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掬起溪水洗净脸上的泥,她开始死命地搓揉著自己同样遭殃的衣摆,在心里咒骂千万遍。
好不容易将块块土泥洗了个俐落,她就要给祸首一个瞪眼,不意才昂首,就看见他衣襟半开,纤长的颈项如羊脂玉膏细致诱惑,还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的白皙肩膀,虽不至于到羞死人的程度,但也著实地让她吃了一惊。
因为他的身子跟寨里那些汉子的累累肌肉长得不太不太一样。
“你你你你在做啥!”指著他大叫,忘了该移开视线才是正确。
他停下手上动作。“邢某在净衣。”虽然他照著她的手势,不过怎么好像没有办法如她那般清洁。
“谁问你这个了!”她是在说说他衣裳为啥不穿好!又说是读书人,在姑娘面前也太过无礼了——莫非他祖姑娘祖姑娘地穷叫,但心里压根儿没当她是?
一阵莫名恼怒涌上,新仇加上旧恨,她盘算著要好好惩罚他,但却终于发现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只是专注地和脏污的衣服缠斗著。
他的发湿透了,束发的带子也早已解下,那长长的黑丝就顺著微微的晃动而滴落水珠,缓慢地顺著他的颊或肩颈渗入其它部分,俊美的轮廓则更似梦如幻。
打量了半响,她逐渐忽略到他无意散发的什么迷醉蛊惑,只开始注意而且觉得受不了他极度生硬而且笨拙的洗濯手法,一块地方洗了好久还在洗,她怀疑就算到了明天他还是会在洗同一个地方。
忍不住闭了闭眼,移步到他旁边。
“没有几两肉就遮好些,不要丢人现眼。”没好气地哼了声,屈膝蹲下,将他的衣摆抢过,著手努力揉洗。
闻言,邢观月登时愣住。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不只是说不出话,连脑子都有刹那的空白。
只听她道:
“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呆子,但是后来又觉得你大概很聪明。”洗洗洗、搓搓搓。“不过,我现在又觉得你真是蠢得可以。”
甩了甩再扭个乾,他适才奋斗不休却无可奈何的污块,已轻松地随著流下的脏水带走。
他颇觉神奇,一时忘了要先整好衣冠,靠过身子细看,松开的襟处更加滑落。
真心赞道:
“啊,祖姑娘真是厉害。”他就无法做得如此完美。
她瞪著他越发靠近的美颜,心头不受控制地猛跳。没想那么多便伸右掌推住他的肩,却触到了那柔细的肌肤。
“呃啊!”像是摸到烧铁似的烫著了手,她立刻收回,改而抓住他的膀臂往后一推,硬生生地隔出个楚河汉界,喘了口大气,忙道:“你你真奇怪,不过就是洗个衫子而已,这样也好由得你好大惊小怪。弄弄好了就回去吧,我会给你衣裳换的。”不知何时额上已有薄汗。
去去他个爸子!她明明就不喜欢像他这样的“弱男子”但是怎么还会觉得他很撩人?她又不是寨里那些爱上青楼的冲动汉子!
压下心慌站起身,听得后头的声响,连连深呼吸。
邢观月瞅著她的背脊,一会儿,才慢慢地探手拉整微乱的衣衫。“祖姑娘,你不是天生惯用左手?”
她一顿,下意识地抚住自个儿右臂。
“那又怎地?”语气马上有别,充斥疏冷。
“不”往前走了几步。“只是觉得,祖姑娘鞭法高超,肯定是苦练许久。”微微地笑着,没有多加追问。
她抿著唇,沉默地移动步伐。
苦练怎能不苦练?从意真伤了腿的那年开始,她就舍弃了一般孩子该有的童年天真,全心全力地练武,日夜不停。
她选择鞭,因为鞭最能将力量完全施展,而且能一气呵成打倒多数敌人,甚至不必近身,女子来使更为有利。不知失败多少次,不知被自己的鞭子反抽了多少血痕,才有今日这番成就。
人人都以为她为了取代意真在阿爹心中的宠爱,手段用尽;她这个混种的外族人是如何恶毒地陷害自己妹子,又是如此地心狠手辣,一而再不堪的耳语和指责,从没让她低过头。
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说,也不管要付出多大的辛苦和代价,总之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强!
“你别以为我是好人。”她忽然开口。“没有伤害你,是因为你对咱们有用途,等时候到了,就得拿你去做交换,只是把你当作物品一样在利用而已。”所以,别再对她友善,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是朋友。
“是吗?”他敛眸,温声道:“邢某倒是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定。就如同,朝廷中并非每个官都是清官,山贼窟里也会有几个无邪的孩子。孰善孰恶,端视立场不同,也皆无法轻易定论。”
“你说的好听话我不明白。”她猛地抬脸,露出严厉表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孩子再怎么无邪,终有一天他们也得去抢人财物。”在这寨里,不工作就没饭吃!
就算皇帝昏庸,奸人当道,不论日子有多难过,不论他们为何沦为盗贼,再怎么解释或者找藉口,这都绝对不是正当的事。
他垂首,状似沉思。
未久,笑出了一点点声音,然后,愈笑愈不能停止,愈笑愈是开心。
“你你干啥!”她倏地转过了头,语带薄怒。这家伙疯了吗?“有什么好笑的?”她是很正经地!
“不对不住。”他调整气息。“邢某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又是一阵轻笑。
“什么?”她真的要生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他呼口气,恢复平常,才朝她温雅一笑。“邢某感觉,祖姑娘的名字很是妙趣。瞧,言真、言真,其言也真,祖姑娘说的话,也都直来直往,不会欺骗,对么?”在他的周围,没有这样表里如一,又率真性情的人。
她瞠眼,看着他,几乎目不转睛了。
他他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前一刻才无情地告诫他,他是个被利用的东西,而她是个可憎的大坏蛋;下一瞬,他就那么愉悦地回答,说她的名字和她的言语相互成趣。
从来,都只有意真会被如此夸奖,别人只会讨论她的发色和眸色。夸她的,他是第一人。
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他的想法。
“为了这种事你也能笑成这样?”不过是一件很微不足道、很渺小不起眼,根本连她自己都不会去注意的事
“嗯?”他轻侧首,放柔了声。“那么祖姑娘又何故而泣呢?”
“我——”她回神过来,惊觉自己的心防无形中让他给松懈了。
不过是个认识才没多久的人,不过是个老爱嚼拗口文言的人,不过是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过是个
比其他人多了一些些温柔的人
“如果我不是山贼,你不是官,或许,咱们就会比较合得来了。”
她只是轻声地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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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亭里,和风徐徐。
“小子,你想想自己是跟谁结了这么大怨,好不好?”来吧,兵三进一。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朝中党派甚多,相互攻讦,真要邢某想出个端倪,实在是甚难。”他苦笑了下,移动盘中棋子。
“我想你也是个冤大头。”巴爷摸摸下颔,瞅著棋盘。“咱们赤焰寨抢官劫商,其实早给人盯上了,这回儿来个内神通外鬼,寨主就这么被绑走了,对方肯定是想藉机分离咱们,你也感觉到了吧?这股不平静的气氛。”卒三进一,马二进三。
“如果对方是想灭了山寨,如此借刀杀人之法,的确是很省力。”总之让他们内讧,跟著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便行。“加上又可以顺带对付邢某当真一石二鸟?”他行车,抚唇低吟。
“那就是说,你小子跟咱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了?”马八进九,呵呵。这“单提马局”成了形,就可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么?”邢观月轻缓勾起温润的唇。“啊,炮二平五。邢某可是被你们劳师动众绑来的。”
“马八进七。”巴爷睇他一眼,顺著棋面转话题:“你是内阁大学士,如今首辅为严嵩那个奸臣,贪污弄权,拨乱朝纲,既然你少年英才,怎么不想办法取代他?”至少让百姓好过些。
美丽的面容笑得有些为难了。
“巴爷太高估邢某了。”下手却依然没有迟疑。“邢某不过是一介文人,任职多年惭愧没有成就,宦海漂流,实在不太适应。”所以才会如此被人欺侮啊。
“哼。”年纪轻轻就得以入阁,前无古人了,岂是高估?推著相前进,巴爷细长的眼睛底闪著光。“朝廷是个勾心斗角的大染缸,最聪颖的,不是那些个夺权位高的贪婪者,而是在这腐败的朝政中取得容身位置,却还能尘灰不沾的人。”面前这小子,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邢观月轻轻地“咦”了声,似是专注于棋局,并无多言。
“小子,你可别小看我巴爷。”少主涉世未深,或许会被他温弱的假象骗去,但他老头子可不会。
“您言重了。”邢观月敛下长睫,道:“巴爷,容小辈和您打个商量,若这盘棋小辈胜出,可以请巴爷解惑吗?”
“什么?”
“譬如,祖姑娘与其妹之事。”
巴爷一怔。
“你怎么知——”是了,老戚那混帐!肯定不是说溜了嘴就是被套了话!“你想知道做啥?难不成对少主有意思?”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反咬回去。
邢观月不答,只道:
“那就表示答应了?”抬起丽眸,他弯唇而笑。修长的指点向棋盘中央:“巴爷,您令卒一进一,接下来会走炮八平六,车一平二,士四进五,使其连环结形,欲成单提马布局攻得邢某将死,但这单提马虽从容,中线却甚为薄弱,邢某只需设当头炮直冲中兵,夹马盘头,便能直破要害您说对么?”他轻言细语,已将数步之后的发展全尽揣猜而出,连对手会怎么做都一清二楚。
巴爷楞了好半晌,才完全清醒过来,挑高了眉毛:“?恚你阏庑酉缕逭媸俏蘖摹!共宦墼趺醋撸?盟贫蓟岜凰?榔瓶创你br/>
下了几个时辰,虽各有胜败,但赢得一点也没价值。小子不是故意输,但却也没特别想赢。
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小子享受的,不是棋盘上的捉对厮杀,而是——
那种操控的乐趣。
除了自己手上拥有的棋子外,对方会如何做、下一步是什么,从第一子开始,就层层思考,引线牵局,就算结果是败,也一定是败在他所料想的最后一著上,分毫不差,令得胜者同样灰头土脸。
“你真只是个书呆?”巴爷哼道。他虽老眼,但不致昏花,不会看错人的!
“失礼了。不过是棋谱多读了些罢,不足挂齿。”还是一副谦逊的模样。“巴爷对政事及谈吐间也是极有见解的。”如温水般的语调。
“谁说山贼就得没学问的?我年轻的时候干啥跟你讲这个,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本是要从小子那儿得知些什么,不料却被拐了一招。巴爷不甘愿地背过身,有点闹别扭了。
邢观月微笑,斟了杯茶递到他面前。“巴爷润润嗓,歇息歇息吧。”不急著问问题,他反而像个乖孙般问暖。
巴爷用余光瞥他,瞧他笑意柔雅纯净,心中忍不住付道:老戚大概就是给他这样抓著弱点收买了去,就连自个儿明明知晓他另有所图,还是会心软又无法抗拒
皱了皱眉,他转回头道:“好吧好吧,想问什么就问吧,不过你可也别指望我什么都会回答!”还是有所底限。
邢观月轻侧首,笑眯了眸。
“谢巴爷。”好声好气,教人一口怨怎么硬也给咽了下去。“听戚爷道,祖二姑娘的腿不能行走了?”
果然是老戚露的底。“没错,从六岁到现在,七年没站起来过。”
“会受伤是因为祖姑娘?”
“算是吧。”模棱两可。
“那,祖姑娘的右手呢?”也有关系吗?
“也受过伤。”所以天候一变就会酸疼。巴爷端起茶,啜了口。“总之,那算是少主忏悔的一个自我提醒。”不过真令人心疼。
“是么?”没再多语。
巴爷认真地看着他。“小子,你为啥问这些?不会是真的对少主”若真如此,少主前途真堪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