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醒来后爬起来,拖着左腿,一步一挪地走上了那条长长的楼梯。
那扇门没关,出去之后就到了客厅。我往大门处挪,听到背后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响,回头一看,齐璞正站在餐桌前,表情有些微的讶异。他匆匆扶好倒在桌上的花瓶,朝我跑过来,问:“季允风放你走啦?”
我“嗯”了一声。
“太好了,”齐璞眉眼弯弯,“我还以为他不会放过你呢。”
我也笑了笑,说:“我命大。”
“你先别急着走,”齐璞指了指窗户,说,“天还是黑的,而且你的腿也不方便。季允风不在,你先在这里休息吧,我带你去我的房间。”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英式挂钟,现在是凌晨四点。我问他:“你怎么不睡觉?”
他笑了笑,还是很文静的样子:“我晚上很难睡着的。”
他扶着我上了楼,带我进了我被砸断腿的那个房间。进去之后他好像才想起来,表情有些自责,说:“不好意思啊,我差点忘记了,你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我说还好。
他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新被子,替我铺好了,然后拍了拍枕头,说:“睡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很脏,全是汗和血。齐璞马上会意,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说:“你先穿我的吧,我们身材也差不多。”
衬衫还好说,裤子是真不方便。光是脱掉原来的就费了老大的劲,更别说穿了。
我换衣服的时候齐璞也没回避,似乎是觉得没什么需要回避的。我脱衬衫时,他看见我身上的鞭痕还吸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等到我穿裤子时,他帮我捏着裤管,小心的让布料不要摩擦到我的膝盖。
我好不容易穿上裤子,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呼出一口气躺在了床上。齐璞指挥我抬起胳膊,扯过被子给我盖上,关上灯,也躺在了我旁边。
我说:“谢谢。”
齐璞说:“不用谢。”
过了一会,他翻了个身,朝我这边凑近了,说:“我一个人睡不着觉,有人陪着会好一些。”
我“嗯”了一声,才沾上枕头没多久,眼皮就有些沉了。意识快要模糊时,听见齐璞问:“你多待几天,等腿完全好了再走好不好?我让季允风叫医生过来,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拉窗帘,外面是漆黑的,细看的话,天空是深紫色。我说:“等天亮了我就走吧。”
齐璞没有说话。
我睡了一觉,睡得很不踏实。醒来之后身边没人,齐璞已经走了,他的枕头边上有几张揉皱的纸巾。我想起来了,睡觉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了细碎的哭声。
我坐了起来,腿已经不那么痛了,层层纱布包裹着,有种安全感。我用右腿支撑着站在地上,试着把重心分到左腿,勉强走了几步,但很快膝盖处就传来异样感,差点让我跪下去。
我在床边坐了一会,盯着左边膝盖。房门突然被打开,齐璞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左手拿着衣服,右手提着一双黑色皮靴和一个塑料袋。
他把靴子放在地上,把衣服和塑料袋放在我身边,说:“我觉得穿裤子还是对你的腿不好,就给你买了这个,你试试合不合身。”
我把衣服拎起来,是一套白衬衫和百褶短裙。我抬头看他,他笑了笑,脸上居然有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很好看,穿裙子应该也很漂亮。”
他又打开了塑料袋,拿出一顶假发递给我。
我沉默了一会,他殷切地看着我,想了想,说:“对了,你想不想擦一下身体?我去给你洗毛巾。”
他噔噔蹬跑进卫生间,用温水浸湿了毛巾,又跑回来解开我的衬衫,给我擦上身。我一直没说话。
擦到后背时,他说:“你的背也很好看。”
我终于开口了。我说:“我认识季允风的时候没穿女装。”
齐璞的动作没停。他擦完了上身,伸手去解我的皮带,轻声说:“穿裙子就不会碰到膝盖了。”
我觉得很累,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我任由齐璞摆布,他给我换上了制服样式的衬衫,换上了百褶裙,给我戴上了假发,穿上了靴子。
然后,他跪在我面前,双手摸到我的大腿,缓慢地探进裙底。他注视着我的脸。
我右脚踩在他肩膀上,发力踹开了他。他向后倒去,头磕在了衣柜上,“咚”的一声。他躺在地上,抱着头哭了起来,一开始是默默流眼泪,到后来开始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他的哭声陡然停止,浑身开始痉挛,甚至口吐白沫。
我等了一会,看他似乎没有要恢复的迹象,就给季允风打了电话,说:“齐璞出事了。”
季允风回了一声“知道了”,很快就带着医生出现。医生给齐璞打了镇定剂,然后给他喂了药片。季允风站在一边抽烟,等齐璞稳定下来了,他看向我,眉毛一皱:“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说:“齐璞以为你喜欢看人穿女装。”
季允风说:“我没那个癖好。”
齐璞躺在床上,已经清醒了,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季允风。季允风走到他旁边,摸了摸他的脸,说:“我也没让你穿过裙子啊,你怎么想的?”
我站起来,往门口慢慢地走过去。身后齐璞叫我:“阮昼,你别走。”
我给他们关上了门,穿过走廊,抓着扶手小心地走下楼梯。房间里我待不下去,我现在看到季允风手里的烟就会想干呕,看到他的脸也会难受。我也不想见到齐璞,我看到他,再想起“爱”这个字,觉得太沉重了,太扭曲了,太窒息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远离他们,我不希望自己以后一想起“爱”这个字眼就想吐。
我走到一楼客厅,想打车,突然记起换衣服的时候把手机落在了房间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转身往楼上走。
我推开了房门,那两个人在做爱。我从床头柜拿走手机,还在抽屉里找到一个充电器,然后走出去,重新给他们关好门。齐璞一直在叫季允风的名字,季允风一遍遍地回应,他们都没注意到我。
我在客厅里给手机充了一些电,然后打车去酒吧附近。剩下的一段路依旧靠走,我扶着墙龟速移动,好不容易才走进酒吧。
我走到吧台,撑着手臂坐在了高脚凳上。调酒师认出了我,眼睛瞪大了。我手指卷着披在肩膀上的假发,问他:“好看吗?”
他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靠,”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问他,“很丑?”
“不不,”他说,“挺好看的,就是有点不习惯。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指了指自己的膝盖:“碎掉了,穿裙子方便点。”
他点了点头:“怪不得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一瘸一拐。”
他没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来,也没问我膝盖是怎么碎的,我也懒得说。他只问我:“那你这样还能上班?”
我说:“不太方便,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我们换一下,我来调酒,你去上酒。”
“你逗我呢?”他说,“你会调酒?”
“调酒谁不会?”我抓起面前一红一绿两个酒瓶,分别往玻璃杯里一倒,晃了晃,组成颜色奇特的混合液体,推到他面前:“你尝尝。”
他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的调酒师养成计划破产了,因为某人坚决不让我碰他的摇壶和盎司杯。于是上班时间我就躲在吧台后面和他聊天,也不去上酒,反正店里员工也不缺我这一个。这么混了一晚,我终于恍然大悟,之前还是太过天真了,拖着残腿都想着要上班,原来直接白嫖也没人管。
但为了保险起见,以防季允风到时候不给我发工资,我给他发微信,说:“我在你店里上班,月底别忘了给钱。”
他直接给我转了十万,附上一句话:“剩下十三天,干完这个月就滚。”
我收了钱,感觉自己都没那么恨他了,很不计前嫌地回他:“谢谢老板,但我特别喜欢在这里上班。”
等了一会,他没回,我忍不住又问:“那下个月也能给十万吗?”
发现他把我拉黑了。
好吧,那就等到了下个月再说。
既然已经拿到了钱,我更加懒得做事,拖了几个座椅到吧台后,晚上就缩在那里睡觉,白天调酒师醒着我就和他聊天打游戏,他睡了我就无所事事玩手机。
调酒师每天晚上都忙得连轴转,看我这么闲,嫉妒得直咬牙。我半夜醒了爬起来找水喝,他立马拖住我,说:“别睡了,你不是想调酒吗?我教你。”
我看他一眼,说:“你当我傻啊,工资都拿到了还上赶着做牛马?”
他气得捏爆了一只柠檬。
我没忍住笑起来,喝了水,正准备重新躺下睡觉,余光瞥见一个人走进了酒吧。
那人进来后先点了根烟,低头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缓缓扫视了一圈。我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奇怪,我近几天看到别人抽烟都想作呕,调酒师每次抽烟我都逼他掐掉,怎么看到这人抽烟,我就觉得喉咙痒,就觉得毒瘾简直要发作。
我眨了眨眼睛,看向他的腹部,那里没有血迹,衬衫下似乎也没有缠绷带。他开始朝里面走进来,一边走一边缓慢张望,目光仔细搜寻。他的脚步很稳,我想他大概恢复得很好。太好了。
调酒师见我发懵,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哟”了一声,说:“长得蛮帅的,你喜欢这种类型?”
我猛然惊醒,哆嗦着手指去扒他的外套。他捂着自己的领口,瞪着眼睛:“你干嘛?”
我飞快地说:“我跟他有仇,你快帮我挡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一松手,我立刻脱了他的外套,躺在了椅子上,用外套蒙着头。我大气都不敢喘,片刻之后,听见吧台外传来谢酊的声音:“一杯威士忌。”
接着是冰块碰撞的脆响和酒液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停止后,调酒师说:“您慢用。”
谢酊说了“谢谢”。
过了几秒钟,我以为他走了,正要掀开衣服坐起来,就听见调酒师说:“这是我女朋友。”
谢酊说了声“抱歉”。
我不敢动了,躺着装尸体。直到调酒师过来跟我说:“他走了。”
我扯下外套,露出一只眼睛,问:“他刚才看到我了?”
他说:“盯了好一会。”
我汗都下来了,生怕方才露出了破绽。但我完全没露脸,他不至于连这样都能认出来吧?
话说回来,谢酊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打死我也想不到他会走进这条街。
我扯着调酒师的袖子,说:“你看看他走远了没有。”
他回头张望了一下,说:“坐到角落去了,应该看不到这边。”他表情好奇地看着我:“你和他有什么仇?前男友?你把他渣了?给他戴绿帽子?”
“那倒不至于,”我说,“不过我捅了他一刀,算不算有仇?”
调酒师“哇哦”了一声,表情微妙地看着我。我做起来,依旧用外套盖着头,起身往卫生间走,准备先躲一躲。
调酒师在身后说:“别把我外套弄脏了。”我朝他挥了挥手,说知道。
我瘸着腿走进了卫生间,打开一个隔间刚要走进去,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只汗涔涔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一个肥硕的身体把我往隔间里推。我撞到隔板,回身扬起走的时候从吧台顺的一瓶白朗姆,使劲砸在身后人的脑袋上。
玻璃碎裂,酒液混着鲜血从头顶流下,那胖子惨叫一声倒地,滚下了台阶。左腿传来刺痛,我喘了两口气,骂了一声。外套刚才掉在地上了,调酒师肯定要怪我,我还得给他洗衣服,想到这里我更生气。
正准备栓上门,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那胖子的腿上。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对着地上人的脸一拳拳砸下去,每一下都发出沉闷声响。胖子惨叫得像是在杀猪,我看得心惊肉跳,立刻栓上了门。
过了一会外面惨叫停了,我怀疑那胖子是晕了。我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止不住哆嗦,只好把手指咬在嘴里。
我听着外面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声。但心脏却跳得砰砰直响,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眼了。我一只手捂着胸口,有些担心自己会直接爆体而亡,季允风说要拿针头给我注射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
突然门板被轻轻叩响,接着传来谢酊的声音:“开一下门。”
我咬着手指装死。
“小昼。”谢酊轻轻地叫我,“你开一下门。”
我还是坐着不动,但眼泪突然莫名其妙流下来了。
“好吗?”他声音有些疲惫,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有人能在被捅了一刀之后,还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去和捅他的人讲话。可他不知道,对我来说,一个字就是一把温柔的刀,温柔的注视下,温柔地杀一颗心脏。
我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的谢酊逆着光,轮廓烙在我的视网膜。他的眼睛那么亮。
我沉默着,等他说话,也揣测着他开口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我。
我浑身僵直,像块木头一样杵着。左边膝盖又传来一些异样感,我不动声色地把重心移到右腿。手心好像也在冒汗,我捏着拳头不敢动。
“让我说几句话,好吗?”谢酊问。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谢酊开始说了,他语气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每一个字都传到我耳朵里。
“我住院的时候,有同学来看我,他拍了张合照说要用我手机发朋友圈,我给他了,我没想到他翻我相册,还在我闭着眼睡觉的时候说手机锁屏了,要用我的指纹,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他用指纹看了我的隐藏相册,把那两张照片发给了他自己。”
我手指蜷了蜷,轻轻挣动了一下。谢酊收紧胳膊,抱得更用力。
“我第二天才知道你出事了,但是当时没办法去学校,所以找了小胡,让他帮忙多留意一下你。你被骗到器材室的时候,他正好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耽误了一点时间,所以去晚了。小胡说你受伤了,我很担心,我让他有空去医院看你,没想到你不见了。我给你打电话,但你没有接,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手机都忘在教室。”
我嘴唇颤了颤。我说:“你真的是圣母是吧?你是不是忘了你没办法去学校是因为谁?你还去留意我的死活?”
谢酊拂开我的刘海,亲了亲我的额头。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别的想法,后来走在路上看到你,你看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我还没想清楚就迎上去给你撞了。带你回家之后,我其实没想到你会想和我上床,但我没拒绝。再后来和你相处,我越来越觉得你可爱,鬼灵精怪的,我那地方本来特别冷清,你去了之后就热闹不少。”
我脸上突然自己热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他先我一步继续道:“我之前说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其实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只是我那时候还没想清楚,也不太会表达。你可能因为这个觉得不真实,心里有怀疑,是我不好。我也不该提分手,我那时候是觉得你状态不好,我心里也很乱,我们可能都要先冷静一下,后来想想在那种状态下反而会刺激到你。都是我的错。”
他说:“我以前表达得太少了,有时候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可能会让你觉得我不爱你,我以后会改,我每天都会说爱你。”
我说不出话,只知道流眼泪了。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这还要我怎么说?这么直球谁遭得住啊?
他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说:“别待在这里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挣开了他,往后退了退,坐在马桶盖上,说:“你让我静静。”
谢酊就静静地站着看了我一会。片刻之后,他问:“你的腿怎么了?”
我用手遮住了膝盖:“没什么,摔了一下。”
他说:“刚才距离有些远,我没看清,但感觉你好像走路不方便。严不严重?”
我说:“不严重。”
又沉默了片刻,谢酊放轻了声音,说:“我能问问你,刚才那样的事,你在这里经常遇到吗?有受过伤吗?”
他指的是还躺在地上的那个胖子。我说:“还好,这里其实挺安全的。”
接着就继续沉默。
我脑子里很乱,很多东西挤在一起。谢酊一上来就说这些我是没想到的,我以为他至少也会说说之前我伤他的事,问我为什么,或者干脆直接就是兴师问罪。但他态度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样,我现在都觉得有些没实感,回想之前发生的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好像无理取闹了一场。
那我捅他一刀又搞出身上这么多伤也是蛮荒谬的。
也许是他的坦诚催生了我的勇气,我清了清嗓子,问他:“你不生我的气吗?”
他说:“我没生你的气,我那时候就是脑子很乱。”
我没忍住又掉眼泪了。我说:“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但后来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我能猜到,他一定是找了很多地方,最后才找到这里。
他要怎么找?一排楼房连着一排楼房,一道车流隔开一道车流,十字路口星罗棋布,就连地面下都有一条条纵横的地铁线路。一个人在人群里就像水溶进水里,要怎么从以百以千为计数单位的人里找一个人,我想不到。
他可能在某个瞬间确实想过放弃我,但我原谅他了,就像他原谅我捅他一刀。
完美的爱是不存在的。
我想把事情弄得再明白点,隔阂能消弭就让它消弭。我说:“那个周六其实我去找你了,看到你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后来我问你在做什么,你只说有事,我那时候以为你和她之间有什么。”
谢酊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那是我同学……那周五和我表白了,我拒绝了,她有点情绪崩溃,周六的时候她找到我小区去,我吓了一跳,问她,她说是自己走过去的,我怕她回去路上出事,就说找个司机送她回家。”
我说:“我知道了,所以我看到你们走在一起,其实是她因为失恋肝肠寸断,你在安慰她。”
黯淡的灯光下,谢酊的眼圈好像红了。他说:“我当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想你烦心,我没想到会让你误会,让你那么困扰……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
我呼了口气,站起来,突然有点想笑。我真的笑了,看着他说:“还以为再见面的时候又要脱层皮,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话全部说开了。”
谢酊又抱住了我。他问:“愿意和我回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他扶着我出去的时候我不小心踢到了胖子的腿,终于想起还有这人,就问谢酊:“你没把他打死吧?”
“没有。”谢酊说,“就是晕了,晕一会自己就能爬起来。”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音,笑得特别放肆,把一个要进来的人都笑跑了。
出去之后我没忘记把外套还给调酒师,但隐瞒了外套掉在了地上的事实,因为我不想给他洗。我扶着谢酊的胳膊对调酒师说拜拜,他看看我又看看谢酊,也说拜拜,在我快要走出酒吧的时候给我发微信:“床头打架床尾和?”
我回了他一个比耶的表情。
出了酒吧,走在那条通往大马路的路上,谢酊很小心地带我避开躺在地上的那些醉鬼。他扶着我慢慢地走出去,带我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车。
司机还是老赵,他看见我,笑了笑,只是表情有些微的僵硬。我想他一定知道谢酊身上的刀子是谁捅的,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知道谢酊和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还愿意带着谢酊到处找我。
车子渐渐往我曾经非常熟悉的方向驶去,我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了谢酊的手,问:“你妈妈……”
他捏了捏我的手指,说:“她移民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看见她了。”
我松了口气,听见他继续说:“孙保生那边你也不用再担心,我找人给他做了精神鉴定,确认他精神分裂,现在人关在精神病院里,不会轻易放出来。学校那边我找了你们班主任,他也很关心你的状况,你如果想回去上学,学校那边不会因为你旷课把你怎么样,顶多记一个处分,你直接回去就好。如果不想回去,我找人给你办转学,你想转的话我陪你。”
我先是一愣,接着就感觉被眼泪噎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我讪讪地说:“你……怎么……”
他立马把我的话堵回去:“因为我爱你。”
“喂!”我觉得自己耳朵肯定红了。
他笑了笑,说:“刚刚在酒吧里和你保证了的,以后每天都会说爱你。”
车子很快到达,我通红着脸进了家门,走进熟悉的客厅,看着室内熟悉的布局,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没变。
我突然惊觉自己的人生剧本原来并不糟糕,它在我即将满十八岁的这一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起起伏伏最后又幸福完满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撞大运,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
我这种连刮刮乐都从没中过五块钱的人,好运气是都留着用来遇见他了吧?
只在洗澡的时候出了个小插曲,因为膝盖不能碰水,我又不想麻烦谢酊,就拿着莲蓬头很小心地避开膝盖。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我发现自己因为太久没洗澡,已经把步骤忘了——我没拿换洗衣服。
我站在浴室里无语凝噎,哐哐拿头撞墙,挣扎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用蚊子哼哼的声音叫谢酊帮我拿一下衣服。
他拿了衣服站在外面敲门,我伸手去拿,刚准备把门关上,谢酊突然把门推开,直接挤了进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憋久了等不及,这就要和我来一场浴室py,却突然发现他又红了眼眶。
他盯着我的胳膊和胸口,问:“这是谁弄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烟疤,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那些鞭痕已经看不出了。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说“我自己不小心烫到的”能不能把谢酊哄过去,他已经抱住了我。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第一次看见谢酊哭。
他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眼泪一滴滴砸在我肩头,让我的肩都痛起来,心也跟着抽痛。但其实那些烟疤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如果不是被谢酊发现,我都已经忘了它们。
他哽咽着说:“这是谁弄的?我弄死他。”
我心脏绞痛,但还是实话实说:“你可能弄不死他。”
谢酊眼泪掉得更多了。我捧住他的脸,去吻他的唇。我说:“我已经不痛了,真的。”
他替我擦了那么多次眼泪,这次却轮到我给他擦。我说:“可能我要经历一些事,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才能回到你身边,对不对?你别哭,我现在真的已经不痛了。”
我才知道眼看着在意的人掉眼泪,原来自己心里也会跟着这么难过。直到我们都躺在了床上,谢酊已经不再流泪了,我还有些没缓过来。
谢酊拉过我的手,借着床头灯沉默地抚摸我手臂上的纹身。他问:“纹身痛不痛?”
我正在想还好我的毒瘾发作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苗头了,没注意谢酊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等反应过来,刚准备说“不痛”,就听到谢酊说:“我也去纹一个一样的,行不行?”
我心脏酸涩得要爆炸了。我牵着他的手,说:“好啊。”
我不想回去原来的学校,谢酊说给我换到一个稍微远一点的学校,他陪我一起转学。
我问他说,高三学业这么紧张,突然换到一个新环境,我还能花时间适应,他会有时间去适应吗?更何况他和我不一样,他在原本学校就有很多朋友,转学之后和他们的联系就该淡了。
谢酊说没关系。
他还说,转学之后,我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如果哪天想穿裙子去学校,就直接去。
我抱着他问真的吗?可是我有点怕欸。
他说真的,他到时候给学校捐钱,没有哪个老师或者领导敢说我,如果有同学欺负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他。
靠,他真会投胎,生下来就这么有钱。可是我想到他妈妈好像精神不是很正常,爸爸也像不存在,唯一关爱他的奶奶也去世了,又觉得他其实也好惨。
我以前总觉得他好像是个超人,现在才明白他也只是个有钱的普通人,不是神,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需要被爱。他也在学习爱。
等待办转学手续的时间里,他给我找了老师在家里上课,不忙的时候他也会坐在旁边。他和老师一起教我,两个人盯着,开一下小差都会立刻被发现,我压力激增,到了晚上等老师走了就开始向谢酊诉苦,谢酊被我念叨烦了就来吻我,咬得我不敢再说话。
苍天啊,我之前每天在季允风的酒吧里醉生梦死,水芯笔都多久没拿了,现在被谢酊抓着早上六点多起来背书,白天按他做的课程表上课,晚上还要自习写作业,我整个人都成了焉掉的白菜。
我每天苦不堪言地从床上爬起来,刷完牙之后仇恨地瞪着镜子里身旁面带微笑看着我的谢酊,漱完口之后立马摁着他的脖子往他嘴里喂牙膏,唯有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谢酊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超级严厉,逼得我几次差点对着他喊“谢老师”。他的不近人情体现在,有时候我听老师讲课听烦了,忍不住去牵他的手,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温暖的慰藉——结果!他居然!躲开了!不让我牵!还要咳嗽一声,提醒我认真听课。
我恨呐。
于是等老师讲完所有授课内容,提着公文包,一走出大门,我立刻骑在谢酊身上凶他:“你干嘛不让我牵手!”
他搂着我的腰,提醒我:“你腿还没好。”
我气得对着他的耳朵咬下去:“腿没好你不能不让我动吗?”
在床上的时候我一直喊他“谢老师”,把他喊得都笑了,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问:“干嘛这么叫?”
我斜眼看他:“你不像个老师吗?戴个眼镜立马可以出去和辅导机构的老师抢饭碗了。”
他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听得我脸上立马热了,我怀疑自己脖子都红了。他问:“那小昼同学听不听话?”
妈的,他好会,我搞不赢他。
对了,差点忘了说,谢酊现在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床上的时候喜欢舔我的烟疤。很轻很轻地舔,像舔又像吻。每次他一舔我就受不了,身上全部泛红,呻吟都止不住。偏偏他还要注视着我,眼睛是水润的,有一池月光。他问:“还痛不痛?”
我不痛,我只觉得痒。我叫他快点插进来,用点力。
有天早上我睁眼醒过来,一段时间的学校作息已经让我有了点生物钟,看了眼手机才六点多,我打着哈欠准备爬起来洗漱,结果被一双手臂揽住,谢酊说:“再睡会,今天休息。”
我这才发现到了周六,终于不用早起背书了。
我欢呼了一声把自己的头砸进枕头里,一个快乐的滚还没滚完就被谢酊捞过去,他揉着我的脑袋问:“砸那么重,痛不痛?”
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现在好像特别怕我磕着碰着。
其实前几天他叫医生来家里给我检查膝盖了,虽然已经恢复了有一段时间,但医生应该还是能检查出我的膝盖遭受了什么,但他们是怎么和谢酊讲的,我就不知道了。谢酊能猜到多少,我心里也没底,他也没问我,可能不希望我回想之前的事情。
也是,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我也不至于落下残疾。
我现在很少会想到季允风和齐璞,也想象不到他们到底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偶然间窥探到他们淌血的干涩的荒芜的一角,至于别的,就没有了。
总之周六能睡个懒觉我超级高兴。
但其实也没能赖多久的床,因为谢酊坚持要我起来吃早饭。我不想起来,说我其实吃很少就能养活,遇见你之前我都是一天只吃一顿饭的。
谢酊说怪不得你瘦成这样,以后我每天都要盯着你吃一日三餐,必须多长点肉。
我说好啊,你是不是嫌弃我身上没肉捏起来手感不好?你这么快就喜新厌旧?
谢酊笑了,居然不否认。他居然不否认!气死我了。
坐上餐桌的时候,谢酊突然说,我觉得你回来之后,好像话变得比以前多了。
我说怎么的,你嫌我吵是吧?
谢酊说没有。沉默了一阵,他说,我感觉你比以前放得开了,我很高兴。你现在好像愿意信任我了。
我低着头咬吸管,在牛奶杯子里吹泡泡,突然有点想掉眼泪。我眨了眨眼睛,牛奶的表面泛起涟漪。
谢酊没再说什么,我很快平复好情绪,吃完了早餐。
吃完之后,谢酊说他要出一趟门。我问他去做什么,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纹身啊。”
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他说我腿还没好,我说已经差不多了,还准备在他面前当场表演个弓步压腿,被他拦住了。
最后我软磨硬泡,他还是把我带出去了。本来他要去我纹身的那家店,我死活不说出店名。开玩笑,那种地方,门口全是烟头,里面全是怪味,纹身师全是花臂不说,还疯到连眼白都纹成黑的,对视的时候生怕下一秒就没命,我能让他去那种地方?
最后我在大众点评上精挑细选,找了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
到了那里之后,纹身师问谢酊要什么样的,谢酊直接捋起我的袖子,说要一模一样的。他把这四个字咬得有些重,好像有一点差异都不行。
说来奇怪,我自己纹的时候,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完全是放空的,也没去盯着花纹成型,光顾着魂游天外了。这时候看谢酊纹身,机器的针尖落在他身上,我紧张得要命,一手紧紧握着拳,一手小心地捏着他的袖子,一直小小声音问他:“痛不痛?痛不痛?”
纹身师是个酷酷的小姐姐,听到了我持续不绝的骚扰,笑着说:“你不是也纹啦?痛不痛你不知道?”
我小声说:“那能一样吗?”
我拎起谢酊另一只闲着的胳膊,来回摸着上面的皮肤,说:“看这细皮嫩肉的。”
谢酊就任我把他的胳膊拎起来又扔回去,拎起来又扔回去。其实是因为我心里紧张,我心里紧张的时候就必须找点事干,而且会不自觉地重复。谢酊知道我会这样,所以他不会说我。
这家店可能比我纹身的那家店要细致一点,花费的时间比我的要久。小姐姐也真的很细心,时不时瞥一眼我的胳膊,最后谢酊手臂上出来的图案真的和我的一模一样,连位置都没什么差别。
走出纹身店的时候谢酊心情很好,牵着我去买了两杯奶茶。我端着牛乳阿华田,喝一口又去喝谢酊的抹茶,直接一整个大串味,挑战味蕾。
谢酊边看我喝还要边唠叨,说奶茶不要经常喝,对身体不好。
说真的,我和他在一起之前从来没想过,原来酷哥还能有这么唠叨的一面。
不过转念一想,他平时对别人好像都爱答不理的,别人想让他这么唠叨他都不定乐意呢,顿时又高兴了。
我们没立刻回车上,谢酊说干脆就到附近逛一逛。
我们沿着人行道走,奶茶差不多喝完的时候,走到了一个公园。公院用绿植围起来,做成半开放,还有一圈塑胶跑道环绕,中间有一大片草坪,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放风筝。
我们在木质长椅上坐下,看那几个孩子又跑又跳。
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我瘫在靠背上,看着天上色彩鲜艳的风筝有些出神。
我说:“我以前总觉得,很多疯子啊,神经病啊,总之是那些不正常的人,都很喜欢往公园里钻。”
谢酊说:“其实也有很多老人小孩会到里面玩,很多人下班之后也会来散步或者跑步。”
“嗯。”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说,“我以前看很多人都是疯子,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疯的,现在就觉得其实也还好。”
一只白色的小狗从我们面前跑过,翘起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微卷的毛在阳光的勾勒下,有一圈模糊的金边。
一个孩子在它后面追,短短的腿跑得歪歪扭扭的,笑得很欢乐,叫它:“乐乐!等等我!”他的笑声一串一串的落在身后,落到我脚边。
谢酊放下了奶茶,把他的手臂伸过来,把他的袖子捋上去。我也照干了,我把手臂露出来。我们把手臂贴在一起。
低头看,我的两只蝴蝶好像不再那么像淤青了,它们很美。谢酊的蝴蝶,蝶翅边缘还有些红肿,也很美。
展翅欲飞的蝴蝶,四只,栖息在一起。
【九月一日】
今天开学,去学校报道了。
出门前又和那傻逼吵了一架。妈的,天天看我不顺眼,干嘛还要生我?反正怀孕还要大着肚子做家务的不是他是吧。我当时在气头上真想把他打死,给我妈报仇,最后还是忍住了。再忍两年吧,等上了大学他也管不到我了,而且反正现在他也不敢打我了,真打起来还不定谁赢,我又不像小时候是个豆芽菜。
算了不说这个了,晦气。
分班之后还没见过新老师新同学,其实我还有点期待。新班主任是教语文的,看着挺好说话的,希望以后我不写语文作业他不会罚我。还没分位置,不知道我的同桌会是谁。
说起来,我报名的时候看到一个男生了,长得挺特别的,我说不上来,用“漂亮”形容一个男生会不会有点怪?但我也想不到别的词,我语文不好。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女生,多看几眼才发现是男生。认错性别不能完全怪我,谁叫他头发也有点长。他好像跟我一样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没有家长陪,排队的时候表情有点呆,好像一直在走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看到好几个人在偷看他,还有一个女生在偷拍,但是他好像都没发现。
许愿我的同桌要么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要么是全班最会打篮球的男生。
【九月三日】
食堂的菜还和去年的一样难吃。
还没排座位。临时同桌是个瘦瘦小小的女生,一天到晚一声不吭,我都不敢说话,感觉她会是那种很嫌吵的人。
害,不用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了,来个话多的就行,我快憋死了。
【九月四日】
今天排座位了,我靠,新同桌是开学那天看到的那个男生。
哦忘了说了他叫阮昼,前天刚知道的。
我感觉这名字起得蛮牛逼的,也挺符合他气质的,他穿校服的白衬衫看起来就像那种很听话的好学生。我感觉他要是个女生应该也是性格温柔那一挂的。想象他是女生是因为觉得用温柔形容男生很怪。
【九月五日】
我要撤回九月四日说的话。
阮昼温柔个屁。
他不说话的时候是挺安静的,他也确实话不多,但是说起来的时候就特别牙尖嘴利的。而且他完全没有那种新认识一个人要装一下的感觉,我真是服了,我今天就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瘦”,他直接冲我翻了个白眼,来了句“要像你那么壮?”
我真是服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无语。
问题是他真的挺瘦的啊,虽然不至于皮包骨头吧,但是看起来比我们班一些女生都瘦。也就是他长得不矮,所以看起来才不像豆芽菜。
他居然反问“要像你那么壮”,笑死了,老子的肌肉很结实的好吗,我有吃蛋白粉和举哑铃的,我大臂感觉都有他小腿粗,他是不是嫉妒才这么说?
而且我这么问他只是想和他拉近关系啊,妈的,他不会以为我是嫌弃他吧?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
我还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大多数人看我面相凶,多少都会有点怕吧,刚认识的时候也会收着点。他是第一个一上来就冲我翻白眼的。
【九月六日】
放假了。
上午去了打球,下午睡觉。
现在爬起来写日记。
好困。
不想天天写日记了,反正每天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写的,没意思。
以后有心情才写。
【九月十三日】
昨天晚上终于和那傻逼打架了。
我在背单词,他喝了酒回来要我去给他煮面,他真是牛逼了,喝大了以为我还是五年前他说什么就做什么还任他打骂的那个小屁孩吧?
忘了怎么打起来的,应该是他先动的手,他手里拎着玻璃啤酒瓶。他把瓶子砸我头上了,我把他打得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好像哭了。我一边打他一边说你个畜生把我妈还给我。我掐他脖子的时候他脸都青了,我觉得我那个时候可能是真的想打死他吧。
但我妈咽气前还跟我说你爸爸也不容易,你多体谅他。我现在真的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去问她,你为什么不能清醒一点?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你早产是因为被那傻逼打?
我那个时候就该问的,但那个时候我也不懂,只知道哭。
不说了。
头上被砸出一个口子,不深,没到要去缝针的地步,但因为有点长所以看着还挺吓人的。阮昼问我怎么弄的,我说摔了一跤,我还以为他会嘲笑我,没想到他居然问我有没有消毒。我说拿自来水冲了一下。
他又翻白眼,我服了,他真的好喜欢翻白眼。不过他翻白眼居然不丑,好神奇。
然后他居然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小瓶酒精,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往我头上喷。妈的痛死我了。我骂他了,我说你差点搞到我眼睛里了。他没理我。
我问他为什么会带酒精来学校,他还是不理我。
牛逼,他不想理人是真的直接不理,一句话都不说。我有几次故意说他像女生,想激他多说几句话,本来以为他会骂我,结果他理都不理。
他这性格其实还真的有点奇怪。我感觉刚开学的时候我们班应该挺多人都想和他套近乎的,结果他不理人,也不知道是单纯不想理还是太迟钝了,反正别人向他示好他也当没看到。
感觉他在学校里也确实没什么朋友,好像吃饭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有时候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做人还真能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啊?这样活不下去的吧。
【九月二十二日】
上星期考试了,成绩出来之后,马马虎虎吧,中游。
阮昼考得比我好我是没想到的。而且他居然在前几,不记得有没有前五,反正有前十。靠,我以为他每天上课的时候都是在走神,难道他还能边走神边听课?
体育课打球,我投进了两个三分,我们队赢了,耶。
美术课是拉着我们练毛笔字,xx中学真有你的。
【九月三十日】
国庆只有三天假。牛逼。
【十月十一日】
今天早上英语早读阮昼又迟到。他总迟到,不迟到也是踩点。
我偶尔会捉弄一下他,感觉逗他还挺好玩的。今天早上我就踢了他凳子,结果动静太大被老师看到了,把我们两个叫上去听写。
我服了,二十分钟的背书时间里我一直在逗阮昼,一个单词都没背,上去之后就只能抄他的,结果又被发现了。
在走廊里掐他脸还被年级主任发现了。他好像以为我在霸凌同学。
不想活了。
明天是周六,可以休息,勉强活一下吧。
【十月十三日】
旁边座位空着感觉好不习惯。
阮昼今天没来学校,他干嘛了,不会是昨天出去玩的时候出事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可能是那种玩起来会很疯的人。
他不会去玩什么极限运动了吧,之前听说有人在街上玩滑板把肋骨摔断了。
【十月十四日】
阮昼来学校了,我问他昨天干嘛请假,他说他胃痛。
他胃不痛才奇怪,我看他天天不吃晚饭。
他不会是没钱吃饭吧,难道他家里很穷?我问他了,结果他跟我扯什么《大话西游》。
下午吃完饭我去买了一包薯片,吃了一点,把剩下的塞给他了。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不想吃了。他又骂我,说我不吃的就给他,我逼他吃,他一开始不吃,后来还是吃了,一边吃一边写作业,全部吃完了。
没办法,感觉买面包会太明显了,只好买薯片。他别真把自己饿死了。
【十月十六日】
我靠,今天居然收到情书了!!!
是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我平时和她接触不多,好像之前有一次考试的时候帮她搬书了。没想到她居然喜欢我!!!!!
她看起来很可爱,不过我还是委婉地拒绝她了,我不想早恋,躲老师好麻烦。
希望她不要伤心。
【十月二十二日】
感觉阮昼这段时间心情都很好啊,不知道他干嘛了。
今天午休的时候我睡到一半睁眼,居然看到他一边写卷子一边微笑。他以前每天都是面无表情的。
靠,好吓人。他别是鬼上身了。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开了一个什么高二动员大会,学校就喜欢整这些幺蛾子。
那个高三特别牛的,叫谢酊的,上台发言了。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确实长得帅。
阮昼怎么一直盯着他看,他们认识?但又不太像是认识的样子。问他估计也不会说。问他的事他基本都不会说,整天搞得神神秘秘的。
开完会阮昼晕过去了,吓死我了,谁懂啊,我当时魂都飞了,我以为他终于把自己饿死了。他差点直接砸地上了,还好在椅子上磕了一下,我立马把他捞起来了。
然后老班立马把他送医院去了,剩下的人照常回教室,我一边听课一边回忆他倒下去的时候到底还有没有呼吸。结果他从医院回来之后说是低血糖。无语。他就是吃少了饭。
从厕所回去之后顺手甩了他一脸水,结果他直接哭了。他不会没这样玩过吧,大家不都是你洒我我洒你吗?他哭什么哭?我真的被他吓到了,一整节课都在给他道歉。他不理我。
其实我觉得他哭是有别的原因。
但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十月三十一日】
阮昼啥时候有手机了?我才发现。还是他今天偷偷拿出来看我才知道的。
我靠,他没钱吃饭有钱买手机是吧。以后不给他买薯片了。
不过也可能手机是他省吃俭用买的,我自己的手机也是攒钱买的,攒了好久,那时候好像也吃的不多。算了,反正薯片也不贵。
感觉他最近心情又变得特别好。前几天还莫名其妙就哭,他怎么喜怒无常的。
【十一月六日】
我怎么感觉阮昼整个人都像垮掉了一样。突然就这样了。持续好几天了吧,我感觉他看起来精神都有点恍惚了。
【十一月十日】
他今天居然问我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说他脑子被门夹了。
但其实我觉得,如果第一眼就喜欢,以后还一直喜欢,喜欢一辈子,看到别人再也喜欢不起来,那应该就是一见钟情了吧。如果第一眼很喜欢,过了一段时间就不喜欢了,那大概就只是见色起意。
那个傻逼对我妈见色起意。他害死了我妈。
还好忍住了没哭,不让被阮昼看到他肯定会嘲笑。
但阮昼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对谁一见钟情了?还是有谁对他一见钟情了?
虽然他问我这个问题,但我有种感觉,他自己应该是不相信的。我觉得他其实对别人很难有信任,连友情都难,更别说爱情了。
不过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也搞不懂他到底怎么了。
【十一月十一日】
我看到校园墙了。
【十一月十三日】
听说昨天晚上他出事了,又被送到了医院。
应该就是晚自习的时候,那时候他不在。班长点名发现他不在,但是没有管。班里很多人说他很脏很恶心,班长可能也这么觉得,所以不想管。
他出事应该是因为那两张照片吧,有人看到了照片,就想欺负他。听说他伤得很重。
其实晚自习的时候他一直不回来,我有想过给他打电话的。但是没打。我后悔没打。
我不知道,我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才能让事情变得好起来。
我不觉得他恶心,真的。我只是有点生气,我觉得他看到别人那样看他的眼神,听到别人对着他窃窃私语,他至少应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说点什么吧?
他就任那些人那样看他?
不对。其实我不该生气。
如果我是他,发生了这样的事,可能我也会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可能是最大的勇气了。其实他真的很有勇气。他可能沉默着承受过很多事。
我想起他书包里那瓶酒精。我当时应该这样问他:你经常受伤吗?
他会告诉我吗?
【十一月十四日】
听说他从医院逃走了。
他没来学校。
【十一月十五日】
他没来。
【十一月十六日】
周六。哪里都没去。
【十一月十七日】
他没来。
【十一月十八日】
他没来。
【十一月十九日】
到现在还能听到有人在说他。
去食堂的路上,坐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人说,“高二三班那个阮昼”。
他们都在骂他不要脸。说他穿裙子勾引谢酊。他们用“勾引”这个词。
刚开始,每次我听到这个词,我都觉得很愤怒。我想冲上去问他们,你们没见过他,不了解他,凭什么这么说他?
我觉得很不真实,像假的。那两张照片像是合成的。上面的人有他的脸,但不是他。我没法把照片和他联系到一起。
现在我也还是会愤怒。我听到他们用这个词,我还是会握紧拳头。
但我开始觉得,其实我也不了解他。
照片上的人当然是他,他当然会有我看不见的一面。但他有错吗?没有。错的是把照片发出来的人。
照片是谢酊拍的,看得出来。会是谢酊发的吗?
我只记得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心情很好的样子。他那时候是和谢酊在一起吧。
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变得整天浑浑噩噩。又是发生了什么,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他来说,事情会变好吗?
爱一个人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容易,爱里面包含了信任,如果没有信任,他不会让谢酊拍那些照片的。如果照片真的是谢酊发出来的,我不敢想象他会怎么样,可能会精神崩溃。
爱这种能力是会被剥夺的吧,对他来说,被剥夺一次,可能就再也无法被赐予了。他这辈子还能再爱上谁吗?
对一些人来说,上帝制造爱的时候一定很吝啬。
【十一月二十日】
他没来。
他连手机都没拿走,我今天拿出来看了一下,早就关机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没有钱吃饭,胃还痛不痛。我想问也没地方问。连老班都完全没有他的消息。
他还会来吗?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觉得他不会来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
他没来。
【十一月二十七日】
他没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他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