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原野早就忘了曲漫长什么样,事情发生的那年他只有六岁。
印象中只有红色的唇和红色的血。
和他无法自控的陌生情绪。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像敌人一样来回周旋,眼里闪动着恨意和关切。
曲漫会去她的小楼里找来年代久远的录像带给原野看,那是八二年国剧院对歌剧《托斯卡》的复录,二十出头的曲漫像鸽子一样自由,古老的录像带都无法削弱她扑面而来的生命张力。
普契尼的歌剧她演过不少,唯《托斯卡》和《蝴蝶夫人》最出名,也唯这两部最生动。
曲漫抱着原野坐在她腿上,神经质地指着电视画面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年轻女人说,这是妈妈。
原野瞪着茫然的双眼说,不是妈妈。
曲漫的耐心只够问一遍,为什么不是妈妈。
当原野的目光在两张脸上来回逡巡之后答道,就不是妈妈时,脸上会挨上一到两个狠辣的耳光。
然后曲漫又会心疼地摸摸她刚打过的地方说,妈妈不是故意的。
如果原野太长时间没有反应,曲漫就会低声啜泣起来,她的眉眼会皱成一团,短时间内无法展开。
原野在对童年印象中,总夹杂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哭泣,时长时短,时浅时弱,有时是因为他,有时不因为任何事情。
有一天原野又重新翻找出那个被原樾藏起的录像带,看着某天在镜子前涂上鲜亮口红的曲漫,他自豪地举着录像带小跑过来,脸蛋通红地说,是妈妈,就是妈妈。
曲漫从镜子里拧身看他一眼,口红晕开了,她抽出他手里的录像带,狠狠砸在地上,尖利道,不是我,这不是我。
录像带磕碎的一角划过原野的眼睑,血又流了下来。
原野呆滞、茫然地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看到曲漫从他眼前一跃而下的时候窗外正晴空万里,他坐在书桌上认真画画,用最深的蓝色画花朵,用最亮的红色画流水。
听到风中的响动,原野才抬起头,用胳膊撑在书桌上,隔着窗子朝下望去。
花园里的广玉兰被工整地修剪过,在花园中央的水池旁,他与那只坠落的蝴蝶久久对视,她蜿蜒的红色翅膀越伸越长,然后慢慢地变形,扭曲,化为一摊宁静的液体。
原野坐下来,又捡起半截的红色颜料块,在苍白的纸上漫无目的地扭动着,脸上的神情依旧呆滞、茫然。
那是个极其平静的午后,风吹动树叶,树下有麻雀啄食,行人们安静又一言不发,和很多年前曲漫第一次遇见孟鹭的那个下午一样平静、悠长。
1982年夏,《托斯卡》的首演圆满落幕,曲漫站在最中间,演员们集体鞠躬谢幕,掌声雷动的那一瞬间,国家话剧院的建筑穹顶上发出战斗机的阵阵嗡鸣声。
剧院里人头耸动,人与人交头接耳,恐慌地议论,园管匆忙地跑了出去,一探究竟,演员们在舞台上也不知所措地相互对视,只有曲漫抬起头,生动地笑了出来。
她拎着长裙,从舞台上轻盈地跳下去,穿过长长的观众席,跑出了剧院,在她的身上已然没有了托斯卡为爱而死的悲决苍苦,只有她自己为爱而生的无畏明亮。
湛蓝的天上,原殊开着p51野马战斗机在剧院的穹顶盘旋,看到等待的女人跑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压下了机翼,p51精神抖擞地向下冲去,周围人发出巨大的惊呼,只有曲漫笑盈盈地看着他,然后在那一瞬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飞机从她面前抬升,吹起了她带着薄纱的宽大的羊毛帽,美得像印象派拓印下来的暮光风景。
战斗机留恋地在她头顶盘旋,一圈、两圈,曲漫看不清机舱内部的人到底神色如何,但猜想原殊时常扬起的嘴角一定带着得意的坏笑。
三天前,原殊在空荡无人的剧院,对着刚结束排练的曲漫说,首演那天,我要开战斗机来看你,为你撑起排场,看你光鲜亮丽,看你意气风发。
当时曲漫笑着看他,说,皇城根下乱飞乱舞,原少校真是大逆不道。
话是这么说,但眼里却有期待。
那天原殊的战斗机没有在国剧院停留太久,前后总共不超过三分钟,机舱里的无线电已经震个不停,他往下看了一眼,就推着操纵杆,朝高空抬高了机身,炫技似的做了一个360°的机身翻旋,就往西边部队机场的方向飞去,不一会儿看不到影了。
事情正如曲漫所说,在首都没有任务命令乱飞战斗机可是件要紧事,原殊一回机场就被部队一顿通报批评,从大校少将到上将,挨个儿把原殊叫进办公室一顿痛骂,短短几个小时里吃了不少老空军班子的炮仗。
原殊那年离三十还差个几岁,年轻神气的劲头还没过呢,平常狂得没边儿,唯独这件事,他认错认得痛快、酣畅淋漓,首长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气的用实木拐杖猛戳他的膝盖窝,说要清缴他半年工资,再罚他半年禁飞,给他们五大队当地勤去。原殊想着刚才威风的爽劲儿,一不小心还给乐了出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瞪直了眼睛,他绕到首长面前说,我知道,我有错,实在有错,当地勤行,就是这半年禁飞能不能免了。首长捋着胡子瞪他一眼,说,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早罚得你认不出爹了。
能抬出原恪行来,原殊知道这事儿已经到头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想了想,只好说,家里那位上次约您喝茶,您没去,他让我工作的时候亲自去署里找一趟您,这不,给您带了他老人家收藏的金瓜贡茶。
原殊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提包装严致的古典茶叶盒。
首长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更为生气了,他背过身去,对着那小盒嗤之以鼻,问你知不知道现在这是在哪儿?随后又说少来这套。
原殊立马收回手,站着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不敢有别的意思。
首长眉眼放松了几分,抬手看了看表说,原大使这会儿应该没出去,你东西拿走,我现在过去,顺便再告你个状。
说完,他摘下军帽和手套,从办公室里出去了,表情鲜活了起来。
首长和原恪行认识有二十来年了,关系交好,一个是开国外交官,一个是解放军空军上将,原殊还没上空军航空预备校的时候,就常常在家里见到这位身材魁梧、气势异于常人的军官。
看着首长的背影,原殊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半年不能碰飞机了。但他很快想到曲漫,想起她在机翼下灼灼的身影,心里的烦躁少了几分,他算着,这一下闲下来,应该会有很多时间同她在一起了。
厂长叫孟鹭去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泛着凉气的车间里比对样衣,刘姐来叫她的时候语气里还止不住地兴奋。
“喂喂,小孟鹭,厂长叫你过去,那个和飞行员谈恋爱的大明星来了,和她经纪人一起,我第一次离大明星这么近,她戴个这么大的墨镜,可酷了。”刘姐挽起袖子,伸出结实的双手比了比。
孟鹭从样衣里抬起头,视线从迷茫到清晰,她顿了顿,平淡地说了声,好的。
孟鹭站起来,钢椅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鸣叫,车间里的女工顿时都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孟鹭,孟鹭对此习惯性地视而不见,直到她走出车间。
拽什么拽。
有人这样说。
孟鹭生得一张好皮囊,清淡、高级,像极了每个男人心中得不到的白月光,没有一丁点儿不周到的甜美与谄媚,她对所有的人都是这个态度,冷淡、客气、漠不关心,好像整个世界都与她没有关系。
女人们嫉妒她,男人们畏惧她,久而久之,便有了传言说她家里其实有点背景,先前大概是地主,不过因为政策原因,家道中落,所以她看不起我们这些贫民,孟鹭从不纠正,也不澄清,每天与她进行交流的只有缝纫机、裁剪刀、熨斗和各式各样的布料。
出了阴暗的车间,太阳带着热度落在孟鹭脸上,她不太适应地皱起眉头,把深蓝色工服的袖子卷在了胳膊肘,走到厂长办公室时,鼻尖已经出了薄薄的汗。
听到厂长夸张中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声,孟鹭敲了敲门,男人清嗓道,进来。
孟鹭推开门,站在玄关,厂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身旁站在一个公事公办的女人,窗边坐着一个波浪卷发的女人,她背对着她,在窗外不知看些什么。
厂长是一个看着十分精明的男人,年龄三十五到四十不等,粗眉,双眼皮,窄脸,高颧骨,幽深的目光看向周围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态度。他不知道自己总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所以总想把自己伪装成真诚仗义的模样。
“这是我们服装厂的一把手,孟鹭。”厂长在给身边的女人介绍,“这位是曲小姐的经纪人,叫任姐就行。”
孟鹭点点头,同她握手,“任姐。”
任姐留着干练的短发,薄唇细眉,笑起来有一丝刻薄,她对孟鹭直言道,“你好,上次那身白色的帝政长裙,是你做的?”
孟鹭说是,这时,她才看到窗边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静静地看向这边。
她的头发披在身后,脸颊处有几缕蜷曲的发丝,使她立体的面部线条更加柔和,她穿着黑色的抹胸长裙,提着一个深红色的鳄鱼皮手包,脖子上戴着一个三圈环绕的珍珠项链,像好莱坞电影海报上的女主角。
这样的形象很少出现在闷热寂静的服装厂,在大家穿着统一作业的工作服面前,但是她动作悠闲、从容不迫,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在空气难闻的办公室里久坐的局促与嫌恶。
孟鹭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因为她宽大的墨镜遮挡住了她全部的眼睛,孟鹭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然后是红色的唇,娇艳欲滴。
任姐继续说,“我们剧团很喜欢你做的衣服,现在京城里能把舞台演出服做的比较考究的服装厂并不多,所以很想和贵厂合作,以后曲小姐演出需要的所有衣服都在你这里做,我们会给出相应的报酬,厂里也会多分你一个月的薪水。”
任姐顿了顿,“孟小姐,你怎么想?”
孟鹭看到厂长在对她使眼色,叫她赶紧接下这个活,这样服装厂和他也能分一杯羹。有了钱,也有了和国剧院的利益关系,他能一本正经地继续养情人,养孩子,养老婆。
但是孟鹭沉默了,厂长顿了顿,不快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威胁,方才他停顿的片刻好像是在构想工厂要如何垄断演出服的制作,却被孟鹭的沉默打断了。
孟鹭猜想,在她来之前,关于合作两人已经谈论了不少了,于是她迎上任姐的目光,直接道,“您不妨直说您的要求。”
任姐愣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意外的神色,她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张开了她轻薄的嘴唇。
“好的,目前有个十分紧急的任务,需要两周做出三身和上次一样的帝政长裙,风格要类似,但不能完全雷同,曲小姐因为托斯卡首演很成功,接到了各个地区的演出邀约,我们”
任姐正说着,曲漫突然站了起来,孟鹭在心里打着草稿,想着等任姐说完之后她要如何体面地拒绝。
“你叫孟鹭?”
一个清亮明快的女声打断了冗长无味的发言,在闷热的夏天令人感到无端地心情愉悦。
曲漫这时已经踱到了孟鹭身边,她踩着高跟鞋,比孟鹭稍微冒了个尖,墨镜还是挡着大半张脸,孟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夏日的热气在她脸前流窜。
“哪个孟,哪个鹭,不会是玛丽莲梦露的梦露的吧?”曲漫侧身,微微歪着头看她。
她的声音还隐隐地透着些许幼态的天真,与这张脸和这身行头略有些不协调的地方,孟鹭想她应该年纪不大,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孟子的孟,鹭鸶的鹭。”她说。
“孟、鹭。”曲漫又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说,“好可惜。”
她拉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来,那双眼睛冲着孟鹭调皮地眨了眨,然后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玛丽莲梦露可是我偶像。”
任姐对于曲漫无厘头的插话有些无奈,但似乎已经形成习惯了,她毫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就把注意又放回了孟鹭身上,“孟小姐,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孟鹭看着曲漫近在咫尺的脸,没有回答。
其实她之前就知道曲漫,知道她是飞机事件的女主人公,刚听说时孟鹭还对此嗤之以鼻,想不明白只是开一架飞机在头顶乱飞,扰乱秩序,有什么浪漫可言。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男人在青天白日之下为她做那种荒唐事。
她还明白了,荒唐是会传染的季节性症候,此时此刻她站在厂长开着冷气的空调办公室,擦了擦鼻尖上已经挥发的汗珠,看着曲漫年轻的双眼,几乎是张开双臂,跳了进去。
湖面泛起涟漪,作为答案的那张脸上也燃起了一点点红晕,孟鹭看着眼前的风景,心想,我见犹怜。
于是她微微张嘴,用一贯待人的冷淡语气说,可以,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