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高夫庄园离彼得堡大概半天的路程。依了座小山而建,周围绿树成荫,一条河流穿过庄园南北回旋而出,环境十分幽静。
这其实是一座消暑别墅,在天气炎热的七八月份,最适合离开彼得堡市区到这里来小住些时日。
安娜在中午时,抵达了庄园,人还没下马车,从窗户里看出去,就看见丽萨带着谢廖沙站在门口。谢廖沙东张西望,显得仿佛有点焦急,等发现她的马车驶近,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
“妈妈——妈妈——你来了!”
谢廖沙挥舞着手,朝她跑了过来。
“谢廖沙——”
安娜探身出去,也叫了他一声后,急忙下了马车,朝他快步走去,等他跑到自己面前站定时,她蹲下去端详他时,发现他额头和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心疼地说道:“太阳这么大,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呀?”
她拿出自己得手帕,替他擦汗。
丽萨身体有点胖,跑得不快,终于气喘齐齐地赶了上来,“夫人,您不知道哇,谢廖沙从昨天被送到了这里后,知道你今天要来,他就一直不停在念叨,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到门口来看了多少遍了!我拦都拦不住!”
“妈妈,您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您不来了,正担心着呢!”
谢廖沙温顺地任由安娜替自己擦汗,脸上露出了笑容。
“妈妈既然答应过要陪你一起过暑假,那就一定会来的。外面太阳大,我们进去吧。”
安娜站起来,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里去。
这里的管事名叫利亚洛夫斯基,负责平时房子和花园的维护。几天之前,他就知道女主人和谢廖沙会在这两天抵达,已经领着仆人把里外都整理过,房间也准备好了。
别墅很大,分上下两层,但和彼得堡那座连楼梯把手处也饰以鎏金铜雕的房子不同,这里的陈设和家具更趋向于简单舒服,窗帘桌布都是田园风格的麻纱料,安娜大致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后,当她看到后头有个小花园,边上是个碾得十分平整的网球场,草地上立了架千秋椅,再过去,从外蜿蜒引入的小河在静静流淌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
谢廖沙似乎也很喜欢这里,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林,说自己的父亲以前带他去那里打猎过。又拉着安娜的手穿过草地,跑到河边,让她看停泊在远处树荫下的一条小船。
“妈妈,我们也可以去划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就是在这里的船上,你说你困了,自己一个人躺着睡觉,我和爸爸就一起坐在船头钓鱼。爸爸教我钓鱼,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鳟鱼!有这么大,这么大——他还夸我能干——”
他使劲地比划着,仿佛希望能让母亲回想起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幕。
安娜对此毫无记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但是不想让他失望,便顺着他的话点头:“我想起来了!我的谢廖沙确实钓上了好大的一条鱼!”她学他的动作比划大小,仿佛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是和爸爸一起钓的!”
小男孩立刻纠正了安娜的语误。然后仰着脸,目光闪闪地望着她,“妈妈,要是爸爸过来的话,你可以让他再和我们去钓鱼吗?我一个人钓不到那么大的鱼……但是我很想再钓一次那么大的鱼……”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说完之后,就望着安娜,仿佛等着她的回答。
安娜一愣。
她有点看出来了。
这地方,应该是唤起了谢廖沙从前的回忆。那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关系应该还好,至少没有象现在这样到了分居的地步,他的爸爸对他也没有象现在这样严厉。
那应该是他非常美好的一段记忆。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母亲离开了他,父亲让他感到畏惧。此刻他在自己面前委婉地说这个,其实应该只是在表达他希望自己能和他父亲重新和好的心愿吧?
他确实还只是个孩子。但他什么都懂了。
父母分开,他无能为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面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方式去表达他的心愿……
安娜望着他纯净仿佛两块宝石的蔚蓝眼睛。
“嗯。”最后,她摸了摸了他的小脑袋,“好的,妈妈答应你,会让你爸爸再和你一起去钓一条大鱼的。比以前的还要大。”
谢廖沙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哦妈妈,您真好——我真的很爱你——”
他嚷了起来,示意她弯腰。
安娜弯下了腰。
他机警地左右看了下,见没有人,立刻凑上来,亲了下她的脸后,转身飞快撒腿跑掉了。
安娜目送他快乐的背影,然后扭头看了下那条被系在树干上的船,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多了一副:要让卡列宁陪谢廖沙再去钓一次鱼……
突然有了个儿子,真是操碎了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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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的生活平静而充实。
白天,她会安排大部分的时间和谢廖沙一起。早上会有一节音乐课,小提琴老师过来上课,一周三次。这是从前的安娜安排下来的,但自从她离家后,谢廖沙的课也停了。安娜知道后,觉得这样中途放弃可惜,所以重新找了老师开始上课。经过几次课时,加上他自己的练习,现在,谢廖沙已经能拉完一曲完整的舒伯特圣母颂了。下午的时候,安娜会陪他打打网球,或者骑马,或者一起到附近散步。当然,她也不会忘记监督他的暑假作业,免得传入卡列宁的耳朵引起他的不满,认为她只会纵容谢廖沙玩。只有在晚上的时候,安娜才有空继续去写自己的稿子。
刚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给莫斯科的伏尔古耶夫去了封信,告诉他自己现在的通信地址,顺便,询问了下他关于自己上次那个中篇的情况。几天之后,她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在信里,他的语气显得十分兴奋,表示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题材的推理小说,“惊悚”、“意外”、“震撼”,仿佛进入了一个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大脑世界。他断定这个系列的小说一定能引起轰动。为了给最后集结出版造势,他建议先在报刊上连载发表,以这种方式先引起读者的注意。他已经帮她把这篇小说推荐给他认识的专门负责小说连载栏目的一家著名的《青年报》编辑,对方刚看了这个稿,就和他一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承诺等到下个月的一号,原来连载的小说完结后,立刻就会将她的这个中篇提前插入档期予以刊载,每天一期,分半个月刊载完毕。
“卡列宁夫人,请接受来自我最真挚的祝贺和最深沉的崇拜。我没有想到,您竟然真的写出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小说。请继续写下去,我期待看到更多。容我大胆预测,不久的将来,英俊、神秘、几乎和上帝一样无所不能的沃恩教授必将会成为读者们心目中的至高偶像。”
来自出版商的热情回应,让安娜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所以即便有时候白天很累了,她也会坚持至少写稿两三个小时。新买的打字机挺不错的。经过几天使用后,手感渐渐熟悉,现在她已经能顺利使用。于是每天晚上,当谢廖沙在隔壁房间呼呼入睡的时候,安娜的房间里就会传出富有韵律的键盘撞击色带而发出的清脆声音,仿佛下雨一样。
安娜对目前的生活挺满意的。她发现自己好像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把她丢在哪里,她都能很快适应。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烦恼,那就是有时候,谢廖沙会向她发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会来。
虽然,他的父亲对他很严厉,甚至让他感到畏惧。但是在男孩子的心目里,和山一样的父亲一起去打猎、去钓鱼,依然还是他心底里的本真渴望吧?
安娜不知道卡列宁是否会过来,完全不知道。当初他提议让她和谢廖沙一起来这里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提过他自己会不会来。所以每当谢廖沙提这个的时候,她就觉得她有责任写封信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儿子的心思。但是当她真的坐下来提笔时,却又会犹豫。
大约三个星期后,当谢廖沙再一次问起父亲的时候,安娜终于下定决心给他写信。
她是一个职业作家,按理说,写封信,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就是这封信,从她八点半送谢廖沙上床睡觉回来后坐下开始,却一直写到了晚上的十点。涂涂改改,修了很多次,这才终于勉强写完。最后自己通读了一遍,觉得无论从语气、修辞还是事情本身描述来说,都无懈可击了,这才作罢。于是重新拿了新的信纸誊抄一遍,最后装好信封,明天打算交给仆人寄出去。
做好这件事后,安娜觉得仿佛卸了个担子,轻松了不少。因为白天陪着谢廖沙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网球,后来又骑了马。当时还没感觉,现在浑身骨头都象要散了一样,于是洗了个澡,上床就睡了。
她睡得很熟,大约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安娜惊醒,惊疑地去开门时,发现丽萨也同样一脸惊疑地告诉自己,一周前刚刚离开得索尼娅赶着夜路,竟然在这时候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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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前,对于索尼娅来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应该说,是好事情。他那个十几年前因为烧了地主婆庄稼而逃走的哥哥基利洛维奇从报纸上知道家乡发生的事情后,辗转找到了这里,激动地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妹妹相认,并且为自己当年一时冲动犯下事最后却连累妹妹的举动向她道歉,恳求她能原谅自己。当时兄妹两人都很激动,索尼娅泪流满面,原谅了自己的哥哥,毕竟,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基利洛维奇告诉他,他现在住在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地方,希望妹妹往后能和自己一起生活,他希望弥补自己从前的错。索尼娅答应了下来,请求安娜原谅自己的离开。
安娜不但不反对,反而为她能与亲人团聚而感到高兴,给她多结了工钱,送上祝福后,送走了他们兄妹。
对于这个因为萍水相逢而结下缘分的姑娘,安娜原本以为往后不大再会有机会见面了,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个星期后,她竟然自己又过来了!
“夫人,您去见见吧。她好像很着急,说一定要见到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安娜立刻下楼到了客厅。索尼娅一见到她,就匆匆走了上来。
她的眼睛微微浮肿,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和一周前离开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帝啊,你这是怎么了?”
安娜让她坐下来。
索尼娅摇头,猛地用力抓住安娜的手,紧紧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