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经济的逐步恢复就必然会带来这种情形,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井文化的崛起,导致男女开始追求自由恋爱和个性解放是无可避免的,而这恰恰与思想界主流的理学卫道士们所坚持的传统道德社会相悖,注定会受到士绅阶层批判和压制,但也反映了明代社会中新兴的市民文化和个人主义思潮。
那么,能说卫道士们都是老古董,都非常愚蠢吗?
也不能这么说。
屁股决定脑袋,本源逻辑是“士绅阶层是大明的统治阶层,所以士绅阶层要求在文化上采取有利于社会稳定的文化风气”,而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理学道德模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传统理学道德标准与个人主义思潮的对抗,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开放的商品经济和保守的农耕经济之间的较量。
世风是这个逻辑,学风、吏风也是同样的逻辑。
本质上都是变法主导的商品经济和大明传统的农耕经济,由经济领域深入到文化领域之间的较量。
整顿吏治和所谓的朝堂吏风,不过是因为处于社会建筑的顶端而已,才最开始吹起来。
换言之,从最深刻的角度分析,变法已经从一开始的政治领域进入到了经济领域,最后开始深入文化领域。
经过翻译,吕恭大约是听懂了,他点了点头,觉得胡祭酒说的挺有道理的。
你不能指望一个完全不了解大明情况的吕宋留学生,对于大明的思潮能有什么深刻的理解。
事实上,现在的大明,在吕恭的眼里,那就是根本理解不了的存在。
吕恭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蛮夷”的这个设定。
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在吕宋国内,并没有上万人的学校,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学派,更没有乱七八糟的思潮。
跟大明这里引经据典动辄就是数百年前、上千年前的故事相比,吕宋国内部落的历史,就像是在森林里摘香蕉的猩猩族群的历史一样可笑。
所以,没有自主观点和判断能力的人,很容易就被看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也确实有些道理的观点带偏。
而如果此时一篇观点相反,论点扎实、论据充分的文章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他也会同样动摇。
就在这时,在一旁喝茶的胡汉苍问道:“那国师是怎么说的?”
拿着报纸的贺段志陷入了沉默。
他翻了翻手里的《明报》。
“哗啦~”
他又翻了翻。
反复确认后,贺段志抬起了头。
“还没说。”
这种勾起了好奇心又没有得到满足,光看一个人发飙,没看对面被骂的人骂回来的场景,无疑是让吃瓜群众非常难过的。
为此,四个外国吃瓜客在短暂交流后,就做出了一个并不令人意外的决定。
他们决定直接去国子监的印刷所通宵蹲守。
——《明报》就是从这里印出来的。
所以这是第零手的消息渠道,保真保快。
但是显然,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
当四个享有一点点晚归特权的外国留学生(他们经常称由于南京城过于繁华,远远大于他们的家乡,所以会迷路,而值班的国子监官员通常会用怜悯的目光示意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从外面卡着点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就发现印刷所周围已经被围满了人。
正如姜星火前世总是不乏精力充沛的大学生凌晨排队抢新机新鞋一样,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为了拿到第零手的《明报》资料,最快的吃到瓜,同样在印刷所开始打地铺。
正月,地铺
只能说年轻人还是火力旺。
为此,四个年纪都不算轻的外国留学生在商量了片刻后,又可耻地退却了。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是在鸡叫前及时地看到了最新的《明报》。
头版头条,姜星火同样实名制冲浪。
“太祖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政、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
“即如筹商贾,置盐官,则桑、孔1之遗意也;论停解,制年格2,则崔亮之选除也;两税三限3则杨炎之田赋也;保甲户马,经义取士,则安石之新法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
“等等!”
这次不仅是吕恭完全懵圈了,就连胡汉苍这个汉语水平自认为不错的人,也懵了。
这啥啊?
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啥意思?
李杰把他不懂的地方,都画上了圈和数字,数字是这两年新推行的阿拉伯数字。
贺段志沉默地拿起了手边的辞典,是用来查典故的工具书。
嗯,用现代的话说,就叫《梗百科》。
“桑、孔,是汉代著名理财家桑弘羊与孔仅的并称。”
“停年格,是北魏崔亮所创的选官制度,不问贤愚,专以年资深浅为录用标准,《魏书·崔亮传》记载:亮乃奏为格制,不问士之贤愚,专以停解日月为断,虽复官须此人,停日后者终于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灼然先用,沉滞者皆称其能。”
“两税法,是唐德宗时代的建中元年由宰相杨炎建议推行的新税法,即将征收谷物、布匹等实物为主的租庸调法改为征收金钱为主,一年两次征税。”
中译中翻译完了以后,留学生四人组的阅读理解继续。
“固前代所谓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强之效,而建升平之业。故善用之,则庸众之法可使与圣哲同功,而况出于圣哲者乎!故善法后王者,莫如太祖高皇帝矣。”
贺段志简单给吕恭翻译了一下:“所以以前人眼中的敝政今天用了就有好的效果,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胡俨所提的人的庸碌与圣明)而在于能否正确妥善地使用这些政策,恰当地使用政策就能达到跟圣贤同样的效果,所以洪武皇帝在这一点上做的就很好,要向洪武皇帝学习(同样进行新政)”。
括号内的内容是贺段志自己的补充,报纸上姜星火没明说,但确实是这个意思。
老朱已经驾崩好几年了,但他的影响力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钟山里埋着的老朱不会说话,所以只要赞同他,哪怕是采取一些话术技巧,称之为“善于有批判地撷取历代治理政策的精髓又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进行取舍”,好吧,长难句总是这么吓唬人。
总之,就是姜星火一贯的思路。
——荀子的“法后王”。
孝陵面前驳斥王景,他就是这个思路。
“法先王”,是对远古圣贤毫无保留的崇拜,并将其言行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行事的准则。
“法后王”,则是指信奉在历史和现实已经发展变化了的条件下,相继出现的新理论、新思维以及建立起来有异于前代的典章制度。
姜星火高举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蟠,来为今日的思想冲突开路,跟铁铉当年在德州用老朱的牌位阻挡燕军的进攻是一个道理。
来吧,向我射箭,就是在向老朱这个挡箭牌射箭。
你朱爷爷可不怕你们这些士大夫。
思潮
董伦又老了一岁。
在正月的寒风中,老头在前院的房间里靠着椅子,拥着炉火,看着窗棂外飘落的雪花,精神渐渐昏昏然了起来。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面还放了一本书,宋代人的杂记。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书上的文字,似乎幻化成了过往的光影,在董伦浑浊的眼前世界浮现,继而又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就在这黄粱一梦伴随着怪异的、激昂的颅内嗡鸣而渐进到高峰的时候。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董伦醒了过来,他没有说话,也没回头去看,他知道这时候,肯定是仆人来喊自己吃饭了,但是他现在每天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最多就是喝点稀粥,吃点软饼。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位末时就被尊为“贝州先生”的宿儒,今年已经八十一了。
“笃笃”敲门声继续,虽然只有两声,但显得却越来越急促。
“进来。”
董伦终于忍不住转过椅子去看向了门口。
但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全部政治遗产的继承者,最得意的门生,鸿胪寺卿解缙。
解缙在外面就已经抖落掉了身上的雪花,这时候他的脸色惨白里透着些红,董伦懂一点医术,这是气血有亏又深思竭虑时的表现。
“你的血本来就亏,现在已经在烧心血了。”
解缙闻言一怔,旋即苦笑。
对于他这种早早就名满天下,却又蹉跎了十年之久的人来说,现在一朝得势,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庙堂之中,哪还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关注自己的健康呢?
解缙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董伦突然摆手阻止。
董伦叹息着摇了摇头:“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我听着,反正能听你说几句也好。”
解缙拿出了两张对折整齐的《明报》。
这个时候,门再次被敲响了,仆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送上,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屋内。
董伦戴上老花眼镜,这是玻璃工坊的定制货,人工成本很高,因为需要反复打磨镜片,所以售价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现在只有权贵阶层才使用的起。
《明报》上的字不多,但董伦看的很仔细,一字一句,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随后,董伦拒绝了解缙的帮助,自己用颤抖的手端起托盘中的热汤抿了一口,才缓缓地道:“你应该很快就要收到写文章登报的消息了,做准备罢。”
“我不会写。”
解缙的回答很诚实,诚实地有些出乎董伦的意料。
董伦用手指指着解缙,旋即又垂了下去:“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伱是解缙啊!你有什么文章是不会写的?是不会写还是不敢写。”
解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敢提笔。”
董伦抬起头,认真地盯着这个弟子。
“才高八斗,一心钻营;今日之我,早非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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