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却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
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需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不然的话,双方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言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在内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他们对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其实都很在意自己与此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本心,也可看清,反而是这位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那倒悬山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稚童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书,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眼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摔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
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奇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雷池金色竹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得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小本事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便是心湖景象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儿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几个呼吸,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花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
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花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压胜,种秋又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皆是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是两个种秋,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再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
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了一句,“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已经身形没入大门,不曾想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着,很认真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作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自己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就耐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算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歪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一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书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曾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的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自己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书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书上是那花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黑心书商篡改后的后世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畅,书肆卖不动书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赠,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说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书,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那人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歪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你以为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
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抬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曾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规矩?规矩都是我订立的,你不服此事已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窜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煞我也,真真气煞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怒之后,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有人主动持刀帮着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一位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不顺眼挺多年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能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其按在地上教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
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无论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
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来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
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
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也在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也在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踪的傻大个!
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你老秀才之学生,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如何为师门分忧的废物,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么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
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
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嘛呢?”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便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捻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
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板栗,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
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