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新兵连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渐渐地热闹起来,刘话透露等连长亲自从四川接兵回来,人员就算全部就位,开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规律的作息时间步入正轨,开饭走队列,饭前一支歌,这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那么些军营生活的味儿了。
沈凯阳和万小柱也算是班里的老资格,后来的新兵内务设置生活秩序都不再需要刘话亲自开口,他俩很熟练地就能替他给下达落实了。
又一批新兵在一天早晨抵达,全员列队欢迎。
副连长先下车,戴了副眼镜相貌挺斯文,但身材相当魁梧,也是这群人中精神最抖擞的,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向指导员敬礼,相互寒暄几句就示意锣鼓队可以停止对他们的欢迎,拿出名单按顺序分了班。
这回一班摊到了三个,看见朝自己班走来的三人,最前面的沈凯阳万小柱和王天航忙过去一对一地替他们提迷彩包,沈凯阳刚接过手,顿时被包的重量连带着拉弯了腰,死也提不起来,那人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里面都是书。”万小柱见状忙和沈凯阳换了换。
回到班上,三个新兵吱吱喳喳地说着方言,其他人按既定的顺序列队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因为听不懂,就有些看戏的架势。
站在最靠门的是那满包都是书的家伙说得特起劲,没注意刘话已经进来,继续叨叨着,旁边人捅了捅他,他皱着眉头又捅了回去,刘话咳嗽了声,他这才意识到,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哇地大叫一声,立正敬礼:“首长好!”
刘话也被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说:“是班长,班长不是首长,扛星的才叫首长,我扛枪的担当不起。你是…梅萧对吧。”他看了眼手上的纸条。
“是…”
“你笑那么开心,你应该是王奇咯?”刘话对另一个一直在笑的家伙说。
“嚯班长你好厉害哉,这样都能知道!”
“那你就是施仁章咯!”最后那人连连点头。
“既然大家一个班了也算是种缘分,我叫刘话,你们班长,万小柱沈凯阳。”
“到!”两人从队列里向前踢出一步。
“他俩来得最早,有啥不明白的问他们,先把内务整了。”说完刘话就走出房间干别的事去了。
“累死个人!我现在躺哪里都能睡过去…”王奇脱离了刘话的视线就软成一团泥把背包往地板上一甩,扑在上面,施仁章自顾自低头沉默,看得出他已经累得连抱怨都懒得,梅萧使劲拖着那个沉重的迷彩包,嘴上还不停叨叨:“王奇!来帮我一下!”
“你个傻子背这么多书来自作自受,活该!”王奇完全没有要起来帮忙的意思。
沈凯阳和万小柱直直立在门边看他们千姿百态不知怎么开口,他揪揪万小柱的袖口,于是万小柱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开始整内务了!”
沈凯阳走到铺位前,拿自己的设置做示范接着说:“按照统一的内务标准,军被必须叠得有楞有角,放在向窗户的一头,离床头一拳的距离,上面压叠好的大衣,大衣的宽度要和军被的宽度一致,再上面是枕头,三洋加一起高度不能超过床头的护栏,床单保持平整,平时不得坐在床上,武装带压在床尾的褥子下,大头朝外,不得露出褥子,床下放鞋,按照棉皮胶布拖的顺序从里向外排开,鞋尖在同一条线上,两边是洗漱的脸盆,毛巾叠两折挂在沿上外露四指的宽度,压出边沿的线来,里头左边放香皂盒右边放牙缸,牙缸里头牙膏在左牙刷在右,头朝向里。宿舍不得放多余的东西,等下应该会开库房,把东西都放里面,要什么东西周末开放的时候才能拿。”说完退回原位与万小柱并齐。
三人听完,也是愣了,双方大眼瞪小眼地都杵在原地没有反应。
“……其实就是听起来复杂,一样样做就简单了,你们不会我可以帮忙。”沈凯阳为这样的局面补充说明来缓解沉默。
王奇噗地笑起来,大家觉得莫名,沈凯阳看了看万小柱,浑身不自在地说:“我说得很搞笑吗?”
“没没没,看到你们两个站得这么帅,背的这么流利,我实在忍不住了,部队真是好地方,比我们早来几天就成这样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每个新来的都这样规定,你有意见向我来!”万小柱带上了火药味。
“呵,我态度怎么了?笑都不行了?”
“严肃的场合你就该严肃!”
“行了行了,我错了,咱都是新兵,互相搞得这么正式就没意思咯。”王奇说着从背包上翻起来,轻声埋怨了句,“比我们早来几天就那么牛逼了!”
“你刚说什么?”万小柱攥着拳头冲出半个身位,“有种你再说!”
沈凯阳赶紧拽住他的胳膊往回拉:“你干什么!这有什么好吵的?”
王奇不紧不慢:“你没听清楚么班长?我说话从来不说见状赶紧也来拉,三人齐力勉强才把万小柱制住。
“咋了这是?”刘话闻声开门进来,所有人立马停手,摇头说没事。
他看看喘着粗气的万小柱:“你干啥呢!”
“没事班长,他…很热……帮忙整内务整得很热!”沈凯阳掩到万小柱面前。
刘话又看看其他人,除了王奇还继续笑得自然,其余人都崩着张脸或惊或恐。
这时外头吹哨让刚来的新兵会议室集合点验,刘话再扫视了一圈:“你们仨先去。”
“万小柱。”
“到。”
“很热?”
“报告,不热了。”
“那好,别脑子发热就行,这是部队,不是社会。”说完用卷成一卷的学习笔记本在万小柱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走出了房间。
“你怎么老那么冲动!”沈凯阳说,“有些事情能算了就算了。”沈凯阳摆摆手。
“你老是算了算了,不能算了!”
“打架就能算了?”
“我只认拳头!”
“不能不讲理啊!”
“我就不讲理了!”
“那你来部队干嘛,呆社会上和那些狐朋狗友继续混呗!”沈凯阳丢下这话扭头就走开,万小柱被说得噎住了,但确实意识到自己刚还没从冲动中刹住车,从没人敢这样说他,因为这是他最忌讳的事,换作别人他准会大打出手,但这话从沈凯阳那说出了,他不生气,相反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做错了判断。
今天天气不错,有阳光但没温度,干冷干冷的,气候很有地方特色,毕竟是来自南方,生平头一回穿得那么厚实还觉得冷,沈凯阳驻足抬头望了望,从指缝间眯起眼看着散开的阳光,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至少可以带来个不错的心情。
“集合!”随着方仲天一声哨音,早已在班里扎上武装带戴好帽子的战士们迅速在走廊里列好队,跑步到门前的空地集合完毕。
指导员看了看手表,八个班总共只用了五分钟,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行动力强了!待会儿我们的连长就要到了,所有人给我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明白了吗!”
“明白!”
“明白了吗!”指导员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明白!”所有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又回答了一遍。
巍邢岚在后头轻声嘀咕了句什么,龚毅龙忙下令:“快带走!记住小子们都给我精神点儿啊!”
气氛不知为何变得十分紧张,所有班长也挺得笔直,方仲天在队伍前边不停地搓手来回踱步,一向沉稳的巍邢岚也免不了不住地往马路尽头张望,看得出来,对这位连长谁也不敢怠慢,沈凯阳心想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壮如猛虎还是三头六臂,反正从这些了解连长的人的举动中可以了解他绝非一般。
卡车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方仲天赶紧下令所有人从稍息调整回立正,自个儿也立正得很正式。
车子在距离队列半丈开外的地方停下,副驾驶座门一开,方仲天立即跑过去,四步立定,敬了个军礼,连长下车似乎都没有正眼看他,随性地还了个礼。
“愣着干嘛!把新兵放下来!”方仲天接令急忙跑到车尾放下护栏,带着一车的新兵们排到队列的最后面,连长看了看,自顾自地往回走。
“哎哎哎!老崔你去哪啊!全连官兵都在这儿呢!”指导员赶紧过去把他拦住。
连长背着手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边浩浩荡荡干瞪着眼的几百号人,笑了笑转身走到队列前,立得如同一杆枪一样,即使脸上带着那么些难以言状的笑,却依旧令人觉得杀气腾腾,而最有杀气的是他的眼神,如同枪头上的刺刀,那眼神就是锋利的刀尖,即便藏在笑里,也能透出冷兵器般的寒光,直击人内心深处的畏惧。
一个质地有声的军礼:“我叫崔斐,你们新兵连的连长,咱训练场上见。”
短短只言片语,算是交代完了所有他要交代的内容,掉头之前对巍邢岚说带回,指导员站在一大队和他一样无语而怔呆的新兵面前,想再说点什么,却实在语塞,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憋出俩字,“带回!”
刘话班里分了一个,一班终于算是满编了。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位牛气的连长,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巍邢岚更惜字如金的人物。
大家正说得火热,巍邢岚把沈凯阳唤了出去,说指导员叫他。
来到办公室,指导员连长都在。
“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兵,开训发言稿他写的,写得相当有水准!大学本科生!了不得!”
连长靠在椅子上,上衣扣子解开了一大半,手里拿着沈凯阳写的稿子似看非看,当然对指导员的话也似听非听,只是嘴里哼哼地答应了声。
“你决定就是了,觉得好就用呗。”
“我想就由他作代表上去发言。”
连长这才扭头仔细打量了沈凯阳。
“他?瘦胳膊瘦腿的一点势气没有,上头看了还以为这届招来的新兵都不给饭吃。”
指导员见状不对,赶紧让沈凯阳先回去。
“老崔你怎么能当着人家面说这样的话!难道不顾及下人听了心里感受?”
“我说事实,那兵一点兵味都没有,至于心里有啥感受是你指导员的事。”
“你还有理啦!刚全连集合,你就说了几个字,你叫我怎么下台?我之前把你吹得捧的都上了天!”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长篇大论作报告作动员不应该是你的事么,连长能把新兵军事水平抓出来就够了,套话我没这闲工夫扯。”
“好好好!算我自作多情,我自讨没趣,我被屎蒙了眼挑不中人才!在你看来啥样的适合发言?五大三粗四肢发达的?你来选你来选个那!”
指导员是真被崔斐给激怒了,但连长似乎并不在意,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了我只管训练,这些形式化的东西你决定就是了。”
“我决定了你又说不成!”指导员被说得抓狂。
“配了你这指导员,不然要你干什么吃的?”
“你这是严重的重武轻文!你跟不上时代!你腐朽!”
连长听了这话反而呵呵地笑了:“我是腐朽,我只认当兵最纯粹的那个理,当兵为打仗,打仗就是要动武!”
巍邢岚看他俩已经话赶话地卯上了,忙打断:“指导员,文书那边有你电话!”说着就把指导员拉了出去。
“电话呢!”指导员喘着粗气,但很快意识到根本没有电话,于是调整呼吸,对巍邢岚硬生生地笑了一下:“没事儿!我们没吵架!他这人就这样,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样…跟他来气是白痴!”说着又冲门骂:“腐朽!冷血!战争狂!”然后晃晃悠悠走回房间,这也只能让自己好受些而已,在崔斐面前,没人能占着他的上峰。
又是一个周末,自从连长回来后整个新兵连就笼罩着一层紧张的气氛,今天终于相对松弛了些,也相对的让人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习惯高压下的生活之后,闲散反而让人茫然。
吃过早饭一帮人挤到向阳的房间里蹲上马轧有口无心地背条令。
说是背,又有几个是在真背,沈凯阳早就把布置的那一点东西记得滚瓜烂熟,而万小柱即使再多给一周时间也指不定能背得下来,手上的作业本纯属一个幌子,重要的是大家能坐在一起随心所欲地侃会儿大山,刘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做要求,偶尔还掺和上两句。
毕竟今天是周末。
“集合!”走廊里突然响起哨音,所有人傻了,会不会是听错了?于是静静听默默等,等第二声哨音吹完,果真是集合哨,顿时班里炸开了锅。
“集合啦!愣得和木头似的干啥!动起来快!”刘话边催促边抽出武装带扣上,一伙人更手忙脚乱得像无头苍蝇般乱窜,班上最胖的朱前进武装带怎么也扣不上,忙叫梅萧帮忙,但两人一起使劲还是扣不到一块去。
“你绷这么紧干什么啊!”
“我没绷得紧啊,是早上吃太多了……”
“呀耶!扣不上!”梅萧看别人都跑出去集合心里一急丢下朱前进不管了,没办法他只能两手提着武装带叫着跳着也跑出去。
连长已经换上迷彩服在外面候着,手上握着秒表,等全体集合完毕,他缓缓走到队伍前边,摇摇头说:“四分十五秒,这就是你们的速度?”
朱前进还是没扣上武装带,偷偷地继续扣。
“朱前进!打报告了吗?队列里不许乱动!”一班站在第一排着实是个惹眼的位置,方仲天一吼吓得他手一松,武装带掉到了地上。
连长走到面前,捡起武装带环过他的腰,脸贴的很近:“急什么?怎么连自己的装备都看不住掉地上了?这和丢了自己的枪有什么区别。”
他带着笑,眼神放着冷光,手往里一挤,腰带神奇地扣上了,而这神奇的代价是朱前进痛苦憋屈的一声呻吟,接着脸憋涨得通红,连长用力捶了捶他的肚子,几分调侃,几分惩罚,看朱前进那样似乎是被腰斩得上下身合不到一块儿了。
“五分十四秒和一个扎不上腰带的兵,这就是你们在我面前的第一次集合!”崔斐带着笑,却用眼睛扫射所有人,没人和他正视,那会是一种中弹的感觉。“你们必须更快!”崔斐双手插腰眯起眼张望天空:“原本只是拉你们出来看看集合速度,但发现今天天气不错,想跑步,怎么样?带你们上跑道溜溜去?”方仲天听了这话一脸愕然,更愕然的还有穿着冬常服披着大衣的指导员,新兵们只是愣着,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即将发生什么,从这里到机场跑道大约有三公里,纵跨东西的主跑道算上头尾更是五公里,若真跑个来回那就是超过十来公里。“想不想去看看我们l师飞的啥飞机?”崔斐继续怂恿诱惑着,新兵当然兴奋地跃跃欲试跳进了他的套,“想的就跟我跑!”顺便还不忘回头对龚毅龙说:“你就别去了,反正也跑不动,好好看家!”指导员委屈的神情中总算松了口气。
一路响彻云霄的口号,队伍步调一致的跑着,转了九十度的弯,通过外场最后的岗哨,前边豁然开阔,放眼望去一片平坦无垠,入冬的苍黄野草随着遒劲的北风一浪一浪的摇摆,微微露出藏于其间笔直延伸到视线难以捕捉的尽头的主跑道和附着在主跑道边沿四通八达的滑行道,牵引道,没有飞行的机场也非常壮阔,壮阔到让人跑在上面感觉不到一丝踏实。
前边有一幢孤立的两层楼房,外周涂满迷彩伪装色,顶上装置着错错落落各式各样奇形怪状一屋顶的天线终端,看着就觉得先进中透着神秘。
“西塔台!平常飞行用得最多的塔台!”崔斐边跑边回头对后面介绍,“懂啥叫塔台么?”他顿了顿用时间来钓足胃口,“就是管飞机的!”他自个儿笑了,这样的解释多半是揶揄而已,新兵依然好似鸭子听雷,表情惊喜却不明所以。
再向前跑,原本看起来像个火柴盒那么大的房子移动到眼前竟如此巨大,全都由钢皮外壳组成,同样涂着迷彩伪装色,顶上悬着闪亮的空军军徽。在它庄严肃穆的逼人气势面前这一队人马显得渺小到微不足道。
“这里头就是我们的飞机!”崔斐回头跳着用手指着介绍,跑过正前方时所有新兵都使劲伸长脖子向半拉开的大门里张望,里头黑漆漆的只能看见模糊不清排列整齐的一队飞机。
“连长,我们飞的到底是什么啊?”
“想知道啊?想知道就给我跑!”因为有了盼头,一帮人心甘情愿地被他忽悠着喊起口号向前跑。
机场上没有一棵树,即便有,在这样常年狂风凛冽肆虐的地方也长不成个形来,人被吹得随风倾斜,喊口号时倒灌进喉头里一阵干呕,根本喊不下去,平稳的呼吸节奏这样一来完全被打乱,有些人已经开始因调整不过呼吸而觉得体力不支。
沈凯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第一个觉得不支的,反正绝对是第一批,渐渐队伍开始拉长,后头有劲的往前超,前头不行的向后掉,方仲天也明白没办法再要求保持队形地跑了,从崔斐的初衷来看,他要的本就不是整齐的跑操,而是体能的摸底,他回头给巍邢岚一个眼色,对方会意地移动到队伍的末尾,现在最主要的是保证体力不支的人不要掉队太远,把他们的耐力逼到极限。
“快跟上!”巍邢岚推了把最后的那家伙。
沈凯阳努力向前跑,却一点用也没有,后面接二连三有人超过,他心里一急挣扎着再次发力冲了冲,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精力都耗尽了,整个人向前倾,每迈一步都累得要命。
“调整好呼吸!”万小柱在后头推了把,但根本做不到,氧气永远觉得不够似的,超过去的人让他彻底绝望,从排头一路沦落到最后一拨。
刘话回头寻视,放慢步子来到沈凯阳身边:“坚持住!还能跑吗?”
沈凯阳一个劲地摇头,根本没力气开口说话。
“看见前面那个亭子了吗?跑到那儿就休息!”
有了目标至少可以忘却一定的痛苦,而且那亭子看起来也不算太遥不可及,沈凯阳沉着脸默默地跑着。
刘话又推推万小柱,示意他能跑就先跑,万小柱拍拍沈凯阳肩膀:“加油!坚持住!”三步一回头地跑到前面去。
终于快跑到亭子,沈凯阳不由自主地被吸着往亭子靠过去,却被刘话一把拽回来:“别停!还能跑就别停!看见前面那幢修理所了没?跑到那再休息!”
沈凯阳震撼了,却无力抱怨,连瞪个眼表示不满的气都没有,哭丧着脸被刘话拖着继续往前跑,汗水渗透了内衣,不是身子发热,今天的温度很低,寒风猛吹,再热也发不出汗来,而是机体真的难受,如同快断气的缺氧状态憋出来的汗。
后头竟然还有位难兄难弟朱前进,他像个球被巍邢岚推一下向前倒几步,不推就直接软瘫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爹喊娘,表情痛苦扭曲得竟着实把沈凯阳吓了一跳,但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狼狈的比他好不到哪去。
“叫什么叫!有力气叫没力气跑啊!”巍邢岚用力一推。
渐渐沈凯阳面色变得铁青,下腹疼了好好了又疼,双腿根本感觉不到还是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一路不停地向前找参照物,刘话看得出来他已经把自己耗到了极限。
“看前面!还有几百米就到中央塔台啦!最后冲刺!”他要把他的极限再往后逼。
“冲刺!”刘话又重复了一遍,沈凯阳算是在失去意识中跑红了眼,不知哪来的邪劲真迸出了力冲刺起来,心里想豁出去了!冲到那里打死也不跑了!刘话被怔了一下,随后也跟在后头冲起来。
刚冲到塔台下,沈凯阳眼冒金星扶着墙根就天昏地暗地吐起来,刘话扶住他不停地捋着后背。
“班长…真不跑了吗?”沈凯阳艰难地开口发问。
“真不跑了。”听到这样的回答,呕吐也觉得舒心多了。
这儿集结了好些已经跑不动的人,方仲天在其间吃力地吆喝:“都给我起来!倒在这儿本来就不光彩,还坐着趴着找死啊!”
一路哭号而来的朱前进最后是被巍邢岚一屁股蹬到台阶上,倒下了还继续惯性着喊我要死啦。
他是老末了。
“一班长你在这儿看着!”方仲天对刘话说,然后走到巍邢岚身边,有些挑衅地说,“一排长,走呗,咱再跑跑去?”
巍邢岚还在喘气,说实话他不是跑累的,是推朱前进推累的,他瞪了方仲天一眼:“你都休息多久了,我刚…我刚跑……”
“累啊?那你就在这儿休息咯!”
还没等方仲天反应过来,巍邢岚飞快地跑了出去:“怕你啊!有种你超过老子再说!”
“班长…我是不是很不光彩?是不是很没用?”恢复了点知觉和体力的沈凯阳靠坐在台阶上,低头对身边扶住自己的刘话说。
中央塔台很大,也很偏僻,没有人气,冷冷地陷在这里,和四周茂密的荆棘融为一体。
“哪儿啊!你算厉害啦!知道从新兵连到这儿有多远吗?将近五公里啦!咱考核也就这距离罢了,头一回跑成这样真的不错了!”刘话一把抓下迷彩帽,用帽檐扇扇。
也许还在跟着连长跑的人,已经知道那钢棚里停的是什么飞机,沈凯阳甚至都可以想象出他们回去后在这些老弱病残面前吹嘘的得意神情。
“哭啥啊?有啥好哭的!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刘话用手轻轻抹去沈凯阳的眼泪。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你说的那么强。”沈凯阳摇摇头,刘话的温和让他觉得更难受。
阳光将观测台上弧形的玻璃窗折射得透亮,风在这凹陷的台阶屏障里没法发威,所有人静静地看着前方的一望无际上怎样生长出太阳和云朵的斑驳。
“别老哭老哭的,哭比跑不动了更不光彩,l师的兵不许哭。”刘话看着越发放晴的天空对沈凯阳说。
“班长,我想家了。”
“那在跑步的时候想家吗?”
沈凯阳摇摇头,那时候根本无心再想任何的事。
“跑步还是有好处的不是?至少让你把不该想的念想都忘记了,心里头没了杂念,把自己也忘了,那你就能跑得远了。”
崔斐他们还在跑,跟得上他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万小柱是其中一个,他回头看看,对万小柱招招手。
“小子不错啊!叫啥名?”
“报告,我是一班的万小柱。”
“还能跑吗?”
“能!”
“好!和我比比谁先跑到尽头怎么样!”
于是两人发疯是的狂奔起来。
跑道的尽头唐突地结束于一片野草之间,干巴巴的踏上去只听见咔嚓咔嚓的折裂声,一路奔跑于坚硬的水泥地上,脚突然陷进草丛就像踩上了一地的棉花般舒坦,随着野草灰黄的茎蔓而慢慢减速。
最终还是崔斐第一个跑到终点,他大口喘气大声笑,弯腰指着双手撑在膝盖上同样大口喘气的万小柱叫:“你输啦!输啦!有没有放我水?”
万小柱腾出一只手对他摆摆。
现在的崔斐怎么看也看不出哪像是一个上尉连长,或许连他自己也忽略了这层身份,现在他们是平等的战友,叫着跳着欢呼着,用存剩不多的那一点体力庆祝自己的胜利。
巍邢岚和方仲天也跑到了,不过最终还是方仲天先到,跑进茂密的草丛中就不见了踪影,巍邢岚踏着吱哑作响的枯草向前寻觅了番,突然被埋伏在草丛里的方仲天拉住了脚踝,着实吓了一跳。
“你找死啊!别躺着!刚跑完不能躺!”
方仲天眯眼看他,胸口起伏不定,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胳膊。
巍邢岚摇摇头,过去抓住他的手准备把他拉起来,没想到方仲天一使劲把他拉来自己怀里,冲着他大笑不止,巍邢岚忙转身坐起,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拍拍身上的草末,示意他周围不远处就有其他人。
方仲天也起身,并排与巍邢岚坐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机,在风中护着火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猛抽两口。
“你也是疯了,在干草堆里抽烟,待会儿烧着了看你怎么交代。”
“哎没事儿的,这儿的草没你想得这么密,我以前也干过这事儿,也没着啊!”
“刚跑完就抽烟。”
“老习惯了!”
“改改。”
“你哪来那么多养生心得的啊!人活着顾忌这顾忌那的还有啥乐趣!”方仲天瞥了巍邢岚一眼,对方显然已经不高兴了,乖乖地把剩下好长一段的香烟掐灭,转过身来对他耸耸肩。
太阳开始西斜,照得草叶看上去通透而温暖,两人的剪影在看不见的风中定了格。
“岚儿,你本来是要当飞行员的吧,觉得遗憾吗?”
“不。”
“鬼话!不遗憾才怪咧!”
巍邢岚的自欺欺人在方仲天面前太不堪一击,有些美梦,人人都在做,醒来发现只是个梦一阵子的可惜后也就烟消云散了,而倘若那不是个梦,却像梦一样一觉醒来就没有了,才是最痛的。
“价值不在于你在哪里,而在于你花多少精力在乎你在的这个位置。”方仲天语重心长地说,“你看,如果你当了飞行员,就没办法遇见我了。”
巍邢岚瞪大了眼睛:“还在差异你前半句怎么突然这么有哲理,后半句立马毁了。”
“咋了?不庆幸遇见我吗?”
巍邢岚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方仲天的后脑勺上扎人的短发。
“说嘛!”方仲天摆开架势准备撒娇,巍邢岚知道他可不会顾忌周围还有没有外人在场,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才会罢休。
“好啦,只能说,焉知非福这句话,有时候还是挺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