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也就是29号开始,京都开始进入了秋雨绵绵的日子。
雨水很细,早晚又有很大的雾。绵绵的秋雨仿佛整个关西都覆盖了,路上行人身影匆忙,似乎都有着深深的疲惫与倦怠感。
在这个不知道秋雨如雾,还是雾如秋雨的深秋时节,松枝清显几乎每天都从早忙到晚上,把京都周围的几个城市都跑遍了。
新书见刊在即,他不得不配合宣发工作,根本没有时间陪真佐子和小鹿游玩。
远在东京,新潮社本部,依然没传出什么动静,完全不向外界透露一点口风。
除了三岛亲自在关西地区卖力宣传外,新潮的其他部门好像都失忆了那样,一点儿动静都没传出来。
其他出版社的同行,都十分不理解。
“他们本部几乎是0宣发,这是要干什么?”
文艺春秋的例行会议上,东条总编问出了心头最大的疑惑:“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只让作者自己去签售会上宣发,是打算放弃三岛了?这不应该啊,他们的豪言壮语喊了才多久?谁能告诉我,新潮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总编的问题,让众人面面相觑。
新潮是业内龙头,一向是行业运营的翘楚,如今却在力捧的作家新书面试前搞这种操作,着实让同行摸不着眼球。
“我有朋友在那边上班,确实是一点宣发都没有。”一个编辑举起手说道。
“是在筹集资源?”
“也许要等11月才开始宣传?”
“又或者说,三岛是他们的烟幕弹,他们还藏着真正厉害的作者?”
“这不可能……”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后面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不会是要留着资源,对我们实施反狙击吧?”
这个可能性,让整个会议都沉默了。
东条总编的脸也瞬间阴沉下来。
“要反狙击我们,可不是简单的事……”
“三岛再厉害,也只是个写恋爱小说的新人作家,我们主推的可是揭开国民伤疤的战后文学,从剧情厚度上看,这不比三岛厉害多了……”
“而且石原财团给的宣发资源那么大,经过我们的反复推测和论证,《太阳与高塔》绝对是一本畅销书,三岛才爆了一本《潮骚》,难道他还能本本都爆?”
在座的编辑们,都理智地分析着当下的情况。
从网络上的热度和曝光率来看,《太阳与高塔》是稳压三岛的。
十一月的首战,在文艺春秋的编辑们看来,是一场胜算比较大的局。
当然了,有信心归有信心,可他们也不敢说出什么打包票的话来。
理由很简单。
因为那个是新潮。
因为那个作家的名字,是三岛。
新潮代表着悠久的历史,三岛代表着辉煌的现在以及无限可能的未来。
整个文艺春秋,在不依靠外部资源的正面对决的情况下,目前只有一个人拥有和三岛对垒实力,但那个半步文豪的文坛大佬,最近没有发书的计划。
会议室的编辑们说着说着,最后都沉默了下来。
一个荒诞的念头,慢慢确定在众人心头。
“不会真的是精准反狙击吧?”
前期先让你造势,你声势大达到最大顶点,也就是两本书都发售之时,他们再一鼓作气集中宣发背刺你的后方……这种做法想要有效果,就必然要做到质量上的碾压才行。
新潮的人就那么有信心,三岛能碾压石原清司吗?
没看到两本书前,谁也不能确定啊。
“可恶啊!”东条总编狠狠地锤了下桌子。
新潮什么都没做,就让他感觉到如此难受……
眼看着手下的情绪逐渐受到了影响,东条总编咬咬牙:“新潮又不是不可战胜的,我们之前难道赢得少了?这一次有石原财团帮忙宣发,我们哪有输的理由?你们定下心来,按照计划制定去做,宣发方面我会向上边申请,再多弄点预算……”
这一席话,让士气开始有了回升。
这一次,一定要赢啊。
前前后后忙活了那么久,总不能败给一个新人作家吧?
那他们文艺春秋的脸往哪搁?
于是,新一轮的轰轰烈烈的造势行动,又开始了。
#诸多教授倾力推荐#
#一份独属于日本人的伤痕记忆#
#和魂永不屈服#
围绕着芥川奖的争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打响。
随着十一月到来,各方都打出了自己手里的牌。
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太阳与高塔》的剧情内容完全爆料了出来。
文艺春秋称《太阳与高塔》为一本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战后文学。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普通青年在战后那个艰苦颓废的年代追求理想与爱情的虚构故事。
其中有段很魔幻的剧情。
主角喜欢的女孩,被一个米国大兵侮辱了,主角利用自己的机智与谋略成功杀掉了大兵,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处处得到顶着巨大压力的日本警方的帮助,最后成功改头换面,过上了新生活。
杀大兵的那段剧情,主角就跟开了挂一样,夸张得可以。
从文学的角度上来看,是一坨屎。
但从商业角度上看,这就是佳酿了,民族情绪这种东西一直以来都是上层人愚弄底层时用得最顺手的道具。
文艺春秋做了最后一次爆料,新潮这边还是保持沉默,让整个业界都陷入了一种风雨将来的紧张感。
※
三十一号这天下午,松枝清显造访金阁寺。
住持热情地接待了他,并提供了许多当年的资料和照片,让他得以窥见当年那场纵火案的全貌。
实习僧为什么要纵火?
他后来的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林承贤的父亲也是一名僧人,在鹤舞附近小渔村的一座小寺庙里当主持。
父亲常年体弱多病,到林承贤上中学时,病情恶化。
为了儿子今后的生活,父亲给素昧平生的金阁寺住持写了一封信,恳请其将儿子收作徒弟。
当时的金阁寺有一项新人培养制度:徒弟中的佼佼者,可由寺里出资,供他上大学。
金阁寺住持收到信函后,同意收下这个没见过面的徒弟。
不久后,林父过世。
林承贤进入寺庙学习,高中毕业,寺庙出钱送他去大谷大学继续学习佛教专业。
这本应该是个美好的故事。
然而,林承贤有个与生俱来的缺陷——严重口吃,为此没少被同龄孩子欺负。口吃令他自卑、内向,不善交际。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性格缺陷愈发严重。
上了大学后的林承贤,觉得自己一定很不招周围人待见,寺里长老们也肯定很讨厌他。
过分的自卑敏感,导致原本优秀的成绩一落千丈,让他认为周围的人更瞧不起他了,然后成绩就更差了……
背负着父亲期望,养育母亲的责任,林承贤过得愈发艰难。
靠着众多游客带来的巨额门票收入,金阁寺红红火火,运营收入屡创新高……但在寺庙内部,僧人的地位远不如运营创收的工作人员。
林承贤观察着这一幕,对世界感到了质疑。
他既是金阁寺资助制度的受益者,又是金阁寺经济创收机制的质疑者。
虔诚礼佛的僧人,面对能赚钱的运营者卑躬屈膝,这与他所理解的宗教信仰、僧侣作为之间,出现无法填满的沟壑。
孤独、焦虑、困惑、迷茫……所有一切交织一起,林承贤内心的信仰崩塌了。
他选择放火,毁掉金阁寺,也毁灭自己,让世人知道他厌恶这个世界。
1950年,7月2日凌晨。
实习僧人火烧金阁寺。
这场火灾没造成人员伤亡,但金阁寺七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几乎全被葬送在大火里。
大火起来后,林承贤吞下安眠药,剖腹自尽(未遂)。
案发后,警方将林母请来警局问话,以便更加详细了解他的作案动机。
得知儿子犯下滔天大罪的母亲,精神遭受重创,在回去的路上撞火车自杀身亡。
1950年12月28日,京都法院判决林承贤服刑7年。林犯案时,就已患上精神分裂症。入狱后,精神分裂症状愈发严重,同时,肺结核病发,于1956年3月7日病死在接受治疗的医院。
【金阁寺,是世间最美。】
【人类总是向往美,呼唤美,创造美。】
【然而,美总是脆弱的。】
【面对邪恶,美,不堪一击。】
【这是人生的悲剧。】
【故而,我观“火烧金阁寺”,满心如秋风悲凉。】
【我们的青春屹立于令人目眩的峰顶,金阁也和我们一样屹立于相同的峰顶,面对面说着话。】
当晚,松枝清显将这段话,连同《金阁寺》剩余的全部稿件,一同发给了新潮编辑部的村上总编。
隔天,十一月一日到来了。
经过石原财团的轮番信息轰炸,日本各大书店门口都排起长龙,一些原本不那么畅销的书籍,也因此收获了宝贵的曝光机会。
在这场各大出版社都参与进来的文学大战中,最受瞩目的,无疑是新潮和文艺春秋。
《新潮》与《文艺春秋》;三岛与石原清司。
两人之间的对峙,就像是楚河汉界一般,将每个书店都划分成两半。
另外几大出版社在年末推出的都是自己家要入围芥川奖评选的大作,个个都有着不错的粉丝积累和宣发资源,他们的粉丝也挤爆了书店。
各路读者一波一波涌进来。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被买走,店员不停地补货。
这一场盛大的文学狂欢,简直是前所未有,电视台的记者在各大书店门前报道,电视台里的评论专家神情激动地高呼:“属于日本文学的盛宴到来了”。
在首日的销量大比拼中,《文艺春秋》大获全胜。
凭借着超规格的宣发,和挑动民族情绪的技巧,再加一次发行6万字的量大管饱政策,《文艺春秋》在首日就卖出了超过8万册,销量稳居五大纯文学杂志第一名。
《新潮》位居第二,销量5万出头。
另外的三家,2万-4万区间。
首日的销量数据,松枝清显在第一天晚上就收到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又不是只比一个月的事,后面还有十二月,还有单行本。
想要获得芥川奖,单行本的销量和口碑才是真正的主战场啊……
二号这天,松枝清显去大阪参加了好几场签售会和活动,回到京都的时候,都快傍晚了,他也累得够呛,直接趴在客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忙碌过后的疲惫,气温舒适,在柔软的沙发上陶醉于一人独睡的幸福之中。根本不知失眠为何物的青年,逐渐被一股瘙痒感弄醒了……
慢慢睁开了眼睛。
松枝真佐子蹲在他面前,白嫩的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微笑,眼里有着非常强烈的母性光辉。
“很累?”
像是温水一点点渗出似的,松枝真佐子转动水汪汪的眼睛,嗓音轻柔:“其实……我也了解过最近的事,打听了下,好像说对手的销量更好……这对你评奖有影响吗?”
松枝清显被她这温柔的模样给弄得愣了下,有些不适应,笑着摇了摇头,“呃……才刚刚开始呢,没那么快能下定论。不过最近几天确实累啊,没办法,谁让我没有一个财团作为后盾呢……”
“不如,今晚放松一下?”
“怎么放松?”
“去祇园吧,找个艺伎伺候一下。”松枝真佐子说着,随后不自然地垂下眼帘,“我……我带你去。”
“……啊?”
松枝清显的面色,古怪至极。
祇园,京都最大的艺妓区,真佐子要带他去找艺伎?
“我先去洗个澡。”松枝真佐子说着,回房间里去换浴衣。
屋子里非常安静,松枝清显甚至能够听到那沉重的黑色和服从雪白香肩滑落的声音。
那优雅的绸料划破了空气,坠落在榻榻米上,落地的瞬间窸窣作响。
感觉还是好怪异……
松枝清显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冰箱前拿了罐可乐,大口喝了下去。
感受着碳酸汽水在口腔里的刺激,他的脑子逐渐清醒了过来。
窗外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星光在天空中闪烁,傍晚的月亮淡淡地映照着整个京都。
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了。
睡了差不多有4个小时,身体虽然还松松垮垮的,但没什么疲惫感了。
他走回到房间。
地面是真佐子脱下的衣服。
房间里还有着女人气味,这幅静物画实在太完美了,衣箱边上搭着轻如羽毛的白色网眼手套,华丽的和服腰带从椅子上拖到榻榻米上,垂下的绦带穗头晃动不停。
松枝清显弯腰,将地面的衣服捡起,这衣物的香味和微微残留的体温都很清晰。
“这女人,不会真要带我去找艺伎吧……”青年的脸色始终古怪。
“我洗好了。”
刚出浴的松枝真佐子,眼睛明亮而湿润,微微噘起的嘴唇很诱人。
身上还是穿着黑色和服。
如果,她换上鲜艳的红色和服,会不会很诱人?
松枝清显忽然很想看她穿艳俗的大红色和服。
“你要不要洗?”松枝真佐子问。
他摇摇头:“不了。”
“那等我一会,就出门吧。”松枝真佐子回房间,关着门,过了大概十分钟,才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出门。
外面还下着小雨。
夜晚的京都,别具风情。
他们所居住的酒店,周边保留了众多江户时代的建筑,屋顶是砖瓦,门前的街道铺着青石板。
松枝清显撑着把纸伞,慢悠悠地走在被夜雨湿淋的青石板路上。
伞里还有美艳的真佐子。
两个举着单反的游客,对着他们一路追拍。
缠绵不断的秋雨中,黄色灯笼绵延到夜色的尽头,点缀着古朴的祗园建筑群。
三三两两穿和服的艺伎为了赶场,行色匆匆地小步走在石板路上。
她们身上的怀古风情,一个不经意的躬身,娇柔秀美的线条,令人心情愉悦。
两人肩膀挨着,撑着纸伞踏走在夜雨中,心情都很复杂。
两侧店铺闪烁着通透的亮光,沙沙话语声的话语声被雨幕侵染,传过来时像是隔了好几层滤纸那样朦胧不清。
松枝真佐子一路都低着头,匆匆赶路。
到了祗园后,钱订了包厢。
说是包厢,其实也就是临湖的观众席,一面对着舞台。
客人可以一边观看表演,一边享受地道的怀石料理,也算是雅事一件。
当然了,来这里的最大的乐趣,还是在于艺伎全心全意的侍奉。
松枝清显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前方是一个隔开观众席和戏台的小池塘。
在细雨中摇曳的篝火,与黝黑池水交相辉映,画面非常幽玄。
“你和艺伎要干的事,我不方便围观,所以你自己在这里吧。”松枝真佐子帮他点了餐和艺伎后,便转身出来,站在门口和他说道:“我现在去机场,今晚就回东京了,你不用等我。”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松枝清显一脸诡异。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啊。
包厢门口,松枝真佐子站着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艺伎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艺伎心头疑惑着怎么这包厢里有女人,却也不敢多问,低眉顺眼地答道:“夫人,我叫熏子。”
松枝真佐子仔细端详着她,瞧见她长着一张冷艳的瓜子脸,气质颇为妩媚,心念微动,吩咐道:“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好的,夫人。”熏子低眉顺眼地应道。
※
包厢里,松枝清显左看右看,观察这里的环境。
左右两边墙壁,是屏风隔开的包厢,隐约传出男子粗狂的笑声和女子温柔的服侍声。
包厢正前方是戏台。
松枝清显看过去,上边在演戏剧。
“呼~”
秋风忽然变大。
冰冷湿润的晚风扰乱篝火,暗夜之中,仿佛雨水燃烧了起来。
伴随着将军出征的急促鼓点声音,手上端着木餐盘的两个女人,缓缓走进包厢。
“今夜,我先回东京了,剩下的时间就让艺伎熏子来伺候你。”松枝真佐子居高临下地说道。
片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人,穿着大红色和服的艺伎朝松枝清显走过来。
她身材高挑丰满,和服裙摆华丽地拖在地上,观感华美。
高贵冷艳的尖脸,被篝火映得红彤彤的,像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美人;与其说她是艺伎,倒不如说是一位皇后更为恰当,那种母仪天下的气质可太能挑起男人的欲望了。
可问题是……
松枝清显目瞪口呆地看着艺伎,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半晌后。
“……来真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