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是朝廷赐封的昌平侯,自有上奏之权,但是,杨杰不过一介白身,何敢代父上奏,如此言辞激烈的议论朝政?
因此,承认是不能承认的,但是,否认也不行。
天子将他父子一同召进宫来,却只将他叫进殿中,明显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他若是坚辞否认,且先不说是不是欺君,单是驳了天子的面子,便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杨杰到最后,只能选择相对稳妥的说法,半认半不认。
奏疏是他代笔,所以,他知道具体的内容,杨洪曾经跟他谈论,所以,他对其中内容有自己看法,也属正常。
如此一来,既能回答天子后续的问题,又规避了僭越礼制的罪名。
这番应对,朱祁钰自然看在眼中,事实上,自杨杰进殿之后,他也的确有意给个下马威,看看这少年的心性。
如今的这番表现,应该说,勉强合格吧!
于是,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倒是个少年英才,坐吧!”
“谢陛下。”
有内侍上前,将准备好的墩子搬了上来,杨杰再施一礼,虚虚半坐,心中这才稍稍舒了半口气。
同时,心中原本若有若无的那一丝骄矜,也随之荡然无存。
民间所谓伴君如伴虎,但是,不真的立于御前,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这种来自于巍巍皇权的强大压迫的。
殿前奏对,一念生,一念死,不论是何等英才,若心中不能长存敬畏恭谨之心,行差踏错一时,便是倾覆之祸。
“这奏疏既是你替父所上,那朕便也不召你父询问了,你来答话便是。”
杨杰说话时小心谨慎,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便点出这奏疏乃是杨杰替父所上。
随后,朱祁钰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的杨杰,开口道。
“杨杰,鹞儿岭一战,你怎么看?”
这又是一重考验。
这份奏疏当中,起手便是叙述对鹞儿岭一战的看法,既已写明,按理来说,天子无需再问。
但是,天子依旧问了,杨杰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话的用意,到底是对奏疏内容不满,还是希望他坚定态度。
迟疑片刻,杨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平素虽有自矜,但是,却也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早在入宫之前,杨洪便反复嘱咐他,在御前要恭谨诚然。
如今既然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是什么,那么说实话,应当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略一沉吟,杨杰便道。
“回陛下,既在战场之上,胜负自当由主将领之,这本无可非议,就此而言,鹞儿岭一战大败,先成国公朱勇,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理当受罚!”
“但是,陛下,恕草民直言,朝廷之上曲直是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于朝堂是否有益!”
“何况,臣父奏疏当中已然写明,鹞儿岭一战,成因复杂,并不单单是朱勇一人之责。”
既然是打仗,那么打败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领兵大将之责,这本无可厚非。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堂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迅速有所定论的原因。
朝堂上不是没有明眼人,他们自然清楚,鹞儿岭一战的过程当中,有种种状况,但是,既然朱勇是领兵将领,那么出了事,就该他负责!
听闻此言,朱祁钰俯了俯身子,却没有就着杨杰的话头问下去,而是颇带着几分刁难的意味问道。
“所以,你觉得公正并不重要?”
这话同样不好答,以至于,杨杰听完之后,额头上都渗出了丝丝的汗水,不过,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辈,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鉴,草民求学时,曾闻儒法之争,绵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贸然言之,请陛下恕罪。”
“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为目的。”
“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国之道也。”
“法家以制度,法令为先,商鞅变法之时,曾有一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不可谓不公正,然秦法严苛,民怨沸腾,以致二世而亡。”
“汉代之秦,首推黄老,后尊儒术,果天下大兴,然至前宋,儒门大兴,文驭于武,却有澶渊之辱,南迁之祸,何者?”
“皆因治国之道,未有万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为煌煌正道,用之适宜,则国家兴盛,用之不宜,则为取祸之道。”
“故以儒法之用,无一定之规,陛下圣明英断,为千古圣君,当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为社稷故,儒法皆为国之正道,此草民浅见也,请陛下垂训。”
显然,杨杰是打过底稿的,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如此清晰条理的说出这番话来。
但是,无论是否有过准备,都不重要。
朱祁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
“说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杨杰,你可明白,你这番话,若非说与朕听,换任何一位天子,必将你当场诛之!”
要知道,儒法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尽管历代帝王,治国之时都不可避免的会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却没有人会将其宣之于口。
因为,做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时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经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实证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确对治国理政是最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