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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1 / 1)

闻又微彻底无言以对。她打从进来太和,一门心思朝前跑,埋头做的是业务,全未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此刻在陈述面前,竟有一种照出自己愚蠢的羞愧。

后来林度收受供应商贿赂被匿名举报,事情查实之后悄无声息离开太和,陈述并掉了他的业务。

闻又微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敏锐不足,她始终无法修炼成陈述期待的样子,无法走一步看到往后三步,也无法洞悉所有人的意图,于是渐渐习惯还是埋头干活儿。接住陈述抛过来的大事小情,见证着他在太和如鱼得水。

陈述这次升职调任腥风血雨,他已非小卒,越过自己顶头上司闫钧带着整个部门出走,伤筋动骨程度可想而知。闻又微处在其中看似八风不动,其实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动,于是只能低头做事,或许还有一点好运气,过手的项目大多结果不错。

她想陈述大约对她不十分满意,还在积极物色更好的帮手,等他升职之后或许更是。可人间事嘛,哪有那么万全的,理想型和现实能对上的万里挑不到一个,于是大部分只是凑合着用。能找到凑合的就不错了。她还不十分满意陈述呢,可不也是没找到更好的吗?

临近半夜,办公区的灯一盏一盏灭掉,部门人都走完了,闻又微自己到天台去点了一根烟。

叫人看见的愁是社交属性的愁,真愁的时候该自己躲起来。

她 27 岁了,有漂亮的名片,优渥的薪水,好像是 17 岁那年想要的一切,可好像也失去其他可能。

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目光掠过熟的、不熟的各种人的生活状态,在心里分辨哪一种人生更有意义。

她看到自己的朋友梁爽又去外地出差,这个时间点飞机刚落地不久,正在 当当桌子上改合同,闻又微想不通她哪儿来那么多力气应对工作。闻又微给她发消息:怎么才能保持这种热情,教教我。

她吐出一口烟圈,白雾消散在夜色里。如果说温水煮青蛙,自己现在算几成熟?

换在两年前她若离开太和,还有勇气从任何一个地方再开始,现在好像有些晚了,她对自己的价值感到模糊,离开太和也许什么都不是。换到哪一个地方,还能叫她保持如今的生活水平?

手机里跳出来一条信息,发送人叫延庆,一个很有门路的前同事。

他说:妹子,哥最近来出差,请哥吃饭啊。

闻又微想了想,说没问题。

或许算人类的惯性,总想给自己找到尺度,想听很多过来人的言论。好似人生的答案藏在某个确定的犄角旮旯,一定有人掌握了“对的那个答案”,如果我们再努力一点、诚意一点追问,保不准对方就会愿意指教。

总想问问前辈的意见,也算一种“过来人迷信”。

于是她说来吧,请你吃饭,西图澜娅餐厅任选。

在闻又微转去陈述团队之前,她和延庆短暂共事过,其人路子很野,熟人遍地。延庆在公司走一圈,能像名人来访一样一路招呼打不停,对当时还年轻的闻又微来说不喾于一种社交奇迹。

后来延庆看不上在太和慢慢向上爬的这些人,直接带着他的门路辞职出去创业。

闻又微偶尔还在朋友圈刷到他,大大小小的事看起来都做。近来他发的频率变少,闻又微听人提过他有了一双儿女,生活趋于稳定。

她好奇人到这个年龄会有什么变化,对业务、对人生的看法又会有什么不同,于是欣然赴会。

延庆指定一家日料店,说他自己做主了。闻又微下了班开车赶过去,见到几年未谋面的前辈。

人看起来有些虚胖,版型硬挺的西装罩在外面,穿出一种外紧内松的意味。他身上有香烟和香水混合过后的味道,烟味更重一些,闻起来不那么舒适。闻又微想起自己在做坏掉的菜里面往往加致死量黑胡椒,也常常得出这种怪异的混合。

延庆谈???兴颇高,他说了自己的工作,说宏观视野,说业务前景。在闻又微听来对方离开太和之后,大约在吃老本,所说全无新意,听得她昏昏欲睡。

有些人在一定阶段就不生长了,他们生活在往事的余波里,过往经验像炸过鸡翅却不肯扔的老油,反复冷却,再反复使用。闻又微意识到这一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算作叙旧也说得过去,因此自己多吃,歪着头听他说。

延庆说了许久,问起她境况,闻又微说老样子,做了一些项目,跟从前差不多。

延庆点评说:apot不错呢,你也算进步快,再熬个十年二十年,能在这儿养老。apot

闻又微哈哈笑。

延庆问她是否有动的意思,看起来也很敏锐,能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她对现下状态的不满。闻又微只打马虎眼,已不打算对他抛出自己的困惑,又觉得太敷衍了不好,只说年终就像临终,多少有点跑马灯,人如果要找个合适的时刻追问意义,那就在此刻了。

“那过来跟你延哥一起干啊。”

闻又微笑着没说话。延庆的话撂在地下,包间陡然陷入沉寂。延庆重重吸了口气,筷子在右手保持一个张开的姿势没有落下去:“哥跟你说,其实你这样不行。”

闻又微“嗯?”了一声,延庆开口:“你本身资质不错,但人要懂得把自己放出去,如果只是一味的收着,守着,人就废了。太和万一哪天不要你了,你去哪里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平?”

闻又微侧了一下脑袋:“我跟延哥不一样,没有那个拼劲儿。”以退为进,还是闭嘴快吃完这一顿吧。

“你知道还不改?以为有几个人会像我这样跟你说实话?”

闻又微觉得直接走多少不合适,就耐着性子听。延庆上课上高兴了开始手舞足蹈,又说:“你啊,我有时候想不通,最开始跟了陈述我就觉得怪,一个小姑娘要么养老嘛,找个清闲的岗位。若有心想要搞钱,你这张脸也不差,哥带你认识一些真有钱的,趁现在还算年轻。”

闻又微抬手看了一下表,突兀打断:“哎哟这个时间一不留神就晚了,延哥打算怎么回去?”

延庆眼里一瞬闪过不满,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笑容飘在脸上:“听说你跟小男朋友分了,这么几年还没找呢?”手突然搭上闻又微的小腿,目光落在闻又微脸上,带着试探。

闻又微没动,面色冷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延庆不知是没读出拒绝还是心存侥幸,手指往上再走一厘米。

闻又微陡然站起,胃里甚至开始翻涌:“我去买单,再见。”

她走出的那个瞬间没错过延庆眼里的恼怒。

闻又微买完单,延庆拿上包追出来,以好大哥的姿态问她怎么回去,闻又微说自己开车,没再多话,快步走出这家店。

延庆未跟上来纠缠,这在意料之中。她知道这种人最看重自己的一张人皮,怕把事情闹得难看。但闻又微出来之后又有后悔,或许多一步算过度反应,到此为止却像生吞了苍蝇。

她心浮气躁不想开车,绕着附近小路走了两圈让夜风散散晦气。

闻又微并不知道生活会把人带向何处,未来要怎么走,但知道很多错误选项。比如——人不生长就会腐烂。她想,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可不要这样,一张口就透出一种被蛀空和发霉的气息。

走累了,想起来坏事儿了,来的时候停车匆忙,现在更找不到自己车在哪儿。闻又微循着人声走,碰到前面不远挺热闹,显然也是一个局刚散,一位中年商人在送客上车。

走近了听到两句对话,中年商人问:“周教授怎么走,我开车送你?”,被称为教授的年轻人说不麻烦,他想自己走两步散散心。

闻又微脚步一顿。

可惜她顿住的时候有点太迟。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位高个儿年轻人的脸,轮廓分明,一如从前干净、清秀。

周止安,分开三年的……前男友。

让我送你

“微微。”

这声音太熟悉,有一瞬间她分不清那来自十八岁的周止安还是二十八岁的周止安。

闻又微立在原处,此刻唯有脑子还能动,肉身已不大听自己支配。可惜这唯一能转的脑子也灵光有限,不知该原地急转,还是拔腿就跑更好,于是她硬生生杵在那儿,连窘迫的微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僵出了几分冷静沉着。

周止安身高优越,打从高中时候闻又微就得微微仰头看他,这三年好像什么也没变,闻又微下巴微抬,颈椎跟着舒展了一下,神志缓慢归位。

她扯动嘴角,尽力做得好似寻常旧友重逢:“来吃饭?”

周止安直直盯着她,有那么一会儿一言未出。闻又微有些站不住了,目光恍若有重量,压得她心里发沉。哪怕是怨、是嘲,都好过眼下这般深重看不透。在闻又微下意识想逃的时候,周止安表情一松,把所有旧日情仇藏得不着痕迹,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跟导师来见人。是请合作方么,怎么回去?”

闻又微接不住他的目光,眼神转向别处:“我开了车来。”

夜色普覆之下,路灯的暖光显得越发柔和,照亮一小段平整水泥路。空气干而冷,闻又微不着边际地想,也许快要下雪了。

她想找借口先走,却不知如何才能使得举动不突兀。周止安没有结束寒暄的意思,他不动声色打量闻又微,把话题继续下去:“这样晚,你开车回去也得一个多小时。”

闻又微张口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叫自己原想敷衍他的话没能说出口。还得说是延庆那人晦气,她在对方指点江山的时候埋头苦吃,下了班开车过来,加之饱食一顿,眼下不困才怪。

“让我送你。”好家伙,果然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伸出手,再自然不过。

闻又微看向他手掌,她的心理活动没跑太久,鬼使神差从包里拎出钥匙放进他手心。

这是两人从前的习惯。

闻又微工作给买了车。老徐当了小半辈子医生,论多富裕谈不上,但儿女心重,不放心她晚上加班打车回家,尤其不放心她出差回来从车站、机场打车回家。按她妈闻小小的说法,闻又微没到家老徐就不敢换睡衣,大半夜捧着手机坐客厅里,好似随时准备冲出门去救救女儿。直到闻又微远程报了平安回到家,老徐才放心休息。

闻又微最开始嫌开车麻烦,但徐明章坚持,光是异地搞定车牌就花了不少,让她唯有收下。真用上车发现总归要方便一点儿。闻又微工作之后周止安还在读书,校区跟她工作的地方说近不近,不加班的日子就开车去找他。见面之后开车都是周止安的活儿,分别时他先开车送她回来,自己再打车回去。若赶上两人一起在周止安学校附近消磨一天也是同样,周止安送她回来,自己再走。

徐明章得知这茬曾劝她不要因为周止安脾气好就折腾人,惹得闻又微直笑:“那你问他乐不乐意。”

徐明章还要说道几句,闻又微把电话微微拿开一点,对周止安喊:“诶!我爸说我呢,你觉得咱俩这算折腾么?我欺负你啦?”

周止安睁着他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看她,眼里含笑,轻轻摇头。

闻又微用口型说“乖”。

周止安就这样性格。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闻又微以为他很独、很冷。后面逐渐发现他的脾性好到令人发指,闻又微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周止安分明抗拒,可最后也说了好,恍若成全。闻又微不懂他为何如此,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想得多了令人头疼,她索性放弃思考。

站在三年后的此刻她同样决定不为难自己,钥匙交给周止安,她上了副驾。

车门关闭,周止安身上一点点清浅的柑橘味变得明显。闻又微从前对这香调格外着迷,沐浴露、洗发水和香薰全是这个调调,也将周止安从头到脚打理成自己专属的柑橘调扩香石。此刻隔着三年时光嗅到一点端倪,心中微微一动之余又恐自作多情。

周止安对她和她安排的一切照单全收、接受良好,闻又微后期常常困惑到底是刚好合他心意还是他不挑,或者说,他不在乎。

闻又微有意等对方抛出话题再决定如何应对,周止安却什么也没说。她升起摆烂之心,挺好,谁也不用负责解决尴尬,谁更尴尬就让谁去想话题吧。

语音通话铃声突兀响起,竟是延庆拨来语音,宛若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抛出:“妹子,哥今天是跟你喝高兴了才有点,那个,情不自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需要哥还是愿意帮的,都在一个圈子,用得上随时招呼。嗯,还有……”

这样近的距离,周止???安当然听得见。

闻又微:“我在开车。”随后挂断。

干净的浅浅柑橘味萦绕她的鼻尖,闻又微诡异地没因这番通话生气。她只是神思飘忽了一下,祈祷周止安四十岁的时候可千万别变成这样。哪怕他们不会在一起,她也希望周止安永远不要腐烂,不要发霉。

身边英俊的年轻男人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语气极有分寸:“今天见的人让你不开心?”

闻又微靠在椅背上没动,轻轻抬眼,知道刚刚的语音通话也全落在对方耳朵里,猜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也确实有话想说:“说起来。一个人骚扰他人之后被拒绝,会同时出现胆怯和恼怒两种反应。胆怯心虚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恼怒出于什么呢?出于个人魅力被否定了么?可一个人需要到性/骚/扰别人的时候,难道不该很清楚自己有没有魅力么?”

周止安静静停顿片刻,车开过快速路,灯光在他脸上掠过,红灯变到绿灯的短暂间隙里他看了闻又微一眼,那里有温厚的关切。

他没有多问,接着这个话题开口,声音透出奇异的安抚意味:“性骚扰的出发点,除了欲望,还有权力想要得到确认。被拒之后除了恐惧,还有对失权的担忧。心理保护机制会让他们维护对自己的评价,如果自尊告诉他他没错,他富有魅力,那错的就是不肯成全他的受害者。通常情况下他们还会认为并非因为魅力不足被拒,是受害者出于更现实的原因选择了伤害他们。可能会说不愿意是看不起他。”

他斟酌片刻又道:“而实际受害者在这其中没有过错。有一些言论认为受害者被选择也有缘由,她们或许放出令人误会的信号。但这并不成立,只是他们为自己脱罪的说法。遇到也不要陷入自我怀疑,罪犯有犯罪倾向,受害者只是被随机选择。”

闻又微回想起延庆的脸,数年没见,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前辈变得像蒸过火的鸡蛋羹,多孔而无味,肿胀发泡,令人看得出一种千疮百孔的“虚”。

她有点困,垂着眼轻轻笑:“你把事情想得这样清楚。在你身边的人也太容易被看穿。”

周止安的表情很静,他的声音如绵延稳定的水流,此刻难得有一丝茫然无措的意味:“我不知道。”

他飞快看闻又微一眼,把目光转回前方,很轻地说:“没有过别人的反馈。”

闻又微睫毛微颤,她的心脏像是忽然被攥了一把,里面挤得出泠泠的水。

她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日你哥的周止安。你扮演了那么多年任我予取予求的好男友,叫人分不清是在谈恋爱还是在当大善人,眼下退回这种位置倒说些搅乱人心的话,鬼知道你有心还是无意。

闻又微心口堵得慌。

周止安声音更缓一些:“困了就闭眼睡,到了叫你。”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让闻又微可以放心在副驾睡着,大约只剩周止安。她爹妈都不行。她爹开车容易紧张,得有人在旁边醒着帮忙盯路况;她妈倒不紧张,奈何脾气不大斯文,急了开一路车能骂一路人,用层出不穷的新鲜词汇让副驾上的人始终保持清醒。

闻又微出于逃避心态闭上眼,结果倒真很快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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