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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1)

还记得很多年以前,一个有着浓密大雾的清晨,可儿悄悄将她唤起,说是姑爷托人带话来,请她到“那边”一趟。那边,是她最亲姐妹的住所,也是她丈夫所爱之人的住所。几乎没有犹豫,她去了。送走了生平惟一的好友,然后抱回一个粉红的婴孩儿。一恍眼,那婴孩儿已是十五,长得比她还要高。同样是十五岁那一年,她嫁给了蓝景严,从此以清白之身背负起人妇之名,但她不曾悔恨过。当然,心中也有过不甘,只是当有了潘今在身边后,她终于不再有怨,只是一心一意喜欢着这个孩子,只希望能不负故人所托将他好好带大。可是,如今却因为她的缘故,潘今成了杀人犯。再次走人沙晓玲生前住过的房间,想起上次在这里激动的潘令对她说过的话,想起她自己的矛盾,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可是现在,潘令却被关人牢中。潘尘色背门而坐,可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虽然不可能完全体同身受她的悲伤,却也能想象出此刻的潘尘色,一定是最最不开心的。不过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组会同那个闻大人说,杀人者是潘今?问了小姐,小姐却只是淡淡一笑。而且,什么也没做,只是又到这个地方来。脚步声自后边传来,可几下意识地回过头,意外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闻京武。可儿瞠目结舌“闻大人?”闻京武没有露出一贯的笑脸,反而脸色有些凝重。“可儿,让我同闻大人单独说说话。”尘色转过身来,轻言道。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可儿猜到,他们将说的事一定跟小少爷有关。“是。”可儿退下。她就知道,小姐一定不会不管小少爷。待门被掩上后,尘色缓缓起身。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一丝浅笑浮现在闻京武的脸上“你还是这么美丽,尘色。”潘尘色也微笑起来“你可是变了不少,‘闻大人’。或者,我该称你为沙大人才是?”闻京武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摆摆手“还是叫我闻京武吧,沙晓天老早就是被处死的人了。”潘尘色又看他的手,道:“其实你一直都在提醒我,而我却是到了最后才想起。”曾经,沙晓天断过一指。还有,他喝茶时那些独特的习惯。‘你到哪里去换了这一张面皮回来?”她问。闻京武看着她“这重要吗?”楚楚地望着他,尘色涩涩一笑“是的,不重要。只是,我早该认出你才是。”现在的闻京武,以前的沙晓天,也望向她。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过,却被他垂目掩饰过去“你怎么可能认出我?你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吧。’当年沙家一门,困为生意上的冲突,被潘家陷害,可以说是家破人亡。尘色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是我们潘家对不起你。”“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晓玲和蓝景严,也没让你的日子好过多少。”回首当年,红衣绿马,金美酒,都是过眼云烟。死者已矣,而生者,也不值得庆幸多少,如同面前这位重庆第一美人,不过也是表面的风光,事实上,她如果生得平凡一点,又不姓潘的话,或许会比现在幸福得多。闻京武抬头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潘尘色,又道:“你们的事,我几乎都知道。”潘尘色疑惑地看他。闻京武道:“潘家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知道,你也不用问我是从何而知,要晓得,‘闻京武’为官十余年,当然有他自己的法子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潘尘色一震,既而一叹。原来如此他就是那个幕后之人吧。风光数十年的潘家,其命数也将尽了。她问:“今儿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吗?”“他不知道。”此刻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她沉默一阵“你预备怎么办?”闻京武却不忙回答她。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先问你,如果我要带他走,你舍不舍得?”潘尘色抬眼看他,又垂下眼去“也好,你带他走,不妨恢复他的本姓,而且最好是不要再回来。”“你倒是很看得开。”她苦笑“不然又如何?能救他一命,已是比什么都好,更别说还可救他以后的人生。”他眯眼看她“他未必肯跟我走。”她却笑了“你会没有办法让他跟你走?”那笑容渐渐苦涩“况且,他现在心里一定有不解,有怨恨,你再同他说点什么,让他恨我更彻底,他就一定会跟你走。”闻京武若有所思“那日,你就如此打算了吧,所以才故意那么说。”为了让潘今恨她,而干脆将杀潘德文一事全推在他一人头上。而她,也算准了他是不可能袖手旁观不救他妹妹这惟一的儿子的。的确是潘尘色会做的事。“仅仅是我说的话,他一定不肯完全死心。你最好还是亲自去‘看看’他。”闻京武站起来“我会向皇上请旨,将潘令立即处斩。所以,这可能是你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他深深看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出门去。潘尘色坐在那里,神色恫然,仿佛石化。lyt99lyt99lyt99后审理,但因为闻京武是皇帝派来的专门审理此案的官儿,在确认潘令就是杀人凶手后,闻京武将案卷上呈朝廷,半月后,回信来了。批示仅两个字:立斩!依潘今供词,他其实是误杀潘德文,罪不及死。不过,潘家人巴不得早日杀掉他,而潘令本人知道即将被杀头后也是冷冷淡淡毫不在乎的样儿,更不可能有别的人会跳出来为他呼冤了。没有数过他进牢中来究竟是第几日了,潘令只知道,他想见的人,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所以,当一身绿衫的潘尘色提着竹篮儿来时,潘今也是望了那绿裙很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她居然也瘦了。潘今心中冷笑。潘尘色看着潘今眼中微冷的光,深吸一口气,知道她要的最终目的就快达到。因为他是死囚,所以一个人一间牢房。或许是他十分坦白地交待了该交待的东西,皮肉倒没有受苦。当然,这是潘今的自以为的真正原因,潘尘色却是心知肚明。她将篮子放下来,打开盖儿,端出几样家常菜来。这都是潘今平日较喜欢的。潘今看着她做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潘尘色抬起头来,看着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不是愿意为我死吗?还是你现在后悔了?”她冷冷笑问“现在后悔,倒还来得及的。”可是连她自己都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刻意。潘令却没有。他眼中的冷意更深。这样的潘尘色,是他从没有看见过的。或者,这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可是,他不甘心!潘今拖着因寒冷和久坐而麻木的腿,爬到她的面前。他双手握着铁栏,手背青筋都鼓出来“你你告诉我,”连他的声音都嘶哑难听“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潘尘色很惊讶,‘你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你回答我广他嘶吼着,双手伸出铁栏抓住那翠绿的衣袖。她想了一想,‘有。”她说“你毕竟曾是我的儿子。”儿子!他松开双手,颓然坐地。她看着他“很抱歉,我找过闻京武,也使了钱,但是救不了你。”潘今双目赤红,手指插入地上铺的稻草中,狠狠捏进指缝里。“我再问你,”他缓缓抬眼“你为什么一直不来,而现在却又来了?你你知道我会去找闻京武的,是不是?”她后退一步,再想了想。“你知道,”她说得好像有些迟疑“你的情绪十分容易激动,如果说出一些话,让一些不该被人知道的事让人知道了,对你,对潘家,当然,还有我,都没有好处。现在案子结了,你再说什么,也不会影响到这案子的结果”“那是当然潘令咬着牙打断她的话“因为我是死定了,我死了以后秘密就永远是秘密,没有人会知道我潘今爱上了我的养母是不是?”他早该知道,答案除了是这个还会有什么?偏偏他还是傻,还是一心想求得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潘尘色哑口无言,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就吼了出来。她定了定神,说:“请你不要这样,这里虽然没有人,但是如果太大声了,外面一样会听到的。”潘今冷冷看着她“你滚。”潘尘色却没有“滚”她看着他良久,突然眼圈红了。她上前,微颤着伸出手,轻轻握住铁栏里他的手。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他。她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潘令看着她,忽然又心软,他反手握住她的,触到她手心里的伤痕,心中又是一痛。曾经,她也能为他受伤啊!很突兀地,他拉住她的手臂,张日狠狠地咬住,目光却仍是眨也不眨地瞪着她。尘色下意识地缩手,却被他抓咬住不放。潘今咬得很深,直到口中有血的腥味,才松开了口。他看着咬出来的痕迹,笑了“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我。”只要她看见这个作品。尘色闭上眼,泪水终于落下。她收回手“你保重。”转身,一步步走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潘今想,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她了吧。走出阴暗的牢房,外面骄阳似火。潘尘色抬头望天,阳光是这样刺目啊手背还是疼这,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眼前似有黑影在跳,少食少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她,倒了下去。潘尘色一倒,足足有十天没能下床,每日只是微弱地呼吸着,偶尔醒来,也只是愣愣发呆。喂她,倒是会吃,只不过吃的大半都吐出来她的日渐消瘦可儿看在眼里,心痛得不得了。“小姐,小少爷他是你的命啊,我们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为什么非得要送他走呢广她知道的不多,可是她知道小少爷一定不会死。而照此情形,先死的,反倒可能是小姐啊!

尘色摇头。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也一样下能离开他。只是,他非走不可,不走,是害他,不是爱他,“什么时候行刑?”她问,可儿望着她,泪水不竭“明日。”尘色终于微笑出来。明日吗?过了明日,他就该有一个新的身份,新的人生了。以往,是他的生活太狭隘,如今出去以后,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然后他会发现,以前所执著的,不过是些渺小的东西,不论他现在对她是爱是恨,待十年以后,他也只会记得,潘尘色曾经是他的娘或者,连她的人也遗忘。那,也是很好很好的。只要,他能幸福要幸福。令儿,这是我对你永远的祝福。lyt99lyt99lyt99死的这一天终于来到。对于活令来说,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不怕死,以前所怕的,是她不要他。而今连这一点也没有必要担心害怕了。那个最美丽的女子,从来不曾需要过他。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被上了枷,脚上系着极粗的铁镣,前后还各有一名牢头,潘今无惧地走着。可是渐渐,他发现不对劲儿。首先,时间不对。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斜斜射人小窗内,并不强烈。他以为是早晨,他不清楚砍头一般是在什么时间,不过按理来说,应该是正午。两个五大三粗的牢头来提他的时候,他只是。同了一下,没有多想,反正不过是一死,早晚没有关系。可是,走出牢房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太阳,才真正愣住了。哪里是早晨,分明已是黄昏。还有,两个牢头只是呼喝着让他出来,没有拿任何公文或信物,走出大门时,几个穿公差衣服的人向他们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放他们过去了。外面坝上,倒是停着一辆囚车。走了几步,潘令停下“你们昨晚在给我吃的饭菜里下了什么?”他绝无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的道理。前面走着的牢头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皱眉向后面那个使了个眼色。潘今被后面那人用力一推“废什么话!我最瞧不起你这种采花大盗,死了活该!你以为老子多有耐心押你上路!”潘今一呆。采花大盗?可两个牢头不容他多想,巳推搡着将他带到囚车上潘令已知事情极为不对“你们是何人?要将我带到哪里去?”“我是你家祖宗!去哪里?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难道还会带你去逛窑子吗?”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另一个则将囚车关好,把马赶起来“李三儿,少跟这家伙废话,上头特地吩咐过的,你都忘了吗:)”被称为李三儿的闭了嘴,囚车很快驶离大狱,三人都没有再说话,潘令只是皱着眉,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倒不害怕。连砍头都不外如是,其余的又算什么。半个时辰后,囚车驶人不常有人走的小道,夜色更浓。远远地,前面几点星火,待近了,潘今才看清那是一辆马车,星火是人手中持的灯笼。囚车至马车前停下,两个牢头跳下来,恭敬地扶他下来。潘令被他们前漏后恭的态度弄糊涂了。“对不住,沙公子,刚才是不得已,请不要见怪。”嘴巴不那么奥的牢头对潘令拱手道,然后将他的枷镣通通卸下。潘令一扬眉。“我不姓沙,你们认错人了吧。”’“不,你是姓沙。’有人道。潘今闻声望去,一人站在马车上,威严神武样子却是熟人。闻京武?!潘今被起眉“这是怎么回事。”闯京武笑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潘令犹豫一下,“怕’!’”京武问。潘今冷笑一声,走上前,已有人将小板凳放在马车下。闻京武看了他一眼,进人马车,潘令踩上板凳,跨上马车,车帘随即放下。车内不是很华丽,一盏琉璃灯照亮不算大的车厢。马车行驶起来。潘令盯着坐在灯边的闻京武,走过对面坐下。闻京武笑道:“你不会死,但也不会有人知道潘令还活着。”潘今又一扬眉,不过没说活。“接下来你要去的地方。是江南的一个地方,然后你会去北京。”“是潘尘色托你这样做的?”潘令问,除此他想不到别的理由,闻京武看着他“到现在你还相信她?”潘令皱眉。“记住,潘家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就连你的那位‘娘’,不也是为了她自己而牺牲了你吗?”“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闻京武笑“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他忽而正经“你应当知道你亲娘叫什么名字,而我,本名叫沙晓天。”沙?潘令抬头“你是沙晓玲的兄弟?”听见他如此称呼自己亲生的娘,闻京武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什么“我是沙家长子,沙晓玲的哥哥。”潘令偏转头,半天不做声。然后他笑了“金蝉脱壳”倒是个好主意,今天是不是真有人被砍头?”闯京武点头“你的身形同一个采花大盗有些相似,他替你提前到阎王那里报了到。”“可我长得和那人不像,”闻京武狡偿地笑了“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面铜镜,潘令一惊,镜中人猿眉鼠目,根本不是他的样子。“而采花大盗却长了潘今的样子。”京武解释。“放心,你脸上的不过是小把戏,能够变回来。’闻京武说,换来潘令一瞥,潘今看向他“你什么时候作的这个计划?”怕不是一日两日。闻京武眯起眼“这次我到重庆来的目的,就是带你离开,只不过恰好遇上一个好时机。”潘令沉默。“不舍得那个人?”京武最会察言观色。潘令背靠在身后软垫上“她说她为我找过你。”闻京武看着他“是啊,她送给我五百两银子,说你不过是小孩子不知轻重,失了手,请我从轻发落。”五百两?失了手?潘今笑了。不过如此。他潘令也不过如此罢了。“你不能再叫潘令,我替你取了个名字,叫沙天捷。”闻京武道,潘今——不,应当说是沙天捷垂目,再没有说什么。尤所谓,叫什么都好、反正,潘今是死了。已经死了。lyt99lyt99lyt99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潘家垮了。是不太能够叫人相信,但事实上如此,随着潘老爷子的入土,曾经风光一时的潘家,变成了昨日黄花。不知是劫数到了还是什么,潘家自潘德文、潘令死后,平均每隔半年就会出一宗大的意外:譬如,米行突然走了水,损失惨重;又譬如,潘家茶楼被人投毒,有三个客人毒发身亡;再譬如,潘家大少爷杀人夺地,逼死老人,却被该家儿媳上告到京。而其余的小祸小灾更是不断。如芯虽然没有杀人被放了出来,但被退婚是免不了。而曾被亲兄-强-奸一事又在龙隐镇悄悄流传起来,自觉无面目见人的如芯在家中上吊,幸好被细苑及时发现抢救下来。三姨奶奶挟款与戏子私奔,潘家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将其追回,却又传出三姨奶奶在邻镇上与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将人失手杀死的消息。潘老爷子已是近七十之人,在重重打击下重病不起,终于一命鸣呼。树倒弥猴散,潘家财产被几个儿子迅速瓜分完,潘国只剩一片废墟。这是嘉庆一十三年,也是“潘今”死后的第五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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