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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1)

这个偏僻的小镇本该万分宁静,但今儿却沸沸腾腾,因为一年一度的“洒水节”来临了。

洒水节是煜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据说为了答谢秋之女神的关照,在收割亲自来到这阴森的白鹤山。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周可能早已布满埋伏。

“先歇一歇吧。”未流云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干粮充饥。他的目光,则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处,投向那抹纤细的红——

已经两天了,她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走走停停间,宁可跟侍卫们谈笑也不愿理他。

凝着的眉、失了生气的微笑、沉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尔与他目光相会时匆匆掉头的一刹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让他心中满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现在可能身处的险境。

他俩还能恢复从前的融洽吗?她还会朝他仰头嘻笑,讲述一个个绚丽的故事吗?

一切欢乐如同过眼云烟,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卫发现樱桃落单地靠在岩石边,热情地挥起手唤她过来。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眼睛仍盯着那山壁上的藤蔓,神情恍惚。

“桃儿,你怎么了?”未流云轻声问道。

总觉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样子就越发奇怪,像是有某种困惑,如同浓雾般包裹纠缠着她让她无法呼吸;而他的担忧,也随着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终于忍不住必心的话语脱口而出,尽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真会说出口。

“我”樱桃抬起头,发现那声音是属于他的时候,诧异万分。

曾经以为,他们俩会永远这样僵持下去,想不到还是说话了,而且竟是他主动说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里怪?”侍卫们吃饱喝足,有了兴致,纷纷上前凑热闹。

好不容易搭上话的两个人,又被这一阵聒噪冲散了。

“我觉得这个地方好熟悉。”樱桃终于道出心中疑惑。

“这种山壁到处都是,当然熟悉啦!”粗枝大叶的伴侍卫不解其义,打着哈哈。

“不,我记得这种藤蔓,我师父曾说它相当坚韧,是世间极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卫长比较聪明,不再打趣“你直说吧,这个地方到底像哪儿?”

“像我家。”

啊?众人被她这三个字惊得面面相觑。

“桃姑娘,你家住哪儿呀?”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我只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着指头。

“哈哈哈!”众人爆笑,连一旁的未流云也忍俊不住。

“桃姑娘,说不定这儿就是你的家,那个什么白鹤居士就是你的师父!”有人打趣道。

“我师父早就死了。”樱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管他叫‘师父’”

此语一出,众人皆感到要笑断气。好不容易有人镇静下来,提议道——

“桃姑娘,如果这儿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吗?路在哪呢?”

樱桃满脸严肃,抚着壁上的藤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声口哨。

“如果这儿真是我的家,等一会,会有一只白猿垂下一个半人高的竹篮,我们坐在篮子里,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面是另一方天地,火红的枫树下有一间小屋,从前我和师父就住在那儿。”

众人听了这话,刚继续笑得前俯后仰,但不一会后却仿佛被点了穴般,他们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只白猿在山壁上欢跳着,发出刺耳的嘶鸣,垂下一个竹篮。

最最震惊的,要数樱桃。她眼里霎时噙满了泪水“雪猿伯伯,你还在”话未竟,就被噎住。

熟悉的藤蔓,熟悉的竹篮,熟悉的白猿,还有那山壁上广阔的天地,枫叶旋舞间的寂寞小屋——这儿分毫不差,的确是她的家。

她觉得心跳要停了,浑身的血仿佛正倒流着,她看到了另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袭青袍飘扬,吹着呜咽的萧,正望着他们方向的,是谁?

他的轮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萧仍跟记忆中一般闪闪发亮。

“师父——”樱桃呆立片刻,飞快地扑进那人怀中。

脚下一软,她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但温暖如昔的臂拥着她,丝毫没有改变的容颜正对着她微笑。

“师父,你不是说自己死了吗?你怎么可以骗我!”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的某日,师父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交到她手里,并说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买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银子到中原见见世面。

过目不忘,却从不肯好好写字,下笔常常如同鬼画符。未流云强迫她跟着自己练字,在碧纱窗下,午后的芭蕉树前。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她的手,圈她在怀里,一撇一捺、一点一勾,缓缓地写着,希望可以永远写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画一片石榴叶,右手背上画一朵栀子花!”写得烦了,她会抗议,把墨水涂在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笑,并不反抗。

然后,搁下笔,她会要他陪着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一个男孩子也不怕丢脸,在宫女太监们惊愕的目光中,跟她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他总能找到她,无论这古灵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样的花招。

“你偷看!”她终于不服气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她对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满自信,再次玩的时候,故意用了厚实的黑布把他的眼睛绑得密密严严,不透一丝阳光。

可惜,一如以往,他还是找着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跺着脚耍赖“再也不跟你玩了!”

然而下次,她又忘了自个话继续拉他玩耍。

他没有告诉她,之所以每次都能找着她的藏身之地,是因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所以他从不会迷失目标。

除了有一次,她藏在花丛里各种芬芳混在一块,连蜜蜂都乱了方向。那次,直到夕阳西下她主动爬了出来,他才看见她。

“我赢了!”陵兰仰头大笑“喂,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

笑容没有继续,因为,这时未流云俯下身吻住了她。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两人意乱情迷,直吻到不能呼吸才喘息着分开。

“不许让我找不着,我会担心的。”他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地说,悬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落地。他不知道,那以后还有一次更漫长更折磨人的寻找,花了他整整十六年。

两人若有似无的情愫从这一刻产生了,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玩闹下去,玩一辈子,然而一道圣旨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天陵兰回到寝宫,看见桌上摆满奇珍还有一本画册,密封的搁在一旁。这些都是煜皇的赏赐。

“小姐,明儿就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奶娘并没有显露欢乐神情,却反常地落了泪。

“奶娘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疼得哭啦?”她扮了个鬼脸,把一疋漂亮的织锦缎子披在身上。

“小姐你真的不介意吗?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成了兰昭仪了。”

“我本来就知道呀!有什么介不介意的?”天真的她傻呼呼地笑。

在她的生辰之日被封为昭仪,这事皇帝伯伯先前就向她提过了。

“你要跟皇上圆房了”奶娘若有所思的瞧着那本密封的画册“知道什么是‘圆房’么?”

陵兰终于从奶娘哀惋的眼神中发现了不对劲,走过去打开那画册。

只看了一眼,就愕然阖上——那里边的图,y艳缠绵,惹人脸红心跳。那是一册春宫图。

“奶娘你是说我要和皇帝伯伯这样?”她愣愣地问。

“是。”一向多语的奶娘,这回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她。

陵兰冲到院子里,感到一阵恶心,吐呀吐,几乎要把晚膳时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要她跟那副衰老的身躯做那样的事她宁可被凌迟处斩。

那天晚上,闪电划破长空,风很大,雨就要下了。

陵兰怀里揣着那册令她感到羞耻的春宫图,朝未流云的寝宫走去。

他还没有睡,烛光摇曳,像在看书又似在沉思。门上的响动让他一惊,站立起来。

“明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陵兰背对着夜空说,闪电把她的影子映成一片发亮的孤叶。

“我知道”他低下眼。

“你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她逼近他,逼他抬起那双不会对她说谎的眼睛。然而他的眼神让她失望,并且刺痛了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兰,他是我的父皇,没有人敢反对他”未流云想辩解。

“包括要我跟他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反对?”狠狠一掷,将春宫图掷到地上,缠绵的画面骤然摊开,赤o的躯体像是当头一棒,打断了他的辩解。

他忽然紧紧搂住她,把她抵至墙边深深地吻她。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无言的霸道带着凄厉的痛,像是道别,又像是一种忏悔。

“云,要我吧,像这样”她指着那画册“我要把初夜给你”不知什么时候,大雨下了,也许是在他们深深拥吻的时候。但过于投入的人,没有听见。

此刻,大雨仿佛在未流云心里冲刷着,冲毁了他所有的意志,最后一道防线像一道不堪一击的河堤,被这雨,冲垮了。

他流着泪进入了她,吮吸她的呻吟,任由烈火燃烧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也是他的。

后来呢?

樱桃不知道了。她只看见一条用来缢死嫔妃的白绫,飘在梁上。

煜皇很仁慈,没有将这个背叛他的女子凌迟处斩,留了她一个全尸。但尸体埋在皇陵最隐蔽的地方,一个不让他的儿子找着的地方。

宫里的人悄悄传着,西阁王未流云中了邪,竟然接下了远赴边关送死的战旗而且听信了一个术士的话,认为自己十六年后能跟兰昭仪重逢。

他在寻找轮回转世的她,一直在找,没有放弃。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体香带路,他常常迷失方向。

往事的浮扁掠影荡漾在眼前,樱桃面对这个十六年前的旧梦,感到痛彻心扉。

她几乎能听到陵兰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内心的独白。

她甚至荒唐地觉得,自己跟这个未曾相识的女子有一丝微妙的关系。

风停了,蝶般飞舞的画像纷纷落地,彩虹似的光带消失在空中。樱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掬忆斋。

一个奇怪的梦。醒来时,天已微明。

“桃儿——”门口立着一个人,青袍迎着晨风,面孔背对着光,但那声音,一听就能认出。

“师父?”樱桃微微诧异“您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有事,我就赶来了。”他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虽然白鹤山与这儿远隔千里,但对池中碧来说,这路程算不了什么,只是一夜之行。虽然樱桃躲在这掬忆斋里,别人挖空心思也找不着她的踪影,但同样,对池中碧而言,只是掐指算算的事儿。

“刚刚梦见从前了?”他问。

“您怎么知道?”樱桃惊跳起来。

食指按住她的眉心,按在那枚他赠送的花钿上“师父不是告诉过你吗?它能让你看清自己。”

“它?”樱桃恍然大悟“您是说刚刚的梦,是它让我看到的?”难怪那七彩的光从她眉心射出,还在那微小的声音,直入她的脑海。然而,另一个疑问随之而生。“看清我自己?可我只看到了从前的兰昭仪。”

“傻姑娘,”池中碧笑“兰昭仪就是你呀——”

“我?”错愕让她跌坐回地面上,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觉了“您说她是我?”

“对呀,十六年前的你,前世的你。”不紧不慢,回答从容。

她觉得脑子一片茫然,仿佛风车停止了转动。兰就是她?那么未流云刻骨铭心的恋人,那个她一直又嫉妒又羡慕的女子,岂非成了她自己?如同弃儿忽然之间变成了上苍的宠儿,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整条河川,樱桃心情复杂,受宠若惊,觉得这一切除了“不可思议”四字之外,无法形容。

“还是想不起来?”池中碧揉着她的天灵盖“别急,慢慢想,你会看到的”

醍醐灌顶似的,在这轻柔的触摸下,樱桃的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她看见自己在一片幽暗中行走,身体轻轻飘飘,最后,到达一处漫漫的水边。那是一条河,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忘川”河边,立着披头巾的女子,年纪并不大,却称自己为“孟婆”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掉今生的痛苦,重新做个快乐的人。”孟婆说。她的手中端着一只白瓷的碗,往“忘川”中一掬,清粼粼的河水便盛在碗中。

“要是我只喝一小口,或者一点儿也不喝呢?”她问。

“那你的来生就会被心痛缠绕,总是莫名其妙地忧伤。”盂婆把碗塞到她的手里,微微一笑。

她捧着冰冷的白瓷,手在抖,心也在抖。喝下去,就没有忧伤了,但她舍得忘记今生的这份情么?那份刚刚开始尝到甜蜜、就被人骤然斩断的情丝,如此不了了之的结局,让她心有不甘。

于是,像有意无意的,颤抖之中,碗里的忘川之水泼洒出一小半,溅到衣襟上,像是留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果来生能够再次见到他,就好了。只是如果

她出生在一户贫穷人家,父母的第十四个孩子。这户人家本指望生个男孩,但失望地发现她同前面十三个姊姊一样,是女孩。母亲曾打算把她溺死在水缸里,却由于一念之仁,没能下手。两岁的时候,村里忽然来了一位青袍先生,到处打听羊年子时出生的孩子,她恰巧是其中一个。

先生端详着她,然后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收养她,就这样,她跟着这名陌生的男子,来到一座孤寂的山上。

这位先生就是池中碧。当年,他因不肯替煜皇炼制丹药,险些成为刀下鬼,是曲陵兰无意中一句求情的话语,把他救了下来。所以,他记得她的大恩,以奇门遁甲之术逃过煜皇的缉捕,寻遍千山万水,来报答她。

他收了她当徒弟,为她取名“樱桃”

“都想起来了?”池中碧问。

樱桃悠悠回神,愣愣地点头。“师父,为什么您不早点告诉我呢?”

“有些事,是要你自个儿想起来的,我告诉你,算是泄漏天机。小桃儿,你不会希望师父折寿吧?”

“您当初诈死骗我下山见世面,就是为了安排我跟他相遇?”终于,明白了这份良苦的用心。

“你们能见着,是前缘未了。我做的,只是算准了该留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走到京城时恰好用光。”

“呵——”樱桃笑,一滴泪喷了出来“那现在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不。”池中碧摇头“为师不会说的,这也算泄漏天机,也会折了为师的寿。不过,就算上苍允许我说,我也不想说。”

“为什么?”师父的话总是这样奇怪,令人费解。

“傻瓜,十六年,是非常漫长可怕的日子,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何况这长长的十六年?师父希望,他今生跟你在一块,是因为真心喜欢你,而不是为着前世的内疚,你懂吗?”

她懂了。就比如,现在他身旁出现了罗兰,她也希望,他的选择是听从他自己的心愿,而并非为了遵守诺言。这样,两人一世的相处才会真正快乐。

不过,就算他爱上了别人,他对她前世付出的情份,也够了。这间纤尘不染的画室,这些绘满她容颜的思念之作,还有那长达十六年的孤身寻觅,都足以让他的移情别恋获得原谅。

如果,他真的爱上了罗兰。她想,自己会默默放手。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今生的初次相见,她会猜中那道关于樱桃的谜题。那个红烛流泪的夜晚,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喜欢偷含桃核的小秘密;为什么他总爱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表情近乎迷醉;为什么,那个下午,当她在这间画室里,听到那段往事,会觉得痛彻心肺;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他,就爱意融融

一切点点滴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曾说“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一句玩笑话,果然成真。这次,她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跟他再次玩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躲在罗兰小姐这株同样芬芳迷人的鲜花旁,叫他发现不了。

这样的成功,应该洋洋自得吧?但为何她想哭?

“桃儿,你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吗?”池中碧问。

“他会相信吗?”

“那是他的事,关键在于——你想让他知道吗?”

一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她。她,是要他的真心,还是只要他前世的承诺?

“云”

罗兰怯怯地望着未流云,她从没见过如此的他——脸上再无温柔的意味,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几乎扭曲到变形的面肌使他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这不是她认识的未流云,也不是众人熟悉的未流云,他的样子,陌生而骇人。

从夜半到天明,他一直在水里,四处摸索,浮上,又沉下,只为了找到樱桃。秋季寒凉的河水冻得他四肢麻木,如果不是侍卫们怕他会有危险,硬拖他上岸,恐怕这会儿,他仍要待在河底。

裹着一条毯子,他不说话。水珠沿着他的发滴落在俊颜上,晶晶莹莹。他的手里,攥着樱桃留下的深紫色斗篷,紧紧地,攥着。

这时,又一队侍卫从河中爬出,他立刻起身,发抖的牙关挤出一句话:“怎么样?”

“禀王爷,兄弟们还是没找着樱桃姑娘。”侍卫长战战兢兢地答。

“继续找!”他的声音几乎有一种咆哮的感觉“就算是尸体你们也得给我找着!”

“云,让他们慢慢找吧,咱们先回府,这儿好冷哦。”罗兰小心翼翼移到他身边。

“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先回去。”未流云没有看她,声音异常冷漠。

“你现在是在怪我吗?”罗兰没那么好耐心,陪他在这儿待了一晚上,冷够了,他那副漠然的样子也看够了,火气终于爆发“她跳下去又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

“是,这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不好。”他仍低着头,罗兰的怒吼对他不起作用,他像是在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他怎么可以这样狼心狗肺,像一个负心的薄情郎,背叛樱桃对他的深情?

从小,最看不惯的,是父皇的朝三暮四,亦曾为驸马纳妾的姊姊们打抱不平。如今,身为成熟男人的他,怎么也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之徒?

他记得桃儿在他病重之时,如何强颜欢笑,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逗他开怀,直讲到口干舌燥;他记得桃儿在那片紫蓝的花瀑下如何勇敢地说爱他;他还记得,那为了医治自己的脸而割破的手腕

昨夜,当她凄然地跳入水中,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意识随着水波浮啊沉沉,即使浸在寒凉中,他也不觉得冷。

身旁的一切都空了,就连他曾经最爱的罗兰,也像消失了一般

终于,他知道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除了樱桃,再无别人。罗兰,他本该爱恋的女子,他本该付出下半生补偿的女子,却像迁徙的大雁,飞出了他的心空,无影无踪。

他应该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吧?怎么可以忘记那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怎么可以背叛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

但他就是沦丧了,落入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温柔中,今生今世,无法自拔。

如果桃儿能回来,他就算是千夫指万人骂,就算遭到上天的谴责,也要义无反顾地跟她在一起,不再要求自己道德完美了,不再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为了刻意保持自己完美无瑕的模样,而放弃她。

可是,他还能找得到她吗?

手握成拳,塞在嘴边,不经意被牙关咬着,留下鲜红的齿,堵住自己痛苦的声音。浑身颤抖中,他已泪流满面。

“云?”罗兰吃惊地望着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泣,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毫不掩饰。这人,还是曾经统领干军万马、坚不可摧的西阁王。

罗兰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男人软弱的时候,最容易亲近。

于是,她扭动着身子,贴上前去,攀住他的脖子,想吻掉他的眼泪。

“住手——”未流云没有像她预计的那样,回吻她,而是擒住她不老实的手,推开她的身子。

“云,你怎么了?我以为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说好什么?”

“让我回到你的身边,照顾你的事呀!”罗兰只想跺脚“是不是她跳河了,你就觉得内疚,就改变主意了?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直要找的人!我前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性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等了半晌,她只等到这一句回答。

“对不起?哈!这样就完了?”罗兰冷笑,一个箭步,移到河堤上“好,她跳下去了,我也能跳!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谁的份量大!”

“兰,不要任性了,你不会这样做的。”未流云似乎不受威胁,目光飘到远处,河的上方。

“你以为我不会?那就试试看。看我会不会!”像是诡计被人揭穿,她恼羞成怒。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亲自下河救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讲述别人的行为。

“要是你救不了我,我死了呢?”罗兰气得嗓子都哑了,索性问得更绝。

“如果找到了桃儿的尸体,我会陪你死。”

“如果找到了她的尸体?”呵,多巧妙的句子“我陪你死”听上去够痴情了,却偏偏要在前头加上一句。如此,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谁陪葬!“若是你永远都找不到她呢?”

“那我会一直找下去,有结果之前,我要留着自己的性命。”

罗兰狠狠地揪住旁边的枯叶,揪下一大把“你还是未流云吗?你还是那个为了诺言孤苦十六年的未流云吗?看看我这张脸,你不觉得愧疚吗?”

“兰,”他终于正视她,眼神不再恍惚,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我欠你的,会好好补偿,我会像哥哥那样照顾你一辈子,但我不会再回头了——我已经完完全全爱上她了,回不了头了,你懂吗?”

“我不懂——”罗兰从河堤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我也不要懂!你是我的!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特别是那个低贱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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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如此爱他?呵,不尽然。只是,女孩子的骄傲让她不甘心失败,何况,是败在一个她瞧不起的人手里。

“王爷真的想清楚了?”

一个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止住了罗兰的哭泣,让她好奇地回头张望。

那儿,站着一个青袍男子,双袖钻着风,鼓鼓扬扬。

“池先生!”未流云见到此人,似乎惊喜万分。

“桃儿没事,”池中碧说“她在王府里等着您呢,只是,她不知道您是否还愿意见她,叫我先捎个信来。”

未流云没有答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亮色,忽然飞身翻上近旁一匹马,拱手朝池中碧表达谢意,便飞也似地驰出老远,仿佛射往天际的一只白翎箭。

被抛弃在原地的罗兰盛怒得直跺脚。“我不会罢手的!”她大喊“我绝对不会就此罢手的——”

可惜,她的喊叫完全没人理会,连风儿也不愿回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她正在抄写这首词。略带湿漉的长发披散如瀑,素色的长袍缠绕如柳的身段,她神情安定,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未流云立在门槛上,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在马上奔驰时想到的千言万语,一见着她,便全数在脑中融化,一个句子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我刚练的字,”樱桃忽然回眸一笑,宣纸在手中一摊,像展开透明的翼“你瞧,是否有长进了?”

“‘绿’字写得还不够好。”未流云回答。

他等着她大发脾气,可等到的却是柔和的谈笑,这个意外让他无所适从。

“那你教我,像从前那样,好吗?”樱桃低着头说,脸上,似有一抹含羞的颜色。

他一怔,受宠若惊般,急忙趋步上前,环绕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握住她纤巧的手。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原谅了他?谁都知道,这样的姿势,是一种隐喻的拥抱。

含墨的笔尖触在纸上,无声地游走。这次的练习,不同于以往,似乎越写越糟,因为,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英姿飒爽的笔峰。“绿”字未写到一半,已难以继续,笔尖顿在原处。染得纸上一片墨黑。

“这个字好像比我刚刚写的更难看!”樱桃笑,仰起的如花容颜,引得他一阵心痒。

冷不防的,他俯下身去,吮吸她唇上的微笑。

这一夜的焦急如焚,一夜的痛心疾首,全数倾注在这吻中,借她口中的甜蜜,灭他的火,抚平他的心。

她没有抗拒,主动攀上他的肩,一枝笔,顺肩滑落。

“桃儿,不生我的气了吧?”吻擦过她的耳际,他嘶哑地问。

“你呢?”樱桃嘟着被吻肿的嘴唇“你这样对我,不怕罗兰小姐生气?”

“我跟兰已经说清楚,”未流云急急解释“我会把她当妹妹,一辈子好好照顾她,但我不可能再回头了。”

“为什么呀?”樱桃闪着调皮的笑眼,决心再戏弄他一下,让他着急着急,彻彻底底释放自己的真心“为什么你不能再回头了?”

“明知故问!”未流云当然瞧见了她恶作剧般的笑容,惩罚似地把她捉进怀里,圈住那不老实的手脚,语调沉下来,轻似一句耳语“你知道的”

樱桃闭上眼睛,倾听那句耳语,暖暖的笑容逐渐上扬,弥漫整个脸庞。

没错,那个答案,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样。

“云,你相信有来世吗?”依在他怀里,两人半晌无语,默默感觉这甜蜜的一刻。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又让他一愣。

呵,来世,他当然是相信的。否则他也不会花费十六年的时光去寻找一个轮回的女子,虽然,找到的,不是他期望的。

曾经,多年前那个大雨的夜里,那个女子在他的身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泪水顺着她的面庞往下坠,滴进他的心里。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来世,并且暗自发誓,来世一定要再次跟她厮守。

但时过境迁,人心多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真心实意去拥吻另一个女孩子,前尘往事,散若云烟。

“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他回答。

“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樱桃不知该如何述说,此刻,若告诉眼前的男人,罗兰小姐并非他花费了十六年寻找的女子,他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自己才是他轮回转世的恋人呵,这多么荒唐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滑稽。

如果他问,为何罗兰有一张与陵兰相似的脸,而她什么也没有,她该怎么回答?总不至于只用一个“巧合”来解释吧?虽然,事实上,这的确是一桩巧合。

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纠结在这是是非非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言辞贫乏。

也许,这一切用不着说明,只要他爱她,就够了,不是么?谁是谁,那又有什么关系?

“说呀,什么事?”未流云发现了她片刻的失神,催问。

“我想说的是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们也不必约定什么,如果遇见了、相爱了,自然好,如果彼此变了心,也不必强求。云,你说这样好吗?”

本打算吐露的话语,却中途改了道,说出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句子来。没有哪对恋人在海誓山盟的时候不指望永世相守的,她真是个笨拙的女孩,连一句动情的承诺都不懂得争取。

但,空泛的承诺要来何用?该变的还是会变。看看他们的前半辈子,如此饱受感情的煎熬,就是因为那一句刻板的承诺。

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让爱情自然而然地来,自然而然地走,一切随缘。

“好。”未流云深深地凝望着她,点点头。

她的意思,他全懂。

晶莹的笑荡漾开来,仿佛午夜昙花绽放最炫丽的一刻。

这样,算是最好的结局吧?或许将来有一天,他在她不经意的举动中,可以发现陵兰的影子,会产生疑惑,到时候,她不介意告诉他真相。

现在,喜欢谜题和捉迷藏的她,绝不会主动揭晓答案。

她要给他们将来的日子留点悬念。一点儿,也好。

“王爷,弓箭手都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

“急什么?”明若溪打断那名心急的官员,悠悠饮一口茶“掐准时辰再动手,否则打草惊蛇。”

“可是西阁王的人都登上船了,万一船开走,咱们怎向么皇上交差?”

“这儿是你主事,还是我主事?”明若溪睨他一眼“刺杀皇族可是满门抄斩的罪,你要真想尝尝新鲜,我也不拦着。”

“下官岂敢。”说话的人满脸通红。

“皇上派我亲自办这件事,就是不想连累你们,毕竟我和西阁王是兄弟,出了什么事也是兄弟之间的事,”明若溪故作忧虑地叹一口气“唉,偏偏你们这些好出风头的人不爱领情。”

“岂敢,岂敢,咱们也是想着替王爷您分忧呀,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块候着吧。”官员不敢再多嘴,退到一旁。

谁都知道今儿是西阁王未流云领了封地出京的日子,不知情的人心里奇怪皇上怎么会如此大度,好端端一块肥沃土地说封就封,也不怕西阁王积蓄力量意图谋反?而知情的人,比如现在江岸上埋伏着的弓箭手们则万分紧张,他们知道一旦南阁王放出第一箭,一场血腥的拼杀即将开始。

明若溪倒不急不慢,如观风景似的,在这临江楼上饮着茶。

他的皇帝哥哥总把这些棘手的事推给他,比如上次西阁王府的那场大火,都是他亲自督办。

这么多年了,眼睁睁地看着手足相残,他很奇怪为何已经稳稳登上龙椅的二哥还是这般疑神疑鬼!别人不烦,他可是腻透了。

所以,有时候,他会在背地里做一些小手脚,像是烧坏三哥的脸,却不取他的性命,而后,寻到良方,再还三哥一副俊美无双的容貌。虽然,之前他接到的密令是“斩草除根”

如此的行为,既交了差,又不至于再损失一个哥哥。哈,很有趣的小把戏,他觉得自己有点玩上了瘾。

“王爷——”正想得入迷,一个小随从蹬蹬蹬跑上楼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家里着火了?看你急成这样!”明若溪戏谑道。

“西阁王妃哦,不,是罗兰小姐闯到府里,说是要见您,否则绝不走!”

“我现在有正经事,哪有空见她!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罗兰小姐说,要您”小随从张望了一下,附到明若溪耳边“要您娶她。”

“嘿,怎么,她又怀孕了?”明若溪大笑。

“罗兰小姐还说,不娶她也成,只要您帮她挽回西阁王爷的心,总之,两条路,任您选。”小随从战战兢兢传达原话。

“她还挺大方,两条路任我选?可我凭什么要选?”

“她说凭她有本事让老太妃们相信她肚子里的种是您的。”

“好,我也有本事让她死了心!小四,你现在回府,把我书房里那幅画拿去让罗兰小姐瞧瞧。她瞧了就会死心的。”

“就是那幅春宫图?”

“什么春宫图呀,那可是罗兰小姐的肖像图,她身上那块胎记,我可是画得分毫不差。”

“我记得王爷您把那张画复制了好几份”

“何止几份!告诉罗兰小姐,她要是再敢上门逼我做选择题,满京城的人都会瞧见那张画,我还打算叫人把它刺成绣品,流传进宫,供老太妃们消遣呢!”

“小四明白了!”小随从大乐,又蹬蹬蹬地去了。

清茶再饮一口,明若溪嘴角的笑意越加浓烈。嘿,对付一个狗急跳墙的女人,他也只能用狗急跳墙的方法了,虽然,他一向自认为怜香惜玉。全靠当初留了一手,呵,聪明的他,总是记得留一手。

“王爷,他们的船开了。”先前心急的官员还是按捺不住,再次提醒。

“哦?开船了?”明若溪懒懒起身“拿弓箭来!”

马上有强弩递上。

他拉起弓,对着遥远的天际,眯起眼睛。一,二,三!箭飞起,以迅猛之势到达未流云的船头——呃,应该说,还差一点就到达了未流云的船头,可惜呵,就那么一步之遥,箭落于水中。

这一支失败的箭,提醒了船上诸将的防备,也像是在遥遥告知岸上埋伏的弓箭手们,他们如果轻举妄动,也会注定失败。

“王爷,这这可怎么好?”临江楼上满是讶异。

“来人,拟奏折,就说今日此时,我方与乱王军队于江畔大战数百回合,将士们誓死执行陛下密令,奈何敌强我弱,江水一片殷红之际,我方将士伤亡惨重,扼腕之余,只得撤离”

“王爷,这样写好像不太、不太”下属面面相觑。

“不太对?”明若溪眉毛一挑“那你们说这奏折该怎么拟?写我失手?”

“不、不”众人连连罢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继续呀!”

没人敢再多话,拟折子的人飞笔急书,不敢更改一个字。

月若溪望着那离去的船队,一边信口瞎编,一边暗自微笑。他知道,三哥这回找对了女人,那个叫做樱桃的女孩儿,比起罗兰来,痴心百倍。

怎么知道的?嘿,因为,那个大火的夜晚,他俯在三哥的屋顶上,亲眼看到那女孩送粥而来,看到她偷偷抚摸三哥的脸,还有她深情的模样。

也许,是被她痴心的样子打动了,所以出事之后,他才会主动接近罗兰,为那两人制造相处的机缘。

此刻,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乘舟远去,素来对任何事物不屑一顾的他,竟然有了一丝微微的羡慕。

是真的,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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