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的学生,现在是不是都已经毕业工作了?”谢言昭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
陈静好看着照片,认真回想了一下,说:“后面几张照片比较特别,不止毕业生,还有其他年级的学生。当时村里经济困难,很多家庭也是劳动力不足,所以上学的孩子并不多。能上得起的,都是家里条件相对还算不错的。”
“你看的这张照片,据我所知,后面这三排是毕业生,现在应该都工作了。前面蹲在地上这一排是低年级的学生,大多数不上学了,在外面打工。”
拍照对于山村的孩子是件稀罕事,一年也仅有一次,所以但凡家里条件还可以的,都愿意出个二三十块钱,让他们跟着毕业生“蹭”一张照片,留下一张影像,让家长记录下他们的成长。
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陈静好的回忆,她将那张照片从内页袋里抽出来,找了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她看着照片长久地沉默,忽然开口,对谢言昭道:“你为什么独独会问这张照片呢?”
“这张照片……怎么了?”
“这张照片,有个孩子去世了。”陈静好拿着照片指给她给:“就是这个小孩儿。”
陈静好的手指指向角落里那个穿着凉鞋的男孩。
谢言昭只看了一眼,立刻将手按在胸口,那里心跳得很快,感觉快要跃出胸膛。
“他……他……他……”谢言昭第一次出现结巴的现象。
陈静好接道:“他是意外,你应该也认识他。”
我还认识?谢言昭冷汗都要下来了。
总不能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吧?
随即陈静好告诉了她真相:“他叫金穗,是十年前被洪水冲走的那个孩子。”
顷刻间,谢言昭就知道他是谁了。
“原来是他……”
“是啊,你是听了他的故事,决定给我们村捐桥,又是因为这座桥,被我邀请来到这里。现在你独独问了这张有金穗的照片,是他仅有的一张照片。我觉得,冥冥中也是一种缘分吧。”
谢言昭原本有点恐慌,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后,那些情绪彻底消散了。“我能去他家看看吗?”
“行啊,我现在带你去。”
出发前,谢言昭有了顾虑:“他的父母愿意见到我吗,他们见到我,会不会想到金穗意外离世的事?”
虽然不恰当,但金穗跟谢言昭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因果关系。谢言昭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想见自己。
“他们愿意的,为人父母,将心比心,他们也希望天下的孩子都能平安健康。你捐钱修桥,是保障了后来者,他们只会觉得你做了一件大好事。而且,他们后来抱了个女儿,现在上小学,你的昭昭桥,也保障了她。”
“他们有女儿了?”
“嗯,别人不要的,丢在田里。他们去干活,刚巧碰见。生命在继续,人总得有个盼头。现在,女儿就是他们的盼头。”
陈静好将相册收起来,“走吧,我骑车带你去。”
谢言昭身上没钱,所以两手空空地来,她感觉这么去人家家里没有礼数。
听谢言昭说了她的顾虑,陈静好笑出了声:“昭昭桥不就是你的礼吗?你去我们村里任何一家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大家只会热情招待你。”
谢言昭来到金穗家,看到那夫妻俩头发都白了,听说才四十出头。不用介绍,他们就知道谢言昭是谁了。节目组刚来第一天,他们偷偷去看过,远远见了一眼。
今天看到谢言昭过来,他们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感觉在外人面前有些难为情,又连忙用手掌抹掉眼泪,然后搓着手讪讪笑着。
他们告诉谢言昭,很高兴她能来看望他们。
所有人都对他们闭口不提金穗,怕引得他们伤心,但恰恰相反,他们其实很愿意跟人谈及他。金穗是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不希望他被人们忘记。
这座桥和谢言昭这个人,都是能证明他存在过的痕迹,他们想抓住金穗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
谢言昭在他们家再次见到了那张合照,照片被木制相框裱起来,挂在墙上,照片是彩色的,而在供桌上,摆着另一张黑白照、黑色相框,两张照片是一样的。
他们家条件不好,没钱拍照,金穗在学校里有个朋友,对方是村里会计的儿子。他们关系很要好,他看金穗很想拍照,就偷偷跟家里要了双倍的钱,帮金穗交了钱,让他一起拍了照片。
家里女人笑着说:“被发现后,那娃娃被会计狠揍了一顿,到学校后,跟我们穗子说,他屁股疼得都坐不下来,我们穗子把自己外套脱了给他垫到屁股底下。不过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这事,还是后来听会计说的,我们把钱还给他,他不收。”
没多久,金穗就出事了,那张照片成了他短暂生命中唯一的一张影像记录。再后来,那张照片被裁剪出来做了遗照。
“穗子出殡的那天,哭得最惨的除了我们两口子,就要数那娃娃了,也怪可怜的。”女人说着,又偷偷抹了把泪。
“那他现在在哪里?还上学吗?”谢言昭问。
“不上了,高中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份工作,现在结婚了。”女人想到什么,转哭为笑:“他现在都有小娃娃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回来一趟,专程来看我们,那孩子白白胖胖的,被抱在怀里小小一个,跟白汤圆似的。”
“你瞧你,又哭又笑的。”旁边坐着的男人看着有些木讷,但细心地拿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她擦眼泪。
女人将脸擦干净,彻底收住了泪。
“都是陈年往事,但是一开这个口,就说得停不下来,你不嫌我们啰嗦吧。”她不好意思地问谢言昭。
“不会,我乐意听。”谢言昭说。
“昭昭啊,她喜欢听人讲故事,不然她也不会被我的帖子吸引,是吧?”陈静好道。
谢言昭“嗯”了一声,接着像是不经意的样子,说:“他穿的这个凉鞋,这款式放在当年应该挺时髦吧?”
他们听了她的话,目光全部看向金穗脚上的那双凉鞋。
女人陷入回忆,片刻后,点点头,“时髦,也是昊子送的。哦,就是会计家那个娃娃。说是他姑妈买的,嫌小,就给穗子穿了。穗子可喜欢了,穿了一整个夏天还不够,后来下雨天也总穿。就是……”
女人声音小了去:“他出事那天也穿着这双鞋,可惜人捞上来的时候,鞋子不见了,我们没有找到。”
屋内陷入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