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宣京大雪纷飞,宫道上兜了不少积雪的红绸还未取下,大内寝宫,端着热水巾帕进出的宫人亦面带喜意。
窗棂被人从殿内推开,窗台上的积雪霎时簌簌落了满地,惊飞檐上寒雀,簌簌冷风灌入,殿内方才换好的熏香味道便淡了下去。
太监总管何元德正站在宫婢堆儿里挨个试着盆里的水温,甫一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便着急忙慌地往那屏风后张望一眼,见尚未有什么动静,登时松了口气,吆喝那新来的小太监赶紧将窗子陇上。
“谁塞进来这么个不长眼的,天家前些日子方能下地走的,若是再因着这个受了凉,就是你一家子脑袋也不够砍的!”
今上身子孱弱,尚在襁褓中时便被断言活不过而立,若非先帝子嗣贫瘠,又恰巧排在前头的几个天乾皇兄死的死残的残,断然是当不上这储君的,即便登基以后也是大病小灾不断,今日着了风寒,明日发了高热,横竖是下不来床榻,这么些年来早朝从先帝时的三日一回改成五日一回,后来又改成十日一会,到如今,干脆一月一回,就莫要说关心国事了,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昨儿帝后大婚,还不知道夜里头翻云覆雨那一身的病骨头撑不撑得住,横竖今日照例不必上朝,何元德便想着叫里头那位多歇息上一会,又带着一众宫婢将殿里的窗子都封严实了些,才踏步走进屏风之后。
“天家,奴才伺候您晨漱……天家、天家息怒!”
一溜端着盥洗物什跟着何元德进来的宫婢见情势不妙,也不敢抬头多看,登时也跪了一地:“天家息怒!天家息怒!”
伶舟选跪于榻上,衣衫半解,露在外面的皮肤一如往日苍白,隐隐透出颈上淡青色脉络,覆着斑斑点点淡红印子,鸦发三千沿肩背坠下,不簪一物,半敛的含情眼裹着一对瞳色及浅的眼眸,黄褐流金,端的是一副出尘貌,美人骨。
只瞧其人,倒难与一国君主联系起来。
床柱上的系绳还未系上,刚才被何元德掀起的帷帐便又跟着他跪地的动作轻飘飘落了回去,天子启唇,不怒自威:“出去。”
外面的情形被锦帐挡着,伶舟选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消弭,直到人都走了个干净,一双眸子转而又回到身下人脸上。
天子发妻,样貌首要极好。
谢行止被伶舟选扼着脖颈压在身下,两道飞眉入鬓,眼珠子很黑,如同一团粘稠又晕不开的墨,叫一双薄长眼包着,颇显冷峻锐利,衣衫半掩下覆着一层薄肌的胸却是被揉得涨了一圈,纵横印着几道修长指痕,两腿夹在他的腰侧,腿心两口穴肿得红艳,因着张开的腿微微扯成一条缝,正往外淌着他夜里射进去的白浊。
伶舟选自认不比自小在宫里教导出来的兄弟姐妹端方守礼,登基以后却也很少再有过如今日这般冲动之举,梦中的面孔与眼前人完美重合,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白绫绕颈自缢的撕扯感依旧清晰。
他掐在这人颈上的五指又不觉收拢几分,谢行止闷哼一声,转而克制地微微张开嘴呼吸,因常年舞刀弄枪而带上一层薄茧的指腹轻轻磨蹭伶舟选发力的手指,却始终不曾反抗半分,低敛眸子,尽显顺服。
说到底不过是个没来由的梦魇,泄了愤便罢了,若真将新后掐死在榻上,谢氏那边不好交代不说,日后也不定要被后世安个什么残暴不仁的骂名。
伶舟选盯着谢行止的唇瞧了半晌,末了手上毫无征兆地卸力,却始终停留在颈上不曾移开,大拇指腹安抚似的轻轻蹭了蹭谢行止颈上渐渐浮现的指痕,正打算开口缓和气氛,森森刺骨寒意缺倏地攀上伶舟选的背脊,紧接着他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弓着身子,肩膀颤抖,绸缎似的长发在背后散开,将两人尽数罩了进去。
“愣着作甚?还不去将郗公子请来!”
何元德硬着头皮小跑进来,闭着眼睛掀开幔子将伶舟选搀至榻边,任他半个身子伏在自个儿臂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抚着伶舟选的后背顺气。
谢行止先前只听外人传道天家一身病骨,却是头一回见这种场面,趁着伶舟选松开自己的间隙穿好衣服,下榻跪在伶舟选的脚边。
伶舟选眼尾红得厉害,眸子里也氤氲了不少水汽,不想谢行止就这么看见自己这般窘态,干脆便趁着咳嗽的间隙抬脚踢了过去,因着使不上多大力气,瞧着跟调情似的。
“天家恕罪。”谢行止方才脱离了窒息的嗓子不甚舒服,说起话来略显沙哑,没什么起伏,与伶舟选听惯了的阿谀奉承不同,他正暗自幌神,这人却突然用手握住他伸出去的脚拉进怀里小心暖着,原是与那帮势利讨好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腿上又使了些劲,想要把脚收回去,谢行止却愣是捂着不松,气得他又复往那怀里踹了一脚,动了肝火,喉间漫过一丝腥甜,弓着腰吐出一口浊血,将众人皆吓了一跳。
“气急攻心,忌辛辣甜腻。”
隔着一层帷帐,郗鉴替伶舟选号了脉,话罢便收回手欲起身,伶舟选却是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何元德便习以为常地唤宫人搬来小桌纸笔,就这般坐在龙榻上写着方子。
“照这个去太医署取药来,一日三剂。”郗鉴左手写字不甚方便,却也端庄好看,他将纸递了过去,只觉得伶舟选今日将自己的手握得格外地紧:“退出去罢,我为天家施针。”
“这……天家,”何元德将纸折了几折塞进袖袋,似是底气不足,说话声细若蚊足:“君后还在外头候着。”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谢行止不讨天家待见,这节骨眼上替他出头,莫不是上赶着惹了天家嫌隙,更不必说若是天家真发起怒来……偏何元德又不能不提,毕竟贵为君后,就这般放任着跪在外头不理会,传出去损了皇家颜面,到太后跟前还要落他个趋炎附势的罪名。
“送他回椒房殿去罢。”伶舟选只嫌何元德话多,蜷着身子窝在锦被里,拽着郗鉴腕子的大拇指腹在那偏凉的皮肤上把玩软玉似的摩挲着,便觉着那人不轻不重地抽了抽手,登时心情大好,轻笑出声:“顺道遣太医去给他看看颈上的伤。”
“诶!奴才告退!”何元德听罢嘿嘿一笑,霎时松了口气,朝着两人磕了个头,便带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
等着那脚步声轻下去,伶舟选才终于忍不住将郗鉴拽进帷帐里,一手携着这人后腰抵上床头,一手则搭在这人后脑上,衔着薄唇吻了半晌,才被郗鉴抬手抵着肩膀推开。
郗鉴唇瓣薄,时常又抿得平直,虽如皎皎明月,清朗高风,也不免夹杂几分风霜冷意,一贯挂着淡漠的眉目染上绯色,颇平静地将视线从伶舟选颈上吻痕移开:“天家下手还是该知些轻重,谢氏——”
伶舟选抬手捂住郗鉴的嘴,把那说教话堵了回去,下巴抵着郗鉴肩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压下一小块阴影,透着不曾掩饰的凉薄:“怨吾一时冲动,徒徒惹得玉山担忧。”
内廷,阁雪云低。
雪不见停的迹象,宫侍正蹲在火盆前拾着金丝碳,伶舟选命人破了冰,手里抓着一小把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往湖里撒,到底是不见锦鲤探头来够。
“都死光了?”
伶舟选不禁蹙眉,在温水里净了手,趁着擦拭指尖的功夫,何元德将换好碳饼的手炉塞进伶舟选怀里,又细细用裘子掩上:“冻不死的,许是那些个小畜生嫌天凉窝在水底不肯动弹,天家等明年开春再来,一条条争得可欢了。”
“诶,天家瞧那,这不是专程上来看您了么?”何元德说着朝那水中石山边上指了指,还真晃荡着一抹小臂粗的鲜红。
伶舟选面上不显,却是不顾方才净了手,又从边上抓了把鱼食撒下去,那锦鲤便摆动着身子游过来,将鱼食尽数吞了,留在庭前一片水域徘徊着不肯走。
看着倒是讨人喜欢。
“何元德,”伶舟选朝水里那鱼儿指了指:“遣人将它捞上来,寻个水缸好生养在吾殿里。”
“是,天家。”何元德瞧天家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笑眯眯地打发了宫侍去寻缸,又差人先将那锦鲤网上,恐怕再任它逃了去惹天家不快。
伶舟选由一众下人拥着进了暖阁,点上熏香端来点心,一一验过毒,用了以后倚着软榻小憩,不过片刻却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了。
“一群手笨的,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还不拖下去,徒惹了天家不快……”
伶舟选起了身,差下人去看外头什么情况,没一会何元德小跑着进来,一下滑跪在地:“奴才该死,扰了天家歇息,只是方才那奴才手笨,一个不甚将天家您看上那锦鲤放跑了去,这会子已经寻不到了。”
“天家!奴才冤枉!奴才冤枉!”
伶舟选没什么血色的唇紧抿着,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朝何元德摆手道:“将他放进来,细说与吾听。”
那奴才甫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朝着伶舟选将头磕出了血,伶舟选一手执盏轻抿,见状不禁蹙起眉头:“别磕了,徒徒弄脏吾的地毯,你且说冤在何处,吾自有决断。”
“天家圣明,奴才方才还未曾下水,湖面却是骤然泛起一阵涟漪,将那锦鲤吓地潜进了水底,定是湖边有人惊扰了湖面啊!天家恕罪,奴才冤枉!”
伶舟选倒也不知自己一时兴起竟找了这么些余事,如今听着耳边吵吵闹闹不觉害了几分头痛,实是懒得再管,便朝何元德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朝伶舟选施了个礼,领着几个人出去了。
不消半刻,何元德小跑着回来,面上瞧着有几分难色:“天家,原是君后在北边练剑,剑气劈了湖面,引得水波荡漾,蔓延到这边了……”
伶舟选执盏的手一顿,不由得想起几日前的情形,倒是他一时冲突,因为个没来由的梦魇起了杀心,如今虽晓得并非谢行止之过,但到底是对其待见不起来,多日来没再理会过,何元德摸不清伶舟选的态度,也不敢贸然提起,若非今日出了这档子事,倒是忘了宫里还有这号人。
“也是这奴才手脚不利索,到底是吾下的命令,若就此免了罚,有伤天子威仪,吾今日格外开恩,免了你皮肉之苦,罚俸一月,可有怨言?”
那奴才自认倒霉,知道天家横竖不能因为自己一介贱奴伤了君后面子,横竖捡了条命回来,也不敢奢求什么,哭着边磕头边喊天家圣明,天家万岁。
“至于谢卿……”伶舟选朝人摆了摆手,打发了去,将茶盏放回案上,道:“何元德,将其带来,吾亲自施恩。”
何元德将谢行止引进暖阁,甫一进去,就见天家高坐于轻纱帘幕之后,华裾鹤氅,缓带轻裘,看不清神色。
一众随侍入殿便屈膝跪了一片,唯独秀如玉竹之人步调不急不缓,又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伶舟选脚边一帘之隔之处,才将木剑放于身侧,掀开袍子跪了下去。
谢行止一身雪白骑装,外罩玄色描金斗篷,束高马尾,除进殿时匆匆一眼外,始终垂着眸子,如利剑敛锋,总让人不自觉提防些许。
天家一手撑着脑袋细细端详,半晌将目光移向谢行止身侧那把木剑,何元德见状,将剑从地上拾了起来,呈予伶舟选。
谢行止出身陈郡谢氏旁支,祖父谢长骁是先帝初登基那一年的武试状元,后来更是凭着累累战功在朝中混出了头,官至安平侯。
父亲谢道云,不堕安平侯风采,少年英才,连中三元,只是此后一应兄弟姐妹里便没再出过如谢长骁一般骁勇之武将。
谢行止于体术上天赋极佳,因而谢长骁也对其格外喜欢,甚至不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十五岁随谢长骁深入敌营,直取天乾首领首级,更是使得谢行止在谢长骁儿孙一辈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可惜身为坤绛,终究不得封侯挂帅,以全马革裹尸之志。
天子近前除侍卫外不可配刀剑,即便身为君后也不例外。
只凭木剑便可舞出剑气,当真能心甘情愿屈于这副羸弱身体之下吗。
伶舟选执剑挑开帘幕,用剑锋抵着谢行止的下巴轻抬:“卿可认罪。”
谢行止顺从地仰起脸,垂眸凝视君主握剑指尖,苍白莹润,骨若珠玉:“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吾到底是看不见谢卿死一万次。”伶舟选松开指尖,木剑应声落地:“恰好吾乏了,不如就让谢卿抱吾回宣室殿,以示惩处,谢卿以为如何?”
“天家以赏代罚,臣不胜感激。”
“天家,这……”何元德听罢跪在伶舟选身侧,假哭道:“天家还是等雪停了再回罢,外头寒风料峭,若是再因此受了凉,奴才就是一百个脑袋也赔不起呀!”
伶舟选被何元德那怂样逗笑了,心情颇好道:“这便是谢卿要操心的了。”
说罢从软榻上站起身,何元德也连忙跟着起来,苦着一张脸替伶舟选整理衣襟,谢行止掀了帘子进来,替伶舟选拢上裘子兜帽,才发觉伶舟选竟是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只是瘦削不少,抱起来也不甚费力。
伶舟选两腿夹着谢行止的腰,抬手将他的脖颈环在臂间,那颈子上还缠着绸子未曾取下,隐隐泛着药香,想来是那日掐的过于狠了。
谢行止几步跨出暖阁,徒留一帮子奴才在身后火急火燎地追赶,尤其是何元德,生怕伶舟选哪处没裹严实吹了风,又不敢真的上前叨扰了两位贵人,只得一直跟在五步之外急得跳脚。
“天家冷吗?”不知是不是紧张作祟,谢行止抱着伶舟选的动作僵硬,不时停下步子替伶舟选掖实斗篷,君主则乖乖地用下巴抵着谢行止的肩,呼吸吞吐出的热气将颈侧那处皮肤蒸得极痒,身上若隐若现的龙涎香萦绕鼻尖,格外好闻:“椒房殿离得近些,臣手脚鲁莽,唯恐护不住天家,不若……去臣的宫室用过晚膳。”
谢行止这话说的隐晦,明眼人却都听得出其间不乏邀宠意味,伶舟选环着谢行止脖颈的手在那处绸子上细细摩挲,不置可否:“还疼吗?”
“不疼了,天家。”谢行止喉结滚动。
伶舟选声音染上浅淡笑意,混着很轻的鼻音,便显得松松懒懒:“那便依卿的。”
“替吾干发。”伶舟选才沐浴过,及腰长发未干,发尾正淌着水洇湿单薄中衣,他光着脚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路过之处留下一道水痕。
虽说各个宫室里都通了火墙地龙,冬日里亦暖和得紧,那小太监还是吓了一跳,一个滑跪过去替伶舟选穿了鞋,又赶紧取来巾帕替他擦拭头发。
“天家可万万不可这般胡闹了……”小太监一脸苦色地小心嘟囔:“否则何公公回来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伶舟选的皮肤刚被水汽蒸过,如今隐隐映着薄红,倒显得比平素少了几分病气,他叫这奴才的话逗得笑了一声,素手将案上书册摊开,接着话茬问道:“何元德呢?”
“回天家,您今儿个留宿椒房殿,何公公恐怕您没了平日用惯的安神香要不适应,又不放心差旁人去取,便亲自去了。”
“有劳何公公了。”话音未落,谢行止换洗回来,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巾帕替伶舟选擦拭发尾,顺道叮嘱道:“去看看外殿的寝衣是否熨好了,我替天家换上。”
“天家回头遣何公公往臣宫里送些您惯用的安神香,椒房殿常备着,也不劳烦何公公来回折腾。”伶舟选抬手握住了谢行止替自己擦拭头发的手腕,将人往桌案上引,心道这谢氏小公子还是心急了些,许是进宫时出了那档子事,如今句句都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卿说得在理。”谢行止坐在案上,书册烛台被宽大的衣摆拂了一地,伶舟选抬手解开缠于谢行止颈上的绸缎,白皙的皮肤上指痕依稀可见,他先是凑近用鼻子蹭了蹭,而后凑到颈后,叼起那块软肉用力咬下。
“唔……”
淡淡的龙井茶香在殿里扩散开来。
谢行止瞬间软了身子,夹在伶舟选腰间的腿不自觉紧了紧,凑在伶舟选耳边压抑地轻哼,如戛玉敲冰,不自觉引人欺负:“天家,去榻上。”
今岁冬日里分外得冷,外头的鹅毛雪才稍显露出停的迹象,便又和着凛风急了起来,各宫里都拢了碳火,暖和得倒似春日。
伶舟选换上了熨好的里衣,斜倚着榻,绸缎似的长发跟衣摆一齐在地上散着,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定在那几步外的屏风后,见谢行止从后头绕出来,便正了正身,两脚踩在地上,隐没在绒絮兽皮毯子里头。
谢行止替伶舟选解了里衣,在他腿间跪了下去。
伶舟选生得比寻常天乾多几分阴柔,就连子孙根相较起来也不那么狰狞可怖,大小虽丝毫不逊,颜色却浅得很,一看便知鲜少用过。
“卿这可备有膏脂?”
谢行止双手撑着伶舟选的大腿,闻言垂着的眼睫轻颤,应道:“有的,在床头那小屉子里头。”而后埋头张口,将伶舟选阳具含进嘴里,细细舔舐起来。
伶舟选也不急着去找,而是将一只手覆在谢行止颈上,从因为吞咽动作不断滚动的喉结挪到被他掐出的指痕上,用指腹调情似的碾磨,片刻又转到后颈捏了捏还留着他齿印的腺体。
这个角度并看不清谢行止的神色,只能瞧见一头乌黑的发顶,还有他散在伶舟选腿上的头发,津津含吮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听得伶舟选心里泛痒,就连指尖力道也不由重了些许。
那人随即抬起眼紧张地望向伶舟选,单薄的眼皮被情欲蒸得绯红,少了几分锋利,见伶舟选面无异色,便重新低下头将阳具含得更深了些。
伶舟选舒服地喘了一声,一手捏着谢行止的后颈用力碾了碾,指尖勾出床头里的屉子,里面整齐摆着好些个小木盒,他一一打开看罢,都是些侍寝时才能用到的小玩意,末了才从中勾出那半个手掌大小的膏脂搁在腿边打开,又挑了根约摸三指粗细的玉势握在掌中,扣了些膏脂在指腹上化开,才尽数涂在玉势柱身上,递与谢行止。
男性坤绛的屄户要比上女性小得多,也窄得多,若不细细做好前戏,到后头总是痛苦多于欢愉。
谢行止腾出一只手接过,带着那玉器往衣袍底下探去,未着寸缕,屄口也因为近距离嗅到伶舟选的气息翕动着湿的彻底。
略有些圆润的柱头随着谢行止的动作顶开两瓣阴唇,卡着湿润的缝隙,任是如何也进不去。
谢行止使了些劲,将玉势复往那窄缝里粗鲁地顶了顶,疼痛夹杂着几分快感,激得他下意识弓起了背,口中阳物复往深处顶去,戳到喉间,下意识干呕着。
谢行止的长发与伶舟选骨节分明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伶舟选突然拽着那发丝向后扯了扯,直到谢行止的嘴堪堪含着自己阳物顶端才松了手。
伶舟选隔着一层衣料抬脚踩上谢行止早已兴奋勃起的性器,只轻轻一碾,便见那人猛地绷紧了背,闷哼一声,精液浸透伶舟选脚下布料。
谢行止一双凤眼里含着泪,眼皮也被情欲熏得红得不像话,不时掀起眼皮观察伶舟选神色,分明是自荐枕席,倒像是被强迫了的。
“别急燥。”伶舟选用指腹摩挲谢行止的眼尾,单薄的眼皮便乖顺地阖上了,他这才发觉那人睑上有一颗极小的痣,若不刻意留意,恐怕任谁也看不分明:“卿慢慢往里吞便是,今夜还长。”
话罢,伶舟选觉着那指腹下的眼皮颤了颤,而后便见谢行止将他半勃的性器吐了出来,连着一道津液,一路挂到那破了皮的唇上。
他一手捏着伶舟选垂在身侧的广袖,上半身伏在伶舟选腿上,用侧脸蹭着帝王膝头,活像只顺了毛的小兽:“天家……”
伶舟选捻着谢行止发丝的手微顿,到底没狠下心让他自己将那玉势吃下去,微凉的手指拢住谢行止的手腕将其拉起来,两腿分开跪在自己大腿两侧。
玉势摔在兽皮地毯上发出一声不重的闷响,伶舟选解开谢行止松垮的衣带,那绸质外袍便从肩上滑了下去,偏生谢行止这会抱着伶舟选的肩膀,便只得挂在臂弯上不上不下。
“腿再分开些。”伶舟选一手扣着谢行止的大腿,一手钻进衣摆底下绕到腿心,先是捏着两瓣湿润的阴唇揉了揉,指腹压着柔软的缝隙来回扫弄,没几下便磨得谢行止败下阵来,顺从地将腿分得更开了些,软着腰伏在伶舟选身上,下巴抵着肩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叫:“唔……天家进来。
“臣不怕疼。”
伶舟选没理会谢行止的讨饶,并拢两指压进那窄缝里刮弄,直到扩至四指,才顺着谢行止的意思将手从湿软的穴里抽了出去。
谢行止从伶舟选腿上下去,跪在榻上塌腰抬臀,更显肌肉好看,腰细腿长,赤裸的背脊紧绷,上面横亘几道骇人疤痕,因为年岁太久,又或许专程留心过,颜色已经极浅淡了。
早年随祖父深入蛮夷,刀枪剑戟不知挨过多少,重时更是深可见骨,又怎会惧怕区区床笫之痛。
只是……
伶舟选的手握住谢行止细韧的腰身,即时感到一阵止不住的细微颤抖。
他倾身用阳物抵着屄口碾了几下,因那肉缝提前扩过,很快便张合着将龟头吃了进去。
伶舟选垂眸盯着谢行止的背,沉默着抽插了几下,动作间烂红的穴肉被带出来,还有听了叫人耳热的水声。
谢行止呻吟着仰起脖子,没过多久,又将头低下去,张嘴咬着指节,只偶尔溢出一两声呜咽,血滴顺着指骨成股淌下,终究染脏了床褥。
是对于前路既定的恐惧,还是英雄末路的悲愤。
总归不是伶舟选该操心的。
“天家,镇远将军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宫侍端着盥洗物什排着队从内殿退出去,何元德在外头候着,轻声喊道。
谢行止跪在伶舟选脚边,伴随着珠玉细碎轻响,纤长的手指在翠玉珠玑间挑动,替他整理腰上繁复饰物。
镇远将军李和州,先帝在时曾任禁军统领,侍奉御前,颇受宠信,临崩时又将其提至镇远将军,是以辅佐少帝,不过伶舟选尚在学宫读书时便对其没什么好印象,一朝得势,抬手将其打发去了边境,一守就是六年。
时值岁末,方得回京谒阙。
眼见收拾地差不多了,谢行止朝后膝行两步,躬身叩拜,便要退下,被伶舟选牵着手拽了回来:“不必,吾偶得一宝马,今早早命人清扫了马场,欲试试是否当真如传闻中一般野性难驯,听闻谢卿颇善此道,不妨与吾同往。”
左右伶舟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李和州面子,就叫他在那宣室殿里等上一整日才好。
宫里上下都知道这位新来的君后近来得了盛宠,日日宿在天家寝殿,同枕而眠,伶舟选颇可惜谢行止少年英才埋没,又实在喜欢那通身圆滑劲儿,或许出于训得猛虎屈身的自得,每每瞧见他不论自愿与否伏在自己耳侧轻哼勾引,总不觉心情大好,忍不住将其压在身下操弄一番。
倒是显得昏庸蒙昧了。
也不知那朝廷里学言官死谏的谢长骁如何能养出个这般讨人喜欢的孙儿。
“君子六艺,臣年少时略习得些,今番斗胆一试,若不成,望天家莫要怪罪。”
伶舟选坐于帝辇之上,拥藏黑斗篷,半张脸埋进毛领,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琥珀色眸子落在不远处由宫人费劲牵着的高头大马上,知道谢行止那不过谦辞,便摆手道一声无妨。
谢行止当即将斗篷脱下递与宫人,穿一身玄色束腰骑装,一跃至烈马背上,烈马登时嘶鸣着扬起前蹄,后仰到一个可怕的弧度,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人从马背上掀下去,不觉心惊胆战。
谢行止两腿夹紧马腹,双臂紧紧抱着那马的脖颈,任它在原地翻腾,使着蛮劲套上缰绳,又是一声震耳长啸,而后疯也似的朝着马场边界围挡冲去。
“天家……这,莫不寻个人将君后换下来,若真伤着……”
伶舟选手指陷进手炉外部柔软的狐狸毛边,迎着风咳了几声,眼尾泛红:“你也太瞧不起谢长骁养出来的孙儿了。”
电石火光之间,谢行止拽住缰绳,猛地用力,那马便在将撞上围挡时倏地转了方向,绕着马场疾驰起来,又过半刻,才终于没了气力,在谢行止跟前磨了棱角,任它拽着缰绳调控。
谢行止驾马扬鞭朝帝辇驰来,后脑墨发翻飞,玄色轻装更显肩张腰挺,少年意气,眸子比上平日亮上几分,略有些尽兴地喘着气,以至于没注意伶舟选那通身不适的样子,翻身下马,语气略带兴奋:“臣驯好了,天家可要试试?”
何元德的脸登时黑了下去,心道谢行止今日怎这般没眼力见儿,天家这身子骨哪像是能策马扬鞭的,却到底轮不到他去顶撞君后,只能心里默默祈求天家莫要任性胡闹。
“依卿所言。”伶舟选道。
何元德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伶舟选在何元德再三叮嘱下拥着斗篷上了马,由一旁的谢行止牵着缰绳在马场里慢悠悠地转圈,当真与方才那刚烈劲儿截然不同,顺服得像只兔儿。
“天家要习马怎不与臣知会一声?”伶舟选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叫人从身后拢了进去,轻轻蹭着耳骨:“叫臣等得好生辛苦。”
谢行止被当胸一脚踹了出去,眼见天家叫那人挟着纵马扬长而去,抽出侍卫腰间长刀轻转,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马场上顿时乱作一团,侍卫抽刀上马紧追上去,何元德在原地急得泪都涌了出来:“哪个小畜生将这阎王放进来的!”
“我等拦不住啊公公!”
李和州手脚莽得很,只顾带着伶舟选死命朝前赶,丝毫不顾他衣衫挣扎间叫风吹了半敞,不住抖着身子弓起身,咳得一下比一下剧烈。
“天家的身子骨还是没丝毫长进。”李和州一手摸至伶舟选身前替他草草拢了衣衫,谢行止已然追至身后,李和州骤然扬鞭,烈马前蹄高扬,伶舟选没稳住身子,后背猛地磕上李和州硬邦邦的胸膛,一阵酸痛:“天家坐稳了!”
“放肆……”伶舟选攥着李和州小臂的手颤抖不止,李和州见状轻笑一声,一手揽住伶舟选的腰,放任身下的马跑得更快了些。
“勒马!”谢行止紧追不舍,眼见与李和州之间不过一尺距离,脚尖轻点脚蹬,持刀飞身而上,李和州亦松开手从马上跳了起来,伶舟选只觉身子猛地后仰,却未从马背上摔下去,反而又复被人拥住,周身弥漫着熟悉的龙井茶味。
二人交换了马匹,谢行止拥着伶舟选,一手将马匹勒停,身后的李和州亦停了下来,谢行止举刀架在李和州颈侧,本就偏冷的声音里夹杂几分怒意:“我说,勒马。”
李和州纵身下马,目光扫过谢行止怀里面色惨白的伶舟选,饶头兴趣道:“刺杀朝廷命官,谢公子当真至九族生死于不顾?”
谢行止将伶舟选抱下马,闻声反讽:“将军亦是。”
“不巧,臣只身漂泊半生,无父无母,更无牵挂。”
伶舟选抓着谢行止小臂的指尖泛白,弯腰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却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时已然失真:“放肆!”
李和州,仍旧是这般目无天子,不敬皇权,养不熟的狼崽子,不,野狗,疯狗。
天子盛怒,马场上顿时跪伏一地。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
伶舟选额上铺了一层细密的汗,两颊泛着薄红,原本因为用力攥着被褥而发白的指尖倏地一松,他睁开眼,撩起床幔看了眼窗棂外初开的寒梅。
“何元德……”
他从榻上坐起身,两指捏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不堪,喉咙也一阵泛疼。
何元德听见声音颇有些慌乱地跑进来,见伶舟选坐于榻上,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磨蹭到他脚边不住抹着眼泪:“天家若是再睡上几天,奴才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那日马场上闹了一遭,伶舟选大怒,连坐了不少奴才,李和州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他则是由谢行止抱回了宣室殿,只觉浑身疲软不堪,倒头睡了,当夜便发起高热,而后便不甚记得,只知道这段时日里浑浑噩噩做了好些梦,却又记不完全。
听罢何元德的话,他心里泛起一阵异样,又因一时想不起这异样因何而起,只得踹了何元德一脚,先解决眼下困境:“起来,替吾斟茶。”
“您昏厥这几日,君后日日都来,本是夜里也争着要留下的,奴才想着没您的命令,不敢叫他夜宿宣室殿,便劝回去了。”何元德说着替伶舟选斟了盏热茶小心呈上去,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一时间没注意到伶舟选越发难看的脸色。
“如今这天还未大亮,天家不如再歇会,等会君后过来了……”
茶盏被猛地掷于地上,于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何元德哆嗦着闭了嘴,抬眼就见伶舟选剜了他一眼,而后光着脚起身下地,披上斗篷便要往外头走。
何元德心里没来由的发慌,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只能小心地将榻边一双鞋捧进怀里,小跑着撵上伶舟选,直至他在案前坐下,才敢躬下身替他将鞋穿上。
伶舟选抬脚踹上何元德的肩膀,许是一时气急,直把这人踹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这几日思绪一直飘着,甫一转醒脑子不甚清明,何元德说得越多,他才越发觉得怪异,直至方才才终于找到这打心底里升起的怪异源自何处。
方才的情形伶舟选在昏迷的这几日梦到过,何元德的动作、说辞,甚至伶舟选转醒时的感受都分毫不差。
只是梦里的伶舟选没做过这个梦,自然也不知道何元德这话里的隐情,在破晓时见到深冬时节苦等于殿外,形貌憔悴的谢行止,心中登时愧疚横生。
“诶呦,天家息怒!”
伶舟选看着何元德抖如筛糠的身体,脑中回忆起那冗长梦境中一件极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日伶舟选喂了鱼回暖阁小憩,谢行止的随侍宫人携银两踱步至何元德身前,温声讨好,求何元德施舍自家主子一个见天家的契机,何元德这才给他支了那剑击湖面的法子,在他眼前演上这么一出闹剧。
“吾自诩待你不薄,平日里因公徇私,例收小惠,念你家中母亲耄老,未曾过多管束,竟惯得你有了勾结旁人一起蒙骗吾的胆子。”
伶舟选有意试探那梦的虚实,抬手将案上一扫,折子落了满地,就见何元德麻溜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他连哭带拜:“天家息怒,奴才该死,奴才就是一时给猪油蒙了心,才屡次三番收了君后银子,放了那鱼儿,答应在您跟前美言几句,其余的再没做过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伶舟选瞳孔微缩,只觉耳边一空,霎时只剩下嘈杂杂音,握着扶手的指尖发白,双唇轻颤,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他自知不该仅因这一件小事乱了方寸,可倘若那梦魇当真是真的呢?
原因无他,这几日浑浑噩噩所梦到的所有东西,与帝后大婚那夜无甚差别,只是时间跨度更为长远,也远远细致地多,就如他当真实实在在多活了一世。
大雍朝历经五世而亡,末帝吊死宣室殿。
史上宫,正巧撞见太后温氏用了午膳,坐在檐下火盆旁抱着个女娃娃笑得开怀。
“天家来了?快过来,瞧瞧哀家这小侄女,生得当真是好看……”
伶舟选行过礼,由何元德扶着绕过落雪,在宫侍新搬来的铺了兽皮垫子的椅子上坐下,那娃娃不懂什么叫不得直视天子尊容,眨着圆眼一路盯着,一身夹绒缎面小袄外罩鲜红毛领披风,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个球儿似的,甚是可爱讨喜。
“小珵儿怕不是早便不记得吾了,”伶舟选笑着伸手勾了勾温珵的鼻尖,温声哄道:“叫‘天家’,吾便给小珵儿拿点心,好不好?”
“天家别逗她了,珵儿前些日子才方满十月,这会子叫她说话,还是早了些。”温太后说着从案上捏起一块龙井流心酥在温珵跟前晃悠,那女娃娃便咿咿呀呀着伸长两条胳膊捧住,埋头慢悠悠啃起来。
“说起来也是快得很,珵儿头一回进宫见天家才四个月大,在那小榻上咿咿呀呀闹着坐都坐不起来,如今都能让人看着走几步了。”太后一手拍着温珵的背,说罢叹了口气:“若不是哀家怀天家时候出了那档子事……要是能再细心仔细些,想天家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先天不足的身子骨……哀家那孙儿孙女也早该能围着哀家玩闹了。”
自伶舟选过了孝期,每回早朝绕着那选妃纳后的提议便不曾断过,他一律以身子骨受不住推托了去,直撑到今年,才顺着众意纳了君后,堵了那些个谏官扰人的嘴。
“罢了,不说这扫兴的。”温太后将那案上盛了点心的琉璃盏推给伶舟选,道:“天家尝尝,哀家专门命那小厨房做得,你若是不来,便打算差人给你送去呢。”
太后说着又命那宫人装了一食盒新的,何元德赶忙笑着接过。
伶舟选尝了一口,只觉得那味道似是有几分熟悉,口里细细回味着,方才想起来,这不就是谢行止那信引的味道吗?
眼见腊月也过了一多半,伶舟选都没召幸过一次中宫,太后也耐不住性子,话里话外不乏敲打他给中宫几分面子,若能怀上皇嗣,更是好事一桩。
偏伶舟选油盐不进,将那多半块一齐塞进口里,噎了个实在,捂着嘴咳了小半天:“母后说的是,当真是好吃得紧,何元德,回头命人将那谱子抄来,好叫御膳房给吾做零嘴用。”
温太后听罢剜了伶舟选一眼,只恨他这儿子好不争气,又无可奈何,摆摆手将温珵递与宫人,由随侍搀着站起身子:“罢了,天家的事哀家到底做不了主,哀家乏了,天家也早些回去吧。”
何元德领着下人铺好床,出来时见已经沐浴过的伶舟选由人伺候着换了中衣,散发坐于案前,正拧眉瞧着一摊开的奏本,朱笔要落不落。
什么东西。
自家后院修个茅厕也要专程报上来。
他耐着性子写了个已阅,又复换下一本,百来份里一半有余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他将些存疑的挑了出来另摆放好,准备上朝时再拿出来商讨。
彼时已是子夜,何元德见他批完了,凑上来将案上的八角香炉盖上,轻声问:“天家今日可要宣人侍寝?”
这偌大的皇宫里能这个时辰抬进来的除了谢行止还有谁?
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又想起今日温氏敲打自己的话,叹了口气,道:“宣吧。”
能让母后放心也是好的。
“告诉他,直接上榻便可,不必顾忌吾在。”
伶舟选说罢便起身进了内殿,何元德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又没机会讨个解释,只得匆匆应是,先慌里慌张将谢行止接了过来,见伶舟选已和衣躺下,才知道天家压根就没有要临幸的意思,不过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
“呵呵,”又复看一眼将斗篷递与下人的谢行止,未着中衣,只一件素色交领圆袍,一拽就能解开,为得就是方便侍寝,只得尴尬笑着:“天家让君后直接上榻歇息便是,不必有所顾虑……”
谢行止也不是傻子,甫一入内殿撩开床幔,见伶舟选背对着自己沉沉睡去,脸色不觉沉下几分,一双凤眸冷冷扫过何元德,薄唇轻启,尾音转冷:“出去。”
何元德被那陡然冷下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又尴尬笑了一声,将殿里蜡烛逐个熄灭,才躬身退了出去。
伶舟选习惯浅眠,又时常为了方便躺在外侧,即便那人刻意放轻了动作绕过他,还是将他吵醒了,他懒洋洋地眯眼看着,见谢行止在自己身侧躺下,便重新阖上了眼。
旁边那具躯体沉寂了一会,直到伶舟选又快要睡着的时候,才轻轻磨蹭着贴近他,一股异香直捣鼻腔,他被谢行止揽进怀里,这才蓦地发现谢行止的身子烫得很,比冬日里的炉子还要管用,便也不挣扎,只是小幅度调整姿势,动作间胳膊剐蹭过谢行止身体,好似碰着什么硬物,却也不甚在意,很快便睡了过去。
“天家……天家……”
伶舟选的唇齿被又热又软的舌尖撬开,小心舔舐、吸吮口中津液,他皱着眉将那紧贴着自己的脸推开,直等眸子习惯了黑暗,才看见那含泪凤眸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心跳霎时错了一拍。
“天家……臣难受……”
谢行止抓着伶舟选的手,往自己脸颊上放,肌肤依旧滚烫,湿润感划过伶舟选的掌心,痒痒的。
伶舟选将手指插进谢行止的口腔,抚摸逗弄湿润柔软的舌头,谢行止乖顺地长着唇,任由伶舟选的手指进出,直至单薄的嘴唇被凌虐至红肿,涎液顺着嘴角溢出,才抽出细长指尖,慢慢反问道:“难受?”
“唔。”谢行止抬手握住伶舟选的手腕,带着他向自己胯间探去:“天家摸摸臣,唔……”
伶舟选在黑暗中挑眉,心里思索这谢小公子平日里行房都只管趴下任他摆弄,今儿怎的这般主动起来,又跟着谢行止的动作将手沿着衣摆探进去,挤入腿根,便触到了那已然濡湿糜软的雌穴。
再向里探,虎口蹭上条贴着腿根的小细链子,顿时明了了是怎么一回事,两指掰开谢行止的阴唇,果不其然在那挺起的阴蒂上摸着一湿润润的小夹子。
两指轻轻碾压,性感黏腻的呻吟从谢行止喉间溢出,又复将腿夹紧了些。
伶舟选干脆将手抽了出来,扯下谢行止的袍子跪至腿间,谢行止就大喇喇地张着腿,顺从地给伶舟选展示胯间光景。
大小发育良好的阳具形状好看,正因为雌穴里的刺激挺立着,其下暴露在冷风里的雌穴开合着吐出几股淫水,阴蒂被银质阴蒂夹紧紧夹住,由一条极细的银链子串着在小腹上分成三股,其中两条绕着窄瘦紧实的腰身,另外一条则继续向胸膛处蔓延。
饱满的胸膛随着其主人兴奋的情绪上下起伏,其上坠着两颗红玛瑙乳夹,由窄长的银链串联起来,与那自阴蒂夹上蔓延而上银链相接。
伶舟选心中失笑,觉得这谢小公子当真铁了心要做那纣王之妲己,幽王之褒姒,魅惑君上,祸国殃民。
他指尖轻挑随着谢行止身体不断颤动的银链,牵动软红的阴蒂和乳首,引得身下人发出一声声惊喘,失掉以往的骄傲和尊严,如下贱勾栏之地里的风尘女子一般引诱伶舟选施舍一丝爱怜。
“不知安平侯知晓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都是以这般姿态出现在吾跟前,该作何感想?”
“安平侯若是知晓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都是以这般姿态出现在吾跟前,该作何感想?”
因为伶舟选的动作,谢行止的乳粒和阴蒂被拉扯到细长,疼痛和快感几乎是瞬间便冲昏了头脑,天乾并未刻意放出信引来使得这场出乎意料的性事多上几分温情,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沉香味幽香馥郁,挑拨得谢行止难以集中思绪,只一味跟着伶舟选抬起腰腹,本能地追寻快感。
伶舟选就这么跪在谢行止腿间,绸质中衣整洁,鸦发披散于肩头,落在谢行止的小腹,随着他颤抖的频率小幅度摆动。
“吾乏了,下回不必将自己弄成这样。”
伶舟选松开勾着链子的手,银饰晃动,发出声声脆响,谢行止细碎的呻吟也跟着停了,他无措地看向伶舟选,却见那人抬手取下他乳首上红玛瑙,又复往腿心摸去。
绝对的从容,冷静,以及睥睨,谢行止透过黑暗注视伶舟选浅色的眸子,近乎冷漠的情绪让他心中无端升起一阵挫败和烦躁。
烹茶焚香,沙场点兵,谢行止有自己风骨和追求,在一纸诏书下达后尽数破碎成虚幻的梦,他们教导他如何在深宫中保全性命,如何讨好面前的君主,如何做好光鲜体面的君后。
既然一早便将他当做政权夺利的工具,又为何要带他领略大漠孤烟。
他恨,他怒骂,他反抗,却被一群人按着身子打折肋骨。
“自东晋至于梁代,谢氏子孙蕃盛,名士辈出,百年不绝,今虽没落,却从未出过汝这般辜恩负德之辈!”
谢行止逃得掉,陈郡谢氏却逃不掉,朝代更迭,门阀兴衰,世代传下来的文杰高骨和名声同样逃不掉。
彼时有人告诉他:他要嫁给全天下最尊贵的贵人,贵人高兴,只抬手一挥,又何愁不能领兵挂帅,以坤绛之身留名千古。
谢行止提早给自己喂了催情的药,给自己穿上这曾经嗤之以鼻的物什,如最低贱的玩物,上赶着送到伶舟选跟前,却因一句从未料想过的话霎时乱了阵脚。
“天家是厌弃臣了吗?”
厌弃。
伶舟选垂着眸子,一面将谢行止腿心的银饰取下,一面思索。
他确实没有大度到与一个害他国破家亡之人同床欢爱,尽管一切都还不曾发生过,尽管谢行止或许还不曾起过那种想法,他做不到,亦不情愿。
伶舟选掰开谢行止攥紧被褥的手,将他拉起来拢进怀里,另一只手自谢行止腿根绕过,贴着腿心那泥泞的穴口轻轻按揉,不置可否:“先将春药泄出来。”
酥麻的快感几乎蚕食了谢行止整个下身,他颤抖着在伶舟选胸前蜷起身子,充血胀大的阳具因此抵着伶舟选的小腹,又很快被那只苍白的手握进掌中,上下套弄。
先前抵在穴口外的指尖在做足了前戏后插进被春药熏得熟热的穴里,模拟着性交的动作抽插起来,露在外头的大拇指同时扣弄着红肿敏感的阴蒂籽,来自两方最敏感的器官上的冲击刺激着谢行止几乎无法思考,他紧紧抱着伶舟选的肩,继而张着唇发出破碎的呜咽。
伶舟选的下巴搭在谢行止不断颤抖的肩上,目光空洞地盯着角落的褥子,细长的手指将每一寸蠕动着的穴肉撑得平展,正凭着对这具身体的记忆来回剐蹭。
经过某处时,果真见谢行止猝然弓起了腰,薄唇抵在他的肩上,呼吸灼热。
伶舟选便又用指腹在那处按了按,曲起修剪圆润的指甲来回碾磨,谢行止惊喘一声,整个人几乎将从榻上弹起来,又因着腿软猛地落回去,便将那手指吞得更深了几寸,干脆一口咬在自己腕子上,喘息声带上几分哭腔。
伶舟选没想着照顾那人情绪,只一味在他敏感的地界刺激着,眼见外头隐约有了几分光亮,谢行止终于闷哼着软下身子倒回榻上,伶舟选瞧了眼对方遗在自己掌上的白浊,取出巾帕细细擦干净,又复从榻上捞起已然有些失神的谢行止,替他清理了粘在身上的浊液。
撩开幔子,打算唤何元德来叫人换了褥子,还未开口,谢行止轻轻扯着伶舟选的衣角,本就偏低的嗓音因为性事沙哑许多,语气急促,从伶舟选身后传来:“臣知错了,天家,臣知错了……”
“谢绥。”
伶舟选眉眼间露出几分无奈,抬手扯了扯被谢行止拽着的衣摆,却激地那人攥地更紧了些,猛地从榻上坐起身子,自背后环着伶舟选的腰身,细细哀求:“臣知错了……臣知错了……”
人间二月,春寒料峭。
皇城到贡院约莫一炷香车程,伶舟选阖眼靠着厢壁,任跪坐在厢里的宫侍替他在四壁垫了软枕,便又拥着手炉靠了回去,眼都未睁一下。
李和州早年司掌禁军十二卫,后又在边关领兵多年,自然暗地里有了一定的军队基础,前些日子本该重返边关的李和州突然称病不出,伶舟选准了他留京休养,看似收敛锋芒,却也知道他是想借机培养朝中势力,好必要时里应外合,颠覆大雍政权。
想到这伶舟选不禁感叹那李和州倒是能忍,蛰伏于京三年,直至伶舟选的身子大限将至,醒着的时辰与日俱减。
李和州副将仇昭带兵回京,联合谢长骁死后暗地里由谢行止掌权的安平军镇守围卫都城,京畿三辅遭重兵把守,禁军控制内廷,除直属于太子的东宫六率和部分朝臣私家护院外,已无人可供大雍皇室差遣。
直至郗鉴战死北门,一尺白绫递至伶舟选榻前,一场逼宫就如此顺利地结束了。
归根结底倒底是因为梦里的伶舟选因着身子多番疏于政事,才任朝中内廷多番勾结以至于覆水难收,如今既已知后果,便必不会放任自己重蹈覆辙。
按梦中所示,李和州与谢行止初识在那日的马场,法的舔舐,直弄得伶舟选心里警铃大作,带着攻击性的信引铺天盖地朝那人涌去,却未迎来意料中的对峙,而是一阵压抑的轻哼。
“操……把你那难闻的味儿收回去,老子他妈不上你。”
伶舟选不禁打了个寒噤。
李和州也在这间厢房里。
“天家,天家,用奴才进去侍候吗?”
这世道里做下人的多是中庸,觉不出几分信引的味道,自然也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得伶舟选闷哼了一声,唯恐是摔着了,不住地叩着门扉。
身上那人烦躁地啧了声,泄愤般一口咬上伶舟选的锁骨,血珠颗颗溢出,二人对视片刻,叩门声越发急促起来。
“怎么偏生是你呢……”
李和州约摸带着几分胡人血统,眉眼深邃,高鼻深目,平常看不太分明,只有在两人如今这般近时才能在那眼睛里看出几分橄榄色,正同样微微眯着眼打量伶舟选。
“这样,”李和州捂着伶舟选的手掌不松,兀自开口,倒是记着用上了敬语:“天家咬臣一口,臣便放天家出去。”
话罢,便觉掌心一阵刺痛,他敛目看去,鲜血从他的手掌缝隙溢出,淌下伶舟选的下巴,染脏青色华服。
血腥味在伶舟选口中散开,他下意识舔了舔唇,柔软的舌尖蹭过李和州掌心咬痕,李和州五指倏地收拢了些,直把那颊上细嫩皮肤掐出印子。
“不是这。”伶舟选只觉着身上一轻,而后身子便蓦地腾空起来,叫李和州抱在了腿上。
他抬手扯了扯衣领,露出大片茶褐色的胸膛,上下起伏,因为覆着薄汗,瞧起来隐隐泛着水光,他一手钳着伶舟选的腰,垂下脑袋枕着他的肩膀露出后颈,尾音颇长:“咬这。”
原先捂在伶舟选脸上的手挪了去,眼见外头的下人已经有了破门的架势,他不曾开口制止,也未曾叫喊,更没有真的在那颈上一口咬下,而是垂着眼皮细细打量躺在腺体上的疤痕,眸色不觉沉了几分。
被人为毁坏过,难怪他自始至终都未曾闻见过李和州的信引。
不过,无论今时往日,又有谁人有这个胆量呢。
“且不说卿天乾之身,”伶舟选广袖下的手在那疤上轻点:“这皮肉下的腺体,还能用吗。”
“再者,卿是站在什么位置,跟吾谈条件?”
破门声从二人身后的屏风外响起,萧瑟寒风灌入,直将坠着饰物的帘幕吹得轻响,伶舟选衣衫半解,长发曳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复往李和州怀里缩了缩,李和州依旧枕着他的肩,懒散的视线落在一众跪倒的宫侍身上。
“奴才该死!”
“确实该死,扰了天家兴……”李和州正用手拢着伶舟选衣衫,便觉怀里倏地一空,叫伶舟选挣脱了去,橄榄色眸子对上天家沉静入水的视线,两指保持着原先揪着伶舟选衣摆的姿势揉碾,心道不妙。
便见伶舟选将地上吓得失魂的何元德拽起,缓声道:“传吾口谕,镇远将军李明隐行刺天子未遂,吾特下令收其帅印,披枷带锁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天家可是不悦?”
何元德用剪子小心地剪短了灯芯,罩上绢丝灯罩,月色融进殿内,与灯上散着细闪的流苏辉映,映照君主半敛的眸子,因疲惫氤氲着朦胧水光。
因着伶舟选身子着想,原先殿试流程临时起了变更,省了笔试,直接由天子出题口答,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大雍英才济济,吾欢喜尚且来不及。”伶舟选翻书的手顿了顿,余光转向那匆匆跑进来的宫侍。
何元德同样转了身去,问道:“何事深夜惊扰天家?”
“御史台御史大夫卫筝有事求见天家……呃,”那宫侍停顿片刻,又道:“还有晋王殿下,如今也叫拦在东门外。”
江南郡。
豆大的雨滴将街旁梅树上吐出的新蕊打落,又和细沙一起被狂奔而来的马蹄碾成了浆糊。
华服男人带着三两人马跑在最前头,沈四看了眼前面的主子,又警惕地朝身后张望一番,眼见无人踪迹,松了口气。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珠一转,冲身边人道:“二哥,你那斗笠呢?”
他依稀记得沈二出来时专程将一斗笠戴在头上,如今余光瞥见他光着脑袋,便想着将斗笠借来。
“二哥?”
身旁人半晌没回应,他便转头看去,却在见着那人面貌的瞬间吓得身子后仰摔下了马。
……
“御史台御史大夫卫筝有事求见天家……呃”那宫侍停顿片刻,又道:“还有晋王殿下,如今也叫拦在东门外。”
江浙一带土壤肥沃,每年光是秋收官粮便足以养活小半个大雍,上个月,丞相温裘上书伶舟选,这年江浙一带秋收官粮向较往年竟少了一半之多,又无水灾大旱,实是反常。
伶舟选将此事交由御史台负责,直至如今,拢共查出此案牵扯大小官员百余名,其间就有卫筝的名字。
卫筝深夜入宫,左右不过是那贪污案的事。
至于晋王漏夜前来……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眉心不由蹙起。
“带卫筝在外殿候着,皇兄……收拾暖阁,点上炉子,好生安顿,吾稍后便过去。”
宣室殿里没有点灯,春夜月华自雕镂窗棂漏入室内,照的惨白一片,卫筝一身深紫色官袍,负手立于正中,直至听得殿门吱嘎响了,才转过身撩了袍子行礼。
殿里顿时明亮起来,伶舟选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在那软榻上坐下,因着未曾叫他起身,卫筝便膝行着转了身继续跪着。
伶舟选一手执盏,一手掀了杯盖,玉器不甚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于沉默又空旷的殿里及其扎耳,一旁立着的下人不由打了个哆嗦,独最该惧怕的,却跪在那阶下纹丝不动。
“御史台监察百官,却断没有因公谋私……”伶舟选垂眸看着那人发顶,话说一半,却叫卫筝噎了回去。
“沈徽死了。”
伶舟选执盏的手蓦地顿住,半晌,玉盏被搁在案上,他轻笑道:“卿手底下的人捎信儿倒是迅捷。”
伶舟选朝何元德瞥去一个眼神,那人便带着一众宫侍退了出去,他见状敛去笑意,抬手轻捏眉心:“卿上前来罢。”
当前朝中形势复杂,大体看来算是以宰相温裘为首的温党和以卫筝为首的卫党分庭抗礼,伶舟选留心前朝这段时日纵观全局,又觉着说是温氏一家独大,直逼天子更为确切。
他既决心整顿前朝,便不打算放任那温党接着丰满羽翼,否则即便阻止了那场宫变,恐也逃不了这江山改名换姓的下场。
有了扶植卫党打压温氏的势头,便也料到温党里定要有人坐不住屁股,那官粮自秋收以后便登记入册,时至年关才翻出来说事,若说真无蹊跷,才是傻子。
江南郡郡守沈徽是那温党微生太尉远房表亲,废物一个,得了微生巍提拔才堪堪坐稳郡守位子,眼见升迁无望,四处欺压百姓,整日泡在脂粉堆里,手下不少官员皆在涉案名单之中,他与卫筝皆以为这样的人多少也该分一杯羹,却意外的发觉这人在这案子里被撇得干干净净。
贪污官粮是极常见的事,卫筝着手调查,才知道历年倒卖官粮之事都有沈徽参与,却偏偏在这年查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实在奇怪,那贪污案的策划,想来也与沈徽脱不了干系。
既然有了破绽,便不愁不能顺藤摸瓜将这温裘拽出来,伶舟选原想着与卫筝里应外合,即便不能扳倒温党,也能杀杀他们气焰,却不想竟临时起了变更。
“昨日丑时,沈徽及其随从于江南郡东南道遭人杀害,身首异处,六颗头颅悬于府门,公然挑衅皇威。”卫筝缓步走上台阶,在伶舟选脚边跪下,说罢朝他抬起头,眸子黑沉,瞧不出情绪。
卫筝的父亲是伶舟选的恩师,他如今方过而立之年,与他父亲初教导伶舟选时一般年岁。
伶舟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隐隐从中看出几分其父遗风,不卑不亢,严肃刚正,如峭壁上经年累月遭风雨吹打又巍然不动之岩石,坚实峰嵘,刚硬冷峻。
伶舟选收回视线,又复将案上茶盏拿起,轻抿一口,发觉已然淬上凉意:“那便由着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
“皇兄身子不便,不必行礼。”伶舟选步入暖阁,眼见那坐在轮椅上的人要侍从搀着起身,三两步跨上前,扶着伶舟璟的手让其坐了回去。
他细看眉眼与伶舟选有几分相似,却比上伶舟选多了几分慵懒随性,伶舟璟闻言冲伶舟选扬唇苦笑,道:“谢天家体谅。”
伶舟璟是伶舟选的嫡长兄,颇受先帝宠爱,可惜后来因意外断了条腿,便无缘储君之位。
伶舟选与其不是一母所出,平日里也算不上熟络,倒是目今还在那死牢里头蹲着的李和州,与其算是少年挚友,故而伶舟选也大致猜着了他今番来此的目的。
“皇兄漏夜前来,可是有甚急事?”
伶舟选指尖轻按太阳穴,伶舟璟却突然被侍从推着上前,伸手将他的手腕握入掌中,声音因为兴奋隐隐颤抖:“臣不过想问,李明隐何时杀得?”
群臣参拜。
隔着冕旒,伶舟选垂眸打量阶下众臣。
朝会上的站次是依照官衔排列的,京正六品以上,由紫衣直至末尾青袍,丞相温裘与太尉微生巍分立文武官员首位,卫筝则站在温裘身后。
“各部可有本要奏?”
话罢,温裘出列,身高七尺,却未免太过消瘦了些,面颊微凹:“臣叩请陛下开恩!”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余音足足在殿里荡了三荡,尾音消弭,却惟余沉寂,没人不晓得温裘在为谁求情,却也没人敢跟他一同站出去。
当日在贡院里拿下李和州,伶舟选并未刻意封锁消息,反而放任流言传了出去,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李明隐忤逆天子,心怀不轨,即便当真丢了脑袋也在情理之中。
伶舟选却不是真的打算杀他,不过是杀杀威风罢了。
冕旒轻响,众人的心绪也跟着抖了抖:“卿以为,李明隐不该死?”
“臣也以为,李明隐不该死。”
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紧跟着伶舟选响起,卫筝突然踏出人群,立于温裘斜后方,二人难得政见一致。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伶舟选看着玉阶下参差不齐的队伍,素白指尖轻叩桌案,并不轻易表态:“给吾一个理由。”
“近年边关战事吃紧,匈奴屡次犯境,边境十二州处境岌岌可危,大雍实不可失如此将才!”
“为何不杀?”一道略显清润的嗓音显得格格不入。
伶舟选投去视线,就听玉阶下的伶舟璟继续道:“李明隐藐视皇权,心怀不轨,若不加以惩处,皇室威严何在,天家颜面何在!”
“李明隐留京不过数月,大雍边境已遭匈奴侵占三座城池,前线战事吃紧,臣以为,李明隐与匈奴纠缠多年,重新启用不失为一良计。”卫筝无视伶舟璟的言辞,继续沉声道。
“呵,大雍是没人能够领兵打仗了么?”伶舟璟尾音因为过激的情绪微微扬起,带着淡淡讥讽。
话音未落,帘后御座上甩出一卷厚重的竹简,砸在卫筝额上,鲜血顿时顺着颧骨淌下,伶舟选未掷一言,拂袖而去。
权当作替伶舟璟留了台阶。
“天家,天家慢些……”
天光熹微之时,城中落了阵小雨,如今早已停歇,地板却还是稍显湿滑,伶舟选走得很急,何元德紧跟在两步之外,摸不清楚君主究竟什么心思。
他由人引着进了死牢,里头背阴,又冷得紧,何元德替君主披上斗篷,雪白的毛边蹭上地上脏污。
“还是莫要进去了……”
伶舟选还欲往里走,何元德突然出了声,却因着心虚显得畏畏缩缩:“天家,那李明隐估摸是进了发热期,这两日躁得很,还是莫近身得好!”
他这才忆起贡院那日李和州那奇怪举动,瞧着倒像是发热迹象,却因着腺体残缺散不出信引,才不易瞧出来。
就见天家眉心蹙了蹙,步子越显急促:“先前怎么不与吾说,李明隐府上可有妻妾?”
那铁门叫狱卒打开,伶舟选听了何元德的话,并未近身去,只立在外头朝里看了一眼,黑漆一片,除却空气里偶尔响起的急促的呼吸声,并看不出人迹。
“将他的妻妾找来……”
他背过身朝何元德看去,垂在身侧的手却叫人蓦地攥住,没有收敛分毫力度,疼得他倒抽了口凉气,还未等出声反应,便被用力拽了进去,后背撞上草堆,紧接着是欺身而上的炙热躯体。
“放肆!”抵在伶舟选腿上的鲜明触感使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吼了声,又在看见狱卒抽刀的一霎喊了住手。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野心,还是如卫筝所说一般,大雍朝崇文轻武的风气使然,如谢长骁李明隐一般骁勇之武将并不多见,纵使李明隐再惹人厌烦,至少现在,他确实丢不起这样一位将领。
“去将他的妻妾带来。”伶舟选用手抵着李和州的肩膀,尽力无视对方掐着自己脖颈所引起的窒息感,紧接着便有狱卒上前来将李和州从他身上拽起,那人却疯了一般挣扎起来,将靠近他的狱卒按进枯草堆里,挥拳砸下。
“李明隐!”伶舟选又一声吼道。
李和州挥拳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转过身子,橄榄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细微的光,朝伶舟选看过去。
事态并没有因此得到好转,在看到伶舟选的刹那,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倏地欺身而上,再一次掐上伶舟选的脖颈。
因为先前得了伶舟选的命令,狱卒没敢轻易抽刀,而是寻了根木棍一把砸下,才堪堪将李和州摁在地上。
伶舟选由人搀着站起身,揉了揉依然刺痛的脖颈,地上的李和州目光则死死钉在他身上,伶舟选指尖一顿,目光扫过自己因为摩擦而破了口子的广袖,抬手扯下一块细长布条,蹲下身子,系在了李和州眼上。
那人的挣扎诡异地轻了许多,一道荒诞的想法闪过伶舟选的思绪。
不想见到他?
急促的脚步声在众人身后响起,年轻的宫侍伏在何元德耳边说了什么,何元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踌躇道:“天家,李将军……并无妻妾。”
伶舟选的目光不甚扫过李和州露在外头的脖颈,微凸的疤痕在黑暗中看不太真切,他想起那日贡院中的情形,鬼使神差地呼退了众人:“吾知道了,都出去。”
压着李和州的两个狱卒彼此瞧了一眼,皆犹豫着没有下一步动作,直到伶舟选又沉声重复,才颇显担忧地开口:“天家,要小人寻根麻绳将其捆上吗?”
伶舟选将监牢里扫了一番,道:“捆在牢门的铁柱上,钥匙给吾,然后离开。”
没人知晓伶舟选想做什么,都只是云里雾里地照办,众人压着将李和州双臂举过头顶束在一起,绑在了牢门的铁柱上,李和州不间歇的挣扎牵动略有些生锈的铁门,在死牢略有些空旷的步道里留下回音。
李和州的挣扎相较与先前小了许多,瞧不见外物算是一回,更多的是因为发热期夺去了他太多体力,取而代之的是不间歇的喘息。
伶舟选很轻易地掰开李和州的双腿跪在其间,身子前倾,指尖轻轻按压他颈后腺体,道:“还需要吗?”
“滚开……离老子远点……”这是多日里伶舟选从李和州口中听到的,方便得紧。
祝鸿儒跪得笔挺,礼数周全,语气虽平淡,却听得出句句斟酌,透着一股子不易觉察的严谨,倒真比上先前成长不少。
伶舟选一面听他说着,一面看那卷宗上的日期行程,从选址规划,宴请名单,到经费预算,细枝末节面面俱到,不禁心中一亮,看这人越发欣赏起来。
“若娴华也无异议,便依照卿说的去办便是。”君主说着将那卷宗卷好,重新递回祝鸿儒手上,眼眸含笑,却字字不容置疑:“只是吾觉着还有一处不妥,李明隐到时候随侍天子近前,不坐皇亲国戚之席,不必替他准备。”
送走祝鸿儒,瞧着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方打算动身去那兰林殿里,太后跟前的管事姑姑拂云便找了来,说是母后念他操劳多日,今日甫一闲下来,便忍不住想一同坐下唠唠家常。
伶舟选无奈只得差人去兰林殿捎信,承诺给玉山待下午闲下,定会去一同用罢晚膳,自己则带着众驾行去建章,远远便瞧见那宫门大敞,俨然是等着他的。
内殿里燃了药草,约摸是以前闻见过,便比上旁人接受地快些,不至于觉着呛鼻难忍。
太后单手支着坐榻上的四方檀木小桌,膝上掩了兽皮毯子,不时掩面咳上几声,脸色瞧着也略有些苍白,伶舟选当即要问拂云的过失,却让太后拦了下来:“哀家见皇帝近些时日操劳地紧,便不忍再给皇帝心里添些负担,拦着不许拂云去说,皇帝也莫要怪罪”
伶舟选无奈,只得施礼后在她身侧坐下,问道:“母后可曾差御医诊过?”
“近来天气变化无常,风寒罢了。”太后将掌心覆在伶舟选手背上安抚,半晌才由宫人搀着站起来,瞧着倒是心情颇好:“这两日小厨房新研制出几样小菜,哀家尝着不错,便记挂着想皇帝也尝尝,先来用膳罢。”
既已说过要唠家常,便也知道逃不掉他那内廷之事,不出所料,太后先是跟他打听了近日里的吃穿用度,又嘱咐他莫要日日因为政务熬到深夜,末了话锋一转,问道:“哀家听尚寝局说,皇帝昨儿本该依着规矩去君后那就寝,怎的又找由头推了去?”
“儿子昨夜临时将今早上朝要用的折子整了整,恐耽搁到深夜,便先传令让君后熄灯歇下了。”因着先前在榻上闹了一回,伶舟选便总觉着二人两厢独处在一块尴尬得紧,除偶尔必要的日子里上椒房殿里住上一宿,也都不过分榻和衣而眠,知道惹得太后来问不过迟早的事,便早早准备了不少说辞,以备不时之需。
“今夜总得了空闲,皇帝也该照拂着中宫些,免得平白落了人口舌。”
“今番散朝案上又新增几摞折子,若不加紧看罢——”
“皇帝。”玉箸轻触筷枕,太后起身净了手,冷冷扫伶舟选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哀家知道下来的话又是皇帝不爱听的,可皇帝到底不能因为个佞臣频频冷落了中宫。”
伶舟选听罢不禁蹙眉,他又何尝不知指的是谁:“母后……”
“本朝尚没有纳天乾为妃的先例,何况此举有违人伦,往后也不该有。”太后许是当真动了怒气,伶舟选刚一开口,便出言将他的话堵了回去:“皇帝若实在喜欢,收入宫里做个上不得台面的侍臣,哀家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多管束,可如今番这般,无名无分以个臣子之身日日宿在内廷寝宫像什么样子?”
历朝君主断袖的不在少数,养在宫里以供赏玩的娈宠,美其名曰封个侍臣,地位低贱人人踩踏凌辱,何况若真这般赐了郗鉴个侍臣名分,他便算是内廷中人,往后由太后君后管束,几条宫规压下来,任是伶舟选也说不得什么。
“侍臣大多出身低微,母后哪里见过国公嫡子入宫做侍臣的先例……”
“能入宫侍候天子,不论换谁都是几辈子修来的殊荣,哀家看谁敢有一句怨言。”
“咳、咳……”伶舟选还欲再说什么,喉间却似叫异物堵住了气管,方才调养出几分红润的面孔蓦地苍白下去,捂着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浊血顺着指缝汩汩淌下,吓得众人一时间慌了神色。
到底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即便再如何不顺心意,也舍不得打骂过重,更别提见着这般场面,太后一面轻拍着伶舟选背脊顺气,一面替伶舟选擦拭染上血污的面颊,待何元德倒了茶水递来,伶舟选只觉浑身出满冷汗,寒意浸透全身。
“哀家也不是逼你……”那素白手帕被血染得绯红,看得太后又一阵心疼得紧,语气不由放软不少:“罢了,若当真不喜谢氏,日后再纳新的良人入宫便是。”
一霎微雨洒庭轩。
院子里的建筑园景围绕着宽敞池沼坐落,石山重岩叠嶂,小桥错落横跨四方,雨后的小荷随着清风在水中飘转,石榴花衬着绿叶,愈见得红丽如燃,伶舟选方才嘴馋往嘴里塞了两颗梅子,这会子酸得缩在半夏怀里,由她抱着一路绕过抄手游廊往屋子里去。
“这会子府上来了客人,小殿下若是再躲在奴婢怀里哭鼻子,便要惹人笑话啦。”
一阵风过,湖心四方亭旁古梧桐树簌簌地响,亭外轻纱帘幕飘旋,竟也染上仲春绿意,郗鉴穿一身山青色长衫站在里头,如一颗端正新鲜的春笋,与院里葱茏景象融在一起,那是伶舟选头一回见他。
“世子殿下怎么不去屋里等?”
郗鉴许是早早便听见谈话声,站在原地等抱着伶舟选的半夏走过来,便躬身作揖,尚显稚嫩却又严谨周全:“十一殿下,半夏姑姑,屋里药草味太浓,我便在此温书等候。”
半夏闻言面色稍带上几分歉意,将死命攥着她袖口的伶舟选放在亭中软榻上,道:“小殿下身子骨不好,前些日子又着了凉,大夫吩咐过,那药草需得时时在殿里熏着。”
“半夏……”伶舟选躲在半夏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小殿下,这是宣京靖国公家的小世子,往后便是陛下指给您的伴读,在府上与您同住。”
伶舟选自小便被养在姑苏,没见过几回父皇母妃,也不知道半夏口中的靖国公是何许人也,只知道这郗公子每每与来府上授课的夫子对答如流,便衬得一旁撑着脑袋打盹的他颇不成器。
那又如何,任郗鉴有何等盖世之才,只要他伶舟选答不上来,还不是一样要替他挨顿手板。
“对不起啦,我下回一定认真背书……”那年夏日院里芭蕉初长,映着纱窗,和风带着初夏清凉穿堂而过,一室的苦药味也随之飘散,十一殿下将郗鉴躺着红印的手握在掌中,哭得比谁都像是亲身受了这委屈,惟余郗鉴僵着身子,强忍着才没将手收回去。
休课日里,郗鉴坐在案前闲读,头顶的日光被窗前的白玉兰树切碎,映在他眉眼肩头,很快又被一道身影尽数挡了去,伶舟选一身宝蓝锦衣扒着窗沿,问他喜不喜欢日日困在府里读书的日子。
郗鉴自小被教养地礼数周全,往日里处在一起时,伶舟选句句话都有回应,唯独这句换来的却是哑然。
两位小殿下翻墙出了院子,伶舟选拉着郗鉴的手,说要带他走遍姑苏,看遍诗歌里的真江南。
夏雨霏霏,二人租了条乌篷船,倾着身子将莲叶采下戴在头上,伶舟选还摘了莲蓬,却被莲子的涩味惹得眉心直皱。
后来两人顶着莲叶下了船,一路上踩着青石板路穿过条条小巷,折柳枝,踩落花,大多数时候只是伶舟选一人胡闹,郗鉴则皱着眉任他牵住。
河街两岸行人推搡,伶舟选不过买了只纸鸢,回过头却发觉没了郗鉴踪影,锦衣小公子在人群中跑得脸颊通红,待三两步跨上白石拱桥,便与对面的青衫人撞了满怀。
伶舟选笑着晃晃手中纸鸢,他们要在下个晴天,叫纸鸢在碧空高悬,带着少年懵懂心事飞远。
这晚二人买了果酒回府,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湿滑,黑瓦上不时有水珠淌下,听得见滴答声响,郗鉴照常被伶舟选拉着走在身后,平淡的声音混着远江上画舫丝竹,却格外分明:“殿下可以唤我玉山。”
小巷子里昏暗,伶舟选看不清郗鉴的脸,许是一贯不苟言笑的。
又去一年,郗鉴身形抽条,长高不少,面容也褪去些许稚气,被半夏打趣着说日后定能讨不少良人欢心。
那日伶舟选又翻出府买了果酒,当晚却红着脸回府扒郗鉴的窗户。
郗鉴只裹了层里衣,被他压在榻上笨拙地交换梅子味的吻,月光涌入室内,透过雕镂窗棂烙印在少年身上,伶舟选脑子里却混沌得很。
说好的果酒不醉人呢。
“为什么,殿下。”
为什么?
因为喜欢吧?
总之他才不会随便压着半夏替他找来的玩伴乱啃。
二人会照常坐在一起听府上请来的教书先生授课,青色穿在郗鉴身上并不显得寡淡,反而衬得背脊挺拔,如松如竹,比起听那老古板讲无趣的大学之道,伶舟选更喜欢偏头看着。
看窗外碎雨打芭蕉,顺道在案下握紧少年的手。
夜色渐浓,临窗竹影和着斜照下来的月光映入窗扉。
伶舟选做了个梦,梦没了下文,他便也跟着醒了,扶着床栏坐起身,便觉着身侧之人也跟着动了动,心上不由一紧,连呼吸也放缓几分,侧头看去,就见郗鉴正侧枕着枕头,半眯着眼睛看他。
“可是吾压到玉山的头发了……”伶舟选叹了口气,说着便要将身子往榻边挪去。
郗鉴却摇了摇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贯清冷的声线因为方才睡醒挂着淡淡鼻音:“不曾,离破晓还有些时辰。”
伶舟选心里烦闷,原是不大睡得着的,却还是顺着郗鉴的意思躺下,便被那人轻轻揽进怀里,手搭在伶舟选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
君主鼻尖抵着郗鉴的锁骨,丝丝白梅寒香将他包裹在内,感受到这人安抚稚子一般的动作,便不由得轻笑出声:“吾今岁便二十有四了……”
郗鉴没应声,手指兀自夹着伶舟选脑后长发从发根顺着后背一路捋至发尾,是极轻柔的安抚动作,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梦境作祟,感受着身后阵阵痒意,伶舟选没来由地觉着鼻子酸涩,又屈起身子往郗鉴怀里钻了半寸。
“玉山对吾可有过怨恨?”
“怨天家什么?”郗鉴语调如常,手上动作却是在将这个问题消化过后罕见地顿了顿,而后继续捋着,并未回答。
“怨吾轻易许诺,怨吾言而无信。”
郗鉴降生之时正逢郗氏式微,又居嫡居长,若无意外,老国公百年以后,他便会是下一任家主,新靖国公,身世注定郗鉴必须背负郗氏兴衰长大,两岁开始识文断字,七岁便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大族族规浸润,十三岁已是名冠京城之谦谦君子,礼仪行止无一不合乎大家风范,值得世人称道一声前路璀璨光明。
老国公无疑也是这样想的,他要郗鉴考取功名,他要郗鉴封侯拜相,他要郗鉴带领全族走向兴盛。
所以,趁着宫里适龄皇子挑选侍读的空子,郗鉴也一并入了宫,如今回想起来,伶舟选觉着这怕是老国公这辈子所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原因无他,郗鉴被指给了彼时尚在姑苏养病的废物皇子,一个自百日起便被连夜送出皇城的皇子,一个从未在群臣面前露过面的皇子,与众皇子们一同去学宫读书不成,就连归期都成了个问题。
傍晚淡烟弥漫,酒后微醺,两人倚着酒楼朱栏远望,河中半满春水微微闪动,家家屋瓦皆在雨影之中,伶舟选高举酒盏,醉意上头。
他不求二人能如书中侠客一般江湖浪迹,快意恩仇,只允诺郗鉴再不被名为“氏族”之囚笼所困,活出自己的活法。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可笑得紧,许诺之人又何尝不是那笼中囚鸟?
“……”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二人各怀心事睡下,伶舟选再醒来时天色正蒙蒙亮起,晨曦穿过密密匝匝的扶疏竹叶在木质床栏上跳动,他脑子尚且昏聩,却还是因前车之鉴刻意放轻缓了动作,小心下榻。
木质地板在他走过时响着沉闷的脚步声,甫一绕过屏风,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摇光似有所觉地抬头朝他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儿伶舟选毫无征兆地在太后跟前呕了血,着实将太后吓得不轻,没再刻意诘难他,却又在临走时问他摇光那孩子可还瞧得上眼。
伶舟选停顿半晌,将那张脸在脑中过了一遍,应付道:“尚可。”
无论太后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摇光还是被硬塞进了伶舟选跟前,说好听些是伺候起居,明眼人却都能看出不过跟送来个侍寝宫婢没什么两样。
两厢对视,他才发觉摇光身上还穿着那件北府官服。
按理说北府掌握各路情报,尤其是摇光这种身居二十八宿之一的北府领头人,知道的怕是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多得多。
太后作为北府背后的主子,不仅将摇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陪床,还依旧留着他在北府的职位,虽然的确更易监控伶舟选的一举一动,但眼线叛变,情报暴露的风险同样与前者均等。
甚至被他钻了空子,北府从此混入别的势力逐步扩张也不是不无可能,以北府的掌控权换伶舟选的日常起居绝对不是一场对等的交易,漏洞明显,也不像是他所深谙的母后的作风。
况且,伶舟选想起那日广袖下交换的信函,摇光早有叛主之心。
信函里交代了四月初伶舟选驾临贡院当日的人员流动,除却一众评卷官员和伶舟选李和州,一小部分洒扫下人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芯子。
伶舟选不信李和州会蠢到发情期将至依旧在外头肆意晃悠,事后他不是没想过李和州遭人算计的可能,摇光递来的信笺,更是彻底坐实了这一点,只是皇城脚下,北府跟前,敢明目张胆做到这般程度的,背后有怎会没有母后撑腰。
伶舟选想不通母后因何要借他的手除掉李和州,也不愿去想,毕竟一个李和州,还不至于引得他母子二人撕破脸皮。
“天家要洗漱更衣吗?”
思绪被耳边的声音唤回,摇光正凑近了给只穿一件中衣的他披上外褂,这人身量很高,伶舟选平视着他淡色的唇,语气平平:“嗯,让宫婢动作轻些,玉山还未起。”
原先负责替伶舟选更衣的宫婢一如那日束发一般被默不作声地换作了摇光,他垂眸凝视这人在自己身上鼓捣的双手,不时蹭过腰侧前襟,僵硬又略显刻意,伶舟选却权当看不出这动作里的特殊意味,耐心地等摇光再也耗不下去,才自己抬手将衣襟整好,往主殿走去。
彼时郗鉴已然衣冠整肃,案上整齐摆了几样清淡菜色,皇帝还未入席,断没有臣子率先开动的道理,便见他执一盏茶认真品着,只待一裾龙衮晃入视野,起身长揖,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他身侧陡然多出来的人一眼。
能与君主同案共膳,除却太后便只余中宫一人,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过伶舟选身居如此高位,向来只有礼仪历法适应他,断没有由他去适应这些死物的道理,既赐下恩典,郗鉴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等殊荣,无人敢道一个不字。
许是得了太后授意,何元德自今早起便始终退得极远,给足了摇光施展的空间,布菜自然也由摇光代劳。
伶舟选心里却始终暗自思揣,这人梦中能顶着仇昭的名号率兵包围宣京,想来是在与现今差不多的时间段里认了李和州做主子,狸猫换太子,真正的仇昭早不知殒命何处。
而如今,这人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戍守边关的仇昭也尚且货真价实,他为何反过来投诚于自己,伶舟选并无太多意外。
毕竟梦醒后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注定这个世界不会再依照原先的走向发展下去,本该风光无限的李和州一朝失势,摇光自然要替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只是,未免将伶舟选想得太过大度了些。
无论是太后亦或李和州,他又为何要替一条随时可能叛主的狗铺陈前路。
“玉山今晌可有空闲?”郗鉴是卷卷族规下养大的公子,用膳时少有言语,伶舟选少时不甚讲究礼法,可既入了宫,又不得不装出副样子,此间异样的沉寂,伶舟选略过摇光不断夹来的菜,停箸,兀自挑开话题。
“原是打算去趟太医署,天家若有旁的事邀臣,臣也可暂且搁下。”
伶舟选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可是身有不适?”
“非也。”郗鉴听罢也放下筷子抬眸看他,黑眸一如往日淡漠,他却破天荒地从中看出一抹笑意:“交流医学心得。”
“咳……”伶舟选轻咳着别过脑袋,细看耳尖已然漫上绯色,很快转过话题道:“以玉山的事要紧,吾今晌得闲,你若不嫌拘谨,吾便与你同去。”
春日里天气变幻颇快,病人多,太医署也忙得紧,碾的药沫荡了满天,伶舟选甫一进去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头一回想着用乌烟瘴气来形容这等地方。
他冲跪了满屋子的人略一抬手,只道不必过于拘礼,御医宫婢该抓药的抓药,只是嘈杂声相较刚进来时几近于无。
太后跟前的宫婢穿戴要比上寻常侍婢好上不少,站在人堆里也显得格外扎眼,伶舟选瞧着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年轻的姑娘。
他记着近日里太后患了风寒,于是在这地方见着她宫里的宫人也不觉得奇怪,那姑娘却是在对上他的视线后颤了颤,原先便有些畏缩的动作更甚,接过太医扎好的药包便行色匆匆地从偏门绕了出去。
“天家可是觉得这里头味道不好?”
脑中一根紧绷的弦断开又重新接上,伶舟选收敛微蹙的眉梢,转过身时面上并无异样,浅笑道:“无妨,玉山要做什么,吾陪着便是。”
君主在侧旁听,院儿里御医各个拘谨得很,两个时辰坐如针毡,待郗鉴终于说罢改日再会,后背上冷汗已然浸湿中衣,还不得不苦笑着张脸:“再会、再会……”
伶舟选对药理一窍不通,若非当真想要跟玉山多待上片刻,怕早便坐不住,找个由头回宣室殿里批折子了。
彼时他正支肘盯着郗鉴的侧脸出神,见他终于起身欲走,鬼使神差问道:“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室内燃着这些药草,玉山可知有何功效?”
“心烦失眠,神志不清皆可缓解……天家问这个作甚?”
伶舟选常年服药,对各种草药的气味也比上旁人敏感许多,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分明是昨日在太后殿里闻见的不差,可她又为何骗他是患了风寒呢。
“无事,方才猛然瞥见罢了。”
月落梧桐枝,宫门将将下钥,宣室殿里开了窗子,穿堂风过,殿里郁积了一整日的苦味便也随之散去,回廊底下暖黄纱灯与案前红烛辉映,将本就纤瘦的人影拉得及长。
“龙体要紧,天家早些歇息吧。”
伶舟选指腹轻捏鼻骨,瞥了眼巴巴凑上来的何元德,打趣道:“这回怎么不用摇光来劝吾?”
何元德脸上的笑闪过一丝僵硬,又很快接过话茬:“奴才先前不是想快些教他学学怎么侍奉主子……”
“明日让他在一旁看着便是。”伶舟选说着站起身,朝帘后的卧榻走去:“笨手笨脚,吾用不惯。”
“是……”
殿里还未点灯,何元德小跑着上前,伶舟选却觉着多此一举,将其拦了下来,借着外殿烛光,半摸着黑坐在榻边,刚要撩开被子躺下,却惊觉手下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一手抓着被角掀开扔至地毯上,昏暗的室内,只着白色单衣的摇光掀起眼皮,沉默着坐起身。
“你在这作甚?”伶舟选一手握着床栏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意,似乎只是一句淡淡的询问,不含责备。
“暖床。”摇光垂下眼皮,淡淡道。
“暖床?”伶舟选的目光将摇光自上而下打量一遍,宽大的骨架,略深的肤色,过于硬气的长相,和笨拙言行,哪点可与爬床的娇软婢子相提并论,他轻笑一声,屈膝压上床榻:“后妃宫婢,吾身侧从不缺暖床之人……”
未说完的话被摇光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突然抓起伶舟选的手按上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如摊开筹码一般认真说道:“臣会生育。”
视线撞入摇光棕黑色的眸中,伶舟选罕见地顿了片刻,想抽回手,却发觉这人将他的手腕攥地死紧。
半晌,摇光又道:“宫里的中庸,不能。”
中庸诞下天乾的概率小之又小,二人都深谙这一点。
还不算太笨。伶舟选想,只是野心太过昭然若揭。
摇光的手松开了,伶舟选顺势捏着他的下颚上抬,指腹压住淡色唇瓣逗弄揉碾,另一只手则搭在他细韧的腰侧,发觉皮肉上铺陈着几道凸起,不知是不是疤痕。
“你可知今夜吾若临幸你……”
手下的腰肢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看向摇光的脸,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依旧直勾勾盯着伶舟选的眼睛,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粗糙干燥的手心再次握住伶舟选的手腕,带动他在自己腰身上上下摩挲。
伶舟选的话被再一次堵了回去。
拙劣,却又恰恰对他受用的把戏。
五月初五,宫里处处都开始挂艾草熏菖蒲,晌午携众驾移至东苑,伶舟选亲自赏下宫眷臣子石榴花,待宴席散下,众人便皆去了外头的场地击球射柳,讨个彩头。
场地侧边一处挂了帘幕的水上四方亭子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微风拂过,梨花落于水面泛起片片涟漪。
伶舟选换了一身墨绿色素面常服支肘坐着,谢行止方才被下人弄湿了衣衫,这会子由人领着寻了间厢房更衣,李和州立侍伶舟选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他刻意留意着,便始终觉着后颈泛凉,不甚自在。
方才有宫人端来一碟梅子做零嘴,何元德想着伶舟选不喜这玩意,正打算叫人换下去,却让他拦了回来,挑了一颗捏在手里把玩。
“都说熟了的梅子口感格外喜人,吾却偏尝不得这又酸又涩的味道。”他方才贪嘴多饮了些酒,一张脸被醉意熏得红润,骨扇似的鸦睫迟钝扇了几下,眼眸微垂,不顾众人投来的目光,抬手用那梅子在脚边跪着的摇光唇上碾了碾,直至他听话地张嘴咬下,方才罢休。
“皇兄别酸不酸的了,外头正射葫芦呢!”只听得一阵清朗女声,伶舟婳掀了帘子冒出个脑袋,十六七岁的年纪,绾着双螺髻,杏眼圆脸,笑起来格外讨喜。
所谓射柳,便是将鸽子装进葫芦里系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最高者即为胜出。
礼乐射御书数,伶舟选少时便学得马马虎虎,尤其跟体术沾边的更称得上庸碌,他听罢冲少女一笑,眸子里也是嫌少见得的柔和:“吾不善此道,再者,外头正玩得尽兴,乍然多了吾,也该束手束脚。”
“哪有……”
伶舟选却不再言语,垂眸看向脚边微微低着头神游的摇光,一手捞过案上空盏,一手捏着他的两腮逼他张嘴:“吾若不开口,你打算把这梅子核含到什么时候?”
何元德见伶舟选端着空盏递至摇光身前,俨然一副要替他接梅子核的姿态,登时心下一惊,毕竟自古以来哪有让君主伺候一个下人饮食的道理。
正要抬步上前,就看见从伶舟选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端盏的腕子。
“这奴才也是不懂礼数,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
“臣惶恐。”摇光立时弯下身子,额头贴紧地面。
李和州手劲大,伶舟选被他握得生疼,蹙着眉转过脑袋,就见他正笑意森然地瞧着自己,脑中一根弦像是被人猛地绷紧,就连酒也醒了一半。
他试着挣扎了几下,果然无济于事,腕上皮肤倒是因为这细微的动作泛起红痕,火辣辣地疼。
伶舟选心底暗笑一声,斥责旁人不懂礼数,他倒觉着最该拖下去好生学学规矩的另有其人。
心里虽如此想,他却还是用空下来的手朝着何元德摆了摆:“卿说的是,将这奴才带下去罢。”
直至宫人带着摇光退出去,伶舟选才又看向李和州,微微动着手腕,却见这人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天家想不想射葫芦?”李和州唇边带笑,一双橄榄色的眸子扫过伶舟选全身,最后定在他的眼睛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如同被毒蛇舔舐了全身,背脊发寒。
他又试着抽了抽手,这回李和州倒没握着不放,只轻轻一挣便挣脱了出来:“吾方才便说过……”
“无妨,天家想学,臣便教。”
“何公公差人传话,天家与晟王移驾宜春苑研习骑射,公子换好衣裳可自行走动,不必回亭中候驾。”
先前的衣衫被宫女不甚泼了水,谢行止由下人领着换了一件鸦青缎面常服,甫一绕过屏风,便听见随侍延文凑上前如是说道,于是淡淡应一声知道,转头却见延文以一种颇怪异的神色看着自己。
“还有何事要”谢行止径自在窗边软榻上坐下,绿槐茵茵,园林里喂得滚圆的小雀在枝上来回跳动,他将几案上的点心捏碎了丢出去,小雀就叽叽喳喳落在窗台上,任谢行止逗弄。
延文忍不住撇了撇嘴,躬身替他将茶添好:“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您前脚刚湿了衣服,晟王后脚就带着天家去了宜春苑,还说什么研习骑射,我看分明是心怀不轨。”
“少学宫里的嬷嬷太监说话。”
话音未落,一阵尖利的哭闹声乍然从二人耳畔响起,窗台上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屋里的两人也瞬间噤声,谢行止垂眸抿了口茶水,延文则几步跨了出去,推开房门,就见一约摸一岁左右的女娃娃摔在地上,手里的拨浪鼓则往前滚了好远。
看她一身名贵缎子,便猜测是哪家没看紧跑了出来的小姐,正弯腰把她扶起来,余光就又看见一人被前呼后拥着走过来,为首的女子一身大理寺卿官服,延文收敛目光,躬身行礼:“温大人。”
温珵被下人从地上抱进了怀里,温彦清笑着颔首,转身冲半掩着的居室里的谢行止作揖:“臣忧恐太后多日不见小侄女,煞是思念,便自作主张带了珵儿过来,无意惊扰君后凤驾。”
“温大人言重。”谢行止并未出面,本就偏冷的声线经重重阻隔,从屋里传到人耳朵里时显得柔和了不少,却仍旧听得出丝毫不留情面。“不过此苑内多为宫眷,温大人一介天乾还是少带小姐走动的好,免得徒徒落了人口舌。”
温彦清脸上的笑不由僵了僵,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君后说的是,臣这便带珵儿离开。”
谢氏虽始终未曾明确在朝中的站队,谢老爷子却是实打实瞧不上温氏借着太后的裙带关系称霸朝野的行径,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延文也想不通谢行止何故当众给温氏难堪,尤其是目今风头正盛的温彦清。
延文打小就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便就问出来了。
“山雨欲来,总要有人急着撇清关系。”谢行止嘴唇动了动,转而垂眸看向径自攀上他手背的小雀儿,正熟络地用那灰褐色的喙磨蹭青年指尖,似是想到什么,便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药带了吗?”
延文蹙眉:“那东西可伤身得紧。”
“无妨。”
殿试前些日子方才放榜,故而今日设宴,一众新科进士也在席内,君主銮驾刚走,殿里原本拘谨的气氛便在顷刻间活跃起来,一甲前三的席位也顺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探花郎云镜本就喝了不少酒,再叫一群叫不上名字的人四面拥着,空气污浊闷热,更觉得头晕恶心得紧,干脆随意寻了个由头出去醒酒。
皇家园林步道曲折,不过胡乱转了几个弯,便已寻不到来时的路,眼见越走越偏,终于听得隐约人声,便抬步绕过几处灌木,果不其然在一处假山八角亭后的空地上瞧见了人影,正欲上前询问回兴德殿的路,却发觉那空地上的不是旁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才在兴德殿里见过的伶舟选。
枝叶婆娑,青年君主一身墨绿色素面交领长衫立于斑驳树影,身量颀长,略显清瘦,肩背却意外笔挺,有如瘦竹苍白,一派清贵又摄人的气势。
不过,云镜眉心微蹙,即便是天子屏退左右,也不该松懈至此,任他一路寻至此处畅通无阻。
“为何备马?”伶舟选问道。
“骑射本为一体,左右臣记得您对骑术感兴趣,不如试试臣亲自训出来的马,够不够听话。”答话之人比圣上高上不少,茶褐肤色,眸带暗绿,云镜方才也在席上瞧见过,是前些日子方才被免了职的李和州,目今以一个亲王身份侍奉御前。
伶舟选知道李和州在暗指那日他带着谢行止跑去马场训马,反将李和州晾在宣室殿里的事,加之那回忆不甚喜人,脸色便也不甚好看。
远处的云镜转身,正欲另寻个方向摸索出路,顺道逮个禁军告知他们加强御前巡防,却突然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再一看,李和州已然将圣上单手抱上了马。
成何体统!
“好玩吗?”伶舟选夹紧马腹坐稳,看向不远处稀疏枝叶掩映下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开的云镜,问道。
“天家所言何意啊?”李和州站在马下,吊儿郎当地抬手拍了几下马背,一贯带着戾气的尾音微微上扬,一看便知心情极佳,言罢笑着看向伶舟选,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马鞭打得偏过了头。
马鞭落下的位置刻意避开正脸,绽开的鞭痕自耳朵延伸至喉结,成股鲜血溢出染红半边脖颈,最后没入深色衣领,不见踪迹。
“吾看卿亲手所训的马,也没乖到哪去。”
李和州却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偏着脑袋愣了半晌,而后才慢慢转过头看向伶舟选,后者亦垂着眸,打量流浪狗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前者猩红的脖颈,最后对上他投去的视线,居高临下。
“此马乃臣尚在西北戍边时一当地望族所赠,性子刚烈,软硬不吃,踏伤臣手下训马师十余者,无奈臣只得亲手驯养,两年里光是饲养所用精草便花费千金。”李和州突然狂笑着翻身上马,紧贴伶舟选后背的胸腔随着前者干涩的嗓音微微震动,伶舟选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还有,按耐不出的疯狂:“不过一个畜生罢了,天家不喜欢,杀了便是。”
伶舟选只心道不好,冷着脸挣扎了几下,奈何李和州这回铁了心不许他如愿,握着他拿马鞭的手在那马的脖子上绕过一圈,而后猛地勒紧。
烈马霎时扬起前蹄挣扎,意图将背上的两人掀翻下去。
伶舟选因着重力几乎躺在李和州怀里,同时还不忘用力将手从后者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终究没能如愿。
纵观朝中局势,卫氏禁足待审,一朝失势,温裘长女时任大理寺卿查办贪污,风头正盛,太后则极力打压李和州,纵然后者少时大义灭亲,西北悍将凶名在外,离了朝廷赐下的铁骑,没了兵权,留在京中就只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而那日伶舟选让李和州完完整整地从死牢里出来,就证明了伶舟选对于温氏和他的态度。
他助他稳固皇权,他保他性命无虞。二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因而伶舟选不在意李和州为何支走原先候立于百步之外的禁军侍从,他要的只是李和州开口。
“李明隐!”频繁的颠簸使得伶舟选浑身上下骨头散架一般的疼,他没空陪他耗在这里。
顷刻间,两具身体失重一般沿着马背向后倒去,受了惊的马则嘶鸣着冲了出去,李和州松手了。
身下的躯体缓冲了后背着地的痛苦,伶舟选不做他想,翻身跨坐在李和州腰上,两手抓着马鞭两端狠狠勒住李和州的脖颈。
远处传来烈马落水的声音,汗液在伶舟选鼻尖汇聚,滴在李和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唇上,暴露了前者尚未消弭的惊惧。
一双手覆上伶舟选握紧马鞭的拳头,带着他加重力度,狠狠勒向自己,暗绿色揉杂在那双狡黠的凤眼之间,李和州依旧笑得开怀:“畜生罢了,天家想杀,随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