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灵堂与未亡
紫微斗数108颗天星。佛有108种烦恼。种种原因促使长安营造成了一零八棋盘格局。曲江池就是凿出来避数的。全城排列和谐,是坊里制下最具工艺的城市。
顶级权贵多在北阙太极、大明宫城一带,然后是宣平、宣阳一片。受汉影响所致,即所谓“宣平之贵里”。在这片住过的有郭元振、高仙芝、杨国忠等等。张义潮入朝,当时给他办的宅子也在宣阳。整体格局东贵西富,北实南虚。在长寿里的元载甚至被老虎上过门。一方面足见古代虎患之严重,一方面也能看出西南实在不咋滴。
太平公主故居和至德女冠观在北阙兴道里。司徒刘崇望也住在北阙的光德里,人称光德刘公。这些都是路人皆知的。但鲜有人了解,朱温老婆的少女时代也是在宣阳度过。
圣人缓缓打出一个?
“你不是朱三的老乡,宋州人吗。”
“我在长安长大。”
兜兜转转半生,她又回到了这里。她还不是名动中原的大美女的时候,便跟着张蕤在宣阳晨鼓暮钟,直到十五岁那年父亲赴任宋州。掐指算来,离开已有十八年之久。
记得当时满心愁苦,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十八年后又回来了。
这……
“那你是京兆人了?”圣人问。
“………范阳张氏。”
原来是燕女啊………我说怎么会有接近一米八,一百三十斤的大马,每每抱在身上压得俺浑身发麻几乎喘不过气。一边回味天后独特的体味,毛茸茸的扎脸毛发,令人窒息的挺立胸膛:“张纯、张举和你什么关系?汉末那个。”
“张氏源姬。少昊第五子。周宣王时有卿士张仲,其后裔事晋为大夫,至三家分晋,张氏仕韩。韩相张开地生平。平生良。张良生不疑…………胤生皓,为汉顺帝司空,世居蜀地犍为。皓生宇,为范阳太守,遂移居燕。其孙孟成生平,平生华,为晋司空。”天后表情木然,如数家珍:“……所以,纯、举虽然是范阳人,却和我没关系。”
圣人点了点头。这女人,知识储备过于恐怖。
“张华之后呢,怎么有的天后?”
“那可太复杂了。”天后脚步漫漫:“张华长子张祎生舆,永嘉渡江。其后张惠仕宋濮阳太守。舆次子张安之徙居襄阳,就有了襄阳张氏,张柬之便是他后人。”
涨姿势了。听到后半段,圣人摸着下巴,面露疑惑:“惠?天后闺名犯祖呀。”
“不在五服,无所谓。”清静幽静的林荫小道上,两人并肩走着:“亡父一脉是张华次子张韪。八王之乱,张华父子见害司马伦。随后祎子下江南,韪子返范阳…………大中七年,亡父进京赶考。九年得官。十年与母郭氏婚姻。最开始生的儿子,夭折了。咸通三年有的我。乾符四年,以吏部侍郎持节宋州………”
唐代刺史全称:使持节某州诸军事某州刺史。
符合李某的推理。宋州属十大上州,刺史位比从三品,朝官外放,至少得四品职官。张父以吏部侍郎外放,应是恶了田令孜。吏部侍郎虽不如明清时显赫,但前程比刺史更有希望。运气好以本官拜相,熬熬资历做到首相,三公就有了。
万幸,这没发生。
“广明元年,为同州军所害。”
“可怜。”圣人感同身受的唉了一声:“看来我做了件好事嘞。恶畜被我杀了数千,剩下的全在恶人军当秃子瘸腿,你不谢谢我?”
天后侧头看着他,两人一齐笑了。
明媚而真诚的笑容绽放开,让圣人眼眸一深。
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会心的笑。矜持,腼腆,羞涩,而阳光………那张横扫天仙的无敌容颜在笑容下更显艳丽出落,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神圣、不可亵渎之感的白衣、紫帔、朦胧白幅巾,如同一幅原本鲜艳绚烂而褪去颜色的古代壁画被复了神彩与灵性。
阿赵,南宫,各位夫人,家人们,不是我李七喜欢穿破鞋,乱搞男女关系,说我当舔狗更是无稽之谈……好吧,看来这个事确实让她非常开心。
见圣人眼睛又直了的趋势,怕他把人当街按倒白日宣淫,天后转回螓首,掩起瓠犀,微微低下头。白衣上部明显涌动了几下,貌似道心起了变化,在调整心情。
长久的沉默。
圣人随口挑起新话题:“我听你说在修仙。我后宫不少女眷也沉迷此道。宪宗,王镕,高骈,王从训,没藏乞祺,李瓒………也修仙。韩偓言之凿凿,东海之外有三仙山,张道陵在鹤鸣山骑鹤入天门………难道真有成仙一说?”
“假的……”闻言,天后抬头看着天空:“仙………不但我,大概谁也难了。”
“为什么?”
天后很肯定的解释:“大荒西经,国语,太史公说过了。天人道已经在三代前完全关闭了……人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飞升。包括天子,也包括贵贱生灵。列圣告哀使所谓的灵山将卜,仙驾上升,只是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
“天人道?这不是禅门说法吗?”圣人像个问题宝宝:“道宗修仙,为什么用禅宗的词?”
“没错。天人、人间、地狱、阿修罗、畜生、饿鬼,即是婆罗门播扬的三善三恶轮回六道。”天后点头:“魏晋以来,道、儒、释融合互补。南北朝时候,有识苦思治术,三教合一进入高潮。就有了圣唐肇建后,高祖‘三教虽异,善归一揆’的论断。”
“所以慧能说,常住不倦,名之曰道,道胎佛性。”
“所以僧人得道,从来称得道高僧,而不是得佛高僧。”
“道有禅俗,禅也法道。”
“一说到佛道,众生就不由自主联想到两家教宗,但其实与二教并无关联。上至周天神魔,下到生人,都可以有佛性,有道胎,都可以见性心素,成佛得道。故有云,佛本是道…………”
她的神态变得认真而深邃,还隐隐流露出一股谪仙般的威严。
只能说有些人注定是时代主角。这时候民智未开,没受过教育的与读过书的,半灌水和大佬,几乎一眼就能区别出来。而这个基本靠自学的时代,学问、见识能深厚、多广到这个程度,且能融会贯通,能把领悟的东西浅显易懂描述出,就是大儒、高僧。
与时下、后世经过刻意包装、培训的女人不同,无论怎么掩饰,那些女人都有着欲望、烂俗或铜臭的气息,身体干净着,心却肮脏无比。现在看着天后,圣人觉得一切犹如身在水墨画中。她撑着伞,漫步在这寂冷的宣阳雨巷。避过淅沥沥的屋檐,转过深红、漆黑的门扉……
圣人伸出手,接近她,与她十指相扣。
后者并未反抗。
还是那副淡淡的什么都无趣的模样。
“贞娘,你一个女人读这么多书…………………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天地只有一叶菩提,我见不到足够大的世界……”天后斟酌着用词,纤纤素手拢了拢秀发:“就做了图中蟪蛄。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人间也挺好的。你在人间也是红尘仙。何必去赌那一线渺茫。”圣人随口说着。不禁想到闻人楚楚。这妹子走火入魔,只要不找她睡觉,就是在闭关,让她侍寝也很抗拒:“有没有强冲天人道的可能?”
天后跨过小水洼:“对着高山,还是朝着南海?”
圣人默然。我对着你!他双掌往外一推一收的:“改天教你一个新招式。趴在我身上,这样把自己推起来再下去,锻炼身体。”
天后蚌埠住了,满脸血彤,从额头一直绯红到耳根子,居然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眨了眨大眼睛,波光流转,头缓缓垂到d型杯前:“你欺负我。”
圣人注意到称谓的变化,再看着她的情态…………他妈的忍不住就别忍了!没等张惠反应过来,拦腰一把放倒抱起:“就欺负你了,怎么滴吧?你是我的禅,才色可参!以后不许叫圣上,叫我………”他口吻慢慢变态而邪恶:“哥哥。”
天后手足无措。被搂在半空,玉足、衣摆悬空摇曳,手和脸不知往哪放,在怀里像条上了砧板的大鲤鱼,羞愤万状:“放开我,这是在宣阳!”
“你说,哥哥请松手。”
天后一阵恶寒,身躯一颤:“别这样……我害怕。”
“天后,你也不想朱温的灵堂被砸了吧?我全是看在你的面子,才准有人在我的地盘给他服丧的………”
天后炽热的身躯僵硬得如同一具新鲜的女尸,结实修长的苗条双腿紧紧并拢。她闭着眼睛,默默咬着贝齿,不再与他搭腔。
“看来得使点下作了………”他板着脸,爪子作势去掀裙子。
天后连忙奋力按住。低低地,飞快地,生无可恋地:“哥哥请松手!”
“哈哈。”空旷得只剩护军远远在百步外背对而站的街道上,圣人开心的笑了起来:“好妹妹。”
把天后放了下来。她表情丰富极了。一个封建女性,还是她这种性格,在街上被公主抱,逼着喊哥哥………得亏已经被看光了,摸遍了,循序渐进打了基础:“适可而止,不然我死给你看!”
“啊?”圣人愕然:“好,好,下次还敢,不是,下不为例。”
“…………还有,我大你五岁………不能叫我妹妹。”
“那叫什么?我没法何时何地都称天后,朝廷、后宫比较在意这个。阿惠难听。夫人太严肃。娘子太腻………我对每个女人都有独特称呼。要不……叫小张?或者…女儿?”
叫某人。
圣人都有点佩服天后了。以她的三观,面对那么崎岖坎坷的经历,这么艰难的命运,这么邪恶的世道,这些年下来没疯,论钢铁的意志、铁打的三观、不屈的心灵是怎样炼成的!
接下来的一路,圣人没再调戏她。
隋恭帝禅让后暴薨的净域寺,天后站在山门看了一会。
寺外长长的一墙壁画,她一边看,一边手掌跟随脚步从左至右缓缓抚过。一棵伞冠几有客厅大的荔枝树,枝繁叶茂,她在树下圆坛坐下,抬头望着一簇簇的绿叶与盘虬卧龙的枝丫。
食肆、老井、五龙庙、碑林、乌头门、楼台,早已与模糊不清的记忆大相径庭,但张惠依然很开心,兴致盎然,一一路过。嶙秀五指在湖边一块卧石上停驻了。她单膝蹲在石前,眯眼分辨着某个位置的笔画,图案,疑惑地与召唤式突然苏醒的、的陌生记忆片段做比对。
有一次,她甚至走进了一条穷途死巷。砌筑已久但看得出光阴还不特别久的一面爬满青藤苔藓的砖墙,表明这里有一条早已消失的路。
大约了一个时辰,她在潜在本能的指引下抵达了那座位于宣阳一隅、破败荒废、装修变样的府邸。它有一种令张惠恍惚的温馨、熟悉、亲切,又有一种令张惠恍惚、茫然的生疏。
门前的石兽狻猊已被拆除。
参天出院的庭中桂树和梧桐已不知所踪。
原本的府邸占地已建起四座新宅子。
“咳!到乡翻似烂柯人………………刘禹锡说的这么贴切。”
“水榭被填了。”
“东厢房……那斜北对着的,应该就是以前的卧室了。”
……
张惠一边辨认,一边嘀嘀咕咕起来,仿佛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当目光透过树叶落在一方被填在土中的石头时,张惠停止了言语。她呆呆的躲在树后,一动不动。世事变化远超预料。她记得走的时候,把这块奇石藏在了莲池底。如今已被埋进行道。张惠默默无言,眼睛涩涩的,脑袋一团浆糊。扶着树稳了稳身姿。
“你还好吗。”圣人走上来,关切道。见张惠这么大反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宅邸,眼睛回到张惠侧脸:“那是谁的家?”
张惠露出一半笑一半凄然的表情:“我的家。”
“走吧,不看了。”天后是一个很富有情感的女人。不,也不止她吧,除了朱温、李罕之这类货色,相当一部分正常男女都如此,拿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文青。
“走了妹妹。”圣人摇了摇她肩膀:“以后随时可以来回忆童年。”
张惠久久凝视了一番,又回头看了一圈,随后闭上大眼睛。稍稍,她一转身,收起了所有情绪,被李皇帝拉着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