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严遵越今日岫关在金台西北,是枫城所辖。枫山地势险峻,攻打起来会比金台困难数倍,所以鲜卑部人向来喜欢叨扰金台关,北郡守军也随之倾重于金台,章岫也就常有守卫松懈、粮草不继……”
严遵越刚要开口,又被程惊岁一句话堵了回去:“你觉得险关才是兵家必争之地?”
严遵越被预料了疑惑,只得点点头。
“按中原兵书来说,的确如此,所以老师初上任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章岫布了重兵,金台只留有寻常兵力。紧接那年冬天,金台关便失守了。”
说到此处,程惊岁不由深深呼吸,平复过心情才继续讲述:“他们掠走了几乎全县的粮食、菜肉、布匹、珠宝,牵走了兵营里的战马,掳掠了城中工匠,有所反抗的百姓一律残杀,连县府里也未放过,然后……撤回了草原上。速度极快,等援军从枫城赶到时,金台几乎变了一座死城。”
严遵越日日忙于朝中尔虞我诈,第一次听闻过去战事,不免惊愕道:“意思是,胡人只想劫掠财物,并非要攻城掠地,所以他们会去打更容易打的地方?”
程惊岁肯定,又补充几句:“他们的军饷储备不多,无法支撑拉锯战也是一环。总之,后来北郡重兵所在变成了金台关。”
“至于改线的事……最主要还是因为今年较之往年尤为寒冷,燕都以北之地,秋收之前的农田就遭了霜冻,收成实在说不上好,于是枫城那就闹了饥荒。你知道的,朝廷压根没当回事,枫城自己的粮仓吃空了,只能靠北郡其他县里接济,新梅就是之一。还有就是,鲜卑慕容部的今年领兵的小可汗,似乎学过中原兵法,摸清了这二十多年的习惯早就让枫城守卫空虚,时不时就去周围晃悠一圈,非常烦人,金台也不得不往那边加派人手,更得让粮草跟上了。”
严遵越默不作声。
他离开丹庭的这两年多里走了许多地方。他承认,方夏经历过高后外戚干政和宦官专权早已疲惫不堪,先帝的求仙问药和小皇帝的大兴土木更是让官场腐败,加之处处天灾不断,民生凋敝,苦不堪言。
国祚二百余年的方夏已是江河日下,无力回天。
严遵越袖中的手捏紧了那一方尚方玉印,一枚半掌大的印,玉质莹润,随他绕过朝廷校勘打开中土大仓,夺去了海岱郡守职权,私调起河西郡虎符……但那一切惨相他尚可用天灾无情宽慰自己。
二十多年前的金台,似乎只是那无数惨相之一,但又确确实实是一起人祸,提醒着他——方夏的军队,早就不是那个勒石燕然、登临瀚海的强盛之军。金台,也不是那个金城万雉、高台锁钥的关隘。
白日里半是权宜半是玩笑的谋逆,在此刻成了严遵越心里板上钉钉的事。
“大体情况如是,只不过要不要改,具体改动之处还得让老师来抉择……经繁?”
走神太久了。严遵越靠在程惊岁肩上,心里又在发愁白日一时情急提起的采穗——那不免要提起些许见不得人的事,他还在措辞如何含糊过去,程惊岁却是开始给他搭台阶。
“累了的话可以以后再说的……”
严遵越摇摇头。日后他们一定会去丹庭的,还不如先让程惊岁信了他所说的故事,到时候再弄个死无对证便好。
“之后一年,正是选秀之年,采穗姐姐躲在山林里时被散心的户部女官发现带回了丹庭。只不过在殿选之前被解皇后看中了她伶俐,收做了掌事宫女。”
“至于我——我只是及第之后按例面圣,与她在皇后面见圣上时在殿外见过几面,之后倒是私下见了一次采穗姐姐,不巧被圣上发现了,还险些被误认做她代替解皇后打通前朝关系——再后来便未曾会面了。”
很好,很合理,不能说的部分毫无暴露。
程惊岁丝毫没有再问些细节的意思,从背后伸手极轻地抚了抚严遵越睡乱了的头发。
“光说我了。”严遵越暗示道。
“我吗?”程惊岁犹疑片刻,半阖起眼讲述,“我在井边……被打晕过去了,再醒来就被拉在了尽是伤兵的车里,稀里糊涂就进了军营。之后偶然间救过老师一次,便被他带在身边苟活至今。”
严遵越没接茬,闷闷不乐地听着。他们在那压抑阴暗的后院里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程惊岁怎么会猜不到他想听的是他的眼睛和他的姓氏。
程惊岁在沉默里咽了口唾沫,妥协了。
“老师说,我用刀的方式是一种剑法,而那剑法只有他的那位故人会用,所以认定了是他教给他儿子——也就是我。”
严遵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侧头望过去:“爹教过你剑法?”就他那个花盆都端不稳的身子?
“一根又直又长的树枝。”程惊岁有点兴奋地解释,很快他又恢复原样,用一声清咳掩盖过去,“我当时看他不像在乱挥,于是也捡了根小树枝随便学学的。”
“怎么不教我——连看都没让我看过——”严遵越真情实感地哀嚎。
“你还小嘛。”程惊岁想起缘由,试图敷衍。
只小了他半岁的严遵越不忿地撇撇嘴。
“以后我会教你的……有机会的话。”程惊岁不太诚心地安慰。
严遵越这才稍微消了气。
程惊岁得以继续说下去,他说得很慢,像在回忆,又像在犹豫不决自己究竟应该说什么,“眼睛……是我自己剜的。”
“别这么担心。”程惊岁的指尖被抓得刺痛,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未完的话语去安抚眼眶发红的严遵越,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没真说完,另一方面又自责今日不该惯着严遵越同他说起这些,“颜色太显眼了,我总得想个法子合情理地遮上。”
严遵越想问的太多了。他想问直接遮上说天生眼盲有何不可,童半青怎么会放任他对自己动手,他跟在都护身边又是谁对他评头论足。他从程惊岁怀里仰起头,正能看到他纵贯在右眼上的疤痕——他想问刀尖割开眼皮再剜出眼球时,他该有多疼。
当然,他终是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不情不愿地抽身出来,昏暗的沉默像是无间巨口,吞得他几近窒息。
在严遵越将要陷入枯坐之前,程惊岁忽的抬手点上了他的眉心。即便是在点着炭炉的温暖室内,依然有热烈似火的触感来袭——严遵越愣了一下,随即瞬间凝神,一动不动地瞧着两根被自己捏得泛红的手指抬起又放下,有点不明所以,但又让他相当欣喜。
程惊岁眉目低垂,面对严遵越似如过往的迷迷糊糊,勾起些似有若无的笑意:“你皱着眉可不太好看。”
“嫌弃我。”严遵越声如蚊呐,委委屈屈,同时挪挪屁股离程惊岁远了半寸,“我不在你眼前碍事了。”
程惊岁瞥一眼书案上剩下的几本文书,估摸着有几点重要事情已经被挑出来优先看完,只余下些寻常汇报,便抬手一挥灭了满屋灯火,不顾严遵越的惊呼掀开衾被悠悠躺下。
“你……!”平静下来的严遵越在黑暗中瞪圆了眼,摸索着人形爬到程惊岁身边,而后抓住他双肩用力摇晃,“少来,你都没换衣服。”
程惊岁立即寻了个灵巧角度从他手中逃脱,一个翻身躲进了墙角,黑夜之中,只探出澄明的眼睛望着严遵越:“你不睡我要睡了,我可是从卯时忙到现在。”
“但不着寝衣会很难受的……”严遵越越说声音越小,他下意识地把在丹庭城里的习惯带到了金台,显得他娇贵得紧。
程惊岁了然,但还是笑笑开口:“可惜了,我得被甲枕戈而卧。”
严遵越不吭声了,他知道程惊岁存心逗他,但这不妨碍他觉着尴尬。
程惊岁也不催他,只是等着严遵越慢腾腾地脱了靴子,又褪了外袍,慢吞吞地凑过来挨着他睡下,手臂自觉地环住他腰,把头埋进他怀里,鼻尖碰到他胸膛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多大人了?”程惊岁没有阻止,但还得开口逗他一下。
“比你小就是了。”严遵越继续耍赖。
程惊岁只好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姿势,方便他们更为舒适地相拥而眠,随即又调笑严遵越道:“也亏得你还睡得着,你醒了有半个时辰吗?”
“我很缺觉的。”严遵越答,短短五个字让他说出了从精神百倍到昏昏欲睡的变化,“我还能睡到明天一早。”
程惊岁忍俊不禁。
严遵越见程惊岁不反驳,便知自己奸计得逞,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程惊岁今日累极,很快便沉沉睡去。严遵越低低唤他一声也未有回应,于是也不再多言。
黑暗中响起了夜枭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