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妻心如刀
青山如黛,辒辌车行驶在蒙蒙细雨下。
天后形容憔悴,被一左一右抓紧手的朱友贞、朱令雅面有菜色,母子毫无生气。
是的,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哦不,入朝匆忙,王彦章这帮武夫虽然忠不可言,但头脑简单,只带了一些干粮。当然,彼时汴梁大乱,也没收拾妥当的余地。故而只有硬邦邦的醋饼、炒米、黄豆啃,也缺乏换洗衣物和干净的饮用水。
途中还遭遇了不少溃兵,盗贼。见了车驾,纷纷争抢。一路且战且走下来,一千九禁军死伤亡散,马匹和不充足的干粮也丢了甚多。
天后上一顿饭,还是皇甫麟前天专门给她捉的蛇鸟,也不敢生火,剥了皮掏了内脏剔了寄生虫就生吃,现在胃里还闹得慌。军士们本来给她宰了肉干,她不吃。
甚至上厕所,都得在武夫的包围保护下进行……也整整七天没洗澡了,餐风饮露流宿荒野下来,头发油腻得摸一摸都沾指,身上异味难堪忍受,某些部位双腿张合的时候更是明显可以感觉到湿漉漉,黏糊糊……
尊严扫地!
最基本的体面也维持不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想死。
“皇甫卿。”天后轻声喊道。
“臣在。”骑马侍从在车边的皇甫麟应声道。
“到哪了?”
“洛水。过了河,下午就能见到李圣。臣等已派了刘匡一行先头入朝报信,他们顺利的话,圣人知道了,会派人跟着来接,估计能在对岸碰头。即使刘匡使命不达,慢慢赶往新安就是。这一带已是王师控制区,清静了。”
天后心下稍安,旋又道:“黄巢之亡,部下携其首而降时溥,溥杀尚让、林言之辈无遗类,连同巢首据为己功。碰到接应王师,务必警惕,远远对话即可。”
“只要接应人马是李圣知情后派出的,他们有贼心也没贼胆。”
别怕,圣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委任的负责人是张仙。
顿了顿,天后又喊道:“皇甫卿。”
“在。”
“还有菽粟么。”
“只有这个。”皇甫麟递了一块肉到车窗。
天后失望地放下了帘子。
“娘,儿饿,让俺吃吧……”朱友贞小小蜷缩成一团,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三十三的人了,天后有点想哭,又觉得羞耻。
“隆隆隆……”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如雷蹄踏。神迷目眩摇摇欲坠的天后还没反应过来,皇甫麟已脸色骤变,策马跑开,大喊道:“郝祚,是什么人!”
“在河对岸,看不清。可能是李贼的人,也可能是朱友裕使来劫驾的!某去问问!驾!驾!什么?……”郝祚的嗓门渐渐飘远,车外响起嘈杂、惶恐、喜悦、激动的交谈。
“是李贼!”
“芜,圣人来接应天后了!”
“……”
马蹄声迅速逼近。
“娘,女害怕,呜呜…”朱令雅微弱的嘤嘤哭声在车里回荡。
天后强打起精神,探头观察情况。先锋数百骑很快抵答车驾左近,不过却没有立刻上来,而是在三百步外驻足游荡。皇甫麟等人护着被迫停下的辒辌车,神经兮兮地盯着对方。
“掣!”骑士的数量越来越多,以数十、上百为单位,持续朝这边汇集而来。他们按下躁动的烈马,将马槊插在泥泞里,双手捉绳,在雨中形成一条黑压压的弧线,投来目光。千余汴军欢喜、激动消失一空,脸色煞白,小腿肚子狂打哆嗦。
王彦章端坐不动,直勾勾迎上一道道巡梭的眺望。
皇甫麟回到辒辌车边上,翻下坐骑,似是要和那些叽里呱啦的蕃汉虎狼步战。
天后咬着下唇,捂住哇哇苦叫的朱友贞嘴巴。
不过对方并无恶意。他们把周围搜索一圈,确认环境安全后,一小校驰到百步边缘喊道:“我乃墨离使下十将舍利发!王彦章何在?”
王彦章策马上前:“在此。”
交涉一番后,潮水般的弧线后退百余步。
汗毛倒竖的汴军陆续收起兵器,心有余悸地镇定下来。稍稍,两名大将带着十余骑打马过来,叉手道:“墨离使阿史那应臣,豹韬中郎将张仙,奉命接应魏国夫人入朝。”
天后心里母鹿乱撞。
弟弟是来接应的大将之一,显然,圣人这是担心部下搞生米煮成熟饭杀她换王爵,也是试图让王彦章等护军安心,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考虑真周全。
魏国夫人。这是文德元年圣人即位时册封她的外命妇称号。张仙、阿史那应臣现在当众以魏国夫人相称,说明圣人还认她,没视她为从犯,表明了对她本人和奉她入朝的这批汴军的保全之意。
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很快,护军们被半推半地请到了一边,没收兵甲。不知是阿史那应臣讲究,还是圣人专门叮嘱,他们还给汴军发了干粮。
“请魏国夫人食用。”车门被打开,一筐蒸饼、水果、奶酪被摆在门口。
天后还没说话,却听稚嫩的童音响起:“有饭吃了,有饭吃了……”
一阵风,朱友贞、朱令雅、朱令柔、朱友孜爬到筐前,小手迫不及待伸进竹筐……“啪!”的一声,朱友贞大哭不止,天后一把拽回了儿:“先给将士,都吃过了,此辈再吃……”
“陛下……”此言一出,扈从的汴军为之动容。
“夫人勿怕,吃的管够。”阿史那应臣说道。
闻言,天后也就不阻止了。
一片狼吞虎咽中,天后稳坐在那维持着矜持姿容,她不好意思在人前这样。阿史那应臣一帮蠢汉懂不起,就站在车门边上把她看着。
老子!
等了一会,见她不吃,阿史那应臣行了个礼:“夫人,既已入朝,辒辌车就不能再使用了,这是僭越,请换乘圣人给夫人准备的白铜饰犊车。”
这么细心的么。
她还以为要骑马骑到新安。
还好,圣人没践踏她最后一丝尊严。
天后稳了稳心神,正待下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衣物?”
“要衣裳干甚?”旁边有军校反问。
天后收口不言。
“将军,此贼乃朱温发妻,要不要在她身上搜上一搜?以防暗藏凶器。”有人提议道。
一边的王彦章、皇甫麟之辈见天后可能受辱,当即就要起身与阿史那应臣理论,却被部下低声死死制住。
天后十指紧紧攥着衣袂,一股绝望在心头升起。
好在,阿史那应臣这厮到底还有二两脑子,瞧见王彦章之辈的反应,担心日后为敌,也不利于圣人收买人心,摆手道:“我等只管接到魏国夫人一行,回去让圣人自己搜。”
天后脸色很尴尬,两颊火辣辣的发烫,但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比起被当众搜身…
也好…
随后,带着张月仪和朱友贞等人,登上整洁的白铜饰犊车。
在新车坐下,天后神思不属。
这一切太快太突然。
没有一点点防备。
没有一点点征兆。
不知不觉,带给她只有同为聪明人才能体会到、惊喜到的惊喜,温柔。
不知不觉,悄悄出现在她的世界。从公文中、将领口中、朱温的痛骂中、午夜想象中,没有任何前奏,仓促,匆匆又直接,走进她的现实,仿佛天意。
该怎么相见呢。
她不想以现在这副狼狈、丑陋、邋遢的模样。
也说不清楚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什么。现在的样子,她可以做到在皇甫麟等人面前坦然,无所谓,却做不到在即将相见的那个人面前如此,下意识想以最美、最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为什么?
随着白铜车晃晃悠悠,天后,不对,现在应该称她为魏国夫人了,魏国夫人的心情开始紧张,忐忑,烦躁,害怕,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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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入朝队伍抵达新安。一行被分别安置,魏国夫人一家则被带到行在附近的一个院子等待传见。李某人是在部署军务中途收到消息的,顿时长舒一口气。
伪梁二圣,男圣伏诛,女圣也终于到手。
开完会,他便赶往小院看稀奇。
院子里,天后安抚着朱友贞、朱友孜、朱令雅、朱令柔四个孩子。
贞、雅是她亲生的,柔、孜是石妃所出。朱温曾不止一次放话要屠了李世民全族,如果李某人记仇,要报复回来,天后不敢想。
妹妹张月仪坐在旁边,惴惴不安。
忽然,院外传来一群敏捷的脚步声。
天后心脏霎时砰砰直跳。
不给她整顿衣裳妆容的时间、空间吗。
会不会觉得她很丑,很脏?
很失望?
用袖子蒙住脸,想进屋,旋又坐下。
就这样吧。
“吱呀。”门扉被轻轻推开了,天后循声看去,却见一身墨绿色道衣、头戴紫金芙蓉冠、手按玉具剑的年轻人已站在门口。
身材挺拔魁梧,站在那如同一棵千磨万砺还坚劲的石中竹。
五官端正,容颜俊秀,脸上和瞳孔流露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深邃、稳重、狡黠、虚伪,像个老狐狸。发丝中白色参差,深显憔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脸有箭创,左脸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愈后刮线,破坏了浑然天成的长相,加上鼻下颚下茂密的胡须,使其多了一种令人畏惧、忌惮的凶险,阴鸷,霸道。
他像是刚忙完,额头汗珠细密,身上却随着穿堂风传来撩人的幽香。
原来男人也可以是香的。
根据气质和年龄,以及眼底若隐若现的贪婪、得意,天后立即得出了对方身份。
圣人站在门口,低眸看着她。
天后抟手而坐,抬眼瞧着他。
许是看到院里的几个小孩,他转身对外面吩咐了些什么,按下甲叶碰撞声,而后手离剑柄,独自入院。
天后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给一个人看到丑态,也还好。
“哪个是朱友贞?”他扫了一圈孩子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