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眉梢一动:“跟这次西川事变有关?”
江暮雪颔首道:“不错,此番西川边境起战事,虽有静王旧部协助守将及时护关,没将干戈闹大,局势却僵持紧张,皇帝要复启从先帝时期至今的部分涉案人员,着刑部和大理寺重审旧案,再定相关余党罪责或赦令,其言‘案有审、法容昭、冤可伸、理上秉’。此令尚为密案,不日便要下旨昭告天下,届时不管朝堂江湖都要风起云涌了。”
三十五年前一场秦公案震惊天下,此后无数党派明争暗斗,虽以雷霆手段稳住国祚,却混了太多黑白掺杂之事,其中冤假错案、牵涉株连更多不胜数。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光阴一代事。当初为顾大局攀咬牵涉的权宜之计,到现在已经积累不少沉疴,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变法大事有成,楚子玉根基已稳,又人在凌云之年,此番借西川之事复启丹心尚存的静王旧部是事急从权,也是他预备重整朝堂的先声,养了这些年硕鼠蛀虫,都该是被清洗敲打的时候了。
这位帝王看着年轻气盛,却从来不是缺心少脑的软弱之辈,退一时是蛰伏待机,动一发是翻云覆雨。
楚惜微会意道:“我会将此事告诉义父与兰裳。”
“第二件事,跟异族有关系。”江暮雪看向他们,“这次安勒与戎末联合犯境,可是安勒大王子萨罗炎被擒于雁鸣城,国内几个王子趁机争权,而皇帝向戎末派去了使臣。”
叶浮生眯了眯眼:“是议和,还是……合作?”
江暮雪笑而不语,座上三人已了然在心。
安勒与前朝瓜葛深厚,向来野心勃勃,此番从九曜城借道说是行军所需,却暗派驻军留守城中,其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否则伊萨尔也不会派出亲子赛瑞丹随军出战。
“戎末与大楚本是接壤之邻,有他们相助,安勒便能长驱直叩雁鸣城门,而戎末需要的是商贸往来以资人口,这些东西除了战争,还有互市能给。”叶浮生微微一笑,“不过,要谈成此事,想必那位使臣手段了得。”
江暮雪道:“是曲知秋。”
曲知秋,三昧书院曲谨之子,也是南儒阮非誉第一个亲传弟子。跟志在江湖的陆鸣渊不同,曲知秋自幼学文习武,少年演兵法辩政机,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后便被阮非誉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于六部间辗转,在朝堂耳濡目染了这些年,早就成了心有七窍的大狐狸,也是阮非誉离朝接手变法事宜的中坚人物,深得楚子玉重用。
因此叶浮生闻言便是一笑:“好。”
说话间他看了端清一眼,若此番戎末之事能稳住,打压安勒不在话下,届时借着旧案重审的风头,这把火势必要从庙堂烧到江湖来,沈无端筹谋多年要为慕清商洗冤的事情,总算等到了东风,得窥一线天光。
端清脸上依然不见喜怒,自从离开迷踪岭,他整个人便如止水似的宁静下来,连曾经的冷冽也不复见,有时候叶浮生看他一眼,都觉得什么都不值一提了。
或许在他的心里,前尘旧事已了断,纵有多少遗憾意难平,也只是过眼烟云,不堪一提了。
楚惜微在桌下抓住叶浮生的手,用力握了握,道:“江前辈的提醒,我们铭记于心,定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行差踏错。”
江暮雪定定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第三件事,是受人之托,带这封信给你们二人。”
信封是再平常不过的样式,叶浮生揭开封漆,从中取出了三张信纸。
落款是一个“珣”字,熟悉的字迹让他目光微顿,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后,叶浮生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楚惜微,然后看向江暮雪,那么多话到了嘴边却只问出了一句:“他还好吗?”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哪里不好?”江暮雪自斟了一杯酒,“是他要做这翻云覆雨手,还怕什么惊涛骇浪?”
楚子玉曾妄念生欲,想要越过庙堂权倾江湖,可到底是人间两道分合难测,庙堂之事朝政断,江湖之事也得江湖了。
楚惜微的确推动了白道联军剿灭葬魂宫,却跟盈袖一前一后在暗中放过萧艳骨等人,使正邪两道看似胜负已分,却在实质上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再加上西川一事,“楚尧”这个身份彻底湮灭于人前,楚子玉也终于放下了妄念,收起滋生爪牙,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整顿朝廷上。他年少登基,想做大楚中兴之君,其志高远、其心有能、其下有人,为此能屈能伸、知退善进,纵然来日不可定论,总归是可期。
但若朝堂有公正,何愁江湖不清明?虽无万世开泰之盛景,却有海晏河清之世道,已经是人之大幸。
楚惜微快速将信阅尽,楚子玉在信上除了开头几句问候,只提到了一件事——阿如。
玉宁公主临终之前将阿如托付给楚子玉,但她心知女儿身份有异,在皇家是注定待不长久,与其按照惯例被早早婚配安排了一生,玉宁公主宁愿让她离开天京城,过普普通通的一辈子。
因此,在六年前南儒离京后不久,楚子玉便把阿如送去了三昧书院,做个毫不起眼的挂名弟子,此番动用了跟院师的联系,让陆鸣渊将她带去找楚惜微和叶浮生。
她是楚家的后人,也是唐家的骨血,普天之下若论血亲,除了临水照影便只有楚子玉和楚惜微二人,而在这偌大江湖里,有一个亲故照顾总比交给外人或随波逐流要好。
除此之外,楚子玉没有多提一字半句,唯在结尾处附言——
“相隔山海,斗转难寻;敬颂师安,顺祝弟好。”
楚惜微久久没有说话,他将信纸折好收起,放在胸襟内,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如同放下压在身上许久的一块巨石,从此阴云尽散,前尘已断。
叶浮生看到他眼底缓缓浮现的笑意,心底一松,告罪一声出了厢房门叫来店小二,一口气点了十来个招牌好菜,恨不能把掌柜珍藏的好酒也掏空,叫算账的下属心疼得直咧牙花子。
他跟楚惜微酒量都好,江暮雪人老成精更是老辣,端清全程吃菜喝汤作壁上观,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辈卯足了劲儿想找回场子,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意。
直到夜深之后,店前灯笼里的蜡烛都烧得只剩下半截,他们才陆续出了门。
江暮雪不便多留,径自回了落脚客栈休憩,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北疆,端清看了眼走路都打着飘的叶浮生,摇了摇头,孤身先行一步。
冬夜风冷,楚惜微把披风脱给了叶浮生,也没唤马车,就这样背着人一步步往洞冥谷走。
叶浮生身高体长,是个分量不轻的男人,可楚惜微背得很稳,落脚也无半点颠簸。
那人喝多了便不安分,在他背上扭来扭去,张口想说什么,语未成调,先打了个酒嗝,继而笑道:“阿尧,你放我下来,我清……嗝,醒得很。”
楚惜微照顾了沈无端两年,很明白不跟醉鬼讲道理的事实,一声也没吭,紧了紧手臂防止他摔下去,这才继续走。
叶浮生睁开醉醺醺的眼睛努力凝视了片刻,从看清前方路还有好长一截,顿时便笑了:“这条路……可长了,你是傻小子不怕累吗?”
“你别闹,当心摔了。”楚惜微嘱咐了一句,“我不累,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叶浮生在他颈窝蹭了一下,比酒足饭饱的猫还要慵懒,声音也轻:“我睡过了……刚才,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十年前你拉着我的袖子,说想要皇姑姑给你生个妹妹,我笑你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嗝,比自己得个女儿还要欢喜……”
楚惜微一怔:“这么久的小事,你还记得呀。”
“跟你有关的,在我心里就不是小事。”叶浮生伸手去摸他的脸,拭去眼角那点湿意,“多大个人了,高兴就笑,哭什么?”
楚惜微下意识想抹一把脸,又舍不得松手丢了他,闷声闷气道:“我没有。”
叶浮生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没有,闻言从善如流:“好好好,你没有,笑得像朵花一样。”
楚惜微:“……”
“我看阿如根骨不错,性子也好,你还缺个徒弟,这样安置她怎么样?”
刚想撒手的楚惜微顿了顿,轻声道:“好。”
“小姑娘这个年纪还没个正经名字,我这人糙得很,你给她起个如何?”
“好。”
“回去之后,我想去王爷和王妃灵前上炷香,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
叶浮生眼里不知何时含了一把细碎的光,他歪头盯着楚惜微的侧脸,微笑道:“你跟我过一辈子,谁先死了不许先走,黄泉路上牵个手,下辈子还要一起走,好不好?”
“好。”
楚惜微话刚出口便是一愣,他蓦地转过头,正好撞上叶浮生的脸,双唇相碰,于馥郁的气息间互通暧昧,最终流入心底,化成了一道潺潺不断的暖流。
叶浮生的手臂揽过他的脖子,温热面颊贴着他脸侧,笑道:“百鬼门主要以身作则,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你答应了就不准反悔,否则天涯海角,为师也要抓着你正法的。”
楚惜微一双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猝然升起的星子,里面满满当当映着他的面容,如映满月。
他笑开唇角,道:“好,我陪你到天涯海角。”
寒风吹散长街冷雾,一点冰凉自穹空降下,落在叶浮生的颈窝里,他抬头看了看天幕,是细碎的雪粒。
下雪了。
这场雪来得急,叶浮生拉起兜帽,伏在楚惜微身上把他也罩了个严实,两人在青石板街道上走过,道旁烛光透过灯笼纸朦胧地透出来,拉长了地上不分彼此的影子。
雪渐渐大了,待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便是连留在地上的脚印也慢慢消失,唯有一层薄薄的轻雪,覆盖了多少尘埃与痕迹。
人生到头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注2)
既是浮生无常,世事易泯,何计那些个人过留名雁过留影的空谈?
若能一世俯仰,缘来并肩,便是不朽了吧。
青山荒冢说:
注1·拉灯部分本子补齐,和谐时期注意食品安全。
注2:出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