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日>都市言情>红楼之拖油瓶>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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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1)

陈珪几句话哄的冯氏掌不住笑了。因又说道:“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好容易攒些梯己,说句不好听的话,恐怕还等着将来做棺材本呢。况且女孩儿家读书,不过是寻个识字的女先生教导着认几个字罢了,究竟不比桡儿要科举入仕,交际走动的钱多。每个月的束脩笔墨,不拘从哪儿省一笔,也都省出来了。很不必惦记老人家那一抿子梯己。传将出去,不说父亲母亲是体贴咱们家添了人口,花费大,倒像是我容不下孀寡的妹子和两个外甥女儿似的。”

“……咱家这几个月皆处在风口浪尖儿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看笑话呢。我很不愿再横生枝节,只好委屈你了。”

陈珪灯下推心置腹的这一番话,说的冯氏立刻软了心肠。况且她原不是抓尖卖快,容不得人的。只因讨厌陈氏孀寡归家仍要颐指气使,所以忍不住针锋相对。如今见公公婆婆体贴明白,夫君又态度和缓温柔小意,冯氏立刻顺着台阶儿下来,仍笑道:“你知道我委屈了便好。不是我抱怨,咱家姑奶奶那个性子,别说是我,谁家的媳妇也跟她相处不来。我也就是看着公公婆婆,还有你的情分上,我才不跟她计较。”

陈珪闻言,满面堆笑的蹭到冯氏跟前儿,一壁给她揉捏肩膀,一壁耳鬓厮磨的道:“我都知道。你是个最贤惠不过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冯氏闻言,忍不住瞪了陈珪一眼,口内说道:“你就知道哄我。等到了真章儿,还不是你们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间,风情流转,看得陈珪心内一热。搂着冯氏花言巧语哄人时,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话很对,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间哄的女人高兴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横眉冷对,闹得全家不安宁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颠鸾倒凤不必细说。

翌日一早,夫妻两人带着一双儿女至正堂给父母请安。见到陈氏以后,冯氏倒是少见的和颜悦色。陈氏见状,略有些惊讶,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陈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转儿,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儿倒是收敛了些。

大家彼此叙过一回寒温,冯氏看着陈氏身旁默不作声的大姐儿和二姐儿,花骨朵儿一般的容貌,粉雕玉琢,叫人愈发喜爱。只是身上穿的太单薄了,且又是素色,愈发显出楚楚可怜来。冯氏眸中闪过一丝悯色,因笑道:“如今天气越发冷将上来,大姐儿和二姐儿也该做两身儿厚衣裳。正好家里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儿、二姐儿喜欢什么花色,跟舅母说,舅母也好替你们挑了来。”

陈老太太便笑着接道:“她们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花色好,还是你替她们选好了便罢。”

说罢,又使眼色与陈氏。陈氏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嘴,笑向冯氏道谢。冯氏因笑道:“不过是些皮子衣料罢了,倒不值什么。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何况又都是自家人呢。”

陈氏听着冯氏的话,细琢磨一回,总觉有些不大舒服。刚要。刚要说什么,视线触及一旁但笑不语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说的。想了想,便笑道:“桡儿如今读书练字,总要有好笔好墨才能练得出来。我虽不识字,可当年嫁到赵家的时候,因那死鬼还上进,家里倒陪嫁了一方好砚和几锭徽墨。如今那方砚台是没了,倒是还剩下两锭徽墨,我大字儿不识一个,留着也没用。就给桡儿使罢。”

冯氏闻言,不觉心下诧然。竟不知陈氏何时这般大方了。陈珪却是皱眉劝道:“这么好的东西,妹子还是自己留着罢。桡儿年纪还小,且用不了这么好的——”

“正是他年纪小,才该给他好的使。如此他读书练字时,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练的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东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桡儿将来有出息,就比什么都强。”陈氏抢白一番,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东西收在我屋里,一会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儿,嫂子收着罢。”

冯氏看了陈氏一眼,又扭头看着陈珪,陈珪仍旧是满口的推脱,最终拗不过陈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嫂子收着。等过两日桡儿的业师过寿,便当寿礼送了过去。他们文人多清高,最爱这些笔墨纸砚,我原还发愁该送什么。没想到此时偏了妹子的好东西。”

陈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着也是可惜了。莫如给桡儿使罢。”

陈珪便吩咐儿子陈桡道:“你既得了你姑妈的好东西,怎么还不给你姑妈道谢。”

陈桡便上前,向冯氏作揖,口内称谢不已。陈氏便笑着叫起,又说道:“姑母从小就见你读书不错,将来科举入仕,也要做大官儿,给你娘你媳妇挣回个诰命来才好。”

陈桡面上便是一红,低头不语。

陈氏皱眉,因说道:“就这个腼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不像我们家人。”

一语未落,冯氏便是一笑,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饿了,传饭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厅里摆饭。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再各自去罢。”

冯氏唯唯应是。起身张罗婆子丫鬟们安设桌椅,布菜摆饭。陈家小门小户,并没有那些侯门公府必须要媳妇站着伺候的规矩,亦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又有陈氏这么个心直口快最爱说笑的,这一顿早饭自然是热热闹闹。

欣然饭毕,陈珪便回房换了朝服去衙门点卯,陈珪去塾上进学,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陈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闲居且不能走动,亦不好见外客,镇日只是游手好闲。不是挑剔鸡鸭太柴太腻,就是嫌弃汤水太淡太咸,闹得阖家都不安生。陈老太太瞧不过眼,便央劝冯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在房里学做针黹,又圈着陈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经拜佛。

倏忽间又过了月余左右,冯氏的长嫂登门拜访,只说冯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书的女先生,终于有了人选。

冯氏长嫂小孙氏留意的这位女先生姓吴,原是小孙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闺中密友。若说起这位吴先生,原也出身耕读之家,其父便是原乡的一位教书先生,听说还是举人出身。只不过这辈子膝下伶仃,除吴先生外再无子嗣。于是便将吴先生假托儿子教养,教她读书识字,略解膝下荒凉之叹。

待到这吴先生长到十六七岁上,便将她嫁与自己的得意门生。原本一切都很妥当,岂料三年前吴先生的老父因年迈体衰,又于寒冬腊月里偶感了一场风寒撒手而去。那吴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场失利,在家抑郁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年来,也这么一命呜呼。

吴先生的夫家便以吴先生克夫无后为借口,将其逐出家门。因明仗吴先生的娘家早已无人,连嫁妆都未曾归还。吴先生孤苦无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为命。冯氏的长嫂小孙氏早在未嫁之前,同这位吴先生乃是闺中密友,辗转得知了这个消息,立时登门拜访,并将陈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儿读书的消息当面告诉。

那吴先生中年丧夫,且被夫家以无子为借口撵回了娘家,直羞愤欲死。要不是家中还有老母须得照顾,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个清白干净。小孙氏登门之时,母女两个正躲在房内抱头痛哭,闻听小孙氏这一番话,吴先生倒颇为动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声不好,陈府不愿。因而务必要小孙氏到陈府探明消息,倘若陈府愿意,便下帖子请她来,倘若不愿,就当此事从未有过。

陈家众女眷闻听此言,暗暗点头,只觉得这位吴先生倒是颇明白事理。

唯有陈老太太仍旧有些担心,只怕这吴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导,虽是饱读诗书,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儿一般争强好胜,孤高怪癖,否则也不会在老父亡夫相继过世后便被夫家逐出家门。

只是当着小孙氏的面儿,陈老太太不好将心中担忧之事一一袒露。沉吟间,又有些埋怨小孙氏办事不靠谱。天底下读书识字的女先生虽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数。况且陈家也并没有一定要个四角俱全的来。但也不能惊世骇俗,令人为之侧目罢……

冯氏将话在心里过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说道:“嫂子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么快便有了消息,我实在感激。只是这吴先生……”

冯氏说到这里,窥着长嫂小孙氏的脸色,因说道:“我也不瞒嫂子您,我们家之所以要请个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儿们读书,一则是想她们略识几个字,将来出门子了,不至于连账本儿都看不懂。二则也是希望读书的女孩子能明理知义,待人才愈发和气,夫家也愈发敬重。依我的意思,这女先生的才学也不必多好,只不过能将些《女四书》、《女论语》以及前朝的《贤媛集》和《烈女传》教给孩子们念了,也叫孩子们懂得何谓安分随时。”

小孙氏闻言,心下不觉沉了一沉。满腔的火热心思登时被冷水泼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这番作为未必妥当,只是瞧那吴先生实在可怜,又见陈家肯接女儿归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弃吴先生的名声不好。这才硬着头皮过来说项一番。如今听冯氏的话音儿,必定是不愿意了。

nnb小孙氏暗暗自恼自惭,面上却是不显。仍旧笑眯眯的道:“这也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见有这么个人,又是我从小儿的旧相识,她的心性为人,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她夫家忘恩负义,反倒连累了她的名声。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们不怪我便好。既这么着,那我便回了她,咱们再看罢。”

冯氏闻言便是一笑,口内仍说着一些客套话。

倒是陈氏并不在意吴先生被休回家的名声不太好,因说道:“您的好意我们是知道的。况且吴先生饱读诗书,极通文墨,倒是比寻常那些读腐了书的女先生强。再者说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请不来。我倒觉得不错呢。”

这话倒是没说错,都中乃天子脚下,仕宦勋贵多而且多,陈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儿,倘若放在穷乡僻壤,还能被人称之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么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嬷嬷,就算有教导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门大户里走一遭,哪里肯来她们这寒门小户的屈就呢。

因而陈老太太和冯氏请女先生的时候,亦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要求多有名声,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罢了。若是不提及吴先生被夫家休弃的恶名儿,这人倒是极符合陈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孙氏的这一番说项,在陈氏看来,也不是很不靠谱。

小孙氏听了陈氏这一番话,则冲着陈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间颇为感激。

陈氏便笑着同陈老太太和冯氏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这些个虚虚名声儿的。况且又是冯家嫂子的旧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这么一个伶俐人儿,就算是不能聘来做女先生,时常走动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门交际。否则,我倒是很想同这位吴先生说说话儿呢。”

若论际遇,吴先生是亡夫死后被休回家,陈氏却是自请离家,说不准两人还真有些共同语言呢。

听陈氏这么一说,小孙氏本来有些尴尬的心思立刻没了。看向陈氏的目光也是愈发的柔和。往日里只听小姑子说这陈氏如何刁钻古怪,任性妄为,今日看来,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实在是个可人疼的呢。

这么想着,小孙氏又听陈老太太笑道:“蕙姐儿的话也是。好不好的,我们未曾见过,也不知道内里究竟是怎样个情形。倘若听外人言三语四,反倒不好。还是劳累冯家嫂子带我们娘儿们登门拜访一次罢。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门往来交际之处,也是好的。”

小孙氏闻言,自是欣然笑应。

这便是陈老太太的处事周到之处了。不论这吴先生好不好,总归是小孙氏的旧交,就算是看着冯氏的颜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绝的。况且正如陈氏所说,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轮不到他们陈家来请,早奔了侯门公府去了。

见面详谈一番,倘若这位吴先生的心性为人真如小孙氏所说,他们陈家聘了这位西席,倒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见这么一回,倒也无妨。

过几日后,陈老太太果然命冯氏备上表礼,到那吴先生家中拜访一回。一时家来,又对那吴先生赞不绝口,只说她“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人也和气”,“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门子疯,这样的媳妇儿,哪有不好的”。因命冯氏即刻下帖子请了吴先生来家教女孩儿们读书,又向冯氏笑道:“得亏了你嫂子想着咱们,才得了这么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来吃饭,可得好生谢她一回。”

冯氏笑应,又说道:“这位吴先生人品学问倒是再无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摊上了那样的婆家。娘家没了人,也指望不上。还好遇见了老太太这样开明,不计较她是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否则她那日子且不好过呢。”

陈老太太闻言,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世间事,哪里那么多十全十美的,总归不如意处十之八、九。咱们既遇见了,能帮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们的好处。”

又吩咐冯氏立刻准备出客居教书之所,想了想,因说道:“既然吴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请了来。否则,叫她们娘儿两个别居两处,骨肉分离,我也不忍心。”

冯氏闻言,含笑应道:“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没想到这些个。”

说罢,连忙吩咐下人预备屋舍、衾被等。陈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正说话间,陈氏因听说母亲和嫂子访客家来,立刻带着大姐儿、二姐儿过来上房打探消息。闻听那吴先生性情和顺,知书达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抚掌笑道:“这便再好不过了。早一日聘了先生来,家中女孩儿们便能早一日读书。我也能轻省一些。”

陈老太太闻言,笑嗔着陈氏道:“就你图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见你端一碗茶来我们吃。白疼你了。”

陈氏闻言,忙扬声笑命家下奴婢端茶来,亲捧与陈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亲吃茶,母亲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儿为您揉肩捶腿,发散发散。”

言罢,起身绕到陈老太太身后,替她揉捏起肩膀来。陈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开口吩咐道:“再用些儿力,再往上点儿……”

冯氏在旁笑了一回,转头向大姐儿、二姐儿道:“家中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你们可要认真苦读,莫辜负了老太太和你母亲的心意。”

大姐儿、二姐儿闻言,乖乖的点头答应。二姐儿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谢舅母费心张罗,我们一定好生读书,不叫家里白花束脩。”

冯氏听着二姐儿颇为体贴的一句话,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陈老太太和陈氏道:“我瞧着二姐儿倒是比从前懂事伶俐了。虽然话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还强些。”

二姐儿闻听冯氏称赞,面作羞涩的勾了勾嘴角,低头不语。

陈氏听了冯氏的话,却笑道:“也不知怎么了,以前说说笑笑多伶俐个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后,话也少了,人也安静了。有时我瞧着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儿了。”

二姐儿闻言,不觉心下一惊。

陈老太太与冯氏不明就里,只以为二姐儿是骤然失怙,且经历了赵家灵堂上那一番大闹,有些惊到了。心中顿生怜悯之情,因叹道:“也怪不得这孩子。家中骤然生变,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缓不过来的,何况是幼龄稚子。”

陈氏闻言,不免又想起在赵家多年的腌臜事儿,因想到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在灵堂上也不消停的举动,更是柳眉倒竖,口中咒骂不止。听得陈老太太连连皱眉,忙开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儿,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该改改,总是这么着,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陈氏闻言冷哼,不以为然的道:“想那么些做甚么。我如今在家,有爹妈哥哥宠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过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个甚么。”

言罢,不欲纠结此事,仍开口问吴先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甚么时候来家教书,家中客房和教书的地方可都预备妥善了,待吴先生来那一日,须得预备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说“既然请先生的束脩和笔墨使费从公中出,那这顿席面便由我请,还请妈和嫂子别推脱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陈氏真心如此,且知陈氏嫁妆虽不甚丰厚,倒也不难于此,略思忖片刻,便笑着答应了。

三日过后,吴先生带着老母应邀而来。陈氏果然预备了一桌丰盛的席面管的席面管待了,冯氏则张罗着家下仆婢帮衬吴氏母女安置下来,见吴氏母女只带着两个粗使的小丫头过来,又拨了两个婆子和两个丫头在屋里照顾。

吴家太太既知女儿是被陈家聘了来教女孩子们读书,虽前些日子见过一面,仍旧担心主家不好相处。如今且见陈家上下一应准备十分周到,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陈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泪儿的道谢。

陈老太太见状,少不得握着吴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准备的匆忙了些,若有甚么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或者告诉老大媳妇也是一样的。”

又说道:“既到了咱们家,便是一家人。千万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这般殷殷嘱咐了好几句,又见吴母与吴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罢。暂且安歇一日,有甚话,明儿再说罢。”

吴氏母女闻言,不免含笑道谢。起身将陈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这才回转。

吴家太太打量着屋内的一应陈设——虽不十分奢华,却也清幽雅静,一见便是认真收拾过的。因笑向吴先生道:“你这位东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没想到她们能体贴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导这府上的女公子读书。莫要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吴先生含笑应了。正要开口说话,早有小丫头子用大铜盆盛着热腾腾的清水过来,另外一人则捧着盥洗之物,服侍吴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吴家太太又趁着泡脚的工夫向陈府的小丫头子询问府上的规矩旧俗,那小丫头子乃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的聪明伶俐,所以才被拨到这里服侍贵客。如今听了吴家太太这般询问,又早被陈老太太叮嘱了好些话,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们陈府比不上那些公门侯府的规矩大,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又都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小大爷如今上了十一岁,要进学读书,只在外院儿住着,每日只晨昏定省方来后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爱说爱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听了这么一席话,不觉相视一笑。

一时小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毕,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将将过了五鼓,吴氏母女早早便起来梳洗过。坐在房里闲聊了一会子,用过了早膳,便有小丫头子引着吴先生至教书之所。

彼时陈婉和大姐儿、二姐儿端端正正的坐在小书房内,瞧见吴先生缓步行来,立即起身问候。吴先生一壁含笑让座,一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三个女娃。

只见两个大些的不过八、九岁年纪,一个容貌清秀,气质和婉,一个柳眉凤目,温柔标致,小一些的不过四五岁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样的料子同样的款式,只不过衣襟儿衣摆处绣的花色并不相同。

吴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学生聊了一会子,得知三人虽从未进学,但陈婉平日里跟着哥哥,也略识得几个字。倒是大姐儿和二姐儿,因年纪尚小,且在赵家时不得家人看重,当真是一字不识。

吴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着吩咐三个女学生翻开书案上的《三字经》,领着三人诵读了几遍,然后意思浅显的讲解一番。

吴先生自幼乃是吴父充作儿子教养的,此前亦从未担任过西席一职,并不知道寻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导女孩子读书的。只不过学着父亲的样子教导讲解,又手把手的教导三个女学生如何握笔,如何伏案,如何书写,见三人学的似模似样了,又命三个女学生照着字帖临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无基础,短短头四句话,便耗费了吴先生一整节课的时间。

吴先生便也知道了,陈婉因年纪大些,此前亦有过耳目濡染,记得便快一些。二姐儿年纪虽小,大抵天生伶俐,虽手小略有握不住笔,几篇大字下来,纵使笔锋无力,但细微勾折处略见风骨,倒也临的像模像样的。唯有大姐儿,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是脑子略笨,进度上倒是不如姊妹们了。

吴先生心中有数,面上却是不显。一时临过了大字,便有小丫头子来传上房摆午膳了。

吴先生闻言,便笑道:“今日便到这儿罢。你们回房后各自临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讲的这一篇。明儿早上我会考校的。”

陈婉、大姐儿、二姐儿闻言,立即起身辞别了吴先生。又有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进来收拾过笔墨等物,众人方齐至上房不提。

上房里头,陈老太太正同吴家太太说笑,冯氏与陈氏坐在下首,陪着吃茶凑趣。眼见陈婉姊妹们跟着吴先生过来,陈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劳累吴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罢。”

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

陈氏便笑向陈婉三女道:“头一天上学,觉着怎么样?都学了甚么东西,说来叫我们听听罢?”

陈婉闻言,低头笑了一回,将吴先生教的《三字经》头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头子捧着三位姑娘在堂上临摹的大字呈上来。陈老太太等人见过,不觉笑道:“写的不错。”

吴家太太倒是觉得吴先生废了一个上午,只教了这么几句话,颇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陈府众人觉得不妥。

陈老太太窥其神色,便笑向吴先生道:“女孩子读书,不比男孩子课业繁重。何况她们又是刚刚进学的年纪,吴先生这么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课业,倘若累坏了她们,就不好了。”

冯氏也在旁笑道:“常听人说循序渐进,便是这个意思了。”

吴家太太闻听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与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陈氏则笑问大姐儿、二姐儿道:“今儿吴先生教授的课业,你们可都懂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点头答应着,陈氏不放心,又逼着两姊妹当面背过,这才笑说道:“当初既闹着要读书进学,合该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们偷懒,可要仔细着。”

一句话未落,又回头向吴先生道:“她们姊妹就交给吴先生了。倘若不听话,或打或骂皆由着先生来。不可轻纵了才是。”

吴先生看着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说道:“她们姊妹很听话。”

正说话间,便有二门上的小子通传说有人递了拜帖上门。陈老太太闻言,命人接了拜帖进来。因女眷们都不识字,陈老太太便央吴先生看过,那吴先生接过拜帖低头看了一回,不觉面色大变。

众人相互看了一回,陈老太太开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帖子?”

吴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递了拜帖到府上来。”

陈府众人闻言,不觉面面相觑,深感诧异。冯氏没等陈老太太开口,扬声问传拜帖进来的小丫头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丫头子低头回道:“是个面生的婆子,正在门房上等着。”

陈老太太皱眉,沉声说道:“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答应了退下。一时回转,身后便跟着奉命送帖子来的婆子。

众人细细打量那婆子,只见这人四十往上的年纪,斑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一个缵儿,上头插着两三枚素银簪子,身上穿着藏蓝袄儿,外罩青缎比甲,一色半新不旧。上前躬身见礼时,气度也还从容。

陈老太太将手内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们素日与府上并无往来。今日骤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时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贵干?”

那婆子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吴先生一眼,低头应道:“我们家老太太闻听府上聘了吴氏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缘故,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想要当面告诉,又恐之前并无往来,一时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来。”

闻听此言,陈老太太尚未说话,陈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开口说道:“你们家老太太管的倒宽,连别人家的家务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羞得满面通红,坐立不安。

那婆子听了,一声不言语。陈老太太便笑道:“我们两家素未平生,竟没想到府上如此热心,倒要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句话,还请转告你们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应是。

陈老太太便道:“有道是个家门另家户,谁家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想知道贵府上同吴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们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们读书,也无需不相干之人来指摘。贵府老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后也不必多说。大冷天的,倒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趁着天儿还早,你便回去罢。”

那婆子听了这话,霎时间气的满面通红。只是她身为仆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认真强嘴,只得忍羞带怒的告退。

堂上众人见此行状,都觉得十分解气。想也是,能生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法规矩世俗眼光的女儿,陈老太太又岂是真的性格绵软。不过是此前对着家里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儿显出来。如今且见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寻衅滋事,惹到她的头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罢了。

待那婆子走后,吴家太太与吴先生满面羞愧的说道:“都是我们不好,给府上添麻烦了。”

陈氏不待陈老太太开口,摆着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与你们相干。你们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脚的。正如妈说的,个家门另家户,你如今既离了那处火坑,就不要理会那些人了。”

顿了顿,又义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我原以为赵家的行径已是无耻至极,没想到你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到如今竟还管到旁人头上来了,我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他也不知道陈姑奶奶不好惹!”

众人闻言,不觉骇了一跳。陈老太太忙问:“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闹事才好。”

陈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们息事宁人,那起子混账到不肯善罢甘休。今日妈回绝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恼羞成怒,编排起吴先生来。如今吴先生可是教咱们家的女孩儿读书,到时候必定连累了咱家的女孩儿。我倒是不在乎甚么闺名清誉的,只怕妈和嫂子会恼。也有一干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信了,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姻缘。既如此,莫若咱们先闹他个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来算计我们。”

那陈氏原就是个无风还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时,便在家中说一不二,弄性尚气;及至嫁到了赵家,也是嚣张跋扈,断不肯收敛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觉得拘谨了。镇日间挑三拣四,恨不得滋些事来消遣。只不过是家中众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认真同她计较,又有陈老太爷弹压着,轻易不敢呲牙儿。

正是这么个人,她不寻旁人的晦气都是好的了,又岂能容忍旁人来挑衅她。何况早日间听了冯氏长嫂小孙氏那一篇话,更是替吴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众人开口劝慰,便向吴先生询问其被逐出夫门的具体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层皮才好。

吴先生性情柔顺,是隐忍惯了的。纵使先夫家背信弃义,弃她于不顾。她心中愤恨非常,仍旧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十分羞于出口。陈氏见她支支吾吾的,总不肯说个明白。一时气急,开口骂道:“我原还敬你是个读书识字的,总该有些气性才气性才是。如今见你行事,怎么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头上了,你还犹犹豫豫不肯撕破脸。怨不得旁人愿意拿捏你,就你这性子,不欺负你却欺负谁去?”

吴先生见状,不觉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书,生恐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没福气。我如今就和妈离了这里,再不肯连累了府上。”

陈氏怒极而笑,扬声喝道:“你现在要走?晚了。我们陈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要让那起子混账听了,不说你怕带累了我们,反倒是我们陈家怕了他们似的。我告诉你,今儿你想争也得争,不想争也要争这么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账知道,我陈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状,不觉好气又好笑。忙开口劝道:“蕙姐儿快坐下说话。你这么着,叫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人家把你怎么了。”

吴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为我们娘儿两个打抱不平。我替我闺女先行谢过了。她年轻,面子矮,不肯轻易说人长短。我这老婆子却是不怕旁人说我长舌的,我来说便是。”

吴先生闻言,立刻哭着阻止。吴家太太看着淌眼抹泪的女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们周家对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儿,有冤无处诉。”

陈氏闻言,忙开口叫吴先生不必多说,更贴着吴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听一听这旁人家的闲事。

吴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绪,便将这一应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吴先生的父亲还在时,便在原乡教书。因他的书教的好,很是调教过几个秀才举人,乃至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因而在原乡处很受追捧。那地界儿略有些资财,且意欲上进的人家儿,都爱把小子送到吴先生之父的塾上念书。

吴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吴先生之父的得意门生,便是如此。

只不过同那些家有资财的弟子们不同,吴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贫。他家也没钱供子嗣读书。吴先生的夫君本名周二狗,原不过是吴父雇佣的,给塾上挑水劈柴的一个短工。只不过其人聪明上进,经常在闲暇时,偷偷躲在教舍的窗子下头聆听吴父宣讲学问。

吴父见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时常抽空提点。后来见他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并为他改名为周璞,甚至资助他念书科考。再后来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吴父便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吴先生嫁给那周璞。

吴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还不错,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纵使吴先生嫁到周家十来年也无所出,周家上下都撺掇着周璞为子嗣计,再纳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于是乡里之间便传出吴先生善妒之恶名。彼时吴先生虽心有不满,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终如一,只觉得心里比蜜还甜,外间的风言风语,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吴父年迈体衰得了风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周家自以为不论是门。陈婉则搂着陈珪的脖子撒娇儿说话。

冯氏见状,便嗔着女儿陈婉道:“越大越没了规矩,还不从你父亲身上下来。”

陈婉嘟着嘴放开手,陈珪不以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过了年才十岁,还是个小姑娘呢。”

说罢,又向陈桡道:“你过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课上也该越发留心才是。就背这么一小段儿文章,还说错了两处,还不如你老子我。要这么着,我还怎么指望你将来能考进士,入翰林。”

陈桡束手立在当地,只能唯唯应是。

陈珪转过脸儿来,视线扫过陈氏母女三人,眼见娘儿三个穿戴的十分相似,并排站在一处,倒像是三把子水葱似的。不觉乐了,笑说道:“这个模样儿倒好,打眼儿一瞧就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们也做出几套一样的来。出去会亲访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陈氏便笑道:“哥哥也觉着好?往日间只瞧见一家子的姊妹有这么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没想到,是二姐儿无意间说了一嘴。我想着也着实有趣,便吩咐针线上的人将我的冬衣也改成这个式样儿。”

陈珪饶有兴趣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如今不大说话,行事倒越发有了章程。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二姐儿便是低头一笑,因说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妈就当真了。”

陈珪便道:“怎么不当真,这么有意思的事儿,连我也要当真了呢。”

冯氏见陈珪越聊越有兴致,生怕他心血来潮吩咐针线上的人裁衣裳,忙开口打断道:“老太爷和老太太怎么不见?”

陈珪笑的颇有促狭之意。用手指着后头说道:“还没起呢。”

冯氏b冯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见陈珪语焉不详,忙上前解释。

原是陈老太爷因昨儿晚饭时多吃了几口肘子,夜里不克化,闹腾了大半宿,连带着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众人过来请安这会子,还没醒呢。

冯氏见状,便笑着同上房内伺候的丫头们道:“既这么着,也不必叫醒老太爷和老太太。左右这会子且无事,叫他们睡个早觉儿罢。”

正说话间,只听里头传来一声“不必了,已经醒了”。众人闻言,立时起身,只见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被人扶着从后头过来。陈老太爷笑眯眯说道:“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不过多吃了那么一点子肉,便折腾起来。”

陈珪闻听陈老太爷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亲这便是酒肉穿肠过了,亏得父亲平日里不信神佛儿,否则昨儿岂不要修成正果了?”

陈老太爷闻言,气的笑骂,指着陈珪便道:“亏我如今还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这不肖子给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陈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内回道:“也就是儿子我,镇日间想方设法逗父亲母亲一笑,换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儿就跟猫咬了舌头似的,多没意思。”

陈老太爷没好气儿的瞪了陈珪一眼,一把拉过大宝贝孙子问长问短。

一时陈老太太又问冯氏家中酒戏张罗的如何,□□果菜可都预备妥当了。冯氏一一回过,陈老太太又问张家人什么时辰才到。陈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儿还早着,老太太急个甚么。便是要来,好歹也得到中午罢。总不好早饭没吃,就带着阖家过来的。”

陈老太太闻言,方不言语。又命丫头们摆早饭,饭桌上拉着陈氏的手不断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一些“张家老爷多大年纪了”“为人如何”“张家太太可好相处”“儿子多大了”“在哪家学上念书”……

陈氏也都一一答应过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饭,陈氏便要带着两个姐儿回房清静清静。岂料陈老太太并不放人,仍是拽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问个不休。陈珪机灵,意欲躲到外书房避个清静,还未张口,便被陈老太爷识破了盘算强留在房内。

陈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让媳妇和儿女清静。于是陈府众人都坐在上房内陪老太太说话儿——也不过是些车轱辘话。

将将到了中午,果然有门房上的小厮来报说张家来人了。陈珪大松了一口气,忙脑子混浆浆的拽着儿子迎出大门儿。陈老太爷则缓步踱至外书房等着,冯氏和陈氏则带着家中的姐儿在二门上迎接女客。

张允的媳妇邱氏带着女儿妍姐儿被陈府的婆子引着进来。见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邱氏眼圈儿微红,大年节下,也不好道恼,只含糊的说了一句“苦了你”,便笑着同冯氏寒暄厮见。

冯氏忙又引着邱氏和妍姐儿拜见陈老太太。邱氏便笑说道:“论理儿,早就该来拜见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只是庄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时又换了一位督守太监,越发不敢偷空儿了。只好赶到年下,地里的粮食也打好了,野物儿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齐全了,交了差,这才得空儿过来。还请老太爷和老太太别怪罪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你们既然能想着我们,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们,便是有心了。我们又怎会怪罪。何况天家的事儿,本就容不得一丝儿马虎,自然要兢兢业业,当好了差。就如我们家老大,平日里上衙点卯,也是如此,半点儿也错不得的。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负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听了这话,越发觉着陈家人通情达理,口内寒暄了一回。又说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是我们家老爷如今管着皇庄,倒是还能做些儿主。得知今儿要来府上,便装了两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还有一些庄上自产的果子野物儿,倒是比外头的强些,能着用罢,也是讨个好彩头。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陈家虽是官宦之家,然陈珪不过是七品芥豆之官儿,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说是殷实富裕,却因职务所限,连官用的都收不到极好的,又哪能接触到这些进上的好东西。因而众人自是满意。冯氏亦再三的谢过,口内笑说道:“您也太过谦了。这么好的东西,况且又是进上的,我们平日里都未曾见过的。今儿也是托贵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气儿。高兴还来不及,岂有嫌弃之理?”

正说话间,便有外书房的小厮来回:“大爷问什么时候摆饭?”

陈老太太见问,先是瞧了瞧时辰,因笑向众人道:“只顾着闲聊说话儿,眼错不见,竟这个时辰了。合该摆饭了。”

言罢,又吩咐人告诉外头等着的小子:“告诉你们老爷,好生管待张家老爷和张家哥儿。看着你们老太爷,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厮在外头一一答应了。又见里头再没吩咐,这才彻身去了。

自打陈府里接了张家要来拜见的帖子,冯氏便张罗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两三日,不但戏酒十分热闹,亦且连席面上的菜馔都十分用心——不过再用心,碍于陈府的家底儿所限,也都是些鸡鸭鱼肉寻常食材,竟比不得张家送来的山珍野味儿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陈府要借小戏儿是为了管待姻亲,且张家又是那样的来历背景。遂心血来潮,同发妻商议过后,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厨过来,与陈府撑场面。

要说徐府上的这位大师傅,姓沈名顺,虽不是宫中御厨,却也是江南一带有名儿有姓儿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厨艺,更难得刀工精湛,雕刻出来的花儿朵儿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这位沈师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盐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赐姓沈。后来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爷看中了当时还是穷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资助他读书,更且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徐子川。后来徐子川入京赶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带着丫鬟婆子和两个吃惯其手艺的厨子陪同入京。

后来徐子川金榜题名,因当年考中的名次还不错,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顺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来。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荡了三年后,又在户部当了差,且阴差阳错同当年的同窗陈珪又做了同僚——

说起这件事儿,当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爷倒是想使些力气叫女婿返回扬州当值的。一则扬州乃膏腴之地,二则沈三老爷便是地头蛇,叫女婿返回扬州,不但阖家可以团聚,亦且连家里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顾到,实在是两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为人清高,执意不许。牛心左性一般,非要进没甚么油水儿还要频频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爷出身商贾,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气生财,况且朝中形势复杂,沈三老爷虽远在江南,却也知朝中成年皇子们夺嫡之险。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爷当然不许女婿入此险境。于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遭儿又一遭儿,甚至逼迫女儿以性命相要挟。最终翁婿两个暂且妥协,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扬州。却阴差阳错的留在户部,又因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过话说回来,徐子川这人性子倒也奇怪。说他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罢,他又不避讳世俗非议,肯娶盐商之女为妻,甚至为此驳了业师保的媒。倘若说他艳羡富贵,谄媚献上罢,他不拘在翰林院还是在户部,都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既不听人劝,也不肯与人同流合污。

因而陈珪便时常说他,倘若肯屈就半点儿,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自身才学甚好,岳父又是那么个背景,居然能让他混的如此猫厌狗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身处膏粱锦绣之中,除却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动用家中一针一线,宁愿窘迫的以撰写风月话本的润笔费为日常花销,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张口的。

不过目下暂且说不着这些个。且说自徐子川打发家中小子送来了这位江南大厨后,陈府灶房内因有了这么一尊真佛儿坐镇,自然色、色妥协,事事周全。那大师傅因得了家中主子们的告诫,知道自家姑爷与陈府大爷的关系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儿悉心调、教些个。虽然并不吐露自家秘诀,然他从前身处江南膏腴之地,况且江南一带的盐商茶商们又是最喜斗富的,自然平日里见过识广。只略略提点了那么几句,陈府的厨子们便觉受益匪浅。最后呈献上来的菜馔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与妍姐儿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况且徐府的大师傅手艺精湛。因而入席之后,邱氏倒是好生称赞了陈府的厨子手艺不俗,尤其赞了两道大厨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说“好清雅的菜馔,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们都不忍下筷了。”

冯氏便笑着谦辞了几句。又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大年节下习以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许工夫。图个新意儿罢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话叫秀色可餐。从前我还不明白,今儿一瞧却是知道了。原来真有师傅刀工手艺好,竟能把菜馔弄的跟副画儿似的。叫人爱的不行,可怎么舍得下口吃呢。”

冯氏闻听邱氏之赞,心中十分得意。口内却是越发谦逊的说了几句话,又布菜让酒,这一顿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一时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众人彻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说话儿。早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果点心来。

陈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问邱氏道:“听说府上的哥儿也来了,我倒是未曾见过。”

邱氏会意,看了陈氏一眼,笑回道:“早就听闻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儿慈善人儿。华哥儿早也想来拜见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岁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随意出入内院,免得冲撞了府上的姑娘们。因此便叫他随着他父亲,先到外书房给老太爷和大爷请安去了。”

陈老太太便笑道:“既然两家连了姻亲,虽说从前未曾见过。如今一见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这么拘谨外道,且叫爷儿们也进来说话罢?”

这便是连张允也叫请进来了。邱氏见状,心下自然满意,口内道谢一番,任由陈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书房传话。

一时,果见陈珪陪着张允父子说说笑笑的进来。陈老太爷因年事已高,况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陈珪遂吩咐外书房的小子们将小竹椅抬过来,陈老太爷坐上,就这么一路被抬了进来。

众人一路至堂前,陈珪先扶着陈老太爷下了小竹椅,又笑着让了张允一回,这才相携入正堂。

堂上除陈老太太外,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张允与张华父子先是先过了陈老太太——又吩咐张华与陈老太太叩了头——又与众女眷们相互厮见过,这才落座。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水。

陈老太太则拉着张允之子张华的手儿笑道:“果然是个齐全孩子。”

又当面问张华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读书,如今都读过什么书。张华一一的答了。陈老太太便指着自己的小孙子陈桡道:“我们家的小孙子今年十二岁了,目今也在读书,功课倒还不错。你们年岁既差不多,便时常来往着。功课上有甚么不会的,只问你哥哥便是了。”

张华很是乖巧的应下了,再次谢过陈老太太。

眼见大人们都在亲亲热热的说闲话儿,一时也不管小孩子们了。张家的妍姐儿同母亲邱氏低声说了句话,因笑向赵家大姐儿道:“才吃过了饭,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罢?”

大姐儿会意,自然答应。趁着堂内众人都不在意,且揽着二姐儿的手一同出来。

一时更衣毕,早有跟着的小丫头子们端来温热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三个女孩儿净了手。大姐儿便以才吃过饭,须得走动走动克化食为借口,叫周遭伺候的丫头们暂且散了,或远远的跟着。

妍姐儿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儿的手,因说道:“还没跟你道恼呢。去岁春里你们家里办丧,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还寻思着过后给你道恼,竟想不到后头接接连连又生了那么些事儿,倒叫咱们姊妹大半年都没得相见。我本想央求母亲接你们到庄子上散淡散淡,母亲又说你和二姐儿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动。叫我不要乱出主意,带累了你们的名声反倒不好,我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见你一回。你如今可好?这里住着还习惯么?”

当年赵家与张家是通家之好,赵琛与张允更是相交莫逆,这才有了大姐儿与张华的娃娃亲。张家妍姐儿虽然比大姐儿年长些个,两人关系却好。向日里也是无话不说的,大姐儿便握着妍姐儿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们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从来不欺负我和二姐儿的,也不说那些歪话混账话。今年冬天家里做冬衣,舅母还特特吩咐针线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儿的,比在赵家时好多了。”

大姐儿跟二姐儿在赵家时,因赵老太太重男轻女,且素昔厌恶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种种借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轻易在两个姐儿身上花钱。还好陈氏掐尖儿要强,从不肯忍气吞声吃闷亏。每每闹得阖家鸡飞狗跳,总能讨回大房应得的东西。饶是如此,陈氏母女也少不得要听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们指桑骂槐的话。

彼时二姐儿年纪小,尚且不记事,大姐儿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她秉性柔弱,逆来顺受,却也知道好歹。如今听闻妍姐儿追问,自然不肯说陈家人的坏话。反而不断为其表白描补。

眼见大姐儿如此情真意切,身负重任的妍姐儿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们两家又有了往来。今后无事,我便常来看你。你有甚么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陈家人说的,便告诉我。我回头叫华哥儿央求爹娘搜寻了来,再转交给你。”

原本妍姐儿是想说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话语中拉扯出张华来。果然大姐儿听了这一篇话,不觉面上绯红,低了头摆弄衣带,一声儿不言语。

妍姐儿窃笑,视线扫过一旁不言不语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也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说的,只管告诉我。”

顿了顿,妍姐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唏嘘的道:“这回瞧见二姐儿,倒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妍姐儿一壁说着,一壁伸手揽过二姐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儿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爱说爱闹的。还记着咱们先时一处玩闹,二姐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吵的人头疼。如今倒是安静了好些。”

一句话未落,大姐儿亦笑着接口道:“姐姐却不知道,如今二姐儿虽不大说话,行事却比是人都有主意。连妈都肯听她的。我虽年长了几岁,倒是不如了。”

说罢,又将母女三人回到陈家后,二姐儿如何佛前抄经如何要读书识字陈家又如何请了女先生等事详详细细的当面告诉。妍姐儿细细听了一回,不觉诧异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儿站在一旁,默默瞧着一个十二三岁脸上仍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转过年后才过八岁的小姑娘,正正经经的讨论着另外一个四岁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觉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独二姐儿,就连刚刚在上房伺候茶饭,入侵且被陈氏打发出来寻人的大丫鬟碧溪听了,都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见三位姑娘这会子还没来,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来寻人呢。只说外头天冷,姑娘们略走走就回罢,莫要在雪地里头站久了。仔细着了风,回头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大姐儿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说话时还不觉怎样,这会子倒是觉出风口里寒浸浸的。既这么着,我们也回罢?”

正说话间,只听上房正院儿内现搭的小戏台子上传出锣鼓铿锵之声。大姐儿不觉眼睛一亮,因笑道:“开始唱戏了。听说这一班小戏儿唱腔身段儿都很好。我们也过去瞧瞧罢。”

妍姐儿点头笑应,二姐儿因笑问道:“不知前头都点了什么戏?”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张家太太点了一出《荆钗记》,老太爷、老爷和张家老爷都没点戏,只说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点的便很好。“

二姐儿听了一回,回头笑向妍姐儿道:“我记得妍姐姐爱听《西厢记》和《游园惊梦》。”

妍姐儿闻言,也接口笑道:“我还记得二妹妹不爱听戏。只说那些唱呛儿都咿咿呀呀的,既听不懂,便觉着没意思。”

二姐儿听了这话,因想到后世一个笑话,不觉脱口道:“可不是么。‘咿’了半日也没个‘贰’字,急都急死了,有甚么好听的。”

众人原没听过这般促狭的话,乍一听二姐儿这番打趣,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寻思过味儿来,不觉笑的花枝乱颤。就连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掌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一回,大姐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二姐儿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爱听戏,如今倒是觉着戏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儿因方才同大姐儿说了一回闲话,也知道吴先生那一遭事迹。只是碍于此乃陈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说,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说笑着回至上房。早有小丫头子合力在当地竖了一架雕花底座画山水画的大屏风,大人们都在正堂上闲聊听戏。陈老太太、张家太太、冯氏并陈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冯氏却并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着,让茶布菜;陈老太爷、陈珪、陈桡并张家父子隔着屏风又一席;剩下的四个女孩儿一席。便在陈老太太这一席之后。此刻席上却只有陈婉一个人坐着。

陈老太太因见三个姑娘小脸儿都冻得红扑扑的,却仍旧笑意盈腮,不觉喜的一手揽住大姐儿,一手揽住二姐儿,笑问道:“方才在外头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笑的那样高兴,连我们里头都听见了,快说出来也叫我们乐一回。”

闻听陈老太太垂问,大姐儿不待旁人开口,便笑着将方才二姐儿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话娓娓道来。一句话未落,堂上众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陈珪便说道:“果然二姐儿平素话虽不多,却是最伶俐不过的。你们且听听,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话,虽是玩笑,细细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陈氏闻言,便笑道:“哥哥快别赞她了。越发纵的她卖弄口舌,来日连亲戚长辈也要打趣了呢。”

说罢,招手儿叫过三位姑娘,在陈婉那席一溜儿空着的三张椅子上坐下。陈婉看着身上寒风还未褪尽的大姐儿三人,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向大姐儿道:“好啊,亏我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们,你们方才出去玩笑却不带我,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白等着。可见是有了张姐姐便忘了亲姐姐,真真是白疼你们了。”

nbspp大姐儿闻言,忙笑着搂过陈婉的脖子,猴儿在陈婉的身上赔罪道:“好姐姐,我们方才不过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来。又想着外头天冷,才没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陈婉扯了扯嘴角,轻轻侧过身子,并不理会大姐儿。

二姐儿想了想,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纤细敏感。何况陈婉平素对她们确实不错,这会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该哄两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对我们最好了,怎么舍得跟我们认真生气。”

陈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儿一眼,道:“可见你也是个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这么着,快快说两个笑话儿给我听——必定要比方才你们外头说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恼了。”

二姐儿闻言莞尔,口内却道:“这可要难死我了呢。”

说罢,沉吟片刻,将后世听过的几则笑话儿默默添换些字眼儿,开口说道:“就说一个人赶着牛车去集市上卖菜,却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汉。这个人吓的了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旁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个老汉,声泪俱下的道了一声‘爹,你莫怕,儿子这便去找郎中来’。说罢这一句话,这人起身便赶着牛车跑了。那老汉只能扎挣着起来冲着那人怒喊‘撞了老子还想跑,快给老子回来’。周旁围观的人见了,只能纷纷感慨说‘那当儿子的可真孝顺’。”

陈婉听了二姐儿这一篇话,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软了身子。没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盏,那茶盏摔在地上“豁啷”一声碎了两半,茶水茶叶溅湿了陈婉和大姐儿新穿的棉绫裙。

堂上众人不妨头,倒是吓了好一跳,忙开口问“是怎么了”。陈婉一壁揉着肠子,一壁断断续续的将二姐儿方才一篇话说了出来。众人众人见此形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带着两个姐儿下去更衣。陈氏则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闹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怎么话多,今儿倒是人来疯。”

二姐儿一脸无辜的看着陈氏,她虽知道这会子的人笑点低,却没想到能低到这步田地。亏她还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没说,倘或真说出几则来,恐怕这会儿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陈老太太在旁,看着冯氏张罗着小丫头子将碎裂的茶盏残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陈氏道:“你别说她。我平日里倒觉着二姐儿太沉默了不好。竟不像这个年纪该说该闹的样子。这会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泼了好些,这是好事儿。你倘若说她,再吓坏了倒不好。”

说罢,又笑向张家众人道:“只是叫你们见笑了。”

张允忙赔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小孩子家玩玩闹闹说说笑笑是极寻常不过的。只是我们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这么热闹还不能够。今儿在老太太这里,倒是享受了一回。”

陈老太太闻言便是一笑,因说道:“既是姻亲,便该多走动些儿才是。你们要是不弃,平日里常来常往,也省的我这小女儿在家里也没个说话儿的人。”

张允夫妻自是笑应。说话间陈婉和大姐儿重新换了衣裳过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跟涂了胭脂似的。低着头向长辈们问候一句,至席前归坐,张妍便拉着陈婉的手儿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只没个说话的人。今日见了妹妹,倒觉得一见如故。只想着我要也有这么个妹妹就好了。”

陈婉先还醋大姐儿、二姐儿见了张妍就把她忘到脑后,这会子听了张妍这一番话,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来,倒不好意思的。忙笑着握住张妍的手,因说道:“我也想有这么一个温柔标致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弃,我便同大姐儿、二姐儿一样,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张妍自是笑应,仍握着陈婉的手道:“那我便称你婉妹妹了。”

二姐儿看两个小姑娘方才还酸酸醋醋,这会子却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极亲热,不觉好笑的摇了摇头。陈婉眼尖,看着二姐儿的动作便说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话我们呢。你还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么饶你。”

说着,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向二姐儿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二姐儿人小身轻,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忙指着另外两席道:“婉姐姐轻些闹,一会子再摔了杯啊盘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内长辈们明明看见了,却仍作未见,只笑着听戏。陈桡则悄悄向张华笑道:“你瞧她们,可真热闹。”

张华不言不语的看着当地的那座山水画屏风,似乎透过屏风便看到了后头的人似的。

堂上大人们又忙着听戏,又忙着听二姐儿说笑话,都没留神张华。唯有邱氏忖度出儿子的一番心意,不觉暗暗发笑。一时,台上之戏将阑,陈老太太便笑道:“该请爷儿们们点回戏。”

说罢,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将戏折子奉与陈老太爷。陈老太爷随意点了一出喜庆热闹戏文,然后命陈珪。陈珪同二姐儿一般,倒是不大爱听戏,因让张允。张允便笑道:“老太爷点的戏好,我也喜欢。就不再点了,还是叫孩子们点些他们喜欢的罢。”

说罢,又让陈桡。陈桡先是起身告谢,而后将戏折子拿在手内粗粗看过,随意点了一出《白蛇记》。又将戏折子让与张华。岂料张华接过戏折子后并未翻看,张口便点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缘来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段。

陈桡闻言,不觉诧异,因问道:“原来你喜欢听这一出?”

张华只是憨笑,并不答言。

屏风后头,大姐儿明知其意,不觉羞惭惭的低着头,只管弄衣带。堂上女眷因看着大姐儿娇羞怯怯烟视媚行之态,饶是不明白的,这会子也都明悟了。不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厢小丫头子早捧着戏折子下去吩咐小戏儿们接出扮演。二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前身又是懵懂孩童,并无多少记忆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这些戏文。方才只听陈桡点了一出《白蛇记》,还以为讲述的是白娘子跟许仙的故事。岂料兴冲冲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数来,不觉悄声问向陈婉。

陈婉便笑道:“唱的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

二姐儿闻言,越发没意思的撇了撇嘴。陈婉见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来你是个不爱听戏的。”

二姐儿接口笑道:“我不爱听戏,倒是喜欢唱曲儿。改日得闲儿了,也唱两首叫你们听听,比我说的笑话儿还招人乐呢。”

逗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陈老太太亦回头问道:“二姐儿喜欢听曲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氏亦接口笑骂道:“老太太听她信口胡诌。这么些年也没听过几支曲子,这会子又喜欢听曲儿了。”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摆晚饭。欣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张允方带着家小向陈老太太和陈老太爷告了辞。邱氏仍拉着冯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闲儿了还请到我们庄子上走一走,虽比不得京中繁盛,然乡野风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爷儿们们能钓鱼打猎,咱们也可观花赏景——虽无甚名花奇草,但春风一过,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朵儿,一眼看过去都不到头儿,人见了,一并连心胸都开阔起来。倒不是咱们在自家后园子里头赏花的意思了。”

冯氏闻言,亦含笑答应着。同陈氏并几个姐儿带着家下婆子媳妇们送至二门上。陈珪则带着儿子将人送出大门外,直等到张家的马车驶出巷子转向大街了,方才回转。

这一夜陈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细说。

次日一早,陈珪梳洗毕,至外书房。仍吩咐管家预备上等封儿封赏昨儿唱戏弹曲儿的那一班小戏儿并打十番的,还有灶上的沈大厨。又命常随陈礼吩咐小子们套马备车,将从徐府请来的这一班人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写了一封手书命陈礼稍过去以表谢意。这才回至后宅。

彼时冯氏带着陈桡、陈婉,陈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都在上房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凑趣儿。众人因说到昨儿张华点《牡丹亭》那一回事迹,早把大姐儿羞的满面通红,头垂的低低的,一声儿不言语。

陈桡听了众人一篇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待要开口说什么,眼见大姐儿含羞带怯,倒是不好说的。刚要把话岔开,又见陈珪入内,立即站起身来,垂首问安。几个姐儿见了,亦都站起身来。

陈珪笑着同父母问安,又受了几个晚辈的礼,方落座吃茶。因向冯氏提及:“昨儿为请张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戏儿并灶上的人撑脸面,才刚已叫陈礼领着小子们备车送回去了。你瞧着哪天得闲儿,咱们得回请子川兄并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谢才是。”

冯氏闻言,忙笑着应是。因说道:“就是不为这事儿,年年也是这么礼尚往来的。只是今年咱们家事儿多,徐家太太又忙着款待从江南进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几个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闲儿,才托了这许久。否则早该请来了。”

说到这里,冯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陈桡和陈婉一回,因笑道:“厨房里灶上还蒸着粘豆包,这会子也该好了。你们先去吃罢。”

一语未落,冯氏扫过一旁静坐不语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描补道:“也带着你们的小妹妹去罢。”

陈桡与陈婉面面相觑,闹不明白母亲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倒是二姐儿人小鬼大,登时便看出这是冯氏打发他们离开的话。既这么着,想必接下来要商讨的事儿必不好让她们听的。二姐儿也不多说,遂起身告辞,口内仍笑道:“早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说没大吃饱。这会子再添两个豆包,便是恰到好处了。”

说罢,又笑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们一定把蒸的最大,馅儿最多的豆包留下来,不叫他们都吃。”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乐了。陈婉尤笑道:“真真是贼喊捉贼。还说要看着我们不偷吃,恐怕见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儿张口便道:“婉姐姐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于是说说笑笑的,竟不是陈桡和陈婉带着两个妹妹,反倒是二姐儿领着众人出去了。

眼见着跟小爷姑娘们的丫鬟婆子也都离开,冯氏这才笑向陈珪道:“我听徐家太太说,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带着子女进京,原是家中的小爷姑娘们到了适龄年纪……你说,他们家大太太这次过来,该不会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罢?”

也难怪冯氏忧心忡忡。须知徐子川与陈珪虽皆在户部当差,品级又相差无几。乍看去倒是家世相当。可细细深究,陈珪的官儿是捐来的,徐子川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且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混过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举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来说,几十年后陈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坟里冒出青烟儿来,陈珪也只能止步于四品。只这一条,徐子川将来的前程便甩出陈珪不知多少条街。

更何况徐子川的发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盐商沈家。当世虽有重农抑商之策,然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其威风排场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场。那一份炙手可热的权势富贵谁不眼红?纵使沈氏嫁人后再不算沈家人,可当年那一笔丰厚的嫁妆,也足够旁人艳羡的。

所以自打陈、徐两家交好,冯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觉得自家儿子聪明伶俐会读书,徐家姑娘又被沈氏养的温柔标致着人意,两家儿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名儿姓儿,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强。

冯氏原还想着孩子们如今还小,且不着急。等再过个两三年,陈桡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风,着人去徐府上提亲。想必沈氏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也不会不允。谁曾想到她算盘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个沈家大太太呢?

陈家众人闻听冯氏这一篇担忧,不觉面面相觑。沉吟半日,陈氏也忍不住开口道:“嫂子这话有理。我看咱明儿也别请徐家人过来了。先打着拜访沈家大太太的名义,去瞧瞧沈家的小爷姑娘们到底是个怎么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打量打量他们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们家的桡儿。”

陈珪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摆了摆手因笑道:“你们且多虑了。子川兄那样一个人,总不会叫他的儿子娶一个商家女为妻。更不会叫他的女儿下嫁给商户。”

冯氏看着陈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没有这个打算,难保沈家不这么想。何况徐家太太还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着陈珪仍是笑着不答言。冯氏咬了咬牙,图穷匕见的道:“我倒是觉着,还是寻了空儿同徐家提一提罢。左右过了年,桡儿也十二了。”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听了冯氏的话,倒是深以为然。

陈珪闻言哂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外头一阵骚乱声,没等众人喝问,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被碧溪引着掀帘子进来。那小丫头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张张的跪在当地,开口便嚷道:“回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冯家派人来传信儿,只说冯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爷太太赶快过去呢!”

“什么?”众人听了,登时吓了一跳。冯氏也顾不得去徐家提亲的话了,忙一把拽住传讯儿的小丫头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娘怎么就不好了?前儿我回家时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头子原只是个门上伺候洒扫的。年纪小,也没经过认真调、教,方才正在院子内扫雪,得了门房上的信儿,便慌慌张张跑过来传话儿,内中细情并不知晓。今见冯氏拽着她的膀子细问,倒吓了一跳,登时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别问我,我只是过来传话儿的。”

冯氏见状,越发急的了不得。陈氏在旁骂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头,连句话也传不明白。快将冯家打发来的人叫进来。就说你太太有话要问。快去!”

碧溪答应着一径去了。少时便引着冯家的婆子进来。那婆子细细回禀过。众人才得知,原是大年节下,冯家老太太因和儿媳妇小孙氏口角了几句,怒上心头,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昏厥过去。

众人闻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冯氏只觉脸上中烧,又是羞惭又是急切的问道:“如何就口角了?母亲如今到底怎么样?可请了太医去瞧了?”

那婆子见问,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内说道:“奴婢也不敢说。还请姑太太和姑爷穿戴了过去瞧瞧罢。”

因着冯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冯氏再无心思盘算别的,登时起身看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忙开口说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想必冯家这会子乱得紧,你快去罢。且不要带桡儿和婉姐儿,以免乱糟糟的看顾不到。”

又命冯氏给他们两个带好儿,因说道:“天冷路滑,我们两个老天拔地的就不过去了。也省的给亲家添乱。有什么消息及时遣人回来告诉。”

又向陈珪道:“原还想着打发过张家人,须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谢意。谁成想偏又遇见这事儿。我记得前年我因得了风寒,吃了好些药却总是不好。还是徐家给荐了一位老先生,不过吃两剂药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写封手书去徐家,央他们府上再请那位先生来,给亲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误了才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冯氏,忙巴巴儿地看着陈珪。

陈珪皱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时从学的西席,后来子川兄金榜题名,那位先生早就辞了馆回江南了。前年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碰上那位先生给他儿子求官找门路,这会子又去哪里找人。”

陈老太太听的心焦,又见冯氏坐立不安,忙摆手打发他夫妻二人回房换衣裳。又叫外头预备好马车,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儿赶车。稳稳妥妥的最紧要。”

陈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说些“冯老太太素昔结壮,又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有惊无险”云云。

少时,陈桡并几位姑娘吃过了粘豆包,又在后花园子里赏了一回雪,二姐儿忖度着时候不早,想必大人们想说什么,这会子也都说完了,便张罗着要回房歇息。

婉姐儿和大姐儿也冻得满面通红,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该回去了。我都冷了。”

陈桡仍站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的。二姐儿看他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着打趣道:“桡表哥原说要赏雪诌诗,这雪也赏了,诗呢?”

陈桡便摇头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众姊妹闻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儿便立在当地,指着陈桡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诗,专给桡表哥的。”

众人听着稀奇,陈婉忙笑问道:“什么诗,快念来我们听听?”

二姐儿便摇头晃脑的道:“书呆本名桡,学人作诗骄。凛凛雪地里,沉吟复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来俏。”

二姐儿尤未念完,众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并连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笑的东倒西歪的。陈桡看着众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着二姐儿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诗。你饶骂人,还说是作诗。越发刁钻了,我要告诉给姑母去。”

说罢,作势就要走。二姐儿还犹可,陈婉并大姐儿忙上前拦住,大姐儿软语温声赔不是,陈婉却笑道:“亏你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爷儿们。论作诗比不过二妹妹也还罢了,如今怎么还小气起来,竟要学人告状去了?可别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儿则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冲着陈桡欠身赔罪道:“好表哥,我原不过是说笑打趣的话。你可别认真恼了。我现给您赔个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这遭罢。”

陈桡原也是嬉笑之意,并不是认真着恼。今见二姐儿又来赔不是,忙笑道:“瞧瞧,当真了不是?难道只许你们作诗打趣我,就不许我作相儿吓唬你们不成?”

说罢,又赞叹二姐儿有捷才,仍笑道:“没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纪,且没读过几天书,竟然也能做出诗来。真该好生习学一番,莫辜负了这份情性才是。”

二姐儿闻言,便笑道:“桡表哥这是认真打趣我,也不该玷污了诗词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诗,明儿大姐姐都能去考状元了。”

大姐儿听二姐儿把话头儿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不由得笑着捶了二姐儿一下子。口内说道:“我把你个轻狂没口儿的小蹄子,还没完没了了。打趣了桡表哥,又来招我。”

陈桡则笑说道:“并非是说二妹妹方才那诗做的好,只说你有这份灵性,合该好生习学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都嘻嘻笑笑的,并未放在心上。一路说笑着回至上房,却见除陈氏外,冯氏与陈珪皆不再。不觉狐疑。陈老太太因说道:“冯家差人来请,你老爷太太都坐车去了。我因外头天冷路滑,便没叫你们过去。”

陈氏不想几个小的刨根问底,也笑着问道:“粘豆包好吃么?你们在外头这么久,都做什么呢?”

陈nb陈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诗打趣大哥哥。大哥哥还说二妹妹的诗做得好。”

陈老太爷等人闻言惊奇,忙笑问道:“是么,做了什么诗,也叫我们听听。”

二姐儿笑着摆了摆手,因说道:“不过是信口胡诌了几句话,哪里就是作诗了。”

又笑道:“早忘了,谁还认真记着不成。”

一句话未落,陈桡却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将二姐儿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诗背了出来。末了仍笑说道:“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虽是粗话,细细想来,却有点儿意思。所以我说二妹妹有灵性,合该好生念书。”

陈氏听了这首诗,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轻啐道:“知道桡哥儿性子好,也别忒纵了你妹妹。要是专管这些粗话也叫诗,那我也会作诗了。”

陈桡便笑道:“姑母这话也错了。二妹妹才多大,进学没几天,就能作出这么一首略有些浅近的诗来,也是不俗的。”

二姐儿在旁笑道:“桡表哥是哄我,还是认真打趣我?”

陈桡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这么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说道:“桡表哥既这么说,那我向你借本书,可使得?”

一句话未完,早被陈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着你的罢。你桡表哥的书都是考状元的书,也是你看的。你才学了几个字,就这样轻狂起来。便是这会子认真要做个女才子,也不能够。”

倒是陈老太爷不以为然,摆手缓缓的道:“蕙姐儿这性子,还是这么急脚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说罢,又向二姐儿笑道:“你且说说,你要问你桡表哥借什么书。倘若说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给你就是了。”

二姐儿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话,我想借今朝的史书。”

“哦?”二姐儿这一句话当真引起了陈老太爷的好奇,乃问道:“向来只听人说以史为镜,可读的却是前朝历史。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借今朝的史书,你能看懂么?”

二姐儿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当是故事看罢了。我原想问桡表哥借一些话本儿的,料想桡表哥一心向学,是断然没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书。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

陈老太爷闻言,默默看了陈老太太一眼。陈老太太便笑道:“我听说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们,幼时进学,五六岁时便能通读《四书》,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儿一瞧,倒是咱们家的二姐儿颇有些聪慧伶俐的意思。”

陈老太爷点了点头,含笑抚须向陈氏道:“她既然有这份秉性,也不要埋没了。今后读书识字,你要多加看顾。倘若真的调、教出来了,也是你的福气。”

陈氏笑着答应。只字未提借史书的事儿。陈老太爷亦笑着提了旁的话茬,并未再说借与不借。

二姐儿更是在旁傻笑着,同陈婉和大姐儿闲话。似乎方才说要借书一事不过是随口而为。

至晚间,陈珪与冯氏满面倦容的从冯府家来。尚未回房换过衣裳,先来上房给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请安。彼时陈氏早哄着大姐儿、二姐儿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陈桡并陈婉兄妹也被陈老太太撵着歇息去了。

陈珪与冯氏定过父母,便坐在下首的两张搭了银红撒花椅搭的太师椅上。冯氏一壁捶腿,一壁接过小丫头子献上的一碗温茶一饮而尽。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我母亲已经醒了,叫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问安,只说她都好,不过是虚惊一场,倘若因此惊吓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说想念桡哥儿和婉姐儿。别的也还罢了。”

陈老太太听一句,口内便念一声佛儿。待听到冯氏最后一句,方说道:“原是我想着冯家来人那样仓皇,恐怕府上也没心思照料桡哥儿和婉姐儿,所以才不叫去。亲家既是想外孙子外孙女儿了,你明儿带他们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冯氏听说,忙道:“这怎么好。哪里有出嫁的媳妇时常带着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见了也不像——”

一句话未完,就听陈老太爷说道:“有一句话叫事急从权。虽不贴切,却也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还是老亲家的身子骨儿要紧,这些琐碎的规矩暂且不提罢。”

冯氏闻听,只得眼泪汪汪的道谢。陈氏在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嫂子还没说,你娘家究竟怎么了?你嫂子怎么就把老太太气昏过去了?上回你嫂子来,我冷眼瞧着,她也不像是那么倒三不着两的人。该不会是当中有什么误会罢?”

陈氏一壁说话儿,一壁却想到了小孙氏荐来教女孩子们读书的吴先生,心底默默将先前的话收了一收——能把那么个脑子拎不清且与婆家干系复杂的人荐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儿,这样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着两,什么样的行事才算呢?

冯氏可没留心婆家小姑子对娘家长嫂的这一份不以为然。她听了陈氏的话只觉头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丑不可外扬。陈珪在旁,倒是乐颠颠的就着岳家闲事儿嗑瓜子儿,一壁笑说道:“认真说起来,都是为子孙计——那冯家嫂子嫁进冯家一晃儿也有十来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冯大哥乃是冯家长子,他父亲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着延续香火。过年的时候便以子嗣为由,劝说冯家嫂子给冯大哥纳个小儿,或者瞧着房里哪个丫鬟顺眼,给开个脸儿也无妨。冯家大哥自然是向着老娘说话。冯家长嫂不乐意,婆媳两个话儿赶话儿的,好说不好听。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虚火,一时顶不住,便倒下了。”

陈珪说着,仍不忘笑向冯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说你哥哥好,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处了罢?”

冯氏瞅着公婆不留意,没好气的白了陈珪一眼。陈珪只是一味谑笑,也不理论。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倒不曾想冯家婆媳是因着这事儿口角起来,也不觉唏嘘一会,感叹一会——

话里话外都在品评小孙氏如何行事不妥当,既不能替夫家延续香火,就不该如此醋妒,更不该顶撞长辈。七出之条竟犯了两条儿,要不是看她当年也伺候过他公公的白事,这种妒妇,休了也不为过。

岂料众人这一番话,却是戳了陈氏的心窝子。陈氏不觉想到自己在赵家受了这么些年磋磨,也都是因为没有儿子傍身的缘故。不免对小孙氏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当着父母哥哥的面儿,倒也不好多说。越发没意思的叹了一回,便推脱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二姐儿醒来时,便见陈氏恹恹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么,只是发呆。

二姐儿穿来大半年,向少看到陈氏如此安静。心下便觉诧异,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陈氏道:“大年节下,妈做什么只管发呆?”

陈氏见问,尤还憋着不说。憋了一会子没憋住,仍旧絮絮叨叨的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不出儿子来闹的。”

说罢,又伸出纤纤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因说道:“生两个丫头片子有甚么用,都是被人欺负的货。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儿闻言莞尔,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额头,说笑道:“妈如此厉害,你不欺负旁人也还罢了,谁敢欺负你?”

又拉着陈氏的衣袖哄道:“妈放心。等我长大了,必定赚好些钱给你养老。届时金的玉的圆的扁的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咱们用一个扔一个,保管比养十个儿子都强。”

陈氏听了这话,一时掌不住笑出声来。刚要说什么,只见大姐儿也被娘儿两个的说话声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儿夜里没起夜,忙着出去更衣。陈氏便将到口儿的话咽了下去,向大姐儿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作死也不挑个好时辰。还不快些儿把衣裳穿上。大年节下,作出病来饿死你。”

大姐儿猛不防头,竟被陈氏一席话骂愣住了,又被陈氏拽着膀子拎回床上,兜头扔了一件儿大红底儿绣金线百子纹的斜襟儿缎袄。二姐儿则趁势吩咐小丫头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毕,娘儿三个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请安。但见陈珪夫妇并陈桡陈婉都穿着出门见外客的衣裳,闲坐在上房内凑趣说闲话儿,商量着上元节时阖家出门看花灯的事儿。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尤记当年闺阁时,陈氏便是最爱热闹的,每至三元佳节,她都最先张罗着去看花灯。后来嫁给姓赵的短命鬼儿,也都是任性恣意的过活。却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儿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说她不乐意凑热闹,只是当年看过的闲书太多,尤记着古时的拍花党专爱在灯会庙会这样热闹的时节,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卖。二姐儿自觉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摊上更倒霉的事儿。

想到这里,二姐儿便是眉间轻蹙,因说道:“我不去。外头怪乱的,我怕走丢了被拐子盯上。”

闻听二姐儿这一番言辞,陈府众人不觉捧笑。陈珪因说道:“好个刁钻奸猾的小丫头,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别说咱们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仆十几双眼睛盯着。便只你舅舅我一个人看顾着,也不怕有人不长眼,把主意打到咱们家的头上。”

陈老太太也笑说道:“从来花灯节和庙会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里人照料不当心,一时撒开手,才被拐子寻了空子拐走的。咱们家只把你们当成眼珠子似的,所以从所以从来不出这样的事儿。”

陈老太爷也劝说道:“上元灯会,一年只热闹这么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们两个虽是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这么狠拘着,憋闷坏了也不好。”

陈氏闻言,登时接口道:“那我也去?”

陈老太爷默然看了陈氏一眼。陈氏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哼着,口内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连二门上的门槛儿都没迈出去。”

陈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儿,仍开口说道:“既是上元佳节,总是阖家团圆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陈老太爷一声儿不言语。

陈珪窥着陈老太爷的脸色,因说道:“既这么着,便叫妹妹也跟着就是了。左右上元佳节,灯会上人那么许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们家的事儿。”

陈老太爷仍是不言语,但也没有出声儿驳回。陈珪兄妹两个便是相视一笑,陈老太太忙开口打岔的道:“什么时辰了,摆饭罢。吃过了早饭,老大也好带着家小儿去瞧瞧亲家母。”

冯氏见说,忙起身张罗着丫鬟婆子们安插桌椅,罗列杯盘。

一时饭毕,陈珪一家连茶也没吃,便坐车出门赶去岳家。陈氏也不敢在陈老太爷跟前儿碍眼,忙带着一双女儿回房去了。彼时正月里,学房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即便是不忌针黹,陈氏也向少有做针线的时候。母女三人便在闺房中大眼儿瞪小眼儿,口内一长一短的说着闲话儿。

二姐儿因嫌无聊,便将年前吴先生讲过的《三字经》与《千字文》拿出来温习了一回。正念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这一句,便听窗外墙根儿底下有人说话,紧接着帘栊响处,一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内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

众人凝神细打量,却是上房内伺候陈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蜡。眼见蜜蜡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儿欠身问好儿,陈氏不觉笑问道:“原来是你。这会子你过来做什么,可是老太太有什么示下?”

蜜蜡闻言,摇头儿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爷吩咐奴婢拿一本书给二表姑娘。”

说罢,将手内的书双手捧着献上。

陈氏闻言,越发好奇,却见二姐儿早已起身接过书籍,尤笑着谢过老太爷。陈氏便问:“是什么书?”

二姐儿低头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迹。”

陈氏便想到前儿众人在上房那一回闲话。因笑道:“我还以为老爷子是说笑,谁成想竟当真了。”

又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儿的看什么史书,你还能去考状元不成?”

二姐儿闻言,只是憨笑,一声儿不答言。陈氏便从桌上摆着的黑漆描金花开富贵的梅花五瓣攒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儿塞到蜜蜡手儿内,因笑道:“大冷的天儿,吃碗茶去去风寒再回罢。”

又命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大年节下,本是闲时。蜜蜡也无甚要紧事儿,便道了谢告坐。主仆两个说了一回闲话,因说起上元节逛灯会的事儿,蜜蜡便笑着打趣二姐儿道:“出门可得小心,外头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儿嘻嘻一笑,因说道:“你们且别笑话,等明儿我去厨房调制两包防狼药粉,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陈氏与蜜蜡面面相觑,尤笑问道:“甚么是防狼药粉,从没听说过。想是你杜撰来的。”

二姐儿便道:“是不是杜撰,届时便知。”

后笑向大姐儿道:“到时候我也给你预备两包,这便是有备无患。”

大姐儿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陈珪一行人冒着风雪坐车家来。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少不得再问一回亲家的形景。因问“今儿可好些了”,“吃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又问“你嫂子的事儿究竟怎么相处?”

原以为冯氏的回答亦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却不想陈珪没等冯氏开口,竟拍膝画圈儿的大声赞妙,因又说道:“你们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原来昨儿小孙氏还因子嗣之事气昏了婆婆,正闹个没可开交。今儿又在伺候冯老太太吃药时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恰好来给冯老太太诊脉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孙氏诊了一回。竟然诊出小孙氏怀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

眼见陈家众人都跟听戏文儿似的瞠目结舌,冯氏只觉头疼欲裂,忍不住长叹一声的道:“这也还罢了。如若不然,终究没个了局。”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原不大喜欢小孙氏顶撞长辈,又觉着她跋扈善妒,毫无女子贞静贤淑之德。此刻听闻冯氏言及小孙氏有孕之事,却转口说道:“既是怀了身孕,终究子嗣为重。你母亲怎么说?”

冯氏闻言,只得说道:“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原还说要与嫂子的娘家理论理论,这会子也罢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打点了表礼过来赔不是。母亲也没说甚么。”

陈老太太便笑道:“理论不理论,倒没甚么紧要。只说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这才是读书人家的规矩。”

陈珪歪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儿一壁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冷笑道:“有甚么好理论的?只要她嫂子肚子争气,十月怀胎给冯家生个宝贝儿子出来。这事儿八成就揭过去了。倘若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老太太不理论便罢,倘若追究起来,好戏且在后头呢!”

众人闻言,不觉默然。

二姐儿在旁怔怔地听着,不觉想到陈氏早上赌气说的那一番话。细细寻思了一回,只觉心下凉凉地。

说笑之间,早已是掌灯时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来问何时摆饭。陈珪夫妇早在冯家吃过晚饭才家来的,此时倒也不饿。但见晚饭竟有一道野鸡崽子炖的火腿汤,闻起来醇香扑鼻,不觉食指大动。陈珪便笑道:“好哇,趁着我们不在,你们倒吃好东西了。”

陈老太太因笑道:“是张家送来的年货。我瞧着新鲜,就吩咐灶上炖了一只,用这野鸡汤泡饭,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陈珪接口笑道:“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合该好生补养身子。这些个野意儿是最滋补不过的。只可惜儿子没用,不能好生奉养高堂,还要偏着您二老的好东西吃。”

陈老太爷便斥道:“休要说这些淡话。我不爱听。”

陈珪闻言,仍笑道:“既然父亲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吃一碗高汤堵嘴便是。”

说罢,仍旧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添了半碗饭泡着鸡汤吃了。

陈老太太又命冯氏并陈桡、陈婉再吃一点子。三人皆摇头不用。冯氏因笑道:“我们没有那个好胃口。只吃一顿也还罢了。”

欣然饭毕。二姐儿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粉、茱萸粉、胡椒粉并一些辛辣刺鼻的调料和药面子至房中鼓捣起来。陈氏便知二姐儿要制甚么“防狼药剂”,当即在旁笑盈盈地看着。又问:“且管用么?别白忙活了一日,甚么用都没有。”

二姐儿便笑道:“有用没用,且做出来瞧瞧。有备无患么。”

陈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么药剂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儿仍笑说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过是白准备安安心罢了。”

说罢,看着桌上配置好的粉末,尤叹息道:“可惜没有小巧的喷壶,否则灌成水随身带着,倒比粉还强些。”

陈氏捂着发痒的鼻子,十分不以为然。大姐儿亦皱眉说道:“这个味道太呛了,我可不想上元节戴着它出门。竟成了灶上烧火的厨娘了。”

二姐儿闻听此言,因说道:“是性命安危重要?还是一点子呛味重要?何况咱们用油纸包严实了,再放进荷包里头,能有多大点子味道?你也太娇气了。”

大姐儿闻言,更是连连摇头,敬谢不敏。

陈氏在旁,越发笑的前仰后合的。

二姐儿苦口婆心地劝了大姐儿好几回,眼见大姐儿一味摇头并不打拢。只得恨恨的说了句“不识货”,自己将和的调料粉分了好几个油纸包,分别装进几个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冯氏并陈婉,那母女二人见了这所谓的“防狼药剂”,自是好一番调、笑,任由二姐儿舌灿生花,亦不肯挂在身上的。倒是陈珪瞧着这东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儿讨要了一包。

nbb喜得二姐儿无可不可。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白日里,陈府内外院儿的总管张罗着家下婆娘小子们登高爬梯地挂上了新糊的彩灯。各式花灯悬挂在廊檐下,枯枝上,门匾前,纵使未曾点燃,亦叫人觉出花团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间掌灯时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妇和小子们提着灯油将花灯一一点燃。但见形形□□的彩灯将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昼,又有月色争辉,灯光月华两相应,人只站在游廊上向外看,只觉得连心胸都透亮起来。

待到月上树梢之时,陈家众人也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一色的翠幄清油车被小子们拉至二门外的小偏院儿,老太爷老太太自是一辆车,冯氏与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一辆车,陈珪陈桡并陈婉一辆车。又有各人贴身伺候的丫鬟齐坐一辆车,下剩跟随的丫鬟婆子并小厮们皆围随在侧。

四辆套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鱼贯出了陈府大门,顺着僻静的罗巷一路驶向大街。但见短暂的黑暗僻静之后,便是人语喧阗的吵杂声响,络绎不绝的小商贩并走货郎的张罗叫卖声,烟花绽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游街的才子文人们朗朗猜灯谜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别不出的小摊吃食,顺着车帘缝隙飘进来的香甜气息。

那外头也是愈来愈亮。隔着马车帘子,二姐儿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灯散发出耀眼的光辉。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开了车帘向外望。

霎时间,便看到满眼的花灯,各式各样的,各种颜色的,纱罗堆的千重莲瓣灯,牡丹芍药灯,彩纸糊的锦鲤凤凰灯,玻璃制的剔透绣球灯,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马灯……小的也不过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赏把玩,大的却比人还高,足的仰望还看不到顶端。还有河中飘飘荡荡的许愿灯和光耀夺目争奇斗艳的花船……

二姐儿上辈子所处的环境那样舒适安逸,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灯会。她呆呆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但见宝马雕车,火花银树,行人簇簇,鱼龙飞舞。真真是说不出的繁华盛世,道不尽的太平风流。

正愣愣的发呆时,陈府的翠幄清油车陡然停了下来。众人惯性的往前倾了倾身子,便见后头的陈珪并陈桡父子跳下马车,上前说道:“前头人太多了,马车也过不去。就停在这罢,下剩的我们自己走。”

陈珪说着,仍叫跟车的小子们从马车里抱出十来个粉瓣莲花的河灯,指着前头的青石板桥笑说道:“前面有桥,我们在桥下先放了河灯,再去逛花灯会罢?”

这主意自然是极好的,陈府众人纷纷应和。二姐儿从未在上元节时放过河灯,一时更觉新奇。又见上元佳节阖家团圆,自己却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后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种种思绪郁结在胸,不免平添了几分愁绪。

暗暗发怔时,早已被家人簇拥着到了青石桥下的河水边。只见石桥两旁仍有许多游人在放河灯,一盏盏点着小蜡的河灯承载着主人的心愿,飘飘荡荡至水中间,又顺着河水蜿蜒向下,沉沉浮浮,飘忽不定。远远看去,便如点点繁星汇聚的一条银河一般。

陈氏手捧着自己的荷花灯,半蹲在青石桥前闭目虔心地嘀咕了一会子,方将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会子,方才了了心愿一般睁开双眼。再回头时却见二姐儿仍捧着河灯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陈氏不觉好气又好笑。因骂道:“原以为你是个机灵通透的人儿,谁成想出门了却是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窝囊样子,真给老娘我丢人。”

说罢,又催着二姐儿放河灯。“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个。”

二姐儿回过神来,不觉莞尔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灯。陈氏尤在身后念叨着“你忘了许心愿了,真是个蠢材。”

陈老太太看不过眼,忙开口劝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紧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经历几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说她。”

正说话时,陡然闻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音,含笑问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贤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桥阶上缓缓下来一道颀长身影。走进了,才看出这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皮肤白净,眼眸清亮,须发修剪的整齐精致。相貌虽比不上陈珪的清隽俊秀,却也气度雍容,举止沉稳。身上只穿着一件驼色绣竹叶暗纹的鹤氅,外罩藏蓝缎子面锁黑绒边的大斗篷,手内还提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锦鲤戏莲灯。

陈珪见状,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尤大人当面。上元佳节,尤大人也出来逛花灯?”

说罢,视线又扫过尤大人的身后——既不见小厮长随,也不见家眷子女,难道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出来逛灯会?

陈珪这么想时,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那位尤大人闻言,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因说道:“家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说话间,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因着方才催促二姐儿放河灯,这会子已经落在众人身后的陈氏身上——

但见花船通明,花灯辉映,千万盏荷灯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河水旁,陈氏披着一领藕荷绵绸银线挑绣缠枝梅花的大斗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围或着大红或着明绿皆打扮的花团锦簇的游人中间,便如一支袅袅婷婷静静绽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则愈妖,愈显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间的怔然痴迷,陈珪心下一动,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荐起自己的家人来——直到了陈氏跟前儿,陈珪方说了一句“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说道:“哦,原来这就是坊间传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话,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陈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时不时瞥过来的灼灼目光,更明了那半截话的未尽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见眼波流转间,眉目缠绵,风情缱绻,看的尤大人愈发的神魂驰荡,只觉着身子都酥了大半边,竟不知身在何处。

陈老太爷忙横眉冷目地瞪了陈氏一眼。陈氏吓了一跳,忙低头敛目,收敛声色。尤大人亦回过神来,尴尬的轻咳两声,便向陈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贤弟请自便罢。”

陈珪闻言,仍旧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别,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尤大人的几番失态。

尤大人一壁同陈珪闲话儿,一壁向陈家众人辞别。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陈氏,却见陈氏正低头同两个粉雕玉琢,眉目精致的小丫头说话,压根儿没理会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作揖离开。整个人形单影只的陷在花灯会比肩继踵的人潮中,仍旧回思这一幕灯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另一厢,待尤大人走后,陈珪却笑向众人道:“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说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说来倒也凑巧,他的发妻也是去岁春里没的。倒是和蕙姐儿同病相怜了。”

一个寡妇,一个鳏夫。

一句话未落,陈氏早已看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说道:“哥哥要打甚么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儿弄这些个瞒神弄鬼的事儿,可不能够。”

陈珪闻言,便笑道:“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过是想到了,随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经人,又情深意重,要给发妻守一年的孝呢。”

陈氏闻言,嗤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正经人似的。”

说罢,又笑道:“不过是守一年的孝罢了,便说甚么情深意重。像我这般肯替我们家短命鬼守三年的,岂不是海誓山盟了?何况这一年清静,也只是面子情儿罢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陈珪便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陈氏冷笑道:“你们男人都是个甚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不过懒得说罢了。”

陈珪听了这话,越发调、笑道:“既这么说,你哥哥我倒是难得一见的白毛鸦。这事儿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冯氏闻言,大啐了一口道:“你们兄妹两个扯闲话,偏拽上我做什么。”

陈老太太却当了真,且疼女儿的心切,忙拽着陈珪的衣袖问道:“你说这位尤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品德行?家中还有什么人?你与我细细说来,好儿多着呢。”

一句话未落,陈老太爷却阴沉着脸斥责道:“大庭广众的,说这些淡话做甚么。安心看灯罢。”

众人闻听这话,不觉暗暗咋舌,相视一笑。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却是一马当先,扶着青石桥旁的雕花栏杆缓步登上桥阶。跟随的婢子小厮见状,忙上前搀扶。陈老太爷却摆了摆手,因说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陈珪闻言,忙上前扶住陈老太爷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况外头不比家里,地上的残雪尚未清扫干净。还是我扶着父亲罢。”

陈老太爷闻言,只轻瞥了陈珪一眼,却是没说旁的。陈氏见状,忙绕上前去搀扶着陈老太太,口内仍说笑道:“哥哥扶着父亲,我来扶着母亲。您老人家可别吃醋啊!”

说罢,回头笑向冯氏殷殷嘱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顾着两个姐儿。倘或一不留神走丢了,我可没处哭去。”

冯氏忙笑着答应,陈珪却朗声取笑道:“你怕甚么,真弄丢了大姐儿二姐儿,回头我叫桡儿婉儿给你养老送终,亏不了你。”

陈氏闻言,也不恼怒生气,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陈珪,口内笑骂道:“说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现就跟爹妈和嫂子商议了,把桡儿过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谱的给我当儿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现还缺个儿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亲兄弟了。”

说罢,仍笑向立在人后的陈桡道:“桡儿,你过来。打从今儿起你管我叫妈,以后我疼你。”

闻听陈氏这一席话,别人尚未及反应,陈老太爷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内喝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你们这一对儿混世孽障来。迟早气死我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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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太太在旁,亦是连连摇头不断嗟叹,只说陈珪兄妹“着实不像话”。

陈府其他人跟在后头,亦且笑着不理论。陈珪兄妹两个这才罢了。

说笑间便到了桥上,二姐儿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但见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水中一轮明月相映。天上虽不见繁星点点,然水中却有千万盏荷灯闪烁明灭。那月华倾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时间披上了一层银纱,如梦似幻,更似隔断了牛郎织女的那一条银带。

顺着水流逆溯而上,但见更远一些水域宽阔的地方,城中权势富贵豪奢商贾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样,皆以绸绫纸绢妆点,鱼跃龙门、千手观音、童子拜寿、百鸟朝圣、八仙过海……华彩缤纷,争妍斗艳。最显眼的却是河水中央缓缓驶过来的一支双龙飞天的花船,那船身长有二十来丈,船身高有三丈多。两只硕大的龙首高高昂起,几欲冲天,恨不得将周旁的彩船都比没了。

尤其是龙首上的那四只龙睛上镶嵌的四盏西瓜大小的玻璃绣球灯,内壁嵌四块半弧的西洋镜,镜面冲外,越发将玻璃绣球灯内的灯影逼向外头,远远看去,真如两条活龙游水一般,越发显出其狰狞凛冽栩栩如生的气势来。龙眼镶嵌西洋镜与透明玻璃,乃是为了“画龙点睛”。而龙身上的鳞片却都是彩色琉璃镶嵌拼接而成。体内仍点着数千只灯油小蜡,远远看去,通体的光亮金碧辉煌,炫彩闪耀,直逼云霄,将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红明绿之色。河水浮动时波光粼粼,灯火与水光争辉,让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光。

二姐儿看得目眩神驰,瞠目结舌。今时今日才明白什么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旁边陈桡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桥上看景儿的游人皆交口称赞“真不知道是谁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贵豪奢。”

正暗暗议论间,只见身旁一个作青衣小帽小厮打扮,肩上驮着个三四岁小女娃的二十来岁的小子指着那龙船开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龙眼上的玻璃绣球西洋镜灯和龙身上的琉璃都是我们家老爷亲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断断错不了的。”

众游人闻听此言,忙上前追问不休。那小子二十来岁,性子跳脱,正是争荣夸耀好卖弄知识的年纪。见桥上之人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一发得了意,口中舌灿生花,忙把他家老爷姓甚名谁,门了。”

话音未落,只见陈氏柳眉倒竖,满面愠怒的模样,由不得摆手安抚笑道:“罢,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你只管交与我,哥哥必定给你处置的妥妥当当,不叫你操一点子心。”

陈氏闻言大喜,忙奉承了陈珪一车的好话。俄而又面露犹豫之色,向陈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里……”

陈珪因笑道:“这点子琐碎事,很不必告诉她老人家。混过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气。”

陈氏闻言,连连点头答应着。因想到来时忍不住喝喝骂骂的模样儿,又后悔不迭——光顾着心疼银子受委屈了,竟忘了这一回事。虽是在哥哥的院子里发作,少不得有人长嘴长舌,倘或一句话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倒不好了。

陈珪打量着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当即笑眯眯的宽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何况东院儿离着老太爷老太太的上房且远,他们必定听不到的——即便是听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随便找个由头褶过去,也就是了。”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开口劝道:“只是你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这几日我瞧着,你竟是越发气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们怜惜你寡妇失业的,少不得迁就一二。等到来日另嫁人了,况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陈氏只顾想着那笔嫁妆银子,没留神陈珪话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的规劝,口内唯唯答应。

陈珪眼见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倘或真有那么一天,少不得要煞费苦心的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当下却没这工夫,因想到二姐儿之事,少不得又劝道:“世人以女子贞静为要,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且还罢了,闺阁之内,若是太过精通于庶务算盘,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儿。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诫一番,很不必外传才是。”

这话倒是正经。陈氏闻言,忙肃容以待。冯氏也忙开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们乱说话。”

陈珪点了点头。当下又说了些闲话,已至掌灯时分,众人便齐聚着到上房去吃晚饭。

陈氏察言观色,果然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东院儿里的一番聒噪,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陈珪家来时,径自转到陈氏所住的厢房,从靴掖中掏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陈氏跟前儿,伸手敲了敲银票,笑眯眯说道:“我已同何财说过了,这是他补给你的银子。虽然同他这么些年贪下的银子相比,仍不到半数。可水至清则无鱼,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为了几两银子,就喊打喊杀的,倒不是积善积福的意思了。况且老太太年岁也大了,那也是立过些功劳的老人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见了几张银票,先是一喜。复又听到陈珪的话,又觉不甘。思前想后,只得讪讪说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陈珪见状,又笑道:“不过我也敲打过了。只说前事不究,可从今往后,他铺面上的账目,我会亲自盘算。到时候若再有不妥……那他这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们当主子的既然仁至义尽,他要是不懂得收敛,也就不能怪我们不顾情面了。”

陈氏听了这话,方才欣然笑应。口内仍说:“合该如此。还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贪我的银子,皮不揭了他的!”

陈珪也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妹子发作。且等到陈氏翻箱倒柜的从箱子底儿淘澄出一只黑漆填金嵌螺钿花鸟图案的木质小盒子来,掀开盒盖后,将这将五百两银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将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儿,用衣物掩盖上了,这才开口笑道:“妹妹这藏东西的习惯,这么些年也没变。家里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这是藏给谁看呢?”

陈氏便笑道:“当然是防着外人了。既是家里人,防他做什么?”

陈珪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溜着眼睛细打量陈氏一回,看似不经意的笑央道:“过两日我要请同僚家来吃酒……妹子糟的鹅掌鸭信最好吃不过。还请妹子露一手,助我们吃酒才是。”

陈氏闻言,不觉狐疑问道:“家下又不是没有做饭的师傅婆子,况且嫂子的手艺也比我强。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么刁钻的口味,非得我亲自下厨呢?”

陈珪闻言,兀自笑道:“说起来……这个人妹妹也曾见过的。就是上元节那日,同妹妹打过招呼的尤大人——从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赖着天恩,我俩虽是平起平坐,可若论起提携之恩来,我总不好忘本的。”

陈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看了陈珪一眼,拉长了音调的道:“哦,原来是他呀。”

说罢,又拧着纤细的腰肢风摆柳似的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这么精心盘算了。”

陈珪打量着陈氏似笑非笑的模样,仍旧装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说什么,我竟不懂。”

陈氏笑着指了指陈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儿瞒神弄鬼儿的。你的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不过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儿上,我懒得同你理论就是了。”

陈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听我的。将来好儿多着呢!”

顿了顿,又向陈氏详尽介绍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状况,因说道:“这位尤大人目今虽是四十岁的年纪,可他家中却无子嗣,不过有一个嫡女并几个庶出的毛丫头罢了。皆不成气候。妹子倘或能嫁进去,虽是继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儿子来,便是嫡子,且是长子,届时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宝。何况这位尤大人虽然年纪比妹子大了些,却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岂不比外头不知根底的人家儿强多了?”

陈珪一气说了这么些话,愈发自得的笑道:“按理说,尤大人这样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续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经有好几位同僚打着将自家女儿或妹子嫁过去的主意。不说女儿们一朝嫁过去便能得封六品诰命,只说尤大人这样的姻亲,谁家不想结一门呢?世人趋利避害,最喜烧热灶,嫁给尤大人做续弦,可比嫁个穷酸秀才或举人的强多了。妹子你想,哥哥这一番话可是在理儿?”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低下头去,绞着帕子不则一声儿。沉吟半日,方开口问道:“既是这么着,他为何不娶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献殷勤儿?没得自讨没趣。”

陈珪听了陈氏这话,知道她已动心,忙开口赔笑道:“所以我才说是天缘凑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读书人,最是好风雅不过的。从前听世人说娶妻娶贤,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罢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儿,尤大人便发誓要娶个绝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欢那等安分随时,不通情理的木头美人。只说在外头的贤名儿是一则,倘或夫妻间私下相处,仍旧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没趣。合该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那才叫不负平生。”

“……所以上元节时见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说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恼的话。其实在此之前,妹子去岁在京中各处礼佛祈愿之时,尤大人便听闻过妹子绝色之名儿,只恨不得相见。又见上元节后,我因仰仗天恩,如今与他平起平坐。他愈发动了意。只说咱们两家做了联姻,一则妹子是个绝色,深和他的意;二则妹子终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则我们两家同气连枝,将来在官场上也更好扶持……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陈氏听着陈珪这一篇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从大义,又全私情,果真再没个可挑剔处,当下不由得动心。自个儿窝着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儿来,当即冷笑道:“哥哥这会子说的太花乱坠,只怕是哄我呢!”

陈珪见状,忙剖白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要是有这个坏心,立刻叫雷公打个雷劈死我。”

陈氏闻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满面愠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儿的说这些话,也不怕爹娘嫂子恼了我!”

陈珪忙又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只不过见妹妹疑我,一时情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为你,却为谁呢?你要是认真那么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陈氏便道:“哥哥也别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时想不到罢了。如今我说给你听便是——历来朝廷封赠诰命,由夫及妻,须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却也是寡妇再嫁,当不得清白两个字。所以这诰命于我,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恐怕没那个福气消受。”

陈珪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过来。不觉沉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虑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妹妹倘或嫁给了尤大人,即便没有朝廷的诰命,也是六品官员的太太。有了实惠在先,外头交际往来,只看着夫家的门楣行事,谁家女眷能那么没眼色,凭白开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说了些风言风语,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与旁人相干——更何况,真到了一定的份儿上,还有我给你撑腰呢!”

顿了顿,少不得又说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继承了香火,多给尤大人生两个大胖儿子。届时咱们好生调、教下一辈,令他读书识字,妹妹也不用愁没有带凤冠霞帔的日子。”

那陈珪的一张口端的是舌灿生花,连太子与赵弼和那等听那等听惯了漂亮话的官场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旷神怡,何况陈氏一个没出过二门的闺阁少妇。

当即哄得陈氏只是发笑,由不得展望开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大姐儿和二姐儿下了学,正牵着手一说一笑的走来。陈氏忙住了口,笑着迎到门口儿,因问道:“今儿都学了什么?外头天热,才刚老太太打发蜜蜡送了好些果子来,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们回来吃。”

说罢,当即扬声吩咐小丫头子将果子端来。二姐儿摆了摆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妈叫丫头兑一碗玫瑰露给我就行。”

大姐儿听了这话,忙也说道:“我也想吃露。”

陈氏闻言,忙说道:“我叫她们去兑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买办们进的新鲜果子,可脆可甜了。”

陈珪闻言,则笑向两个姐儿打趣道:“瞧你母亲多吝啬,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又是办事又是说话,连口茶水都没得吃。你们回来,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见她是你们的亲娘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说道:“我也是你亲妹子。”

说罢,忙从桌上端起一只青花甜白瓷的官窑盖碗,笑向陈珪道:“哥哥吃茶。”

陈珪故意皱着眉头道:“大热天的,谁耐烦这个。我也要吃玫瑰露。”

陈氏无法,只得又叫丫头们另兑了一碗露。将先头端来的两碗玫瑰露递了一碗与陈珪,转头向二姐儿道:“把你的先给你舅舅,你等一会子罢,先吃果子。”

二姐儿点头笑应。大姐儿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罢。我很愿意吃果子。”

二姐儿便道:“不急这一时,姐姐先吃罢。”

又笑问陈珪道:“舅舅今儿怎么得闲儿过来,舅母身上可好?”

陈氏生怕陈珪将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说出,忙向陈珪使眼色。陈珪虽然器重二姐儿生性伶俐,却也没想当着小孩子的面儿说她母亲的终身大事,因笑道:“为的是前儿铺子上的账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补了五百两银子给你母亲。”

说罢,又将如何见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诫,如何恩威并施,又如何放他一马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因又笑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姐儿你的功劳。小小年纪,就能替你母亲管账赚银子。如此聪慧标致,将来也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陈珪本是无心之话,听在陈氏耳中,登时有些动容。心下更是盘算开来。只觉着以大姐儿和二姐儿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认个六品大人做父亲,总比那个因得了马上风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强百倍。

待到来日两个女儿谈婚论嫁——大姐儿因与张家从小儿便指腹为婚,也还罢了。待到二姐儿头上,倒可以好好儿的筹谋筹谋,也不会辜负了女儿的伶俐聪慧。

向来女人为母则强。若说未思此事之前,陈氏对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虑过女儿的终生大事,这八分也变成了十分。

只是谈婚论嫁这种事儿,向来都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尤大人虽满了一年的孝,她当初可说要替赵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张扬出来的话,总不好登时反悔。为今之计,也只能再做筹谋了。

陈氏心下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两个女儿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些读书识字,家务人情上的话。因又说道:“下个月二十一是你们外祖母的寿辰。我想着你们如今也读书识字,学过针黹女红了。不拘手艺好不好,合该写几个字儿,绣些东西——哪管是一双素面袜子呢,也是你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们觉着可好不好?”

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当然说好。大姐儿因笑道:“妈放心,我们早想着了。头一个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写十来张寿字儿,准备集齐了一千个字儿,送给外祖母做寿礼。只是没想到针线上的事儿罢了。妈既说了,我们立刻照办就是。”

陈珪兄妹不妨三个女孩儿如此懂事孝顺,不觉又惊又喜的道:“不愧是读书知礼的大姑娘了。既有这一份心,你们这书就没白读。”

陈氏又说道:“既然每天都写大字儿,很不必再添针线了。你们这么懂事,长辈们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课那么紧,如今又要筹备寿礼,倘或再做针线,愈发累坏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顺的意思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听了这话,只得应是。

当下且不言陈府阖宅预备老太太寿宴之事。只说过两日后,陈珪果然在家中预备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陈氏则依兄长之言,糟了鹅掌鸭信佐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珪眼见尤大人对那一盘糟鹅掌赞不绝口,遂以借口打发了一旁伺候的小厮,因笑道:“这可是我妹子的手艺,不知尤大人觉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陈珪的妹子绝色,早有求娶之心。况且平日间同陈珪闲谈,也知道陈珪对此乐见其成,更愿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长兄如父,况且陈家又是陈珪当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着,十拿九稳之心。当下听闻陈珪如此说话,不觉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陈珪说道:“令妹的手艺,自然是不俗的。实不相瞒,这可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道糟鹅掌。旁人的手艺,断乎没有这么香醇。”

顿了顿,因又说道:“如璋贤弟直接称我为子玉便是。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还罢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关系,着实外道了。”

陈珪见状,也顺水推舟的改了称呼。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陈氏的风流绰约,不觉又是心魂一荡。只听陈珪又提起下个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寿辰,尤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开口说自己必然携带家眷来给老太太庆贺寿诞。

陈珪又不经意的提起陈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闻听此言,满口的称赞陈氏忠贞长情,实在不俗。

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欣然饭毕,尤大人眼见时辰不早,当即告辞。陈珪苦留不住,亲自送到了大门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轿子离开,方才回转内宅,寻妹子陈氏禀报饭桌上的进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说尤大人一径家去,早已是醉眼朦胧,脚步踉跄。至家来还未换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发丫头来请。尤大人见状,只得换了家常衣裳,服过醒酒汤来至上房。

但见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着眼镜翻看一沓子名单——都是京中门

因着陈氏母女才刚出孝,即便尤陈两家的婚事已定,陈家也不好在这个档口儿大张旗鼓的替陈氏操办嫁妆。好在陈氏乃再嫁之女,手内早有一笔嫁妆,这些年二姐儿生财有道,赚来的银子除少部分补贴家用外,都用来置办田地买卖。如今算来,陈氏手中不多不少,却也有了两个小庄子并十来间铺面。再加上胭脂铺子的收益,每年少说也有个千八百两的进项。

再加上陈珪当初应下的,会将裕泰商行的海运生意分一股与陈氏陪嫁。这一笔每年又是至少一千两的出息。其余的绫罗绸缎,衣裳鞋袜,妆奁头面,箱笼家什,珠翠钗钏乃至古董字画,瓷器药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也都趁着替陈桡与陈婉筹措聘礼嫁妆的时候,悄悄替陈氏置办了起来。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年近花甲,只这么一个女儿;陈珪又只这么一个妹妹;冯氏虽然年轻时节同小姑子不睦,这几年相处下来,早已亲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陈家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再不必陈氏操一点子心。

如今且说二姐儿从陈氏口中得知陈珪央求太医替尤大人请脉,兼请尤大人保养身体一事,不免动了心思。遂同母亲商议道:“有道是闲暇多加保养,总好过病急乱投医。妈素昔身子结壮,从来也没个头疼脑热的,可见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妈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请太医诊脉,何不烦请他老人家也到咱们府内走动一回。一来可以给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脉息,二来也给妈瞧一瞧,该怎么调理身子才好?”

毕竟过些时日就是二嫁的人了。虽说尤大人年过四十,从前又不知多加保养,只怕身子亏虚,生不出儿子来。可陈氏年近三十,一旦怀有身孕,按照现在的说法,也是高龄产妇了。古时妇人产子,其危急景况便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轻结壮的媳妇子都免不了难产血崩之灾,乃至一命呜呼或一尸两命。二姐儿虽不曾亲眼见过,可这么些年也听过一些,生怕陈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谨慎。

陈氏原本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早先并未想到这些。如今听了二姐儿的话,倒是深以为然。当下似笑非笑的点了点二姐儿的额头,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你从哪儿看了些什么书,端得学出这么一副刁钻古怪的脾气来。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论,换了旁人家,岂能容你这么着。”

二姐儿捂着额头嘻嘻的笑,一发猴儿在陈氏怀内,搂着陈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妈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们纵着,我和姐姐们也不能读书识字,更遑论做生意看账本。如今我只求妈一件事,倘或妈应了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氏听了这话,顿觉新鲜。忙笑问道:“你要求我什么事儿,先说来我听听?”

二姐儿便道:“我想同桡表哥一样,学习弓马骑射,妈能不能应了我?”

陈氏闻言,霎时吓了一跳。口内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平日里你算账做生意,因着有我们挡在前头,这才没人理论。倒纵的你越发野性了。好好儿的姑娘家,做什么舞刀弄剑的,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妈的身边,一辈子陪着您,逗您说笑。难道不好么?”

陈氏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因说道:“越说越没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这话也就同我说说还罢了,莫拿到外头浑说。别人听见了,要笑死的。”

说罢,又连连摇头,并不应允二姐儿想要学习弓马骑射的主意。

二姐儿并不死心,仍旧缠着陈氏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习武强身。何况我学了武艺骑射在身上,将来若有人欺负妈,我也能给妈出气。倘或再碰见那年上元节时的拐子坏人,我也不愁没个应对了。”

陈氏闻言,摇头说道:“这话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后出门交际,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岂有落单的时候。”

二姐儿又道:“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妈怎么能断定将来我就没个落单的时候?更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将来我嫁了人,那个男人又是个爱动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个硬茬子,他见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动手脚了。”

陈氏又急又气,开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头。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又数落了二姐儿好一顿,叮嘱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说。又云世人皆以女子无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儿既能打算盘,又会做生意,盘账算账的能耐比男人还强。这一番举措认真说来,已然离了格儿。倘或二姐儿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马骑射来,恐怕今后再无人敢向她提亲了。

陈氏因说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着议论亲事,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你可要老老实实老实实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误了他们的姻缘。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在家里拘束得紧……”

陈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记得你先小时,最喜欢到你张家伯父经管的皇庄上玩。如今咱们家已出孝,你们姊妹两个很不必拘在家里。甚么时候有暇,便叫你张家伯母带着你们去庄子上玩闹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儿见陈氏态度如此笃定,再难回转的。只得暂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盘算不必细说。

一时,便有上房陈老太太派丫头来传饭,陈氏便带着二姐儿至大姐儿房中,彼时大姐儿正在房内窗下做针黹,眼见母亲与妹子一同过来,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寻母亲说话,也不叫我一声儿?”

二姐儿与陈氏的谈话,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况大姐儿年纪又小。陈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脱,比不得你能安静下来做针线。何况你妹子跟我说的都是铺子上的生意经,你也不大爱听。”

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因说道:“并非是我不爱听。只是我没有妹妹的聪明伶俐,听不大懂罢了。”

母女三人说笑了一回,这才一同至上房。彼时陈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闲话儿。陈珪看来心情不错,言谈之间振奋之色溢于言表。闻听陈氏有意请太医诊脉调养身子,当即满口应下。旋即话头一转,又说起自己的事儿。

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才知道户部的一位员外郎告老还乡,临走之前荐他补缺。

这陈珪因着那年上元节时一番际遇,由太子钦点着升了户部主事一衔,因他八面玲珑会做人,手段圆滑做事谨慎,又有太子这一门靠山在,这两年来越发混的是风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举荐,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员外郎。

向来人分贵贱,做官也是一样的。诸如七品以下的官职,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称一声大人,也不过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连续职站班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他们这些捐官求财的人稀罕,对于那些科举出身抱负远大的进士老爷们来说,也不过是仕途做官的□□罢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员。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门交际,对外也有人尊称一声“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点卯,有资格奏本上折,上达天听。做得好了,也许能入了圣人的眼,从此平步青云。诸如朝中仕宦勋贵之家,为子嗣蒙荫的官职大都起步于此。只可惜对于朝中大部分没有靠山门路的官员来说,终其一生亦是止步于此。

倘或机缘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到了此时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只是对于陈珪这一等官员来说,后者就是一个传说——

当然,以上说法皆在今日陈珪得到上峰举荐的消息之前。

也难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陈珪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一番际遇。谁能想到他一介寒门穷宦,不过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举人罢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机会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担任五品员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岂不是说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机会拼一把。若能得陛下钦点外放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届时山高皇帝远,风光得意处,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陈珪因着这一番举荐兴头的无可不可,连晚饭都吃的不消停。其后几个月,更是起早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儿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寻情讨门路,一壁更加严谨的处理公务,一壁忙着拉拢同僚。每日或请席吃酒,或机密送礼,或于部中审查公务,至晚回家时都在三更以后。

将将至年下时,这一番忙乱终久有了定论。陈珪官袍上的补丁也从六品的鹭鸶换成了五品的白鹇。

其时陈家的风光得意且不必细说。只说尤子玉闻听陈珪升官之事已然尘埃落定,眼见昔日下属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后,忙忙的同母亲尤老安人打点贺礼。

另一厢,尤老安人闻听陈珪三年之内连升两级,由儿子的下属摇身一变竟成上峰,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说。一则艳羡陈珪好运气,竟然机缘巧合投了太子的门下,靠山强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来日前程亦不在话下。二则思及陈珪乃自家姻亲,陈家愈是显赫,将来帮衬尤家之处愈多。届时陈珪与儿子在朝中守望相助,还愁尤家后继无力?

这么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儿子吩咐,便把早已预备妥当的聘礼又加重了几成。待陈家摆酒唱戏庆贺陈珪升官之日,带着已经出孝的大姑娘登门道贺,另外也是要当面提及两家的婚事。

眼见陈家之势如鲜花着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顾不得陈氏乃再嫁之女,并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长梦多,务必要在年前得了陈家的准信儿,也好请媒人提亲,尽快操办起来。

因着陈府规制有限,陈珪又交际广阔,人脉绵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亲友必定全来,陈家恐筵席排设不开,遂阖家商议了,且按照宾客的身份来历,亲疏远近不同,将酬宴的酒戏分摆三日。

。一应礼仪皆毕,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这会子显见的大姐儿并二姐儿是不好跟入洞房的。还好尤家早已准备了两个姐儿的卧房,便有尤家大姑娘亲自引着两个姐儿回房内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双方坐在一处时,皆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沉默半晌,还是尤家大姑娘先行开口问了一句“这一日闹得累了罢,可吃不吃些茶果糕点垫垫肚子?”

说罢,也不待两个姐儿答应,转头吩咐贴身大丫鬟银蝶儿去厨房拿些茶果糕点来,又向大姐儿并二姐儿笑言道:“不是甚么好东西,垫一垫罢。待会子吃正宴,还有一阵好闹呢。”

大姐儿与二姐儿见了,只得道谢。略吃了一点子东西,又问了彼此的姓名年纪,论了序齿。大姐儿并二姐儿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称“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儿祭拜了祖宗,就该称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儿是知道尤子玉尚有两个庶女的,听了这话不免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外头有人请她们至席上拜见亲友。大姐儿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径来至宴上不必细说。

尤家不比陈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众多,这一回尤子玉成亲,差不多能来的都来了,各个携家带口,好几十人赶着陈氏称呼,有称“嫂子”的,有称“婶子”的,更有十来个小孩子赶着陈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陈氏且分不清谁是谁,也弄不明白个中关系,只吩咐大丫鬟春兰秋菊一一送了表礼,都是各人一对儿银质的长命锁,用小荷包装着。一面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上前,赶着众人随便称呼。众人不妨陈氏竟叫先夫家的两个姐儿到宴上来了,一时也不好凭白受礼,只得按照规矩回送了表礼。

因着行事突然,好些人家并没有准备,仓促间只得从腕上撸下了金戒指银镯子当做表礼。这一来二去,陈氏非但没有破财,反倒凭白多赚了一份回去,尤家亲戚们见了,背地里都说陈氏是个刁钻难缠不吃亏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啬的老人家,直呼陈氏伤风败俗,只是畏惧尤陈两家的势力,不敢当面说出口罢了。

陈氏拜见了一回亲戚,自家倒是收礼收到手发软。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热的时候,生怕陈氏受累着了,忙捧茶叫陈氏润润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陈氏轻啜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见尤老安人身后默默站着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当着尤子玉并尤家族人的面儿剖白一回的,当即招手笑道:“这也是我闺女了。先时也见过两面,很不必多说。一点子东西,留着玩罢。”

说罢,便向春兰使了个眼色。

陈氏说罢,向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了然,彻身而去,一时回来,手内拖着一只朱漆填金的小茶盘,盘内用红布衬着,上头盛着一副全套的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掠子、耳挖子、掩鬓、围髻、钿子……一应俱全。一并还有一对儿金戒指,两个金镯子和一个金项圈。灯烛照应之下,愈发显得宝光灿烂,满目生辉。

尤家的亲友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会子,旋即眼热不已。

要打这么一副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金项圈,金镯子,就算工艺并不如何精致,单算用料等等,少说也得一二百两银子。更难得陈氏一个继母,竟能想的这般周到,行事这么展样大方。一时间筵席之上议论纷纷,再无人说陈氏出手小气这样的话。

就连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并没想到陈氏竟然如此热忱以待。一时倒觉着受宠若惊。

看着自家亲戚们又是艳羡又是啧啧称奇的模样儿,尤老安人并尤大人登时觉着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着陈氏说道:“你真是费心了。她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待罢。”

一句话未尽,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觉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头。

陈氏只当没看见一般,满面春风的笑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甚么金贵不金贵的话,显见是外道了。何况我瞧咱们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娇柳嫩,该打扮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当母亲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说罢,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驳。径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儿道:“大姐儿,快过来罢。别听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闻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并尤大人,不知该接是不接。

尤子玉见状,因笑道:“既是你母亲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这才走上前去,先向陈氏欠身行礼,告了谢,这才示意大丫鬟银碟儿收了金镶红宝的头面。

尤子玉又道:“也给你母亲敬一杯茶罢。”

这原该是明儿早上开祠堂祭祖后的程序,不过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陈氏的东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应当的。

尤子玉话音刚落,登时便有小丫头子捧着茶盘茶盏走上前来,又有一个小丫头子捧了蒲团上来。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陈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贵人家规矩大。家里的儿女见了爹妈只称“老爷”“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称呼陈氏,一则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则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称陈氏为母亲。

陈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并不介意,仍旧满面春风的接过了大女儿的茶,轻啜了一口。道了声“好香”。也不知道是赞茶香,还是别有寓意。

不过众人都乐意见到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至少明面儿上是如此。

另一厢,尤子玉早又趁着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时候吩咐贴身丫头取来两套早已准备好的白玉头面。做工精致,模样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给小孩子准备的。他便将这两幅头面当着众人的面儿与了大姐儿并二姐儿,两个姐儿先是看了陈氏的脸色,方才笑着收下。又照着尤家大姑娘的举止敬茶叩头,称了“老爷”。

便有小丫头子上来收蒲团。二姐儿未等旁人开口,先已说道:“还没给老祖宗叩头呢!”

众人闻言,先是惊异,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将来也必定是个知道孝顺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旧是笑的合不拢嘴,待两个姐儿叩头敬茶后,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表礼。大姐儿并二姐儿接过表礼,仍旧道了谢,二姐儿故作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笑眯眯说道:“妈还给老祖宗准备了衣裳,是蜀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儿这么说,登时扭头看向陈氏,陈氏心下暗赞,面上却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儿……我原还想着明儿早上给您请安的时候再说呢。”

尤老安人见陈氏这么说,面上笑容更胜。她先见陈氏给孙女预备了东西,知道这是陈氏在意儿子,想要借着讨好大姑娘来讨儿子欢心的意思。陈氏如此作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里头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这个儿媳妇仗着娘家撑腰,儿子又正是一盆儿火热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准备先糊弄住了儿子,再来辖制她。方才又见陈氏算计尤家亲戚们算计的那么彻底,可见是个心中有数的。况且待孙女儿都那般周全,却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凉了半截儿。正暗自思索该如何应对时,陡然又听了二姐儿那一番话,陈氏又是那样的应对,不觉将心底的担忧丢开手,只顾着笑道:“哎哟呦,我听说蜀锦那东西可是金贵得很,我都这么老天拔地的了,哪里还好穿那么名贵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罢。”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词穷话少,翻来覆去只会那么两句,可见敷衍至极。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的奉承了一车的好话儿,直哄得尤老安人眉开眼笑,看着陈氏愈发顺眼。就连方才看不过陈氏拽着两个女儿饶尤家亲友们的东西,这会子也变成了陈氏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事儿。

陈氏眼见着尤见着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语笼络住了,心下也是欢喜。只觉这个婆婆倒是比当年那位赵老太太好糊弄多了。当然,这也是陈家如今比尤家风光的缘故。

不过不拘怎么说,当务之急仍是笼住尤子玉这个正主儿才是正经。

是夜家宴自是尽欢而散,且不必说洞房花烛是如何的缱绻风流。

只说二姐儿被尤家的丫鬟引着回了卧房,梳洗已毕,也不觉困乏,正拉着尤家服侍她的两个丫头一长一短的问话。一问年纪姓名,答曰一个名叫荳儿,一个名叫芍药,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二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都说是家生子儿;再问她们两个当了几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个行当上,尤家一共有多少个人,老爷一共有几个姨娘,几个姨娘都是什么品性,哪几个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几个姨娘在老爷老太太跟前儿说的上话,如今尤家且是谁在管家……

一壁问话,一壁使眼色儿与蓁儿,蓁儿明白,登时开了箱笼,将早在家里便包好的糖果点心拿出来,摆了几个小碟子,放在桌上与她们吃。

那两个小丫头见有糖有点心吃,喜得无可不可。蓁儿又搬了两个小杌子在二姐儿塌下,那两个小丫头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桩桩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说道:“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精力不济,除外头交际送礼的事情外,府里都是兰姨娘当家。兰姨娘是老爷当年在外头带回来的,听说原是甚么官家小姐,后来家里吃了官司败落了,不知怎么便给老爷当了姨娘。我们府上的两个庶小姐,一个是方姨娘生的,一个便是兰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风寒,吃了好些汤药只可惜……”

底下的话那小丫头荳儿没敢说,只因今儿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们且不敢说败兴的话,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药便接着荳儿的话说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还不到五岁,是兰姨娘生的,也是读书识字,模样儿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说话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正说话时,大姐儿捧着枕头推门而入,只说一时换了地方恐睡不着,来寻二姐儿说话。二姐儿见问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说身上乏了,明儿还得早起,打发两个小丫头子出去了。

这里大姐儿待人散尽,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拉着二姐儿的手说想家了。

二姐儿知道,大姐儿向来心思细腻,温柔腼腆,安分随时。既这么说,恐怕是担忧自己个儿名不正言不顺,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着大姐儿的手笑道:“今后这便是咱们家。有妈在,你还怕别人给脸色瞧怎么着?”

大姐儿见二姐儿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不觉面上一红。沉默半日,低了头说道:“咱们总归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如今这么住着,只怕她们说闲话。”

二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她们是谁,难道有人这么胆大,敢在你跟前儿说三道四不成?”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不答言,只是低了头一味用手指缠绞手帕子。

二姐儿不耐烦跟大姐儿打这个哑谜,便向大姐儿的丫头岸芷汀兰道:“才刚姐姐在那屋里,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丫头见问,忙开口回道:“倒是没说旁的,只是打听姐儿从前在赵家的事儿,甚么姑太太在赵家可是过的不好,赵家有几位姨奶奶,姑太太对赵家的几位姨奶奶可好,赵家老太太对姑娘们可好不好。又说连亲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对待,何况是别家认的……姐儿不想听她们言三语四,便带着奴婢们来寻姑娘了。”

二姐儿虽是人小,心思却是不小。登时明白这两个丫头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来套话儿的,恐怕也有别的意思。否则便如二姐儿一般,只在小丫头身上使力气也还罢了,很不必问到姑娘头上,更不必询问赵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然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了那么一席话。显见的是欺负她们年纪小,又是继母带来的拖油瓶,只怕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呢!

二姐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时便是一阵冷笑,向大姐儿说道:“听话听音儿,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说给咱们听的。”

顿了顿,又向大姐儿的小丫头汀兰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说话的那两个丫头是谁,你叫过来我瞧瞧。”

汀兰也知道二姐儿虽然年纪比大姐儿小,但行事说话却老道,在家时连大老爷都高看一眼,时常将朝廷的邸报和衙门内的事儿同二姐儿说明。这会子认真动怒,哪里摆弄不了两个丫头。登时脆生生的应了。咚咚地跑将出去

一时转身回来,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兀自愤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去找她们时,那两个丫头已经躺下了。奴婢传了姑娘的话,她们只说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腾,竟不过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大怒。岸芷汀兰和蓁儿蔚儿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儿,向来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吩咐,哪里能容尤家的小丫头子把自家姑娘们欺负了。也不待二姐儿吩咐,忙撸胳膊挽袖子的说道:“这还了得,简直没了王法了。咱们且亲自过去,将她们拽过来,先打一顿嘴巴子,再来分说。”

话犹未落时,却被二姐儿叫住了。只见二姐儿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说道:“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儿天晚,不好说话。那便留着明儿早上再说罢。”

次日一早,大姐儿并二姐儿早早起了,梳洗已毕,先是打发小丫头荳儿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刚刚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爷和太太屋里尚没有动静。不觉相视一笑。

二姐儿又吩咐芍药道:“你且去大姐姐那里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药答应了一声,彻身出去。半日回来,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里梳洗呢。见奴婢过去请安,先是问了姑娘们昨儿夜里睡的可好,有没有择席的毛病儿,奴婢僭越,代姑娘们一一答应了。大姑娘又说,倘若姑娘们喜欢,不妨去大姑娘房里坐坐,姊妹们聊一会子,吃些东西,再同去给老太太请安也好。”

二姐儿闻言,便笑言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叨扰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这么说,我们这便过去罢。”

说着,便同大姐儿相携起身,正说话间,蓁儿从外头进来,笑着回禀道:“昨儿服侍大姐儿的那两个尤家的丫头过来了,只说要给两位姑娘请安。”

大姐儿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二姐儿,二姐儿先是一笑,开口说道:“想是昨儿夜里睡得好了,这会子倒想起来面子情儿了。只是我们又不是什么娇客贵客,哪里敢惊动两位姐姐。你出去告诉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叫那两位姐姐好生歇息罢。我们这里丫头虽少,倒也服侍得过来。”

蓁儿忍笑答应了,欠身出去。一时外头传来躁动声,又有人争执的声响,没一会子,蓁儿掀帘子回房,只笑说道:“那两个丫头不肯走。只说服侍姑娘原是她们分内的事儿。何况兰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懒。倘若惹得姑娘们不高兴了,便要揭了她们的皮呢。”

二姐儿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笑,因说道:“这话跟我们也说不着。我们又不是尤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拖赖着母亲的情分,寄人篱下罢了。她们若是怕那位兰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么兰姨娘行个好心便是了。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和老爷呢。我们姐儿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儿听了这话,再次欠身出去。将二姐儿的话当着尤家众婆子丫鬟的面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那两个丫头不妨二姐儿小小年纪,性情倒是比大姐儿还刁钻难缠,不觉相视一眼,隐隐觉出不好。忙跪在当地,碰头有声,口内哭诉道:“还请姑娘们开恩。奴婢们昨儿是想着夜深了,今儿还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扰两位姑娘歇息,原是为姑娘们好的意思。姑娘们倘若不喜欢,奴婢们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姑娘们饶奴婢这一回。”

说话时,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出了绣房,只见那两个丫头跪在院子里,又是磕头又是哭饶,洒扫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们都远远地站着。瞧见两个姐儿出来,皆欠身问安。

二姐儿瞧了瞧那两个跪在当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儿,也是一样的打扮。一个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说话时眼圈儿先红,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另一个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骨碌碌的乱转,一看便透着精明相。

又听着那两个丫头看似解释实则处处呛声的讨饶,二姐儿心下微哂,越发肯定了那位兰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着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当地,问那两个丫头道:“昨儿两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时间倒忘了问了,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丫头听着二姐儿夹枪带刺的话,也不在意,忙开口答应着。原来柳眉杏眼的叫书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儿便笑赞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闻言,抢先说道:“是兰姨娘给起的。”

二姐儿闻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药吩咐道:“不是说大姑娘还等着我们呢么。且别叫大姑娘久等了,这就过去罢。”

芍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墨香和书香却急了,忙开口说道:“姑娘们要去找大姑娘,奴婢们给姑娘引路。”

一句话未尽,便要起身,二姐儿便笑道:“很不必操劳两位姐姐。叫芍药引着我们过去就是了。”

那墨香脸上焦急之情更甚,还未说什么,书香已经楚楚可怜的哭诉道:“姑娘们可是恼了奴婢们。奴婢们昨儿实在是为了姑娘们好,并不是有意——”

话还没说完,二姐儿已经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笑言道:“倒是不为别的。只是觉着这大喜的日子,两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着实不吉利。外人瞧着不像,还以为两位姐姐不喜欢老爷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亲进门似的。为避免给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两位姐姐满脸泪痕的过去上房请安反倒触霉头,所以才不叫两位姐姐跟着罢了。两位姐姐怎么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话说完,也不待墨香书香两个回话,携着大姐儿的手边扬长而去。

两人身后,书香墨香早就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二姐儿小小年纪,说话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寻常七八岁的小姑娘了,一并连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婆子们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说新太太瞧着不好相与,果然带来的两个姐儿也是这么难缠。可见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回兰姨娘倒是遇上好对手了。

说话间,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闺房。只见大姑娘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袄子面儿与留仙裙摆处皆用彩绣绣出大朵牡丹团花,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挽成高髻,戴的头面正是昨儿家宴时陈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着三年守孝,也习惯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这一番浓妆金饰,叫人不觉明艳,反倒有些艳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来了,对镜自照时,便不觉喜欢。瞧见两个姐儿过来,只见两个姐儿身上也穿着红袄红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戴着尤子玉昨儿送的白玉头面。一个温柔娇俏,一个粉雕玉琢,倒是愈发显出自己的不合时宜来。

尤家大姑娘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将两个姐儿迎入房中,又吩咐贴身丫鬟银碟儿对三碗油茶面子来,这才笑向大姐儿并二姐儿道:“厨房炒的好茶面子,咱们先吃一碗,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大姐儿并二姐儿并二姐儿笑着谢过。二姐儿仔细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装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给她母亲陈氏撑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气质端庄,倒是不适合梳高髻,堕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适大姐姐。况且这妆画的也不大好,有些浓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庄重。大姐姐若不嫌弃,我来给大姐姐梳妆如何?”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是一怔。大姐儿打量着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说道:“大姐姐别看我妹子小,倒是很会梳妆打扮的。我们家铺子上的胭脂水粉,泰半都是我妹子闲来无事,淘澄出来的。平日里妈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头,也都问了妹子的。妹子又心灵手巧,专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试便知。”

这世间哪有姐儿不爱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听了大姐儿的话,倒是颇为心动。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辰,因又说道:“一会子还得去上房给祖母和老爷太太请安,又要赶着时辰开祠堂祭祖,倒是来不及了。以后再说罢。”

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颇有些言不由衷,便笑着问了去上房请安并开祠堂祭祖的时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应,知道至少还有两顿饭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给人梳头化妆,手快着呢。何况还有蓁儿蔚儿帮我。不会耽误时辰的。”

说话间,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妆台前。尤家大姑娘虽在内宅,因着父亲尤子玉的关系,却也知道陈氏嫁妆铺子的名声儿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过去。

因着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着今日穿的,并不能换,二姐儿便将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脸,吩咐蓁儿回房取几盒二姐儿自制的胭脂膏子并香粉来,替尤家大姑娘画了个淡淡的妆。

尤家大姑娘颇为好奇地看着甜白瓷盒内的玉簪花棒并殷红如血香气扑鼻的胭脂膏子,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爱的什么似的。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举动,便笑道:“这些都是我带了来,特地给姐姐预备的。姐姐既然喜欢,便不枉我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闻言诧异,旋即摆手说道:“这怎么使得。这些都是太太嫁妆铺子上卖的好胭脂香粉。我虽常在内宅住着,去也略微知道外头的行情。只这么一套下来,单说价格也得小十两银子,还未必能买得到——”

一句话没说完,大姐儿笑着接口道:“什么价钱不价钱的,那都是跟外头人说的。姐姐同我们分什么彼此。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脂粉赠佳人,这原就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们当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推辞,只得笑着谢过。十分稀罕的收了起来。

二姐儿便吩咐蓁儿蔚儿上前照着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头。因着衣裳是大红彩绣的,妆点发饰的头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压鬓簪,并两朵藕荷色的绒花。这么一番打扮下来,虽比先前去了几分富贵气势,倒也平添了许多沉静雍容,愈发显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随时来。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满意自己的装扮,对镜自照了许久,才想起二姐儿为了替她打扮,连那碗油茶面子都没来得及吃。不觉拉着二姐儿的手,歉然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的妹妹也没吃口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二姐儿笑着打断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叫姐姐当做正经事的来赔不是。却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碗茶面子。这会子不吃,难道以后没机会吃?时辰不早了,还是快去老太太房里请安才是正经。”

说罢,姊妹三人笑着一同至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进门前,二姐儿明明看到蓁儿偷了个空儿去找陈氏的贴身丫鬟春兰,两人叽咕了一会子。也不多说。

一时进上房,尤子玉夫妇先给尤老安人敬茶叩头,尤家大姑娘,兰姨娘所出的庶姑娘并大姐儿、二姐儿再给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夫妇敬茶叩头。尤老安人看着今日焕然一新的儿子并孙女,心下十分欢喜。得知孙女的妆容乃是二姐儿打扮的,不觉满口的盛赞二姐儿心灵手巧。又嘱咐儿子好生对待陈氏母女,尽快给尤家添丁。

说的陈氏满面羞红,尤子玉笑不拢嘴。

一时献茶毕,开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的名字记在尤氏族谱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齿排,大姐儿成了尤二姐,二姐儿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时,二姐儿方有一种松了口气却提起了心的感觉。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

祭祖毕,送走了诸位族老,众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个姨娘来给新太太敬茶叩头。这六七个姨娘当中,有四个是老太太当年赏的,为图好生养,容色只是清秀,这么些年磨耗下来,早已是人老珠黄。方姨娘去岁更是承受了丧女之痛,愈发的枯荣槁木,两鬓斑白,瞧着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实在没有威胁。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个年近三十,风韵犹存,本姓杨,是尤大人当初去南边办差,人家送的。另一个二十左右,名叫翠烟,原是唱戏的,后来尤子玉图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赎身纳了进来。最后一位便是兰姨娘,据说原是官家之女,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落了罪,阴差阳错被尤子玉纳了姨娘。据说颇通琴棋,也知书画。

陈氏当着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儿,一一见过了并送上表礼。

待到兰姨娘上前叩头时,大丫鬟春兰走到陈氏耳旁嘀咕了几句,陈氏面上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兰姨娘,只见同其他几位姨娘相比,这位兰姨娘不论穿衣打扮,还是容貌气质,果然与众不同。陈氏因笑道:“听说兰姨娘从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诗书,懂琴棋。所以连给丫头起名字也很雅致。甚么书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这个俗人,只知道春兰秋菊。”

兰姨娘管着尤府内宅之事,自然对昨儿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况书香墨香那样同尤二姐说话,也是兰姨娘的意思。闻听陈氏如此说,兰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脉脉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缓缓的道:“不过是当年父亲母亲还在时,疼我,所以才能请先生教导,认得几个字罢了。太太谬赞了。”

陈氏笑容不改,仍旧说道:“我也不是谬赞。只是从前听人说读书人心气儿高,本不以为然。今日见识了,便觉稀奇罢了。”

陈氏这一席话说的夹枪带棒,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对兰姨娘不满的意思。有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陈氏这是替女儿抱不平儿,所以要敲打兰姨娘。不明所以的,也乐得看着新太太发作老爷跟前儿最得宠的人儿。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这把火总归也烧不着她们这些看戏的。

几位姨娘想到这里,不觉相互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装老实,心下却暗暗称快。尤其是去岁才死了女儿的方姨娘,眉宇之间的幸灾乐祸简直遮掩不住——当然了也兴许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爷略觉莫名的看着陈氏,又看了看兰姨娘。心底终究还恋着昨夜洞房花烛的缱绻温柔。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兰姨娘见状,登时满脸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儿也红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泪来,楚楚可怜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儿,要哭不哭的说道:“太太这话怎么说?太太若是不喜欢我,也该说出个不喜欢的缘由来。好叫我听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这么不清不白的糟践我。难道我爹娘请先生教导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反倒是错的了?”

陈氏并不理论兰姨娘哭哭啼啼诉委屈的小模样儿,反倒是满脸冷笑的看着尤子玉。因说道:“你们瞧瞧,我说读书人心气儿高难道说错了?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又哭又闹又诉委屈。大喜的日子,就这么给我没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个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这也幸亏是三十几岁生儿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轻些个,保不定还要作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轻狂样子来。可见这读书与否,跟明理知义通人情世故竟是两回事儿。只这么一遭儿,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说罢,也不待兰姨娘反驳,笑向尤老安人说道:“我带着两个姐儿嫁进尤家,这件事老太太跟老爷是知道的,族中也是应允了的。我私下忖度着,老太太与老爷光风霁月,端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钉的响快人,断然不会做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既是当着两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儿说好了的,又何故在成亲之日背着我叫两个贱婢明里暗里的向我那两个姐儿打探原赵家的人,又嫌弃什么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说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话,害的两个姐儿一夜也没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说。还好身边儿跟着的丫头是个忠心的,今儿早上悄悄告诉了我。否则我便是个死人,连女儿被两个贱婢欺负了都不知道。我想着那两个贱婢无缘无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什么,她们才敢这么做。”

陈氏说着,不觉又是一阵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姨娘,口内斩钉截铁的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不妨再把话说一遍——别说咱们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进了尤家的门儿,明公正道的开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们娘儿三个赖在你们尤家不走了。倘若谁觉着我们娘儿三个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妨今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痛痛快快闹一场,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守着嫁妆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过安稳日子。也不必叫你们尤家的下人说嘴,好似我们陈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们尤家寄人篱下。”

陈氏这一番发作的毫无征兆,尤家众人猝不及防,登时呆愣住了。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陈氏的手赔笑道:“媳妇这话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丧气话。那些丫头们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骂,再不济,还有老婆子我呢。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便是。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伤大家的心。”

一句话未落,登时变了脸色,冲着众人喝问道:“那两个贱婢是谁派去伺候姐儿的?又哪里来的胆子敢歪派主子?可见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济,不愿与你们理论,竟纵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连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负了。”

说罢,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头传话,只说将那两个丫头各大四十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陈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拉着尤老安人的手儿因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这么着,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乱说话。还是老太太的话正经,今儿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骂的,反触了霉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听了旁人的挑唆,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儿。既是规矩不好,打发下去叫管事嬷嬷们再调、教便是了。我瞧着老太太房中的丫头们规矩就很好,可见有一句话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没有错的。跟着眼皮子浅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着两。倘或跟着通达明白的主子,也就学会眉眼高低了。还请老太太派默默将她们调、教好了再派上来,倘若届时还犯错,再打再骂再撵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惧陈家的势利才如此说,只是她身为婆婆,虽然没有叫儿媳妇立规矩的心思,这大喜的日子反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如今听陈氏如此说,不但没扫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无不妥。当即拍了怕陈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你既这么说,就这么办罢。”

回头又吩咐吉祥去外头传话,将那两个丫头撵下去再学规矩。吉祥欠身应是,一时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兰姨娘,又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着精神不大好,外头交际往来又颇费心思,府里的事儿我便不大问了,只交给兰姨娘管。只是她身为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说句不怕媳妇你恼的话,也亏得昨儿是得罪了二姐儿和三姐儿,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们尤家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对祖宗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得亏是得罪了我那两个姐儿,我这个人虽明面上厉害,不过嘴上说两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亲戚家,又怎么说呢?所以还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说话厉害,府里叫个姨娘管家,总归不好听。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便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忍心看着我操劳。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经主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尤家内院的事儿还是你该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懒。”

说罢,又向兰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准备妥当了,待太太进门后,便将管家的事儿交还给太太。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罢。”

兰姨娘早知道新太太进门,必定要有一番针锋相对。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意欲会一会这位名声难缠的新太太。兰姨娘自诩饱读诗书,又与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儿育女,且这么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时新鲜,可新太太初来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兰姨娘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陈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强,根本不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摆了陈家的威势,便吓得老太太六神无主,竟然替她出头当枪,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书香墨香给她没脸,一并连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不过交付对牌账册管家之权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兰姨娘倒也没太失措。何况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陈氏接管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届时也好叫陈氏知道知道,她兰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现下陈氏发作了书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还有多少墙头草似的管家媳妇们,要去讨这位新太太的好儿了。

兰姨娘想着,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仍旧满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开口说道:“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新太太进门,立刻交付的。”

陈氏从前嫁到赵家时,便是长房长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爱哥哥肯撑腰,因而纵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却也从来不将那些个姨娘侍妾放在眼里。在她而言,所谓的姨娘通房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若喜欢时,给个笑脸闲话儿两句,若不喜欢了,要打要罚要立规矩,折腾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从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陈氏眼见兰姨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尤子玉,也顺着兰姨娘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尤子玉默默不语若有所失,不觉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看似拈酸吃醋的说道:“我如今才进老爷的门儿,便发作了老爷的爱妾,老爷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过神来,见着陈氏粉面含嗔的娇俏泼辣模样,愈发衬出那明眸善睐,粉光脂艳,不觉心神一荡,忙开口笑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书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儿三姐儿,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儿,我却是心疼生气,却为的是咱们的女儿。”

陈氏听了这话,颇为自得的看向兰姨娘。还没说话,只见兰姨娘身旁站着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来推了陈氏一把,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泼在陈氏的裙子上,口内说道:“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陈氏见了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说道:“看来这位兰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规矩调、教不好,连自己女儿的规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石榴红裙,陈氏向兰姨娘满面春风的笑了笑,口内好整以暇的说道:“既是这么着,不妨我这个当主母和嫡母的操一点子心,帮你调、教一下闺女,如何?”

一句话未尽,兰姨娘面色大变。纵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只得跪在当地,向陈氏赔罪讨饶道:“太太开恩,是妾身教导不当,还请太太看在姑娘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饶恕些个儿。”

陈氏目光厌恶的看了眼兰姨娘。都说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兰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却能狠下心来教唆两个贱婢来为难她的女儿。可见读书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连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过陈氏厌恶兰姨娘,却不想跟个五岁的孩子计较,当下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因说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哭哭啼啼地,没得触人霉头。今日这事儿也还罢了。不过姑娘家的教养很重要,兰姨娘也该多上点儿心。免得将来姑娘们出去交际走动时,叫人笑话我们尤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虽说她是姨娘身边养大的,可总归要叫我一声嫡母。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说的兰姨娘满脸通红,口内却不得不对陈氏感恩戴德。又压着四姑娘给陈氏磕头赔罪。四姑娘面上仍旧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待要说什么,却被兰姨娘死死拽住了,这才罢了。

正说话间,四姑娘泼在陈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湿了小衣儿,膝裤,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何况这浑身的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也觉难受。陈氏便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只说要回房换衣裳。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着陈氏的手儿笑赞道:“果然媳妇儿是好性儿的人,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再没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着陈氏回房去换衣裳。至于夫妻两人又在房内叙了何种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说兰姨娘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回了卧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及至后来父亲因贪墨之事罢官抄家,境遇落魄时,又遇上尤子玉纳了她做姨娘。其后在尤家内宅,仗着颜色好又读过几年诗书,端得受宠。先头的当家太太又是个性格绵软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缩。虽是正房太太,在家里反不如她这个姨娘风光。再后来兰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却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没心思续弦,老太太又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竟将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给她。

正所谓手里的权是人的胆,别说兰姨娘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当年安稳,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养尊处优下来,也早忘了身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会在尤子玉迎娶陈氏之后,萌生了同陈氏一较长短,只盼着陈氏同先头的太太一样好性儿,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兰姨娘却没想到,陈氏竟然是个这么厉害且不顾常理的人儿。刚刚进尤家的门儿,就敢仗着娘家的势利给婆婆和相公下脸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爷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三两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不守贞静的寡妇!”兰姨娘狠狠的想着,“如今且让你得意一回。过了今儿,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只是一想到陈氏进门时的十里红妆,以及面对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气刚强,兰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

兰姨娘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忍不住抱着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岁,却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儿天生妖孽,翻来覆去只会叨咕一句“母亲不哭”,眼见着劝不住兰姨娘,自己也吓得哭出声来。

兰姨娘见状,反倒心疼起来,耐着性子哄了女儿一阵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兰姨娘闻言,只吩咐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叫了清水洗脸敷面。又打发大丫头带着四姑娘出去玩。

一时管事的媳妇们进来听喝,兰姨娘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杯茶轻啜,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新太太是个厉害人,今儿头一天见面,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我知道,你们这些的管家媳妇,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想必这会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去太太跟前儿讨好卖乖,也得些好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早有几个管家媳妇们急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姨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姨娘待我们的好处,我们都是知道的。凭她新太太再是怎么厉害,个家门另家户,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岂可因着一个人,便乱了咱们家的规矩。别说咱们看不过眼,便是老太太老爷,也是不能让的。”

兰姨娘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因说道:“你们“你们在我跟前儿说的好听。到了太太跟前儿,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讨好卖乖,我不管。只是别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这些年我管着家里的事儿,你们这账面上使了多少瞒神弄鬼的法子,我懒得同你们理论,难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我,连老太太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们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兰姨娘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便向众人说道:“好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咱们且过去罢。再晚一些,只怕人家还当我有心使坏似的。”

说罢,撂下手中茶盏,径自起身带着一众管家媳妇们至正房给陈氏请安。

彼时陈氏早换过衣裳,闻听小丫头回说兰姨娘带着管事嬷嬷们过来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闻听此言,乜斜着眼打量陈氏,口内笑道:“她倒是勤谨。可见也是真心敬重你这位太太。否则,便是找个借口拖拉几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谁,谁是她?”陈氏口内嗤笑,抱着膀子向尤子玉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她剖白装可怜。我进门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们家的姨娘难缠。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最好别多嘴。你们男人我见多了,一见了女人都不是用脑子想事儿的。她要是真的勤谨安分,也□□不出那样轻狂的丫头跟女儿。”

尤子玉不过说了一句,陈氏便回了一车的话。眼见新媳妇俏生生立在当地,明艳逼人,言语讥讽的小模样儿,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热。忙摆手摇头,故作头疼的讨饶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又何必认真动怒。你说的对,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懒得掺和。我不说,我不说。”

顿了顿,忍不住又替女儿辩解道:“四姐儿今年才五岁,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计较。”

“你慈父心肠疼惜女儿,我便是那恶毒的后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计较,反正将来自然有人跟她计较。”陈氏说着,不觉冷笑道:“那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从小儿养在姨娘小妾跟前儿,眼界不宽,规矩学不好也是应当。只怕将来议亲嫁人的时候也有的折腾。我既然是做后母的,又这么可恶见不得人好,自然乐意养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头得罪了人被人笑话,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随意配了便是。反正不过是浪费一分嫁妆——也是你们尤家公中出银子。与我甚么相干。反正到时候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听,反倒是愣住了。沉吟半晌,少不得认同陈氏的话。忙走到跟前儿,拉着陈氏的衣袖赔笑道:“你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既这么着,还得请你多费心教导才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陈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经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软,如果不能在他新鲜气短时拿捏住了,只怕将来又是个赵琛。闻听此言,便是一哼,抱着膀子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为什么费心?我可犯不着如此。免得人家不领情儿,只说是我故意折腾她们娘儿两个,到你跟前儿掉几滴金豆子,连你也误会我使坏心。”

尤子玉被陈氏三两句话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随你便是。”

尤子玉跟陈氏的一番言谈,呆在外间儿的兰姨娘并诸位嬷嬷丫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难免有人悄悄打量起兰姨娘。兰姨娘面上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春兰秋菊几个丫鬟见了,更觉解气。又晾着众人一会子,方才掀帘子进去通传。陈氏便拉着尤子玉出到外间儿厅上。兰姨娘忙命众嬷嬷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

当着尤子玉的面儿,陈氏且不多说,只吩咐众人暂且将账本儿交上来,其余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办。因又说道:“我虽不年轻,却也是初来乍到。府上的规矩也不大懂。这些个事情暂且不急,账本留着我看看。你们且把库上的东西打点妥当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咱们先把这一块弄清楚了,也免得将来说不清甚么打饥荒。”

那些个管事嬷嬷们皆已领会到陈氏的厉害,闻听此言,只得唯唯应是。

陈氏当着尤子玉、兰姨娘及众管家媳妇的面儿说的冠冕堂皇,稳稳当当,背了人却抱着账本子问尤三姐儿,能否瞧出甚么猫腻来。

尤三姐儿心知肚明,这管家太太同后世的那些个经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儿上任时也须得先烧上三把火,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如此方能钤束众人。如若不然,这怕这尤家内宅今后却难呆了。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免想到成婚之日兰姨娘调唆丫头来使下马威的举动,不觉一阵腻歪,随手翻了两页账,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陈氏笑道:“妈请放心,这里头的端倪多着呢。只看妈想查到甚么程度罢了。”

陈氏闻言,不觉眼睛一亮,挨着尤三姐儿坐下,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略微沉吟片刻,整了整思绪,因说道:“历来管家理事,最难缠的莫过于账目不清,人浮于事,家人豪纵,仗着主子的颜面不服钤束,更压着底下人不敢敬忠职守。尤家的问题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迹可循的。”

尤三姐儿说着,用手敲了敲账本子,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别的且不说,妈只看这一条。我竟不知,咱们都中哪一年的年景这么不好,连鸡蛋都涨到五文钱一个了?”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旋即顺着三姐儿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还是我闺女伶俐聪慧,你先前那一套长篇大论,我是不懂。不过看着鸡蛋的价钱,我便明白了。”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这些个老货,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门,得了空儿,先拿她立威。”

一句话未落,却被尤三姐儿制止道:“这却不好。妈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陈氏接口便道:“凭她是谁,难道她身为奴婢的犯了错,我这当主子的还不能追究?”

尤三姐儿笑道:“妈倘或认真追究,才是合了兰姨娘的心意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愣。只听尤三姐儿继续解释道:“要说起这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简单,先头那位太太并兰姨娘管家的时候却都不理论,妈难道不觉得奇怪?”

陈氏到底不是鲁钝之人,听了尤三姐儿这话,不觉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这个管事嬷嬷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尤三姐儿因笑道:“是不是,一问便是。”

当下又吩咐丫鬟蓁儿去叫荳儿和芍药来。一时荳儿芍药来了,尤三姐儿便问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谁。那荳儿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说的这个嫂子是咱们家内厨房的头儿,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闺女,后来老太太做主,与外头的曾管事结了亲——曾管事便是外头的买办,现如今管着咱们府上采买的事儿。”

闻听此言,陈氏下意识的看了眼尤三姐儿,心中暗赞不绝。一时又恨兰姨娘奸猾狡诈,摆明是挖坑让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来,立根不稳,急需做出两件事情来立威。可倘或因此发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扫了老太太的颜面,再加上有心人从中挑拨,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远了她的。

本来婆媳便是天敌,陈氏纵然仗着陈家的势力不怕老太太为难,可夫妻之间,一家人相处,总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时看似处在上峰却未必是赢了。比如这一件事,倘或陈氏真由着性子发作了,便落了兰姨娘的算计。

还好三姐儿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贱人的诡计。陈氏这么想着,愈发自得的看着三姐儿。

尤三姐儿浑然不觉,吩咐蓁儿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脚下,命荳儿芍药坐了,又上了两杯茶,笑向两个小丫头子道:“有些事儿,我们才来,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问到今儿随着兰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几位管事嬷嬷,“家里还有什么人?”

芍药到底比荳儿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颇有些小聪明,登时明白了陈氏和尤三姐儿的意思,忙抢先开口,将府中如今管事儿的媳妇嬷嬷们的来历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强调了哪几个人是老太太的关系,哪几个人又是兰姨娘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尤三姐儿一壁听荳儿和芍药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两个小丫头子所说的人事关系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仍吩咐蓁儿抓了一把子糖与荳儿芍药,将两个小丫头子打发了。这才回头笑向陈氏道:“如此我们也就知道了,该杀哪只鸡给猴儿看?”

陈氏一壁听了荳儿芍药的交代,一壁翻账本,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我们如此做,恐怕被罚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儿便笑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常日里担着管家的事儿,眼见着银子从眼前过却半点儿不伸手,也太难为人。别说咱们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儿们,一朝上任,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再挑几个看似实的上来,一日两日的不敢如何,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可见选什么人来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们如何管制才好。”

陈氏听的稀里糊稀里糊涂,仍旧不明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又解释道:“总之我们先理清账目,将这些年有猫腻的地方都挑出来呈给老太太和老爷瞧。至于她们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爷的主意罢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不拘是先头的太太和兰姨娘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我们也懒得理论,不过是叫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那就得听妈的意思。如若不然,两罪并罚,可就不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陈氏这回听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这鬼丫头,这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顿,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今后再当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此便不敢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时候再和先头的一对比,岂不显出咱们的好处来了?”

尤三姐儿点了点头,因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指望着猫儿不偷腥,还不如咱们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给她们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机会。”

陈氏闻言,越发稀奇,忙开口问道:“这可怎么办呢?总不好我们派人整日里盯着她们做事采买罢?”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便是一笑。其实她早在接管陈氏的嫁妆买卖时,便打了这个主意。只不过当时年纪小,不好任意施为罢了。如今年岁且长了一些,何况又打着陈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内宅来练练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买卖行当上施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便向陈氏徐徐解释,先向陈氏说明了何为复式记账法,因说道:“既是外头买办们采买东西时虚报价钱,里头各行当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们采买东西时,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命他们一一罗列出各东西的价格质地,咱们留着两相佐证,也省的过后查证时,他们推脱耍赖。再者里头挪用东西时,也都得记清楚了,甚么时候提了甚么东西,都用到甚么地方了。一应单子一式三份……”

说完了复式记账法,又说人事管理的事儿。尤三姐儿提前几百年的说出了绩效考核的一应考核办法及评分原则。只是这会子还都是最简单的大框架,“须得结合尤家内宅的情形,再仔细斟酌,这倒是不必着急。”

一席话听在陈氏耳中,倒是并不觉得惊为天人。只觉着这办法还好,赏罚分明,一应事务有章有法,倒是无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费心,只盯着下面人照规矩办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儿为何要拨出一份“养廉银子”来给那些个管事、媳妇们养老。

尤三姐儿便说道:“那些个管事、媳妇们之所以当差时竭力贪墨,不过是惧怕人走茶凉,将来没了差事时,手里再无进项,不能养活家小罢了。除去那些个因出了差错被卸了差事的下人们不算,倘或那些个兢兢业业为主子尽忠的人也是老无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们做主子的倘若赏罚随心,那些个下人们自然心下没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当什么差事有什么福利,即便是老了当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银钱过活。如此确保了她们的安稳日子,她们也好没有后顾之忧的替主子尽忠罢了。”

说穿了,也不过是后世的五险一金拿过来灵活运用罢了。身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无需置喙。可既生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儿不知道古时的当家太太如何管理内宅,却晓得后世的人事部门如何制定考核标准来管理公司。相信两者自有共同之处。

陈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儿拿着管理公司的法子来管理内宅,只觉着同闺女说了一席话,心下安稳不少。人也变得不急不速,稳当起来。

次日三朝回门时,陈氏少不得同长嫂冯氏显摆了几句,叫冯氏也照着这样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说冯氏听了会否动心,只说舅舅陈珪趁着陈老太爷与姑爷尤子玉吃酒闲话儿的空儿,至书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来的几本描写海外风俗轶事的话本儿游记来后宅寻尤三姐儿,恰好听到了陈氏姑嫂的这一番话。不觉心下一动,当即上前笑着询问些个儿,岂料陈氏说来说去于细节处总说不大明白,陈珪索性带着尤三姐儿至旁边的厢房里细细垂问一遍。

尤三姐儿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钻营的脾气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门路,外头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只是这些事情,也只有她这个后来人能看明白,当真说出来,只怕众人不以为她疯了,也断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儿才想出复式记账法和绩效考核的主意来。一则是想更好的管理陈氏的嫁妆铺子和生意买卖,二来也是从邸报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当今圣人已经年迈事高,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兴许能忍了。可不管今后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国库空虚却肥了世家官宦们。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为然,兴许还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

届时,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于年龄所限,尤三姐儿仍是不敢说出太深奥老道的东西来,不过是借着这些年管理嫁妆铺子的便宜,推脱因此想到了一些办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乱了铺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妈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儿,我便试试。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坏了也不是自家的买卖,她不心疼。

陈珪自然听出了尤三姐儿的潜在之意,不觉一笑。暗道一声“小滑头”。

舅甥两个躲在厢房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一时竟忘了时辰。还是陈老太太瞧着不像,打发蜜蜡过来叫人,因说道:“大喜的日子,咱们一处坐着聊天岂不好。偏你们两个躲到一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来那么些话。”

舅甥两个听了,不觉相对着做了个鬼脸,陈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儿托常友贵搜罗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风俗轶事,上一回商队返京分红利,常友贵连着红利一齐派人送了来。我因这两日事多,忙忘了。这会子想起来了,便给外甥女儿送过来。”

冯氏听了,笑着打趣道:“还好咱们家的二姐儿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这么个心气儿野性儿,指不定将来跑到爪哇国去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则嘱咐道:“昨儿尤家祭祖,也给两个姐儿排了序齿。今后可不能称呼大姐儿、二姐儿了。要叫二姐儿、三姐儿才好。”

众人也都明白的,当即点头应了。只是一时忘了,仍旧改不了口。陈老太太懒得理论这些琐事,仍旧拉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打听尤家内宅的事情。又问婆婆可好相处,相公可疼爱敬重,姨娘们可捣鬼不曾,尤家的几个姐儿可服嫡母管教。

陈氏不想陈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反倒替她担忧,一味的挑拣好的说。尤其说了家宴认亲时带着两个姐儿偏尤家亲戚东西的事情。听得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陈氏骂了几声“促狭鬼”。

冯氏在旁笑说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咱们家的姑太太端得厉害脾气,她不欺负人也还罢了,哪里能叫旁人欺负了去。”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是哄堂而笑。陈老太太眼见陈珪仍在底下坐着听笑话儿,不免开口催他道:“你也该前头去陪陪客。新姑爷头一天上门,你这当大舅子的,总不好全托给你父亲一个人,没的叫人以为咱们是不满姑爷,故意冷落人似的。”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老太□□心罢。父亲是有话问子玉兄。我呆在那里,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们爷儿两个聊完了,我再过去陪着吃酒便是了。”

陈老太太因想着陈珪做事八面玲珑,与人结交往来从不出差错的,也就不再多说。

陈珪又坐了一会子,眼见时辰不早,快吃午饭了,方起身抬脚往前头去。

一时吃过了午饭,又吃过一回茶,赶着日头还没下山,尤子玉方带着恋恋不舍的陈氏并两个姐儿家去。也不知道陈老太爷同尤子玉说了什么话,那尤子玉满面红光笑的合不拢嘴,瞧上去连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一双眼睛不住的溜着陈氏,若不是碍着马车里还有两个姐儿,只怕这会子整个人都靠在陈氏身上了。

一时归至尤家,众人且回房换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尤老安人少不得问了些陈家的情形,又问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的安。陈氏一一答应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陈氏管家的事儿,陈氏早同三姐儿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进门的媳妇。家里的规矩也不大懂,昨儿下头交账时,我只收了账本儿,想着先瞧个明白,再说其他。”

尤老安人听了,便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你如今是当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着她们糊弄你。虽说入乡随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该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钻懒贼,我也是知道厉害的。甚么引风吹火,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不过是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又精力不大好,懒得同她们理论罢了。你如今管起家来,倒是很不必在意甚么情分脸面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论理儿,咱们家的那些人,也须得个好人儿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倒让陈氏心中有数了。想必那些个奴才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事情,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过顾着情分脸面,不想认真追究罢了。

既这么着,陈氏心中也有章程了。当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旧满面春风的笑向尤老安人说道:“老太太也太肯较真儿了。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员们都有个三节两寿的孝敬银子,那还是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在里头的,都知道银钱是好东西,何况是你我。”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儿。她也是怕陈氏不管不顾的给她没脸。毕竟陈氏刚刚进门儿,急需立威,那几个老货办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儿送到人家手里头。

只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早几年尤老安人是为了同是为了同儿媳妇打擂台,倘或不给底下人一些好处,人家又那肯尽心尽意替她办事。后头儿媳妇没了,兰姨娘管家,那起子懒贼便将通融当做了旧例。兰姨娘名不正言不顺,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这事情交到陈氏手中,想拿着她的人挖坑给陈氏跳,不拘后头是架桥拨火还是挑拨离间,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着陈氏还没发作,率先挑明了当面告诉。

陈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况她经了三姐儿一劝,当真没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却不想平白便宜了兰姨娘,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听说咱们府里以前是兰姨娘管家,果然是个伶俐通透的。单看这一本账,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当然也明白陈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陈氏明说,一半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一半儿也有挑唆陈氏同兰姨娘斗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陈氏那爆炭的性子,会容忍兰姨娘算计她却不还手。

果然,就听陈氏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进门的媳妇,也没什么孝敬老太太的。便想着抄几本经书送到庙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会写字。我听说兰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字儿写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斋,抄写经书。等到了年下时送到京中各处寺庙里当着佛祖的面儿贡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安稳康健。”

顿了顿,又说道:“不只是兰姨娘替我抄经,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该每日抄几篇经书,到了年下一总送到庙里祈福。这也是她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纪还小,又身娇肉贵的,我怕她累着,也还罢了。”

尤老安人听了。心下一阵好笑,面上却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只怕她不愿意。”

陈氏接口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我倒是不好说,只能央求老爷罢了——倘或我自己开口,只怕兰姨娘误会我使坏心,有意为难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听着陈氏婆媳两个说话,正所谓百善孝为先,他是很赞同这件事的。更何况陈氏母女最初能名扬都中,也是靠了这一手儿。连尤子玉最初听说陈氏的名声儿,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尤子玉对这件事情感怀颇深,当即笑道:“这倒也不妨。兰儿生性温婉贤惠,她听了这件事儿,只有高兴的。倒是你多心,既这么着,由我去告诉她便是了。”

陈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因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既然应承下来,必定办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两颗金豆子,你就软了心肠软了耳根儿,反倒埋怨起我来。”

尤子玉最爱看的便是陈氏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样,只是当着尤老安人的面儿,不好动作。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装作没听见。

尤老安人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拌嘴,也不理论。笑着招手儿叫过二姐儿和三姐儿,一手揽着一个搂入怀中,因问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还是住在家里好?”

二姐儿便说道:“都好。”

三姐儿却道:“各有各的好处。”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儿伶俐的。听了这话,不觉笑问道:“哦,这话是怎么说?”

尤三姐儿笑着接口道:“外祖家里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们都是极好的。家里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待我们也是极好的。”

一句话未尽,尤子玉便笑着问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难道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好么?”

尤三姐儿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爷也是极好的。只是没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霎时笑出声来。搂着三姐儿笑骂“小促狭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着嘴直乐。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着笑出声来。正笑闹间,只见大姑娘带着乳母丫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过来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

陈氏见了兰姨娘,不觉想到方才的提议,只笑着看尤子玉也不说话。

倒是尤二姐儿心思细腻,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儿微红,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不免开口问道:“大姐姐怎么哭了?”

一句话落,登时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姑娘忙开口解释道:“并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里坐着,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兰姨娘便是幽幽一叹。搂着四姑娘开口说道:“可怜见的。想是大姑娘见太太进门,且与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

大姑娘闻言,忙看了陈氏一眼,开口辩解道:“并非如此。当真是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乱说。”

陈氏嗤笑一声,看了眼尤子玉,阴阳怪气的说道:“兰姨娘可不是浑说。你父亲说了,兰姨娘为人最是温婉体贴,向来都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岂有浑说的。”

一句话说的尤子玉十分尴尬,兰姨娘心下也是一阵恼怒,待要开口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氏索性盯着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爷不是有话同兰姨娘交代么。趁着大家都在,尽快说了罢。”

众人闻言,不觉诧异,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来是想着私下同兰姨娘说的,却被陈氏一语道破。只得丢开原先的盘算,向兰姨娘说了要她代替陈氏茹素抄经,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儿。

兰姨娘且是后宅厮混久了的人物,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道陈氏的盘算。只是陈氏那一番借口冠冕堂皇,何况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请了尤子玉做说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驳。当下只能爽快的应了下来,口内还说了几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话。因又提议道:“四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儿,既然前头三个姐姐都要抄经祈福,她也不好躲懒。虽是小人儿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经书,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答对,愈发觉得兰姨娘和顺温婉,看向兰姨娘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赞赏。

兰姨娘见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神情间带了几分娇羞怯怯。

陈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这么一副狐媚子的模样儿来勾搭男人,当即冷笑连连。心下暗骂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仍是这么个小女儿的做派,没的叫人恶心”,口内却说道:“既是礼佛抄经,茹素吃斋,况且又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诚才是。我明儿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后头的偏房里收拾出一间佛堂来,以后兰姨娘便在佛堂里头抄经。一应的汤水吃食也叫厨房单做出来送进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荤腥。自然要同府内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才好。

说了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经的几个姑娘来。生怕兰姨娘借此生事,忙开口描补道:“几个姐儿年纪还小,且都是生长的时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见荤腥——抄经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饿坏了几个姐儿,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样了,别说三十岁的人了,饮食清淡些没什么,即便是有什么,当着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儿,兰姨娘还敢反驳不成?

陈氏心下一阵冷笑,这种沽名钓誉爱扮贤良的主儿最好对付。平日里在众人跟前儿拿腔作势的久了,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只要架着孝道的名义随口吩咐两句,大帽子扣下来,让人想反驳也不成。

所以说这世上好人难做。何况心底本来就不大好,却硬要装出一副好人儿的模样来呢?

想到这些,陈氏不免一阵幸灾乐祸。故意当着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儿,开口问兰姨娘道:“这也是我私心的一点子想法。倘若你觉得不妥,或是舍不得锦衣玉食,那也罢了。毕竟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如我自己,离了鱼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难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样的无肉不欢,那可不好强求。”

陈氏早几年跟着女儿们同吴先生念书,一来是为了多认得几个字,将来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账本看帖子。二来也学了些自以为有用的成语诗句,想着读书人的话刁钻犀利,有时候拿来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处。今日便用在了兰姨娘的身上。

兰姨娘听了这话,由不得面色一变。她祖籍是南方人,何况自幼出身诗书官宦之家,受长辈影响,平日里饮食较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这会子顺着陈氏的话不肯茹素吃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连尤子玉也会十分失望。兰姨娘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引得尤子玉怀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陈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践她,却不敢当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睁睁的落入陈氏的圈套,任她摆布,又不甘心。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交的时候,就听尤老安人接口说道:“兰姨娘不过是代你抄经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现收拾佛堂那么麻烦。就在我院儿里的小佛堂抄经便是了。至于吃食一道,合该区分开来,也免得冲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开口了,兰姨娘再是不满,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愤愤不平,仍旧满目哀怨的看着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尤老安人同陈氏的吩咐皆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笑向兰姨娘嘱咐道:“你要好生抄经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再抱一个大胖孙儿才是。”

这句话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当下笑的合不拢嘴。又嘱咐尤子玉与陈氏两人,“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着去罢。晚饭也不必过来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儿,“你是长姐,比下头几位妹妹大上好些,须得好生照顾几个小妹妹。二姐儿与三姐儿都是刚来咱们家,只怕还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们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许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儿问她一句话,兰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话,便如隐形人一般。如今且听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应道:“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妥当的。”

尤老安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拉着二姐儿、三姐儿嘱咐了一些话,这才放了众人离开。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亲的喜爱,今日却无人理会,尝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满。忙开口说道:“祖母和父亲都不理我,我要生气了。”

尤老安人对兰姨娘挑拨陈氏发作她心腹嬷嬷的所作所为怀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儿,又是她看着长了这么大,待遇同兰姨娘自是不同。当下笑着招手儿示意四姑娘上前,抱着她说了一会子话,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开箱子拿了些玩意儿哄四姑娘玩。一时又想到了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少不得也找了两只银质的九连环送与二姐儿和三姐儿。

二姐儿和三姐儿含笑道谢,接过九连环,眼见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沉默安分的模样儿,不觉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饭,尤子玉夫妇回房自便,大姑娘碍于尤老安人的吩咐,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房吃饭。也不过是六菜一汤,汤是酸笋鸡皮汤,菜是四荤两素。二姐儿、三姐儿因着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没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还是别的缘故,也只用汤泡饭,就着两盘素菜略略进了半碗,便叫丫鬟们进来。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们就着剩下的菜吃了晚饭。那两个丫头想必习惯了这样的事儿,都笑嘻嘻的告了谢,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饭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进里间儿吃茶。三姐儿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见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虽不似雪洞儿一般,却也没有甚么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着最寻常的轻纱帐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绣房。更不如尤家给二姐儿、三姐儿收拾出来的屋子精致。

二姐儿见状,不免心下一惊。回头看了三姐儿一眼。三姐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打着过能打着过后告诉陈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儿、三姐儿闲聊一回,见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儿回房歇息,三姐儿却在灯下施展了自己双手打算盘的绝技盘点账目。

其后几日,陈氏仍旧按捺不动,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兰姨娘并几位姑娘抄经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儿熟悉府上的规矩,共同参议管家事宜。至于那些个管家媳妇们或是试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话茬儿,一概不接不闻。只推脱“有甚么事都等盘完账目库房后再做理论”。

岂料陈氏越是如此沉得住气,诸位见识了她脾气厉害的管家媳妇们越是忐忑不安。就连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观的几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别提那些个抱着烧热灶主意的嬷嬷们,更是整日里拿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为重要的后宅阴私过来禀报。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这日一早,陈氏服侍着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门上朝。又带着几个姐儿至上房请安,说了一回话。刚刚回至正院儿,便有秋菊通传说家下几位管家媳妇正在外头等着拜见太太。

陈氏叫进众人,诸位管家媳妇们先是叩头请安,再起来时,就见陈氏一改从前几日不言不语的态度,将几本账掷在众人脚下,捧着茶盏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末子,不紧不慢地轻啜一口,方才说道:“账本上圈了红圈儿的,都是开销有误的。我知道你们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轻,以为我经不得事,理不清账,也是有的。”

众人见状,忙弯下身将账目捡了起来,一一翻看过,但见账目中凡有猫腻的地方全都圈了出来,只是有些日子浅近,一并连罪证都附在上头,有些经年累月,别说存证,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尽管如此,众人仍旧被陈氏查账盘账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觑轻视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开口或是奉承或是讨起情儿来。

因着惧怕陈氏的脾气性格儿,纵使有些人仗着自己有老太太老爷做保,却也不敢在言语上弹压陈氏。只一味的软语央求,更有些不顾体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淌眼抹泪的诉起艰难来。

陈氏之所以查账盘账如此严谨,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况里头的管家媳妇们大多经管内务,即便是上下其手,贪墨的东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头的管事买办们能里应外合,弄出那么大的亏空来。所以竟用不着喊打喊杀的。

眼见众人都服软低头,陈氏不再啰嗦,只说今日之事会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听那二位的示下。又嘱咐众人今后要好生当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铁面无私,届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都顾不成了。”

正所谓听话听音儿,众人眼见陈氏如此说,皆以为上头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谢过陈氏,又诅咒发誓的说今后一定好生当差云云。陈氏任由众人搜肠刮肚的表白,直到众人词穷,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说了今后记账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协理,是为相互监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册和诸位管事嬷嬷们先头的差事一一明确了职责范围,即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又规定了严格的奖惩制度,最后则宣布了按照管事丫头们的差事等级所能享受的“养廉银子”的等级。

一行举措下来,有赏有罚,有大棒有甜枣儿,听得众人一时跌入谷底一时飘入云端,最后竟全都被陈氏口内的“养廉银子”吸引了注意力。

凭白得了这么一项好处,更是终生受用的,众人哪还理会先头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陈氏感恩戴德的叩头谢恩。就连先前畏惧陈氏手段生怕陈氏找借口撸了她们差事的几个嬷嬷也忍不住动心了。毕竟按照陈氏的新规矩来管家的话,她们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能否认真当差,行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眼见众人已然诚服,陈氏挥手先叫众人散了。自己则捧着账本儿至上房寻尤老安人。她早就说过自己不会理论尤府旧事,该怎么惩处之前贪墨的管事嬷嬷们,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纪越高越发慈悲,舍不得发落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人儿,眼见陈氏不说追究,她便态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于陈氏会不会发落兰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陈氏见状,也不戳破。撂下账本儿,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儿。

“前儿我去她屋里寻她说话,只见她房里雪洞儿一般,又将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气,着实不像十六七岁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身为嫡母,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也有教导抚育之责。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议,开了库房挑拣一些好瓷器绫罗古玩摆设帘幕帐幔,也给她那屋子好生装饰一番。再挑拣几匹好颜色花样儿的料子,也给她做几身好衣裳,打两套好头面。将来跟着我出门见客,也不丢了咱们尤家的脸。”

只是这些东西,陈氏不会拿自己的梯己填补人,必须得从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着大姑娘的母亲,素日不大喜欢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的新孙女。平日里没留心也还罢了,今日陈氏既提出来,尤老安人少不得应了她。又拍着陈氏的手说道:“果然你是个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济,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当初兰姨娘管家时,因着满心在四丫头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见这为人心性,光看她说了什么是不中用的,须得从平日处事上细品才是。”

陈氏听了尤老安人这一番话,只是一笑。因又说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头面做衣裳这是一件。我是想着……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几个丫头陪伴。也没个教养嬷嬷教导她。恰好我哥哥前儿得了太子的恩典,请了一位东宫告老的嬷嬷家来教婉姐儿规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儿、三姐儿也回去学一学。我想着大姐儿也大了,不妨跟着一同回去。将来谈婚论嫁时,听说是跟宫里的嬷嬷学过规矩的,也是一份体面。老太太觉着可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再无不妥的,当即笑着应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学了规矩,岂不更加惹人怜爱。便向陈氏开口提起。

岂料陈氏只是淡淡一笑,随口说道:“四姑娘今年才五岁,身娇肉贵的,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吃得了学规矩的辛苦。何况哥哥请宫里的嬷嬷家来,本是想着教导婉姐儿规矩,以备婉姐儿两年后出阁。便是二姐儿、三姐儿跟着回去,也是陪着太子读书罢了。我是想着大姑娘年岁大了,人又生的稳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卖快的人,这才觍颜同哥哥嫂子开了口。这已经是过分了。毕竟那宫里来的嬷嬷只有一个人,又那般岁数了,还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导一个人,便多了一分牵扯。老太太又要我带四姑娘去,我怎好开口?”

说句私心的话,倘若不是怕只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去学规矩,叫尤家的人见了不舒服。到时候开口讨情儿反叫她被动起来,陈氏才不会主动提起叫大姑娘去学规矩。毕竟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何苦替她们费心筹谋。不过面子上瞧得过去,也就完了。

更何况那四丫头还是个庶出,她姨娘又是那么一副模样儿,显见的是养不熟的。陈氏更懒得多费心思。

尤老安人眼见陈氏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至晚间尤子玉家来,吃罢晚饭回房歇息,见了陈氏同三姐儿一起写的管家细则,由不得大为惊异。直至见了账本记载的那些外院儿买办们贪墨藏掖的各项好处,更是脸面一沉。

陈氏见状,更是架桥拨火的道:“好能耐,这些年贪的东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当了。”

陈氏自打进了尤家的门儿,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没想过从公中捞些银子来贴补自己个儿,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从中捞油水。

当日为了拿捏住众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陈氏不但同三姐儿整日查账盘库,更在暗地里打发了自家陪房到外头去搜罗罪证。得知那些个管事买办们除了贪墨主家的银子,采买东西时以次充好之外,更打着主家的名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欺行霸市,无所不为。诸如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倚财仗势,以薄田衰铺之价去强买人家的良田旺铺,人家倘或不卖,便贿赂当地父母官儿们算计的人家吃了官司败了业,然后再将看中的田地买卖做了官价购买……桩桩件件皆是朝廷严令禁止,罔顾法纪的重罪。更有一两件事即便陈氏看了,也觉触目惊心。暗暗嗟叹这些个奴才秧子果然胆大妄为,不但尤家的名声都叫他们给败坏了,长此以往,连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狱之灾。

陈氏本为深宅妇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厉害。争奈三姐儿平日里最喜研读律法,又经常同她舅舅议论世情,陈氏听了几耳朵,也算有了些许印象。何况陈氏虽然泼辣难缠,却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惯那些个奴才们自己尚且是卑贱之躯,就敢仗着主家的势力欺负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进言道:“老爷是朝廷的官儿,平日里最重名誉,这些个事情倘若叨登不出来,也还罢了。倘或哪一日老爷遭了旁人算计,那些个言官多嘴多舌弹劾一折子,就够老爷喝一壶的。莫若趁此机会了结此事,一来可以追回被他们贪下的银钱东西,二来也无后顾之忧了。”

尤子玉听了陈氏的话,心中深以为然。只是尚且有些犹豫。盖因那些个奴才们办的坏事,有些是打着他的名号自行其是,有些确实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办的。如今却要这些个奴才们一股脑的顶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陈氏却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这一笔账。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当官儿的只有哥哥陈珪并嫂子娘家的亲戚们。旁人家的事儿陈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圆滑,行事谨慎,平日里哪怕是办坏事儿也从不肯漏把柄于人。陈氏以此推之,只当尤子玉做了陈珪这么些年的上峰,行事举止必定要周全过陈珪才是。如今且见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问道:“老爷乃重情之人,必定是舍不得这些个奴才,不忍将其送官发落,这也是常情。只是老爷心中有怜恤之意,也该叫他们明白知道才是。别的也还罢了,好歹贪墨公中的银子该还了,还有那些个打着老爷名号儿放印子钱的,也该一把火烧了那些个条子,就算给尤家积积阴鸷罢。至于那些个包揽诉讼的事儿,老爷何不着人打听打听那些个苦主儿的消息。倘或是罪有应得也还罢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该给人家儿一个交代才是。”

陈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儿当日看了陪房何财家的送来的罪证后一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按照三姐儿的主意,这些个目无法纪的奴才最好送去见官。只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后面的迂回手段。更嘱咐陈氏该如何劝说尤子玉——务必要口口声声都落在官声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视。

陈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儿便照本宣科。果然这一席话深合尤子玉的意思,当下拉着陈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我能娶夫人为妻,实在是一大幸事也。”

从前还以为陈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来,陈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这样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内宅,尤子玉再无后顾之忧。

过后几日,尤子玉果然照着陈氏所言处置了家中贪墨枉法的管事买办。因着不忍将这些家奴送官发落,只挑拣了其中罪大恶极的逐出尤家,又打发了一众中饱私囊之辈,之后抄没的银钱田地商铺买卖,一半儿收归公中,一半儿则拿出来补贴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们,尤子玉更是带着几个随从亲自到了几户人家,不但送金送银送药材,更放低身段儿赔不是,只说自己管家不善,竟让这些个下人打着主家的名号鱼肉乡里,着实不该。

总之一番折腾下来,尤子玉果然将身上不好的名声罪过皆推到底下人的头上,那些个受了尤府下人们欺压的大都是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见尤子玉贵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顾身份同他们低头赔不是,又送了好些银钱东西,心中的怨气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反而受宠若惊起来。

纵使尤子玉竭尽全力的机密行事,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个言官御史早已闻风而奏。且陈氏并三姐儿早同舅舅陈珪里应外合,这头儿尤子玉刚刚动身,那头儿陈珪已经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写一个话本儿,写的就是某某京官铁面无私,大义灭下,有过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经传散开来,京中顿时引为美谈。最后连圣人都惊动了,不免在御书房同几位皇子闲聊时,提到了此事。

因着陈珪八面玲珑,办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将其引为心腹。更知道陈珪的胞妹便嫁给了尤子玉。闻听圣人垂问,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评价道:“谁人无过,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来喜欢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着时常关注太子,也知道陈珪的行事手段。闻听太子殿下如此说,倒也没说旁的,只是看似不经意的笑了笑,向众人说道:“他们家倒是同戏台子结缘。时不时的便弄出一些新闻出来,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传。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圣人的注意,不免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三皇子便将陈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写了两回戏折子话本儿,又有一次上元节智斗匪类,被众人传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一句话落,殿内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记得那个随身携带“防狼粉”的小姑娘,不免开口说了一句“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果然好热果然好热闹。”

又追问圣人道:“父皇还记得那个说话伶牙俐齿的小大姐儿么?”

那么些年前的事儿,圣人早忘了。不过经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许印象,不觉含笑点了点头。

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沉稳务实,最不喜底下官员弄这些花花肠子。当下便对陈珪一家子有些恶感。不过他如今跟着太子当差,倒不好当着太子的面儿说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下剩的几位皇子因着立场不同,或是忖着圣人的心思评价了几句,皆无关痛痒。

一时到了午正时分,圣人因要歇赏,便欲往后宫一行,诸位皇子们见状,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宫后,太子殿下当着诸位皇弟的面儿,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来留心孤身边儿的人。倒也难得。只可惜这一番心血,倒是白费了。”

三皇子像是没听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受满朝关注。弟弟既为皇子,也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务,尚且要同太子商议着办理,见此形景,只得向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辞,跟着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这么一副狂傲模样儿,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见了六皇子如此举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内不三不四的说道:“甚么东西。怪不得喜欢养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儿似的围在别人后头转。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谄媚巴结,真是玷污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一句话骂的痛快,却是惹恼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着年岁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圣人喜爱。又因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三皇子如此说,不免冷笑一声,开口抢白道:“三皇兄这句话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儿说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里言三语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说罢,也不待三皇子答应,便冲着诸位皇兄拱了拱手,转身走了。气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脚,指着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当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视兄长……”

诸位皇子见状,少不得相视一笑,一一拱手作别。

那厢太子回了东宫,心下仍有些气闷。闻听陈珪正在外头候着,少不得命人传唤。六皇子急匆匆的赶到东宫,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议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见陈珪徐徐而来,向太子与六皇子见过礼后,径自开口,着重进言了“复式记账法”以及“养廉银子”诸事。

之所以从三姐儿想出的种种举措中挑拣了这两项,陈珪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身为户部官员,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该做出一些政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复式记账法”的出现便正对了陈珪的现状。

至于“养廉银子”么,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众所周知,历来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错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陈珪生性圆滑,做事情八面玲珑,只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情他从来不肯做的。现如今提议“养廉银子”就不同,须知本朝给发放官员俸禄,乃随了前朝的旧制,每年钱米并不多。可是当官儿之后的排场交际、上下打点却从来不少。就拿陈珪自己来说,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个月的俸禄却只有十六石。换算成银子便是八两。一个月才八两银子啊!连吃顿上好的席面都不够,更遑论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所以某些官员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断贪墨,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如今陈珪向太子殿下进言要增加养廉银子,一来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买人心,二来倘若此事能成,他陈珪也算谏言之功,在满朝文武跟前儿也能得了个好人缘儿。三来于吏治有功,先提出养廉银子,再提出能得到养廉银子的诸项考核标准,以此鼓励官员清廉做事,一心为民。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倘或贪墨该如何惩治……当然了,后一条得罪人的谏言,当然不会从他陈珪口中说出。

但是陈珪当着太子殿下与六皇子的面儿,已经明言自家以绩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云兹事体大,因此间种种举措皆为内宅妇人所想,尚且未曾见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进言。还请太子殿下暂且按捺一番,以观后效……

当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启发,更等不及陈珪先拿了自家的后宅做试验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陈珪的控制之内了。

没错,陈珪如今便打着六皇子的主意。在陈珪看来,这位六皇子生性沉稳,品格方正,本来就不大讨圣人的喜欢,平素又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他又在吏部当差,针对吏治一事有所谏言也是分内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着太子办事,也算是半个太子的人。养廉银子的事情又是他陈珪率先提出来的,可见今后不论有了什么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兼且教导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办法太过严苛谨慎,那些怨气也是冲着六皇子去的。与太子和他并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坑是他陈珪挖的,却也是六皇子主动往下跳的。与人无尤。

这么想着,陈珪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听了陈珪进言的考核诸事,不知不觉间,眼睛都亮的吓人。

正在尤家内宅翻阅海外番邦轶事游记,努力想法子替外家争功,以避来日祸患的尤三姐儿并不知道,舅舅陈珪已经如她所愿的出手了……

目今且说尤子玉因外头管事买办们贪墨开销,又打着主人的名号横行霸道,罔顾律法,致使他官威名声受损。大动雷霆之余,着实打发了好些奴才。腾出来的空缺自然要挑拣更老实忠厚且伶俐当差的补上。

如今掌管内宅的便是陈氏,何况尤子玉之所以大动无名,皆因陈氏一番筹划。诸多下人们见此情景,不免又惊又怕。更贪恋着上位的际遇,为混个脸熟儿,自然常来孝敬陈氏些东西,或不时的请安奉承。陈氏先还无所察觉,过后明白了,倒觉好笑。思来想去,遂带着家下人的花名册至尤老安人跟前儿,询问老太太的意思。

这次被打发的奴才之中,就有两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着老太太的宠信,在外头无所不为,差点儿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将人撵出尤家,尤老安人纵使不舍,也没脸面向儿子讨情儿。今见了陈氏过来请安,愈发尴尬难堪。

陈氏恍若未觉,指着花名册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内的大总管因着在外头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之事,被老爷罚没了家财打发出去了。现如今总管之职空缺着,倒也不好。毕竟老爷是官身,平日里打点送礼之事颇多。我是内宅妇人,总不好对外头的事儿多加干涉。外人瞧着也不像。这几日我冷眼瞧着,这潘佑梁倒是个老实忠恳的。何况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久了的,规矩上再不会出错。不知老太太觉着如何?”

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嬷嬷的大儿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从小儿跟在老爷身旁做陪读。此前一直管着尤子玉外书房的事儿,兼任府上的二总管。于外头的交际往来也是门儿清。前些日子陈氏打发人搜查尤府众管事买办的罪证,这潘佑梁虽有些贪墨之弊,但外头却不曾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单只这一条,本性也算是好的。何况他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都有体面,让他继任尤府大总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讨了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陈氏竟然会举荐潘佑梁担任总管之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半日,方才说道:“外院儿比不得内宅,一应大小事务总得你老爷应准了才是。我们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陈氏听尤老安人这么说,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虑。这潘佑梁乃是从小儿跟着老爷的,何况此前又管着老爷的外书房,更是府上的二总管,由他来继任总管一职,再妥当不过。老爷也没甚说的。”

这话倒也实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还觉着盘查下人一事扫了她的颜面。如今陈氏却安排她的陪房潘嬷嬷的儿子继任了大总管。一来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势力非但没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见陈氏虽有除弊揽权之心,却也不曾想着同她打擂台,务必要折腾出个“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局面来。既这么着,她也该投桃报李,与陈氏一些好处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着,一壁将视线落在花名册上。口内笑道:“我记着你进门之时,也带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么行当上?”

陈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问,不免笑言道:“一家管着田庄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着铺面买卖,也在外头。下剩的两家我都安排在二门外听差,闲时我房里的人想要采买些零碎东西,或打发他们回娘家传个话儿,倒也不必很麻烦外头的人。再者如今铺上的生意好,做出来的胭脂香粉供不应求,我便想着过了年再买两处花圃,打发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进项。”

陈氏说得好听,不过是听从了三姐儿的谏言,不欲将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占了肥缺儿。免得叫人说嘴,背地里议论陈氏之所以大动文章搜罗罪证,却是为了排除异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说,先还有些想头。闻听陈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当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开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铺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帮衬也是应当的。只是咱们府上如今出了这么大事,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有好人儿,不想着帮衬府里,反而打发到外头去,想是不同我们一条心了。”

这话说的重了。陈氏闻言,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头儿打发了一批,再寻好的上来也就是了。总归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轻,又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子。倘或趁这会子忽刺巴的将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见了,不说我是举人不避亲,只当我是为了安插自己人才寻法子打发了他们。那我岂不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陈氏不过是就着三姐儿的话表白了一回,岂料一席话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红了一张老脸,忙开口说道:“这话可是不通。历来背主忘恩,欺上瞒下的奴才不是撵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这样事的,也不独咱们家。既存了安老的心,当初就不该做下那样的事儿。他们要真是个好的,谁吃饱了撑的与他们过不去?可见是他们先做下不能容的坏事,人才寻了不是打发他们。既打发了人留出空缺,自该寻好的补上来。如今我瞧着你那几家陪房就很好,现在外头当差的且不必说了,留在家里的你却不能随意打发。我倒是有一桩事,须得他们管着我才安心。”

说罢,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事情。先头儿的管事因着在外头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还债的事儿被尤子玉打发了,如今恰好空出这缺来。尤老安人本想着提拔自己的人占了这事儿,却没想到陈氏提议潘佑梁任了大总管。既这么着,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筹措下去,免得吃相太过难看。引得儿子不满。

这一桩可真真是个肥缺,连陈氏都不曾想到的。闻听尤老安人这么提议,她倒是先吓了一跳,忙开口推脱。

尤老安人见状,反倒执意要将这一桩肥缺与了陈氏才好。因又说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这倒不必,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们要有甚么异议,叫他们来我跟前儿说话。你也不必推辞了。论理儿,你现是咱们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头当差,或在二门上跑腿儿,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当我这个婆婆可恶,容不得儿媳妇管家掌权似的。你要是安心坏我的名声,你就不要答应。”

尤老安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陈氏再推脱也是不好。只得含笑应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头儿同三姐儿一说,三姐儿最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安抚下剩在二门外当差的那一家。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陈氏的陪房,其余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这么一家沦落成跑腿儿传话儿的。长此以往,只怕心里落差太大,明面儿上纵不敢如何,背地里也会抱怨。

三姐儿倒不是怕他们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处理妥当,非得闹出矛盾来,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陈氏不明白三姐儿为何听了好消息还会愁眉紧锁,一脸的凝重。待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不免好笑,不以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们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当差。都像你想的那么着,咱们当主子的替他们断官司还忙不过来,还过不过日子了?”

三姐儿不赞同陈氏的话,仍旧一门心思想着解决之道。最后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话开解了三姐儿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

却是陈氏同三姐儿说了一回话,眼见话不投机,懒得理会钻了牛角尖儿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儿后,大姑娘闲来无事来寻二姐儿、三姐儿说话。彼时二姐儿、三姐儿都在三姐儿房内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大姑娘见了,少不得艳羡两位妹妹能读书识字,又会抚琴作画这等风雅之事。

二姐儿、三姐儿这才知道,因着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宠,况且亲娘去的早,竟没认真读过几本书。如今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个睁眼瞎子罢了。

眼见大姑娘如此钦羡二人,二姐儿心肠柔软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议,闲暇时可教导大姑娘读书。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过来同她们练字云云。

大姑娘闻听此言,自然喜的无可不可。这一番态度倒是触动了三姐儿的心肠。且想到了平服众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时,三姐儿便将这一番主意悄声告诉了陈氏。陈氏虽然对三姐儿太过重视几家陪房之事不以为然。但她也明白笼络人心须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当下应了三姐儿所言。

次日一早,陈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饭上朝后,便派人叫进那两家在二门上当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携一人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两家陪房有所反应,因又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只要忠心当差,我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我也知道,现如今何财、梁瑞两家管着外头的田地买卖,你们瞧着眼红。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着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觉不公。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悬殊了。所以我便想着,不拘你们哪一位,肯留在二门当差,我也不会薄待了。待明年开春儿,便挑拣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着桡哥儿回学里念书。将来倘或我生了哥儿,是必定挑他给哥儿陪读的。今后也管着哥儿的外书房及交际往来之事。在此之前,这小子便一直跟着桡哥儿学些规矩体统。将来桡哥儿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兴许别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实按照三姐儿的意思,是想着挑选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学里读书,倘或书读的好,那家人今后又立了大功劳,便是外放那哥儿出去科考做官儿也不是不能。只是陈氏不欲在众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纵容他们生出多余的念头来,所以才换成给桡哥儿陪读。将来或有机会给她的哥儿陪读——端看她日后能否生出哥儿来。

即便是如此,众人依旧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头有声,直呼太太慈悲。

陈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唤彭显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门上听差的陪房名唤包吉的,改日便带着他家的小子来见陈氏,陈氏见那小子果然生的白净懂事,伶俐通透,便寻了个空闲的时日,送回陈家给陈桡做陪读。

三姐儿得知陈氏的一番作为,也颇为赞赏。直觉陈氏这样的举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为妥帖。

其后陈氏在挑人接手管事买办之事上仍旧不敢自专,也并不理会那些个到她跟前儿讨好卖乖求情找门路的下人。成日里抱着花名册同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商议,一应人选皆听这两位的示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与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陈氏这一番折腾下来,除了提拔彭显掌管府内春秋两季地租子之外,再无受益。何况彭显接管此事,也并非是陈氏的运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为的无非是陈氏管家的体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陈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场。然从这一场风波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陈氏厉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却再也不敢欺负陈氏初来乍到,便误认她是个心慈手软没算计的,于人前背后也不敢轻忽怠慢了。

陈氏依着三姐儿的谏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势力局面,又在没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爷的情况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拢了内宅外院儿之权,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银子。

这样不见一丝烟火的手段算计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觉不寒而栗——比起当年自入门后便被尤老安人压得不敢大声儿喘气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势便上蹿下跳不断在各处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内宅的兰姨娘,现如今的陈氏才叫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更何况陈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来上也毫不逊色。这才进尤家几个月的时间,不但笼络住了老太太和老爷,就连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带来的两个拖油瓶相熟起来。更别提在她刚进门时还敢龇牙蹦跶的兰姨娘,如今也只能守着佛堂吃斋茹素,几个月也未曾留住老爷在她屋里睡上一夜,再难说翻身争宠之事。

还有那位先时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异常受宠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虽未曾苛待,也被陈氏以“嫡庶有别”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区别开来。

又有先头儿三位姑娘时常回陈家经受宫中嬷嬷的教导,时日一长,越发显出言谈举止有别于众人。今日吃穿琐事已然如此,来日谈婚论嫁,指不定陈氏还有什么手段去敲打兰姨娘。

后宅几位尤子玉的侍妾见了,方才得知陈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头儿,愈发老实起来。

转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笔,百官沐休。长安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路边的摊子上也开始摆起大红灯笼、年画门神、对联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过年所用的年货。红红绿绿的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显出几分年味儿来。

商铺摊子上寻常两三日都卖不完的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开了张都没剩,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穿着大毛衣裳置办年货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舍不得见荤腥的人家,到了这个档口儿,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几斤肉,买些灶糖点心瓜果炒货,以图红红火火地过个丰年,来年更好。

更别提那些个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绅富户。不但要精心准备年货吃食,更得预备好戏酒玩意儿,以求亲朋旧友们走动拜访时,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里子。因此刚进了腊月初,长安城中略有些名气的杂耍班子名角儿小戏儿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陈氏因着早年家中旧事,生恐临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戏儿家来。虽当中并无名角儿名伶,其身段儿唱腔亦有可取之处。因又吩咐家中奴仆小子于尤老安人所住内院儿搭建戏台,以备亲友来时赏玩。且不必说。

如今且说陈珪向太子谏言在户部施行“复式记账法”以及朝中筹备“养廉银子”以激励百官清查吏治诸事,太子并六殿下深以为然。随后入大明宫请安时,太子便将诸般谏言当面告诉。

圣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体察世情,怜恤百官,闻听太子如此谏言,初时只觉惊艳,再思更觉鞭辟入里,深以为然。遂于大明宫勤政殿召见诸位阁老商议其事,诸位阁老一致称赞,皆以为此乃圣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后责令太子掌管户部、吏部共拟详细条陈,待政令完备后,择于年前明旨宣颂,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满朝文武皆踊跃感戴,以谢天恩。太子身为储君,经此一事更得民心无数。东宫一时风头无两,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圣人的称赞青眼,将一众兄弟尽皆比衬的似有如无。

看着三皇子每日阴沉着脸面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以作恭喜的模样儿,太子心下愈发喜欢。因想着立功之人,至年下时便亲赐了一班戏酒与陈珪,一则为表恩赏,二来也是知道陈珪家道不丰,有意替他作脸儿的意思。

陈珪千恩万谢的拜过,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赏赐的御酒也还罢了,陈珪着实养不起这样一般小戏儿,因而只得带回去显摆几日,待过完年后便将诸人送还东宫。还请太子宽恕其囊中羞涩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陈珪竟如此实言相告,且言辞诙谐妙语连珠,一时忍俊不住,竟将一口好茶悉数喷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六皇子有些无奈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几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面,在太子一叠声儿的告罪声中被小太监引着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陈珪那一番言辞举止,六皇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觉着陈珪其人纵然手段玲珑,办事机谨,然这般巧言令色,满口胡沁的习惯,着实令人不喜。

当下且言不着六皇子如何品评陈珪。只说陈珪带着太子殿下赏赐的戏酒返回家中。一时间早有消息灵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门道喜。陈珪少不得带着满腔得意的同诸人寒暄。顺便将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戏儿转送于人。又将太子殿下亲赏的御酒分出三份来送与好友徐子川、发妻冯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为着同气连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陈氏接了哥哥打发人送来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开祠堂祭祖的时候,便用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别的东西更有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

尤老安人与尤子玉听了,深以为然。尤老安人看着那一壶玉酒,只比看着金山银山都乐,且向陈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还有这一份体面。可见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陈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觉面儿上有光。当下笑着夸赞了哥哥几句。倒是尤子玉身为朝廷命官,得知陈珪向太子谏言的一应举措竟然同陈氏想出来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样,不觉心下起了狐疑。背着人少不得问了几句。

陈氏因忙着打点年下诸事,随口敷衍了过去。尤子玉见状,只得罢了。

那厢陈氏且不理论这事,只顾着张罗阖家大小扫房除尘,预备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点了送诸位族老并族人的年货礼物,撰写请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单子,吩咐管事买办采买过年用的大红灯笼、门神年画、大红纸扎、炮竹、花火等装点之物。又央求尤子玉亲笔写了对联,福字,亲自盯着小子丫鬟们登高爬梯的贴上……一应大小琐事桩桩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一日,陈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为了过年赏人新打的押岁锞子,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状元及第的,每锭银锞子只有二两重,端得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

陈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说笑间,便有丫鬟通传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来给太太请安”。

陈氏一怔,旋即才想起来,因着年下已至,陈氏早已将兰姨娘并诸位姑娘撰写的佛经送到庙堂庵寺,恭请和尚姑子道士们诵读后当面烧给菩萨佛祖,用以祈福。此事过后,陈氏也不能用这法子再折腾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斋抄经祈福的兰姨娘也算脱离了苦脱离了苦海。

所以这会子才有闲心来给她请安。

陈氏心下冷笑,摆手吩咐春兰将人引进来。春兰答应着去了。一时回转,便引着兰姨娘走了进来。房内伺候的小丫头子立时摆了两个蒲团上来,供兰姨娘并四姑娘叩头请安。

陈氏留心打量,只见兰姨娘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撒银菊花的锦缎对襟儿长袄儿,黑缎子锁边儿,下身系着一条姜黄色棉绫马面裙,头上只挽了个家常的纂儿,插着一根点翠嵌红宝的三尾小凤钗,凤口衔着的珍珠红宝流苏随着兰姨娘躬身跪拜的举动不断摇晃打秋千。这一水儿半新不旧的打扮愈发衬得兰姨娘温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儿娇俏鲜嫩的模样儿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氏略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盘捧了一碗茶过来。陈氏伸手接过茶,掀开茶盖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徐徐缓缓地笑问秋菊道:“你从外头进来,可瞧见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里做什么呢。”

秋菊见问,因笑回道:“二姑娘并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针线,说是年下了,要一人给老太太绣一副抹额,给老爷绣一支荷包,给太太绣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时节了。”

陈氏听见了,便笑道:“这也是她们两个孩子的孝心。只是她们人儿小,于针线女红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给老太太并老爷分别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罢?”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见着从前在家里颇为得宠的兰姨娘和四妹妹跪在当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陈氏突地问起她的话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子,方开口笑答道:“前儿已经做好了。只等着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额也做好了,一同送给老祖宗。”

陈氏听了这话,甚为满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言谈举止再稳妥不过的。你前儿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欢。正想着过年款待自家亲友时穿了也叫她们瞧一瞧我女儿的针线。话说回来,我也是喜欢你这副厚道性子。从不抓尖卖快的强出风头。这才是咱们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总得稳稳当当地才好。长辈们见了,也喜欢。”

说罢,又笑向兰姨娘问道:“老爷曾经说过,兰姨娘性情温婉,最是知书达理的。四姑娘从小跟着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见着快过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为晚辈,给老太太和老爷预备了甚么礼物?”

陈氏倒是没提自己个儿,只是兰姨娘听了陈氏这一番话,仍旧羞得满面通红。之前兰姨娘管家时,家里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个木头性子隐形人,四姑娘年纪又小,连东西都拿不稳,自然不必给长辈们准备针线礼物。

如今陈氏当家,管教着三位姑娘,自然把陈家的那一套活学活用的搬了来。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内抄经,也没注意到这些事情。此刻被陈氏当面逼问,不觉通红了脸面。

陈氏见状,愈发嗤笑的道:“我是才进门的太太,比不得你们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听底下的人说,大姑娘木讷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来,只怕是有心人这么说这么传,众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话说得大姑娘诚惶诚恐,明知道这一番话是说给兰姨娘和四姑娘听的,仍旧有些不踏实。

陈氏见了大姑娘这么拘束,面儿上笑容更胜。且吩咐夏荷去她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掐丝嵌螺钿的黑漆小匣子来,掀开盒盖,只见里头是一副赤金缠丝的金头面,顶簪、分心、挑心、压鬓钗、金耳环一应俱全。陈氏当着满屋子下人并兰姨娘母女的面儿,笑向大姑娘说道:“我见你前儿新裁了一套镂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袄子,却没合适的头面配。这个便给了你戴罢。”

大姑娘见状,忙的摆手摇头的道:“府上已经给打了新头面了。太太还是给二妹妹,三妹妹留着罢。我戴府上打的新头面便很好了。”

陈氏听说,愈发满面春风的笑道:“府上给打的头面那是旧例,我给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声太太,我自然不能亏了你。何况你还是咱们尤家的嫡亲大姑娘,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个嫡亲的女儿,一应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多攒些好衣裳好头面,将来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陈氏说话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满面通红。只低了头摆弄衣带,再不言语。

陈氏这会儿才想起来兰姨娘并四姑娘还跪在地上似的,忙开口笑道:“瞧我这记性,也是年下事多扰的我头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来了。快些起罢。”

因命春兰秋菊将兰姨娘并四姑娘扶将起来,赐了坐。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这才向兰姨娘笑道:“姨娘今儿怎么想起给我请安来了。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句话落,兰姨娘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待想到女儿的前程,仍旧强忍着羞愤说道:“听说太太家里请了宫中的嬷嬷教导姑娘们规矩——”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尤家族老并几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妇婶子都来了。”

陈氏见状,不觉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这时节过来。

“这大年节下的,怎地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忽刺巴的赶上门儿来?”陈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儿却丝毫不露,忙派人通传二姐儿、三姐儿并后院儿住着的几位姨娘过正院儿来,又着人至上房给尤老安人传一句话儿,这才带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尤家本族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婶子媳妇等已被人引了进来。陈氏见状,忙笑迎上前寒暄问好,一时接入大厅,见过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说了一句客套话,陈氏眼见已近午时,忙吩咐厨房治酒席预备上等客馔,又命丫头献茶摆点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见礼。尤家的几位老嫂子暗暗打量着四个女孩儿的言谈举止,不觉暗暗点头。

待细细问了大姑娘几句话,更是心中有数。笑向尤老安人道:“还是子玉媳妇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肠。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调、教的这么出息。瞧这说话行事,倒不必往年锯嘴葫芦似的。”

大姑娘不惯众人如此夸赞,少不得绯红了脸面低下头去,一双眼睛却是愈发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几位姨娘见了,不觉幸灾乐祸的看向兰姨娘。

兰姨娘面色略有些苍白,十分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四姑娘经了陈氏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纪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难免不平,愤愤地嘟着嘴瞪着大姑娘。

众人见了几位姨娘侍妾的眉来眼去,也都不理论。只长篇大论一些家务人情等事。却又明显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只等着主人家先一步开口。

茶过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转询问众人来意。只听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妇姜氏笑了笑,因说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们尤家一族的族长,陈氏便是族长夫人了。既为族长夫人,又是管家太太,这大年节下,要忙着打点年事,又要忙着预备祭祖酬神之事,我们也是担心陈氏这头一年才进门的新媳妇子,这么些大小事情俱压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来的意思。”

尤老安人与陈氏闻言,不觉相视一笑。显见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说辞。倘若真是有心帮衬,早些时日怎地不来?如今诸事具已妥协,只等着除夕日开祠堂祭祖了,她们才来,可见都不心诚。

姜氏想也觉出自己这一番说辞太过牵强,因又笑道:“不过我们也是知道子玉媳妇的厉害手段的。她虽年轻,言语行事却不年轻,别说她那嫁妆铺子在长安城内的名声儿了,便只说她进门这半年,又是清查账目又是添改规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为人。别说是咱们内宅的女眷了,便是外头的爷儿们们,因着陈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脸体面,也都知道了陈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羡慕陈大人的前程际遇。都盼着能娶了陈家的闺女进门,除相夫教子之外,还能帮衬夫家前程的。连带着咱们做姻亲家的女儿也都金贵起来了。只是我们听了这些话,都觉臊得慌。同样是管家理事,同样是在后宅弄了一套新规矩的大折腾一番,人家就能凭此在贵人跟前儿得脸,咱们竟是个木头桩子了。”

说到此处,姜氏又笑向陈氏道:“我说子玉媳妇,你如今既进了尤家的门儿,也该好生帮衬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总想着娘家罢。娘家虽好,这女人的终身依靠,还得是夫家才是。”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明白尤家族人的来意了。大过年的不为着登门道喜,竟是兴师问罪来了。陈氏向来要强,且又秉性刚烈,那性子就跟块爆炭似的不点还着呢,哪里容得了众人如此歪派指摘。

当下只觉一腔无名堵在心口窝儿里,不怒反笑,抚掌便道:“哎呦呦,我说怎么大过年的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白眉赤眼的登门来了。却原来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谓个家门另家户,谁家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几位老嫂子老婶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体面的老人儿,也犯不上手伸的这么长,管到侄媳妇娘家的头上罢?我怎么不知道如今京中还新兴了这样的规矩,夫家族里的人连侄媳妇娘家哥哥升官发财的事儿都能管着了?”

一句话奚落的尤氏族人满面通红,众人刚要开口辩白,陈氏却不容人说话,啪的一声一掌拍在太师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几上的茶盏都微微一颤。众人心下也不免一惊,只见陈氏柳眉倒竖,凤眼怒睁,指着众人喝道:“你们欺负我年轻脸儿软,又是小辈的媳妇。所以想出了种种法子来辖制我。眼见着我头一年进门,就得张罗管家祭祖的大事儿,不说来帮衬一把,只顾缩头儿缩脖儿的白站在一旁,等着看笑话儿。背地里言三语四,说甚么我是没了男人的寡妇,不该再嫁,应该守着贞节牌坊过日子。又不知道我给老爷灌了甚么汤,只说老爷图我颜色好儿,连现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给人家女儿当爹。还说就我这样的轻薄妇人,倘或按着前头旧朝的规矩,都得浸猪笼……背着我嚼舌根子,还只当我是个木头桩子,甚么都听不见。我不与你们理论,都当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着污七糟八的借口儿当面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陈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粉面含怒,一双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在耳旁乱打秋千,其摇震之态恰似应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见陈氏撸胳膊挽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双凤目欲喷火一般,纤纤玉指险险戳到姜氏的脸上,因问道:“你今日且当着我的面儿分说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陈氏嫁进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竟惹得你不顾亲戚情分,不顾长辈的脸面,就将一顶不敬夫家只顾帮衬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门里头闹一场,我也想知道知道,你们尤家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放着今朝隆恩浩荡的好日子不过,一位想着前朝的旧规矩旧事,还想以此来辖制歪派人。我们陈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们尤家老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能叫你红口白牙的说坏了?”

众人眼见陈氏先还笑意盈盈和风细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献茶献果子的款待众人,还只当陈氏是个好性儿的。哪里想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陈氏竟动了雷霆之怒,翻了脸面大吵大闹起来。后头还言语含糊地扯上了甚么前朝今朝,意欲给众人扣上个“大逆不道”之罪。

论及言语犀利,颠倒黑白,众人哪里能比得上经验丰富的陈氏。此前之所以登门问罪,亦不过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长辈的款儿,先用言语弹压陈氏。次后再慢慢回转劝慰,拿捏住陈氏得些儿好处罢了。

眼见此事不成,反叫陈氏拿捏住了众人。尤家媳妇们当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劝的劝。眼见尤老安人已经呆愣住了,不觉上前推着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儿媳妇,你好歹也上前劝一劝,叫她息息火气。真要这么闹下去,非得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尤老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与众人闹的不可开交的陈氏。口内一壁软语安抚着,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头子们送了清水、巾帕、靶镜上前,方姨娘,兰姨娘等几位侍妾亲自上前,七手八脚的服侍着陈氏盥沐已毕。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几位老妯娌梳头理妆。

一时厅上安稳下来,且换了新茶。同陈氏同辈儿的一个尤家妯娌端了茶,亲手捧与陈氏,口内笑着说了几句和软话儿。陈氏也不理,兀自冷笑着看人。

那妯娌无法,只得眼巴巴儿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气这些个妯娌老嫂子们不将她放在眼里,大过年的竟找这个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说陈氏的话没错,沉吟了一会子,口内方劝道:“我知道媳妇你年轻,脾气又燥,忍不得旁人编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处的。你不要同她们计较,只求看着我的脸面,此事就此揭过罢。”

众人闻言,也都下意识看向陈氏。

陈氏窥着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觉她这一番话口不应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沉,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诉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门,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养姑娘们,每日里管家理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了咱们家好。那起子黑心烂肺坏了肠子的人不干好事,眼红我哥哥得了贵人的意,便来编排我。却又说不出甚么确凿的话来。只顾言语含糊的泼我的脏水。我一个新进门的年轻媳妇,哪里能经受得住这种七出之过。一时也是慌了。”

说罢,又起身上前,笑向众人赔不是道:“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也没经过甚么大阵仗。胆子又小,人家随口说的一句话,我也当了真。倘或一时情急冲撞了诸位,且担待我是新媳妇进门罢。”

众人经方才那么一闹,早已被陈氏的言语行事弹压住了。生恐陈氏此刻是笑脸儿迎人,倘或她们言语不妨头再惹怒了陈氏,再闹出一场来,众人哪里还受得了。见陈氏如此放低身段儿,忙也起身赔笑,口内说道:“也是我们的不对,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说话言语不妨头,竟叫媳妇儿误会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笑,转过来满面春风的寒暄了几句,又苦着脸向众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释道:“诸位婶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规矩祖制如此,后宫娘娘们都不敢妄议朝政,何况我们这些个连书都没读过的深宅妇人。我又是刚进门的小媳妇,上头有婆婆,下头有女儿,每日还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人,都得听我一个人一个口来调度指派。我一心只管着内宅方寸大小的地方还嫌精力不够,又哪里敢管爷儿们们外头上朝当班的事儿。比如这半年家里改规矩的事情罢,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们爷商议过了,才敢施为的。又岂敢不顾婆婆相公的意愿自行其是。至于老爷为什么不愿意将此事上报朝廷,想是也觉着此乃妇人手段,不屑告诉外人罢了。婶子嫂子们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个不敬夫不敬夫家,只顾娘家的罪名儿,我才是六月飞霜也解不了这一份冤屈了。”

众人闻听陈氏如此解释,只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赔笑应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头听了姜氏的挑唆,便认定媳妇儿是心有藏掖,不顾夫家体面一心只想着娘家。这会子且听了陈氏的剖白又是这般合情合理,不觉心下微虚,忙拉着陈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处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这且不必担心。这些个老妯娌老嫂子们也是关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恼了。大家都是亲戚情分,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将来你老爷要在仕途上走得远,还得仰仗族人帮扶的。何况常日里相处,岂有个舌头不碰牙的。事情过了也便过了,再不许存在心里的。”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明面儿上是劝说陈氏,却也是想借着言语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同为尤氏族人,本该同气连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长,自然比本家那些个没有功名的族老族人们更有体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众族老们为着本家兴旺来寻尤子玉,却也忍不得这些人找借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别提还是这等颠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个尤家媳妇们想是也听懂了尤老安人这一番敲打,不觉面色一变。

陈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进门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个棉花耳朵慈悲心肠的。脸又软脑子又笨,人家给个棒槌也能当根儿针,竟是比尤子玉还糊涂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这一副慈悲心肠,也好过听了旁人的挑唆来给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兰姨娘等人眼见陈氏如此泼辣难缠。竟然连长辈妯娌们的话都敢驳回,一番恣意洒落更是弹压的众人心穷气短,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觉慌了颜色,越发束手束脚,低眉敛目的老实规矩起来。生怕陈氏拿捏完了长辈妯娌,再来揉搓她们。

原本心下还存有一番大志向的兰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觉自己摊了这么一位当家主母,便如一座镇山太岁压在头上。陈氏那一番歹毒狠辣,连族老长辈们都辖制不住,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赔了不是,更别提她们这些个比之得脸丫头还不如的侍妾一流。

兰姨娘思及此处,登时把一颗争荣夸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顾悄悄打量着四姑娘,默默盘算开来。

陈氏却不晓得诸位姨娘侍妾们的心事,眼见着众位妯娌婶子们已然词穷气短,再难成气候的。她心下一口闷气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难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笑向众人道:“老太太的话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岂有为了几句口舌,就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成。我瞧着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众人骂也骂了,闹也闹了,也该饿了。老太太瞧着应该在何处摆饭?”

众人实在想不到陈氏方才还大动肝火,这会子竟提起吃酒吃饭的事情来,不觉一怔。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因笑说道:“便摆在一旁的小花厅里罢。”

陈氏闻言,笑着答应一声。且张罗丫鬟婆子们安设桌椅,罗列杯盘。一时厨房治了几桌丰丰盛盛的席面来。陈氏一壁扶着尤老安人,一壁笑让众人入席。自己却不坐,带领几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还是众多媳妇们心下难安,央着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请了,陈氏才笑着坐到了年轻媳妇们那一席。

眼见着尤老安人动了筷,陈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众人赔罪,眼见众人同领了这杯酒,且又再满上一杯,说了些骨肉亲情的套话,众人少不得再次领了。陈氏且又倒满第三杯酒,这一回方才图穷匕见的道:“我的年轻,性子又急。人家说两句玩话,我也肯当真。不过我这人倒是没有坏心的。诸位婶子嫂子们相处长远了,便知道我了。今日这事儿,我也怪臊得慌的。举止失宜,且叫诸位见笑了。我且自罚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说过了。我是年轻媳妇,最重名声清誉的。倘或今后有人言三语四,只为着今日之事说我不敬长辈,我也少不得开口解释一番,说出我并非不敬长辈,只是叫人用前朝规矩挤兑着,一时情急失态的缘由来。届时少不得言语牵连了诸位,暂且担待罢。”

众多妯娌闻言,登时又变了颜色,只道陈氏还想以此挟制众人。却见陈氏仍旧满面春风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今日之事传不到外头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妇人。咱们只当是三杯酒揭过了一桩事,以后再不提罢。”

说罢,也不看众人,径自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似笑非笑的看向众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们原还想着此事没捞着好处反惹了一身骚,待会子出了尤家的们,必得好生宣扬一番,也叫众人知道知道陈氏的德言容功。却没想到陈氏料敌以先,三言两语堵住了众人的心思。竟叫众人再不好借机发挥了——

虽说当今仁厚宽慈,并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况且妇人言辞,原本就是市井闲谈,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头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妇人随口念叨前朝旧俗的话,纵使心下不以为然,待利益关隘时只参尤家一个“倾慕前朝”的罪名儿,这种事儿就跟毛毛虫掉到了脑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

也有些人对陈氏的告诫不以为然。只以为陈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倘或尤家当真出了不好的事儿,陈氏身为尤家妇,也断断讨不了好处。只是转念一想,又觉陈氏乃阴险歹毒杀伐果断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气之下,做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当下也就不敢轻忽对待了。

陈氏眼见着众妯娌姑嫂们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窝囊样儿,心下不断冷笑,暗道:“不给你们点儿厉害瞧瞧,你们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时饭毕,又吃过茶水点心。眼见天色不早了,陈氏才带着姬妾丫鬟们将众人送出二门外。口内仍苦留众人,又说“年下再来,咱们府上有好戏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热络的模样儿,再难看出方才是经了一场险些撕破脸的大闹的。众多妯娌媳妇们见了,更是胆怯心寒。背地里嘀咕陈氏是个脸酸辛硬,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当下且言不着尤家众妯娌们,只说陈氏送了人返回内院儿,打发了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这才返回房中。彼时尤子玉也送走了阖府的族老爷儿们们,转身回房。只见陈氏抱着膀子靠在门上,见了尤子玉,也不请安,也不问好,只冷笑着哼了一声,竟摔了帘子自己进了门。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进来问候。只见陈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尤子玉,口内不紧不慢地说道:“嫁进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个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缩头儿,只想躲在暗处打量着我有几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务伺候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主子爷儿们。好不好的,还想拿捏我一回。今日这事儿,我但凡软了丁点,这会子早任她们揉搓了罢?只不知道,她们这一番算计是自己打的主意,还是同老太太老爷商量过了。想要一家子连成一条藤儿的害我?”

陈氏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怒气盈腮的骂将起来,伸出一只手飞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内恨恨的道:“说,你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尤子玉原还因着族老们的一番话有些想头儿,此刻见了陈氏如此恼怒不平,早已软了心肠腿脚,将诸位族老的告诫抛之脑后,恨不得跪在当地的向陈氏赔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们那些个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书房,也都说过他们了。夫人便是同他们生气,不好拿为夫撒气罢?”

陈氏听了这话,愈发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们夫妻一心一体的。我如今受了气,还是你们族人的气,我不找你撒气,却找谁去?”

又罢,一双粉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断扳着他的身子哭闹不休。口内又说甚么“果然是二头婚,最是靠不住的。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显见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儿了。枕边人的话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话。好不好也叫个连诰命都没有的老货来要我的强。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写了休书给我,我还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帮你操劳家事伺候婆婆教养女儿还不算,还叫这些人来羞辱我。”

陈氏哭的梨花带雨。尤子玉不妨陈氏如此刚强烈性之人,竟也有这么肝肠寸断,叫人怜惜的一面。登时麻了手脚,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叠声儿的向陈氏赔不是。只求陈氏给她个笑脸儿瞧。

那陈氏却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机会将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儿里,今后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见尤子玉果然乱了方寸,且趁势提了无数要求。尤子玉哪里还管忙的,全都一口气应了下来,终究哄的陈氏回转。

是夜,陈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将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红绡帐里。

更何况陈氏原是个美人坯子,且又经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惊人,那尤子玉却非英雄,只不过面儿上看着精明,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贪花恋色的糊涂人。

夫妻二人衾内枕边,柔声软语互诉衷肠。不过几个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陈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谁。一心一意只有娇妻一个,别说后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儿,便是一个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后陈氏怀了身孕禁止他进房,这一段腻歪才算有个了局。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欲知后事,且见下回。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其家眷有诰命者,每遇宫中赐宴,皆得入宫领宴。

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员,尤老安人身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荫子之旧制,身上亦有诰命在身。唯有陈氏,虽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进门儿的续弦正室,因其进门前早已孀寡,并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职品级得封诰命。所以除夕领宴之时,陈氏亦不必入宫朝贺,只在家张罗戏酒,恭候婆婆夫君领宴回来,开祠堂祭祖即可。

陈氏早在进门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没有诰命在身。因彼时有哥哥陈珪极力解劝,又碍于朝规祖制如此,亦无可如何了。

然事到临头,眼睁睁看着尤老安人身着六品诰命朝服,入宫领宴的风光得意,陈氏面儿上虽不显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难平。

三姐儿最是知道母亲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陈氏的落落寡欢,少不得背着众人悄声开导解劝。因又说道:“妈何必如此。依我看来,那入宫领宴也没什么好的。妈若不信,且瞧瞧外头——天寒地冻乌漆墨黑的,连个日阳儿都不见,就巴巴儿地顶着西北风进宫了。又是叩头又是请安,一番折腾下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得灌上一肚子冷风。简直就是活遭罪。我还心疼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能否经受得住,还庆幸妈不用这么着。妈反倒羡慕起她们来了。”

陈氏原还是满心怨怼,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再细琢磨一番,这一席歪话竟然也有几分道理。登时掌不住的轻笑出声。伸手点了点三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口内笑说道:“你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刁钻古怪的想法儿。总归我是说不过你的——我瞧着世人也都说不过你去。”

三姐儿眼见陈氏心结亦开,少不得开口回道:“您甭管这想法是不是刁钻古怪,您只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罢。”

一句话落,忍不住又笑着打趣陈氏道:“能不能凭着夫家得诰命的,有什么要紧。妈合该想着给我生个小弟弟才是。到时候我来教他读书上进,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状元,来日给妈挣个一品夫人的诰命来,那才是妈的福气呢。即便是顶着凄风苦雨去受折腾,也心甘情愿不是?”

三姐儿这一番话虽是打趣,却正中了陈氏的心思。因想着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却没个丁点消息。陈氏由不得心下着急。却又不好同三姐儿诉说这些个担忧烦恼,只得闷闷的忍了下来。准备过两日回娘家时,同母亲嫂子商议一番。或是吃药调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个主意来。

三姐儿这一回可没留意到陈氏的苦闷。她虽因穿越之事,比寻常女儿们显得成熟稳重,大人们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愿意同她唠叨几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儿身上少不得有些从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带来的,浸透到骨子里的独、立恣意,这些经历让她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比如陈氏所恼之事,在三姐儿看来,便不觉如何。

如今陈氏嫁进尤家才半年,虽是新婚燕尔,按着年龄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况尤子玉因着先前放纵恣意,身上或有些亏虚不好的症状。即便是经了太医的调理,就好比贫匮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间变成良田一般,哪有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子嗣一事亦不好强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个十七八岁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三年五载也没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说陈氏与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儿眼中,只觉着母亲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陈氏并不这么想,那些在背地里觊觎着尤家家财甚至是觊觎着陈氏嫁妆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当下且不言陈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说尤氏母子将将辰时便领宴归来,却是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饮宴之时,太皇太后突发急症昏厥,当今以孝治天下,眼见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带领太子并诸多皇子于寿康宫亲自守着太皇太后。宫中各级妃嫔亦皆减膳谢妆,于寿康宫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无心宴乐。故回家皆散了诸般戏酒。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带着家下小厮们拆了戏台,又叫陈氏退了小戏儿。

一应安排妥当了,这才有心带领阖家大小男丁女眷开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们家去后同各家爷儿们学了陈氏那一番胁迫拿捏,这一日开祠堂祭祖时,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随时。并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务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儿敲打敲打你媳妇”。陈氏见状,也懒得主动生事。

一时礼毕,众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闲话儿几句。众族人皆散去。陈氏便扶着尤老安人亲送至二门外。一时转身回来,归了正坐。早有两个上房伺候的小丫头子当地摆了蒲团又献上热茶。

尤子玉便携着陈氏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尤老安人笑着与了压岁钱荷包银锞子,尤子玉并陈氏再次磕头谢过,起身归坐。

其后便是大姑娘带着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压岁钱后,再次磕头拜谢。起身至尤子玉并陈氏跟前儿磕头敬茶,尤子玉并陈氏也给了荷包,里头皆装着押岁锞子。

再后便是尤子玉的几个侍妾姨娘上前磕头敬茶,一一拜过了尤老安人、尤子玉并陈氏。

最后是阖府的管事、嬷嬷、小厮、丫鬟们,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接了押岁锞子。这才正式摆了合欢宴。因今年并无戏酒可赏玩,这一顿席面也不过略进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经受了入宫领宴这一番折腾,身上便有些不好,暂且回房歇着。只等着晚上守岁。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着太皇太后抱恙,当今已免了这一日的宫中饮宴。尤府众人五鼓起身,不过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后回至上房受了众晚辈的礼。因着宫中之事,也无饮宴之乐,不过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陈氏携夫带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儿,打发了小一辈儿的自去玩耍,便将一桩心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母亲和嫂子。

冯氏当年嫁进陈家的时候,也是过了第三年才怀了桡哥儿。头三年的心浮气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后头顺顺利利的生儿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里头的。这会子叫陈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来。以己度人,倒是愈发心疼起小姑子来。

更何况陈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当年嫁进陈家是麻烦多了。她那会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儿的人,并未像旁人家,因着她怀不上就给儿子赐姨娘赐通房的。陈珪也并没有打着为子嗣艰难的借口儿,往房里划拉人。

只因b只因这一条儿,冯氏一辈子都记着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后来陈氏调三窝四的与她斗气,冯氏就算背地里埋怨几句,当面也未同陈氏一样的。对待两个外甥女儿更是如同己出。

何况自陈氏和离回家,姑嫂之间相处了几年,也不似年轻时节的不能相与。如今眼见陈氏如此焦躁,冯氏别的忙帮不上,唯有央求陈珪从东宫请来的教导嬷嬷,来瞧一瞧陈氏的脉象,或许能给出些宫中妃嫔娘娘们生子的秘方儿。

陈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时严嬷嬷被碧溪引了进来,陈老太太如此这般娓娓道来。严嬷嬷虽伺候过宫中主子,亦熟知药理,终久不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对陈氏的现状也无可如何。只得将从前伺候主子时,太医常给宫中主子们开的调理身子的方子与了陈氏。因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只说“太太也不要太过心急了,儿女之缘皆由天定,竟是强求不得,莫若顺其自然的好。何况太太与姑爷成亲不过半载,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呢。”

陈氏听了这话,只得勉强一笑。因说道:“我何尝不知此事。只是……”

陈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烂亲戚,少不得一声长叹。只待严嬷嬷转身去了,方向母亲并长嫂说了前几日尤家族人登门问罪之事。末了,仍旧好气又好笑的道:“你们说说,哪里有这样倒三不着两的亲戚。连侄儿媳妇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几句话震慑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陈老太太与冯氏见了,亦跟着唏嘘喝骂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内的姨娘侍妾,并前头儿所出的那位大姑娘,冯氏便问道:“你们老爷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罢。如今可张罗人家了?”

陈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进了尤家,这半年也不曾得闲儿,倒是尚未腾出手来替她相看。”

陈老太太闻言,少不得叮嘱女儿一回。因说道:“你可紧着些儿,不要犯了糊涂,做出丢了西瓜拣芝麻的傻事儿。我劝你宁可将旁的事情往后挪腾,莫耽搁了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终身。便是外头的人见了,不说你是没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这个当继母的,眼里没人,见她不是亲生的,就懒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小人,背后说一些有的没的,你便是浑身是嘴,也掰扯不轻了。届时闹得夫妻离心就不好了。”

冯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这话很是。等过了年,你便替她张罗相看起来罢。便是相看准了,待过了问名儿请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时候大姑娘也十七八岁了。”

陈氏听了这话,因笑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妈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几年在家守制,既不来往交际,也不认得什么人。如今虽是进了尤家的门儿,却无诰命在身。谁家有出息上进的小后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们家那位老太太更别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请席吃酒时,多替我留心留心。”

冯氏闻言,自然满口答应。

至晚间众人回府,陈氏少不得以此卖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陈氏将将加入尤家,竟能想着大姑娘的终身,心下更为感念陈氏的慈母情怀。情动之余,忍不住开口许了陈氏诸多好处,并将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动交给陈氏收着。

次后众人归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请安。陈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杰,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满口称赞,因命陈氏从公中拨出三千两银子替大姑娘操办嫁妆,并且将她之前收着的大姑娘亲生母亲的嫁妆交与陈氏。命陈氏好生打点。

陈氏倒也不推辞,既收了东西,再替大姑娘张罗筹办嫁妆时,愈发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陈氏眼见着大笔的银子从手中过,必定要贪墨些个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妆丰厚,每年只算田庄商铺的出息便有一二千两的进项,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筹办嫁妆的这几两银子了。又为了在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跟前儿做脸,陈氏也懒得做出偷鸡摸狗的行径,只大把的银子撒了出去,采买回来的东西,不拘家什箱笼,药材香料,瓷器古玩,绫罗绸缎,珠翠头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花样儿。

那厢冯氏出门交际时,也不忘留心打探门第相仿人家儿的俊杰少年。今儿问王家的,明儿问李家的,渐渐的京中相熟人家儿都知道陈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儿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儿还未相看妥当,陈氏替大姑娘张罗的嫁妆已经准备出大半了。不但将公中拨给的三千两都花了出去,一并连其生母的嫁妆也都半点儿不漏的与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陈氏身为继母,自己还补贴了五百两银子的压妆钱。

消息一经传开,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称赞,只说陈氏果然仁义厚道,对待先头姐姐的孩子都能视如己出。又说尤家大姑娘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个不在乎银钱,一门心思替她筹算谋划的继母。比亲生母亲也不差了。

倘或换个眼皮子浅且小家子气的后娘,张罗筹办嫁妆时只顾全了面子情儿却不管里头,或者再狠了心肠连面子都不顾,只是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着罢了。

一时间,陈家姑娘的闺名清誉在京中愈发的好。各家各户皆以迎娶陈氏女为荣。纵使陈珪与陈氏所出的嫡亲女儿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适龄,陈氏族中的姑娘们倒是愈发的不愁嫁了。

陈氏冷眼瞧着族人满口奉承与有荣焉的嘚瑟劲儿,不觉想起几年前和离归家时,众人当面背后的言三语四。

忙碌之时光阴少。这一番折腾下来,陈氏也就忘了心忧子嗣之事。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来年五月份时,□□嫁妆预备妥当,陈氏缓过神来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迟了一个月没来。

陈氏欣喜若狂,忙的请郎中诊脉,果得了喜讯,只说陈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陈氏闻听此言,登时喜的无可不可。又怕郎中诊错了脉空欢喜,一并又请了两位郎中来诊脉,皆是喜脉。彼时阖家欢腾,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孙,险些笑傻了。忙的施粥舍米,斋僧布道,阖家大小皆赏了三个月的月钱以示同喜。

陈氏又打发人回娘家报喜。报信的嬷嬷至陈家报了喜,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亦觉喜从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赏与来人。又命底下人预备安胎养身的吃食药材送去尤家。冯氏见状,恰好也要同尤家众人商议大姑娘的亲事,索性带着众丫鬟婆子过府,给陈氏道喜。顺便向陈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户人家姓甚名谁,门第根基如何。

彼时尤老安人亦在,听了冯氏的介绍,少不得做主替孙女儿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约定了,假做赏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觉满意。

只可惜福无双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两家商议着请媒人登门提亲的档口儿,宫中再次传出噩耗——太皇太后殁了。

太皇太后乃当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将军之嫡长女。十六岁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亲许给他的得意心腹徒辕——便是后来的太、祖皇帝了。

彼时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愦残暴,倒行逆施,只顾淫、乐,不理朝政。朝中党派林立,宦官专权,皆以倾轧弄权为要事,而弃社稷万民于不顾。致使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强趁势割据,浑水摸鱼招兵买马,以期颠覆朝廷,改天换日。天下形势愈发混乱。

威武大将军便在此时奉皇命率领朝廷两万大军奔赴各地剿灭叛军。耗费多年几近功成之时,最后却因朝廷奸宦与藩王相勾结,惨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中。

威武大将军死后,太、祖皇帝便打着替老丈人报仇的名义收揽了威武大将军麾下的泰半兵马。其后打着老丈人的名号起兵靖难,清君侧。最后清着清着,不知怎么竟把前朝给清没了,他自己黄袍加身换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涨船高,被封为后。因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马至少有三分之一为威武大将军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将军的嫡长女,且跟随太、祖皇帝秣兵厉马,征战多年,在军中威信颇高。纵使太、祖皇帝登基后不断宠幸新晋妃嫔,后宫亦无人敢掠皇后锋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亲耳濡目染,虽为妇人,然其文韬武略,聪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种种言辞举止皆不逊色男儿。亦从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顾教养亲子,管理后宫。

其后太、祖皇帝驾崩,彼时尚为皇后的太皇太后辅佐亲子继位,史称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其后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任用贤能,劝课农桑,种种举措尽皆明主所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过数载,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

太皇太后壮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锥心痛楚,大受打击。却又不得不强忍悲痛辅佐亲孙——便是当今继位,又效仿历代幼主登基之事迹,从朝中挑选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众之老臣担任顾命大臣,辅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称“内阁”。

其后幼主渐渐长成,加冠成婚,那些个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们却不愿就此放下手中的权力,明里暗里的阻拦当今亲政。彼时君臣之间明争暗斗,朝堂气氛剑拔弩张。

当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渐丰,意气风发之时。眼见自己贵为帝王却处处受人掣肘,登时龙颜大怒,怒不可遏。几次三番同内阁大臣们冲突争执,最终却因势单力薄,屡屡处于下风。

太皇太后一面教导当今圣上帝王之道制衡之术隐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断斡旋争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勋老臣们的支持。历时几年,终久铲除了内阁势力,辅佐当今亲政收权。

眼看当今胜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闲居寿康宫,只知拾花弄草,含饴弄孙,教导曾太孙,并不主动过问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权势,当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导。每欲重大举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征求太皇太后的建议。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闲入后宫。仍不忘每隔三日摆驾寿康宫和寿宁宫给皇祖母和母后请安。

当今事亲至孝,且又重情重义,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纵使是年事已高寿终正寝,是喜丧。然当今悲恸之情,仍不能稍减。虽碍于宫规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谏劝“国不可一日无君,为江山社稷计,恳请圣人稍减哀戚”,因而不能如寻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当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丧一日代期年,故守灵二十七日”之旧例,力排众议为太皇太后茹素吃斋,守制三个月。

除此之外,仍旧敕谕天下:凡王公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因幼年丧母,且被当今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然当今圣人心悬天下,日理万机,即便是疼爱太子幼年丧母,却也没有过多精力照顾太子。因而太子小时便在寿康宫由太皇太后亲自抚育。即便是后来长大了住进东宫,太子亦时常至寿康宫探望太皇太后。并且养成了或与父皇有争执,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时间去寿康宫寻求太皇太后开解劝道的习惯。

这一点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先后辅佐两位帝王登基,其远见卓识自然不遑多让。她既悉心抚育太子,又有当今圣人言传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学识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传。

况且太皇太后身为当今的嫡亲祖母,平素最为支持正统,有她在太子身后坐镇辅佐,哪怕是后来的兄弟们尽皆长成,各个出色,并且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太子亦不曾太过担忧。只因他身后还镇着太皇太后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驾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恸之余,心下竟隐隐升起一丝六神无主的凄清彷徨。看着身后兄弟们身着孝服满面悲戚的模样儿,怎么瞧都觉着对方是在幸灾乐祸;怎么想都觉着对方此刻正包藏祸心。

这样疑神疑鬼的情绪很不对!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摇了摇头。对于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并不仅仅意味着是他和蔼可亲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太子的位置,并且在将来父皇大行之后,顺利继位的最有利保证。

如今这个最大的靠山却没了,太子瞬觉若有所失。眼见父皇为江山社稷计,不能周全后辈之礼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满面遗憾,落落寡欢。太子亦想起这些年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教导抚育,一时冲动之余,待反应过来时,太子殿下已经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亲面前,恳请陛下允许他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请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预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为诧异。待回过神来,纷纷称赞太子的仁厚至孝。当今圣上亦面露赞许之色,颔首向太子点了点头,金口玉言称赞太子至纯至孝。却又以太子殿下乃为国之储君,亦身兼重任为由,并不许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实则却是体恤太子自幼娇生惯养,只怕经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见状,虽颇为感念父皇体恤之情,之情,心下却是愈发的警醒。何况他对太皇太后的驾薨亦是真心悲恸。闻听此言,忙开口辩白,只说父皇贵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过悲恸懈怠朝政。然他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诸多兄弟们辅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终归无碍大局。因此愿意茹素服孝,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当今怜惜嫡子不肯应允,遂开口劝解陛下道:“儿臣为曾祖母守孝,纵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过是叫东宫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礼制罢,倘或认真论起来,终久比不得那些在亲长墓前结庐守孝之举至纯至孝。儿臣自幼被曾祖母教养长大,还未来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儿臣着实羞愧难当,还请父皇允许儿子为曾祖母尽一尽孝心才是。”

当今本就是重情重义的秉性,听了太子这一番话,不觉想起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抚育教导之恩,霎时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肠。再看向太子时,已然是虎目含泪,满口应下太子的请求。再顾不得甚么宫规祖制。

满朝文武功勋仕宦们见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义,口内只有赞誉称颂的,更不会出言反对。

唯有那些个皇子皇孙们,眼见太子竟然趁着父皇为太皇太后的驾薨伤心悲恸之际,假仁假义大出风头,不觉暗自盘算起来。有些心思简单忠肝赤胆的,便以此推举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盘算的,便对此事不以为然。更有些冷眼旁观只待娇生惯养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盘算,准备坐山观虎斗的……种种言谈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说不着宫中局势的暗潮涌动。只说太皇太后驾薨,举国尽哀。朝中勋爵官宦之家按谕守制,期年之内不得筵晏音乐,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诰命,按朝中律例须得入朝随祭,每日尽哀守灵,皆未正以后方能出宫家来。其后请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随往复。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陈氏看着婆婆辛苦,夜间歇息时,忍不住劝说尤子玉向朝中报个病假,只不要折腾老人家了。

尤子玉闻言苦笑,他何尝不心疼母亲,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驾薨,圣人极为哀恸,眼见圣人如此,即便是尊贵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借口病事,不去守灵送丧的。皇太后也是为着权理后宫,才没有亲自送灵。

上头贵人都是如此谨慎,他不过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里有颜面去朝中讨情儿,替他母亲周旋回转的。届时叫众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后非议他。

说到此处,尤子玉忍不住又叹道:“何况内兄已然替岳母大人报了旧疾,还是以母子之情打动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门路,如今方腾挪出来,不必跟着去奔波劳苦。我又是哪个台面儿上的人物?这会子去部里告假,人家理我是谁?说不得还要抢白我一顿,参我一个心思不纯,侍上不忠罢了。”

陈氏眼见尤子玉如此为难,只得开口劝道:“你也别太焦躁了。明儿我去问问哥哥,有没有法子也给老太太报个旧疾,暂且腾挪出来——”

一句话未尽,却被尤子玉打断了,只听他摆手摇头的道:“你还是别动这个心思了。你当我没想过这个主意么?只是内兄才报了岳母的旧疾,还是托了太子的情儿,如今就有人敢当面背后言三语四的了。他如今正当红,且处在风口浪尖儿上,朝上朝下少说也有一万只眼睛盯着他。只等着寻他的错处——最好因此能粘连太子的。咱们不能多帮衬些个,也不要给他添麻烦。何况举丧之事已经过了大半,下剩的不过是送灵而已。咬咬牙挺过去也就完了。你这会子去寻内兄帮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儿也没这么大的颜面了。何必白说出来,让他跟着作恼。”

陈氏闻言,少不得长叹一声,跟着唏嘘一回,亦无可如何了。心下倒是庆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没能承了诰命之泽。否则这会子跟着来来回回地一番折腾,也不知道这一胎还能否安稳。

夫妻两个各自沉吟一回,陈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亲事——因着这一回的国孝,少不得又要耽搁了。

陈氏躺在尤子玉怀中,闭着眼睛盘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寻常人家这个年岁的姑娘们,别说是备嫁出阁,便是膝下的儿女们只怕也能满地乱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却……”

陈氏说着,长叹了一声,因又说道:“议亲的那户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样儿,门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对咱们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满意。本来都到了提亲换庚帖的档口儿了,陡然听闻太皇太后驾薨之时,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缩,再没个消息了。想也是觉着除了孝咱们家大姑娘竟成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就不愿意了。”

尤子玉听着娇妻唠唠叨叨,也觉着头疼。因说道:“都是我的错。这些年因着外头事儿,也没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误了。实在没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会子,门当户对的人家儿哪里还有适龄的公子,只怕不是续弦就是继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陈氏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憋屈。纵然大姑娘并非她亲生的,好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且又是替她张罗嫁妆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陈氏也着实耗费了心思。最后却落得那么个结果,即便是叹一声“天意弄人”,亦难掩寥落惆怅之意。

素来心大的陈氏都有如此情怀,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来安分随时,温柔沉默,深受女戒女训之教导。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当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谈举止,愈发沉默了。

二姐儿与三姐儿看在眼中,只能想尽办法的开导解劝。效果都不甚明显。最后还是三姐儿给出了个主意,叫陈氏带着大姑娘管家理事,学着看账做吃食。陈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会的便是糟鹅掌鸭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欢。陈氏便将这一道菜悉数教给大姑娘。

三姐儿又搜肠刮肚的寻了好些“女子该自立自强”的故事改头换面假借先朝事迹的告诉大姑娘。最后尤不过瘾,竟自己蘸笔研墨,学着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写了好些的话本儿戏折子出来。

而在陈氏母女都忙着开解大姑娘的同时,舅舅陈珪也遇见了其“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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