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方岚竹离开的时候想要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可他看着纪如斯瘦削的身体,最后只说出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话,然后拿走了那碗凉掉的粥。
除了必要的应酬外,方岚竹基本不喝酒,香烟更是碰也不碰,但是他的身上总会备着一盒好烟和一个打火机,用来跟喜欢吸烟的客户社交。总的来讲,他是一个生活作息十分健康的人。
此刻他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关上纪如斯的房门后,他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了与客厅相连的阳台上。
他推开纱窗,从口袋里找出烟盒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他的手不是很稳,一直在微微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香烟点燃。
他根本不会抽烟,辛辣的味道粗暴地呛入他的口腔,令他感到口干、喉咙发紧,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于是眼泪和鼻涕也不再受控制地涌出。他低下头,含着滤嘴,抹掉眼角的泪水,又慢慢地抽了第二口。晕眩的感觉让他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然,神奇的是,在这之后他的情绪好像被人为地抽离了,痛苦的心情也随之变得麻木,尽管眼泪还在流,但他的内心获得了吊诡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再然后是恶心的感觉,他的心跳明显加快,头晕也更加强烈,嘴里苦涩的烟草味道变得难以忍受,他扶着胀痛的头部,感觉自己可能病了,浑身上下哪里都很疼,很难受。
他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没有用,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样哭过。
往好处想,至少纪如斯没有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真是活该。
身体里有另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
高清义拎着菜下班回家的时候,被阳台上站着的一个大活人吓了一跳。
方岚竹听见开门声转过头,见到高清义后将手里的香烟碾灭,把烟蒂扔进垃圾桶里。
“抱歉,我马上就离开。”他的神情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他一走近,高清义就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烟味。
“借用你的电饭煲煮了粥,纪如斯没胃口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劝他好歹吃一点。”
留下这句话,方岚竹就离开了。他走得很快,似乎不预备等人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糟透了。
高清义心想,把手里的菜放下,去敲纪如斯的房门。
“请进。”
纪如斯的精神看起来还行,他靠在枕头上,手里握着一本书。
黄色的封面,薄薄的一本,应该是纪伯伦的诗集。
高清义问道:“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他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对纪如斯说:“方岚竹一直在外面,刚才才走。”
纪如斯闻言并不意外,他的目光扫过书页上印刷着的诗句,一边回答道:“我知道。”
高清义探询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转而问道:“在读诗吗?我记得这本诗集你曾经背下来过。”
“不,我只是在找先知谈谈心。”
纪如斯俏皮地这样回答,举起诗集给他看封面上的名字:《先知·沙与沫》。
于是高清义也笑了,“是吗?如果书里的先知解答不了你的困惑,我想我不介意也当一回先知。”
“谢谢你,但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高清义放心了不少,“一会儿做好晚饭,你出来吃一点吧?”
“好。”
事实上纪如斯并没有找到答案,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寄希望于一本诗集。
「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
他凝视了这句话许久,心想:倘若他能达到这种思想境界,他干脆别叫纪如斯,改名叫纪伯伦得了。
06
纪如斯为学校广播站录制了半个小时的诗朗诵,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方岚竹感到十分惊讶。广播站站长也是在学生会任职的学姐,在闲聊时随口说出了这件事情,她见到他惊讶的表情,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你认识纪如斯吗?”
方岚竹回答道:“之前有试着跟他合作过,但是他很内向,不肯答应我。”
“啊,jeffrey是这样的,对陌生人很害羞,我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他的。”
jeffrey?
方岚竹暗自记下这个名字,“学姐你跟他很熟?”
“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
“原来是这样,不过学姐你为什么会想到请他来朗读呢?外语院的同学学姐你也认识不少吧?”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你不觉得无论是他的长相、气质还是声音,都更适合纪伯伦的散文诗吗?”
学姐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方岚竹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也听不出诗朗诵的好与坏,所以他无法理解。
这本来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可他微妙地有些在意。
纪如斯来进行诗朗诵吗?真的难以想象啊。
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方岚竹还是向学姐要了他诗朗诵的视频。
学姐说是她偷偷拍下来的。
方岚竹没有立刻点开看,而是等回到了宿舍,上了床,拉上床帘后,才戴上耳机用笔记本电脑播放这个视频。
镜头不是很稳,清晰度也一般,不过播音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纪如斯一个人的声音。
他随意地站着,身上穿了一件绿色的宽松卫衣,胸口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西瓜图案,黑白格纹的裤子——看起来像睡裤,脚上穿着的甚至是一双深蓝色的拖鞋。他的头发剪短了一点,头顶有几缕头发翘着,眼镜换成了圆形镜框的,这让他看起来像高中生,
「我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纪如斯说英文时的声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跟他平时说话的声音不太一样,方岚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若不是他亲眼所见,绝对听不出来是他在朗诵。
那是清朗的,带着些许温柔的低哑的嗓音,英伦风格的腔调,沉淀着古典的韵味与优雅,每一次吐息都好像在用羽毛搔弄听者的耳朵,让人感到心痒的同时,又不忍去破坏此刻的安宁。
方岚竹的英语水平一般,也就听懂了开头的几个单词,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被放在纪如斯的身上,他凝视着他白皙的面容,耳边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身下的床铺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也离开了学生的宿舍,去到了正在朗诵的纪如斯的面前。全世界似乎都安静了,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他托腮静静地聆听着,直到那传达圣音的使者抬眸望向他——
大门被打开的一瞬,人间的嘈杂惊扰了永恒的宁静,方岚竹惊愕地睁开眼睛,听到舍友们的闲聊与交谈。
电脑中的音频循环播放着,他敲下空格键,看向虚空,不知为何,他的心中一片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