常来。徐招君有一回冒着雨来了,注视弟弟许久,徐明章问她怎么了,她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本新的练习册,说是自己期末考很好,老师奖励的,她想送给他。徐明章笑,说你自己也要用的呀,可徐招君很固执。风大雨疾,小布包没那么防水,练习册多少渗了点进去,纸页摸起来发软,再带回去未必好用了,于是徐明章收下,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样的天气来,再有一年他就会自己回家看她。

最后那一年他没见过徐招君,只埋头备考。他这样人家的孩子,想给自己谋个出路得削尖脑袋。

十五岁那年他读完初中,欢欢喜喜回家,发现家里盖起一间新屋,也发现姐姐没了。

同一个村子的人,有时会生出某种比地缘更紧密的联系,他们被观念、家族绑定成一个集体。徐明章生活在村中的时候是不像男孩的男孩,因而被排除在核心的年轻群体之外。出去读书几年,跟村里谁都不亲厚。没有人告诉他清晰的来龙去脉,只有那些模糊的议论使他心惊。

他此刻方知徐招君高中入学不久就被村里流氓侮辱,不愿嫁给对方了事,不干不净的说辞于她如影随形。最后她放弃了学业,出去务工。但也没走太远。做服务生的徐招君遇到了来城里打工的那些人。他们去她工作的餐馆围着她说荤话,毁了她以为逃离就能开始的新生活。终于徐家父母也给她电话叫她回去,赶紧把婚结了。

徐招君回了村,彩礼送到的当晚,她跳了河。

徐明章一边心惊一边拼凑事实,他后知后觉反映过来徐招君冒雨前来的那一回,她或许已决定好要赴死。世间只剩一个亲人,值得她做最后的告别。

徐明章浑身发冷,问爸妈谁是凶手:“是谁,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父母不肯说。

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几家人凑了钱算作赔偿,买他们闭嘴。父母甚至告诉徐明章,他因此得到一个机会,再读两年书年纪稍大点就能去有编制的村里单位,那是那个时代的金苹果。徐明章以匪夷所思的神情听完这段话,他看着家里新建的一间大屋,觉得每一条砖缝里都流着属于徐招君的血。他的姐姐,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但有这样能耐,总不过那几户人家。他开始想他能做什么,然后绝望地发现,他竟不知有什么合理合法的办法。倘若一个“理”字走得通,徐招君还至于跳河吗?

于是十五岁的少年拎起一把柴刀向外走,冷铁在月色之下透出森然的光。

父母那时还不算太老,父亲一把抱住他,斥责他的多事:“你疯什么疯,你能耐了,你要逼死你爹妈吗!我们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呢!”而母亲不住地给他磕头,眼泪鼻涕混了满脸:“别去,别问。招君死都死了,她活不过来了。但你要活着,老徐家要有人活着。”

他不肯低头就被捆起来,丢进厨房的柴火堆里。两天后徐明章向父母认了错。

他被放出来的那个晚上,在村头的桥上烧纸钱,彻夜哭他的姐姐。他一边哭一边喊,说我不知道谁害死了你,但是你知道。你的魂魄要回来。一个个的,都别放过。

那一夜的村子悄无声息,除徐明章凄厉的招魂声,只有被声音惊起的狗吠,仓皇路过的飞鸟的扑棱,其余人声皆寂。

在她遭受不幸时,这座庄村也曾是这样的安静。那种沉默如同一种注视,无人知道沉默里会生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唯祭奠的火光照亮黑魆魆的夜色,被风吹起来烧了一半的纸钱像着火的蝴蝶。

徐明章父母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没有人出来揍他,也没有人让他闭嘴。也许桥头燃烧的纸钱里,真有一双枉死的少女的眼睛在看,叫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敢上前。

闻又微惊闻这段旧事,心里堵得慌:“然后呢?”

然后,徐明章没有再回过村。他跟家里几乎断绝联系,咬着牙自己考上学校,自己找工作。

闻小小说他们承诺给他那个单位没几年被裁撤,原先有编制的也都没了,世界上的事,怎么说的准呢?徐明章靠自己谋了一条出路,至少晚上睡得着觉。

没几年前他得到消息,原来村大队里大队长的儿子从建筑工地摔下去死了,徐明章当晚带着老婆出去,在无人的路口,烧了一堆纸钱以告慰姐姐的亡魂。

是否有从犯无从知晓,那是一桩谁也不再提的悬案。村中有一部分人甚至不理解徐招君的举动,好似她不识好歹,只要嫁了,怎么没有日子过呢?偏要给所有人找晦气,每次路过那条河都要想起底下曾捞起过一具女尸。徐明章很少再回那个地方,逢年过节,也是回家坐坐就走。

闻小小说完这件事,两人一起沉默地消化许久。

半晌,她看着闻又微,轻轻道:“你爸他……他是怕呀。”

闻又微想起她曾在某一节选修课上听老师说起,当一个男性有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时,他的某一部分社会身份也会变成女性,感受同样的惶恐,被放在同样的凝视之下。当然,这前提是,他真的跟她站在一起。

闻小小道:“他有多高兴有你当女儿,就有多害怕你遇到危险。”

那段旧事使徐明章留下心病,一直到二十四五岁头上还没娶妻,在当时算个“老光棍”。

徐明章总在梦中见到姐姐,她停在十几岁的年纪。梦里的徐招君跟从前别无二致,柔顺,和婉,她旁边围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们伸手张嘴,对她指指点点,每说一句话,少女的身上就多一道流血的口子。徐明章梦里的自己被挡在人群外围,他奋力想去够到姐姐,可惜就如同那两天被捆住丢进柴火堆一般,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她脚下的积血越来越多。

他实际没能亲眼见到姐姐的惨死,徐招君是跳河走的,或许也没有那么多血,可他总梦到赤红赤红的画面,好像那一幕曾真切发生过。

那时心理健康的说法还未普及,一个人若有心病便只好自己熬着,或者求诸神佛。他不信神佛,若真有那种存在,他姐姐不该含恨而死。于是他独自消化那场悲剧的余波。

随着心病日重,他无法再正常恋爱结婚,他再看到年轻女孩,总有一种不属于他的担忧出现。每个年轻女孩都好像能成为那个扎着两道麻花辫表情柔顺的徐招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受无法预知的伤害,然后在人群中间,被他人的言辞割伤、流血。

而你终将去往远方

徐明章自觉在这世间做不到对谁保护周密。如果再有一个对他而言重要的女性出现,他想不出如何才能使她万分安全。

父母着急张罗他的婚事,他咬死不愿,离家也远,不再年轻的双亲倒也无法强逼。除晦的神婆和大仙请了许多次,将家里燎得云山雾罩,没人说得清这个独苗儿子到底中了什么邪。最后他们放弃了,隔壁村上认了两个干亲,给红包,办酒,干儿子磕头,家里瞧着又人丁兴旺起来。

又过几年,去徐明章那里看病的一个老太太说他是罕见的正派人,定要给他介绍自己的一个远亲。

闻小小说到此处插入评语:“人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不十分满意呢,我想要一个壮壮的丈夫,你爸高高瘦瘦的,长得比我还漂亮可怎么行。”

“后来呢?”

“后来啊……”

徐明章本意是拒绝,架不住介绍人热心。于是他决定走个程序,买了点东西,去闻小小工作的厂前面等她,想着见上一面再说不合适就好了。

那天赶上闻小小工厂下班,她穿着裙子骑车出来,正被男工友调笑。???徐明章远看她觉得像照片上的相亲对象,倒没敢确认。只是那位出言不逊的男工友口中讲些乱七八糟的——骑自行车动作别太猛,别头一回给了车座。徐明章拳头握紧,他上前一步,冲将过去——

却差点被闻小小飞车撞倒。

闻小小不是好惹的,对方招惹她,她直接两下子加速,车轮准确地从人脚背上轧过去。她没料到有人会冲过来,紧急刹车玩了个漂移,回身没忘记恶狠狠对那工友道:“再敢张你那张破嘴,我从你脸上轧过去!”

吼完了才回过头来看徐明章,又一脸很有礼貌的样子:“诶,不好意思,没撞着您吧?”

徐明章替她捏把汗,没顾得上回答这句,严阵以待对着那男工友,出乎他意料,被轧过脚背的人没敢过来找茬,竟没脾气就这么一脸怂相一瘸一拐地走了。徐明章还懵了一懵。

他此刻终于想起问身边的姑娘:“你是……闻小小吗?”

闻小小把车头调转回来:“是我,怎么啦?”

她个头不高,眼睛很大,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理直气壮”的气质,像一株根系发达生机蓬勃的植物,又像一只灵巧的猎豹,有尖牙和利爪。

徐明章惊诧地意识到,这一次很不同寻常,他见到闻小小这么久了,没联想到那个流血女孩的意象。他的恐惧因为她的“蛮不讲理”而霎时消散。于是他有点羞赧了,斯斯文文把买的水果递给她,又附上自己的照片和介绍信:“你好,我,我叫徐明章。”

可惜闻小小并未看上他,礼物也没要,人倒是客气,说自己年纪小,不着急,再选选呢。她这样直白徐明章也有数,心有遗憾,但未纠缠,以为就此没了缘分。

再见到她是在邻市,他跟同事一起去上级市开会,同事先走,他在火车站送人一程。结果在候车室碰到半夜里孤身等车的闻小小。闻小小说她是去帮哥哥结账的,哥哥做生意,有外地客户,结算不过来,她帮点小忙跑跑腿。

徐明章听了,差点没被吓得背过气去:“你就这样一个人到处跑?”

闻小小甚至有几分得意:“我比现在小的时候就到处跑了。”

徐明章按住心口:“一个人,坐这种深夜的火车?结账回来还带着大笔现金?”

闻小小带点困惑:“对呀。”

于是送完同事的徐明章没走,他在隔着闻小小一个座儿的地方坐下了。他知道闻小小没看上他,凑上去怕招人烦。闻小小的车在凌晨四点多,等了一会儿她合衣闭眼,在此处小睡。徐明章一直在旁边守着,心中充满困惑和担忧。听介绍人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父母应该也是第一次养女孩儿,他们敢把最小的女儿这样放出来,真是不知社会险恶。

闻小小到点儿醒来,见徐明章已换了个位置,坐在她对面,熬得像一只乌眼鸡。闻小小乐了,终于回过神来:“你……是在等着送我吗?”

徐明章避而不答,问她:“到了那边有人接你吗?当天回来还是在外面过夜?”

闻小小看着他又笑了。她接过徐明章接来的热水,一边对他说:“我当天回来,晚八点的车到这里,然后跟车回家。”

徐明章又不放心,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那……我来这里等你。”

闻小小格外坦荡:“行啊,隔壁(市)有家烧饼可好吃了,你要是来接我,我就给你捎一个。”

他对烧饼没有兴趣,只是被这情境唤起内心深藏的恐惧,想确认闻小小真的安全。那天下班他就去了火车站,见到闻小小全须全尾地出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闻又微没这么详细听过这段旧事,撑着下巴看她:“你觉得他人很好,所以跟他结婚了吗?”

闻小小露出些怀念的神色,眼里含笑:“那也不是,接触了才发现你爸那个人有他的好。”

她又道:“不过嘛,那时候我也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没想太多,大家都结婚我也就结了。再后来有了你。”

闻又微微微一眯眼:“他真不受他爸妈影响,没想过要儿子啊?”

提到这,闻小小轻轻摇头,神情端肃些许:“你出生前他跟我提了一回,说如果是个女儿……保不准姐姐有了投胎转世的机会。”说了之后徐明章自己很快就道歉把话收回,怕老婆生气觉得不吉利,而闻小小并不在意。她没见过徐招君,却因为那不平事对她抱有深切的同情。

闻小小说:“真有了你之后,你爸很欢喜。”

闻又微接茬,多少带点旧怨:“然后发现爷爷奶奶都不喜欢孙女。”

闻小小笑出声。她确实为此生气过,但这么多年一家三口很好,徐家父母倒因为始终有这番执念而成为外人。随着闻又微长大,他们老去,这份执念更显得可叹可笑起来。

闻又微出生后,徐家父母不高兴,小孩刚抱出去,闻小小还没下病床,二老就拉着儿子说要准备起来再生一个,徐家得有孙子。

还有一件徐明章没跟老婆提过的事,是他看到父母原本在送来的一筐鸡蛋里塞了一个红纸包,里面该是贺喜的钱。知道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他母亲把红纸包不动声色抽回,悄无声息递给父亲,他父亲塞进大衣口袋里,像是那个红纸包从未出现过。

徐明章当场气得让他们走。闻小小不知道他们因何而起争执,倒也不多问,她知道丈夫心里的恨从未平。他十五岁生受了父母一跪,对亲姐的惨死无能为力,而后含恨远走他乡。自他懂事,没有哪一件事让他觉得跟父母是一伙的,他恨他们的偏颇和对姐姐的漠然。似乎他也恨当年的自己,若真的提上柴刀出了门呢?是不是倘若见了那几个恶人的血,他后来梦里的徐招君也会少流一点血。

他在女儿姓名那里写上闻又微——闻小小的女儿,徐家爷爷奶奶被他的惊人之举气得哭到眼睛肿。

徐明章原以为此刻会是一种报复,真到临头,却只剩悲哀,他摇头,漠然看向父母:“徐招君,招君都死了,徐家哪里来的人呢?”

徐家父母不喜欢闻又微,可他的女儿也不必讨他父母喜欢。徐家不喜欢女孩儿,就不配再有新的女孩儿了。

“他就是怕呀。”闻小小说,“他每天衣服不换,等你的消息,说你回去了,关好门窗了他才敢睡。你跟小周在一起读大学,他很开心。说不然那么远的地方,知道你晚上没回宿舍,在家会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不愿跟你说这些事,怕说了之后你再也不敢出去玩,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对不对?”

他有时站在受害者对面,做排除法,看什么样的人容易被害,他要怎么才能让妻女免于可能的劫难。有时代入受害者的家属,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要如何养育一个女孩儿才能让她此生都安全无虞。他想她应该是活泼跳脱的,可旁人呢?要是旁人的言语和审视都不准该怎么办?别人要说她怎么办?那些言三语四怎么办?

他知道姐姐为何而死。她的肉身被侵犯一回,而后又被言语杀死一次,最后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她洗过很多次衣裳的河里。

徐明章因长姐如母一般的养育而与她产生羁绊,因此共享了徐招君的恨和恐惧。后来又有了妻女,无法再做一个单纯的男人。如果世界只存在于一家三口共居的屋檐下,那她们怎么都好,他怕妻女活得不痛快,又怕她们活得太招摇,挡不过这世间的恶意。

闻又微安静下来,半晌之后开口问妈妈:“那他现在想通了吗?”

闻小小慢条斯理:“有了你,他就有一颗心挂在你身上,这不是放得下的事。他想把你始终圈在安全的地方,但这不可能的嘛。他说如果你在国外需要爸爸过去,他连票都不知道怎么买。”

闻又微心中一阵复杂。

闻小小说:“他打电话给小周,小周跟他说了你们在那边可能的大概情况,叫他放心。”

闻又微蹙眉,小声:“我也说了。他没听。”

闻小小些许无奈,揉揉她的头毛:“小周教他办护照和签证,教他怎么买飞机票。他其实不会去的,但是这些事做了,心里定一点。觉得你有需要爸爸的时候,你爸能过得去,他这两天忙这个呢。忙起来了,就没那么慌了。”

闻又微终于经历过挣扎,开口问:“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的态度……”

闻小小眼里带着一种宽和的笑容,坚定摇头:“你爸爸走出了他的村子。但这一辈子也没去更远的地方。他听到和看到的东西,跟你听到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他本意不是让你委屈,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出了家门,你总是要面对其他人的。???爸妈都不会跟着你一辈子。”

闻又微眼睛发红,闻小小将她揽进怀里,说话声音不高,却以她始终沉稳而坚定的态度传达出来:“你终归要去更远的地方的。也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不能半夜拎着鞋子出门就去保护你。教你一直藏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上哪有怕事恭顺就活得顺心的道理。”

“放心去吧,去长见识,去长本事吧,微微。”她这样说。

你要成为一个更强壮、更有力量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去往父母辈都不曾抵达的地方。没有人承诺远方一定更好更美丽,但你应该拥有那个选项,足够多的可选项使人生开阔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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