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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逢(1 / 1)

多少年了?距师弟离开师门有多久了?

每年的中秋夜宴,岑戟云都会避开众人,独自坐在门内的湖心亭中饮酒,他举起酒杯对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师弟的面容隐隐映现在自己眼前,岑戟云回忆着过去的种种,不禁又红了眼角,随即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滚入喉中,刺激着他的味蕾,可内心的阴霾却丝毫不减,心情也更加阴郁。

他又想到,十一年前师弟初次下山,自己那时却在后山闭关潜心修炼,等到他出关时,师弟已离开了一年之久。

若是他当时与师弟一同下山,结果是否会有所改变?即便依旧会碰上那个人,可只要自己一直陪伴在师弟身边,师弟的爱便不会如此轻易的被那人夺走。

“箐琅……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不是最想做大侠的吗?却甘愿为了那个人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他垂着头喃喃低语道,在外人面前总是面容冷硬的男人,俊美的面容一片灰暗,眼中尽是落寞之情。

岑戟云自幼由师傅抚养长大,又被视为奔雷枪的传人,他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在师弟闯入他的世界前,岑戟云内心所在乎的唯有枪法。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却不苟言笑,故而门内之人都有些害怕他,不敢与他多加相处。然而面对当时十一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年龄的卢箐琅,岑戟云却栽了跟头。

他这个师弟总是大大咧咧的,别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可卢箐琅面上却毫无惧色,总是缠着自己要他教习武功,若是拒绝的话,卢箐琅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会盯着他,看起来十分可怜。

或许时小孩天生的直觉,岑戟云的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每次见了那双水光淋漓的黑眼珠子,呵斥的话到了嘴边也默默咽了下去。

卢箐琅昔日清脆的声音还回荡在自己耳边,他总是从远处小跑过来,挥动着那只手臂,乌黑的发丝在空中甩动着,嘴中‘师兄,师兄’的喊着自己,每次都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那晚他将昏昏欲睡的师弟抱回房间,卢箐琅红润的唇瓣还一张一合的念叨着:“师兄……嗯……明天,明天继续练……总有一天我会……嗯哼,我会超过你的……”

这番童言稚语令岑戟云忍俊不禁,望着睡过去的卢箐琅,他蹲下身轻轻抚着师弟白皙的脸庞,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随后附在那人耳边悄悄说道:“我等着那一天,箐琅。”

那时的岑戟云,尚不知道内心的鼓动是受了何种情愫干扰。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无什么亲人,如今有了个类似弟弟一样的小跟屁虫。又或是他从小没什么朋友,如今突然多了小跟班与他耍闹……他想过很多原因,却从未想过爱意是如此莫名其妙就会萌发的。

而他真正以另一种心态开始看待这个师弟,却是在某日与师弟同去后山洗浴时,发现了自己的师弟居然是个双儿!

这一事实令岑戟云内心大受震撼,也备受煎熬。可师弟却毫不在意,在他面前坦露身体,还要自己给他擦背,丝毫没有避嫌的认知。

他面上僵硬,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内心想着‘师弟,真的算是师弟吗?’从此,他的眼中除了手中挥舞的长枪外,又下意识地留意起了师弟。

后来,师傅躺在床榻上,对当时十五岁的自己说出这一事实。岑戟云想说‘师傅,我早就知道了’。可恩师的下一句话却猛烈的冲击着他本该平静无波的内心。

“戟云,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为师对你一百个放心。可是箐琅这孩子本就身体有异,喜欢从心所欲,做事又粗枝大叶。我走了之后,真不知道谁能为那孩子遮风挡雨,思来想去,唯有将箐琅托付于你,为师才能安心……”

他还记得,自己在听了那番话后,无疑是喜悦的,他跪在师傅面前,发誓一定会保护好师弟。

师傅在病床上苦撑了一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在师傅的葬礼上,岑戟云拥着泪流满面的师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中默念着‘放心吧,箐琅,以后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岑戟云知道,这不是因为师傅的遗愿在束缚着他,而是自己在庆幸这份责任是属于他的,让自己和师弟紧紧联系在一起。

往后的四年中,自己与师弟一直相处融洽,感情甚笃,对着面容渐渐褪去青涩,日益秀美的师弟,爱意在内心不时的翻滚。可是他不能吓到师弟,岑戟云同样相信,师弟其实也是喜欢自己的。

但是后来为了精进枪法,不负师傅的期望,他不得不闭关修炼。不甘寂寞的师弟却因此跑下了山去,初出茅庐的江湖菜鸟,遇上了行侠仗义、颇负盛名的同龄少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当岑戟云再次见到卢箐琅时,他与那人并肩作战,共同退敌,甚至愿意……同生共死。

在罪魁伏诛后,卢箐琅携着那人的手来到他的面前,笑着对他说:“师兄,我答应过他,若是今日活了下来便要与他一同退隐江湖。”

岑戟云的呼吸一滞,内心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可是他依旧得保持一副镇定的模样,他不能在师弟面前失了颜面,不可以让师弟伤心,让心爱之人伤心,实在太过混账。

他只能强装笑容,连说了几个好字,可握着枪的手却越来越紧,内心一片酸涩,连带着看着那个少年人的眼神都带着凌厉的恨意。

我的师弟,我的箐琅,我和他一起生活这么些年,却被这个人抢走了?

然而,那个人却感受到了自己饱含敌意的视线,站在卢箐琅的身后对他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好似在嘲笑自己这个失败者。

他在师弟离开的岁月中,总是时不时地想着,师弟与那人在一起过得快乐吗?有吃饱穿暖吗?那人真的全心全意爱护着师弟吗?

这么些年,师弟从未给自己写过一封信报平安,兴许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隐居的住所,反而招来是非。

可是一想到那人可以和师弟共度余生,而自己今生连师弟一面都见不到了,他就嫉妒得发疯。

时隔多年,岑戟云的恨意依旧不减一丝一毫,雄雄妒火在心中绵延了将近十年。

只有那个人死了,箐琅回到自己身边,才能浇灭这场火焰。

只是岑戟云清醒的知道,这样的愿望怎么可能实现,除非是在做梦。

然而在过完中秋后的半月,仆役却匆匆跑来,告知门外有位青衫男子要拜见门主。岑戟云素来不爱与人交往,如今有人登门拜访实属稀奇,便又问了一句来人可有报上姓名。

当那小仆回答道‘卢箐琅’三字时,岑戟云恍若置身梦境一般,他回来了!?师弟——居然回来了!

岑戟云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他跌跌撞撞的奔向门外,要与那多年不见的心上人相见。

卢箐琅背身而站,恍惚间听见许久未见的师兄唤着自己的名字,缓缓转过身来,岁月并未在那张秀美的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黑眸湿漉漉的注视着岑戟云,眼中尽是孺慕之情。

“师兄,许久不见了。”声音也是如昔日那般悦耳。

岑戟云仿佛近乡情怯,僵硬的抬起手臂,却不敢真正抚摸卢箐琅。他的箐琅还和以前一样美好,会笑着叫自己师兄。

良久,见卢箐琅疑惑的看着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假装咳嗽了几声掩饰尴尬,随后将人迎进门内,又吩咐下人准备茶水。

二人久未相见,按理说应该有许多话要诉说,然而室内却是一片沉默。岑戟云这才注意到师弟这次是独身前来,心下疑惑,嘴上问道:“师弟,他未与你一同前来吗?”

此话一出,卢箐琅却是掩面啜泣了起来,岑戟云面上慌乱,赶忙站起身来安慰师弟,他有一下没一下的顺抚着卢箐琅的后背,似是想到了什么面容冷硬,可嘴上十分小心的猜测着:“难道,他欺负你?”

卢箐琅轻轻摇着头,他抬起头,面上悲戚,眼角还带着泪花,轻启朱唇,声音酸涩,难过的说道:“师兄,他死了……呜,他死了……”

死了?

谁死了?

他死了,那个人死了?

岑戟云不敢相信,可这并不是因为人死了无法接受事实,而是欢喜到了极点,他怕自己是在做梦,怕这美梦在他露出笑容时便惊醒过来。所以,他强忍着笑声,假装悲痛,又问道:“师弟,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卢箐琅也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那人不久前接到了一封书信,外出前将可以知悉生死的长命珠交给自己,若是珠子一直光亮,他便安然无恙。若是……某一日,卢箐琅意外发现长命珠黯淡无光,最后一点光芒也缓缓熄灭,就如同卢箐琅内心的希望一般一点一点破碎。他无法平静的接受这一事实,可是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岑戟云见卢箐琅内心受创,便建议他先到厢房中休息片刻,卢箐琅点点头,跟着仆人去了房间,独留岑戟云一人在屋内。

见卢箐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方,岑戟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喉中发出低低的笑声,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将近十年之久,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的笑过。

他将手掌覆在脸上,身体随着笑声不停地颤抖着,恶毒的想法回旋在脑海之中。

死了,终于死了……抢走师弟的那个贱人总算是死了,真是老天开眼啊。

卢箐琅久未回宗,一路下来走马观花,顿觉此地变化颇大,只是来到住所后又不免感叹:屋内焚着淡淡的熏香,内中陈设一尘不染、整洁明亮,显然是每日都差人打扫过的。细看下来,家具摆设原封不动,与当年自己离开时的景象丝毫不差。

他的眼中泛起些许怀念,指尖流连在那张檀木桌案上,仿佛在触碰着过去。他轻轻翻阅着案上的书籍,忽然一张纸从书页间遗落下来。卢箐琅双指夹起,在看到纸上的图案后,哆嗦了一下嘴唇,往事如箭一般破开他的心房,他鼻头一酸,泪已滴落。

想当初,他犯了错,师傅罚他抄写向来令自己头大的繁文缛节,他欲哭无泪,最后还是师兄陪着他在幽幽烛光下受苦,他见有人陪着心中轻松了不少,不识相地偷奸耍滑,也不抄写文章,反而在纸张上画起了师兄的样子。

师兄虽嘴上呵斥自己,但卢箐琅明白,师兄是欢喜的。

往事历历在目,可叹物是人非,他与师兄已非少年郎……

可他却一走便是数年,期间都不曾回来看望过师兄。然而师兄还如当年那般疼爱自己。他自幼丧父丧母,师傅好心收留自己,又传授武功,天资卓越的师兄也不嫌弃这个愚笨的师弟,对自己爱护有加。

想到刚才师兄的诚恳关切,卢箐琅又是满腔愧疚,他是一个仗着师兄宠爱,便有恃无恐的师弟。甚至,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利用师兄——此行目的,一来不全是为了探望故人,也是希望师兄能帮自己查清楚真相。

自己退隐江湖多年,对现在的局势一无所知,只能仰仗师兄的帮助。

如果是师兄,一定不假思索就会答应自己……可是,那些请求的话现今却如鲠在喉,不敢脱口而出。

卢箐琅靠座在椅子上,双眼茫然,就这么对着师兄的画像发着呆,连晚膳都不曾享用,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吓了一跳,兀然起身,抹了抹眼泪,只是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却暴露了卢箐琅曾哭过。

岑戟云伫立在外,入目便是卢箐琅有些狼狈的模样,一时有些诧异,还未发话,就见师弟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情,随即垂下头讪笑着喊自己进屋,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自己。

岑戟云心中一凛,眼中闪过些许妒恨。想必师弟又在为那个人的事而伤神。

岑戟云轻轻揽过师弟的肩膀,声音柔和温润,指着房内的床榻,故作怀念道:“箐琅,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练功连累了,我就会把你抱回床上休息……”他感叹了一声,接着说:“你那会明明睡着了,嘴里却还嘟囔着以后要超过我,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见师弟依然不愿搭理自己,岑戟云锲而不舍地念叨着,他说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最后回到:“这些年来,你都不曾回来看望我们,师傅在九泉之下,想必对你也十分想念。”

卢箐琅一直静默不语,他尽可能地秉着呼吸,不让抽泣声暴露自己的窘困,他实在不敢抬头面对师兄,可心中已染上几分焦急的岑戟云却突然将他翻过身来。

卢箐琅眼前闪过一阵阵白光,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难堪地侧过头,闭上眼躲避着岑戟云的视线,滚烫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滴滴泪珠落在岑戟云的手背上,叫他一时慌了神、乱了分寸,急急喊道:“箐琅,不要哭!”

岑戟云想都没想就将师弟搂在了怀中,卢箐琅将头埋在师兄的胸膛之中,许久才从中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哽咽道:“师兄……”

岑戟云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师弟,对那个人的恨又深刻了几分,粗粝的指腹为眼前人擦去泪水。

两人皆一言不发,只相拥着注视着彼此。

岑戟云想,师弟的眼中若永远都只有自己,那该多好。

可怀中人却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兄,我……我对不起你”

“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你不曾有半句怨言,对我还是这么好……”

“可我、可我却……”

眼看师弟面露难色,岑戟云接下话来,安慰道:“箐琅,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尽管与我说来,师兄一定会帮你的。”

岑戟云其实一早便大致猜出是什么事情,他告诉自己不能够失态。可当自己亲耳听到师弟的回答时,心中依旧像被针刺般难受。

他假笑着,应允了师弟,又装作兄长一般,开导着师弟,最后将人拉到床榻处劝人赶紧休息。

卢箐琅一路劳顿,早已身心俱疲,很快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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