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没用符号,直接上了文字,宋礼看的很清楚,而速度这个词不用解释,“压力”这个词,宋礼是听姜星火讲过什么意思的,在《明报》关于热气球原理的文章上也看过,理解起来难度不大。
“但理想状态下的流体,肯定跟复杂的实际情况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河水的流动性在河流横截面上是不一样的,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
“所以,蓄淮刷黄理论上很完美,可实际上办不到我们再详细推论一下,既然速度和压力成反比,那么河流中速度不一致,是不是会产生压力差?如果是一条河流那当然好说,由于河流底部的流速小于河流表面的流速,因此在压力差作用下,水流流体将产生自下而上的流动,泥沙也因此被卷了起来,这就是‘束水冲沙法’的科学原理。”
还没等宋礼反应过来,姜星火又说道:“可是你觉得洪泽湖的情况是这样吗?湖泊跟河流,确实都是靠近河岸和河底的水流流动速度比河面表面的水流的流动速度要小,但问题是,河流的水面流量是有限的,而湖泊的水面流量,却是可以视为近乎无限的,你猜猜,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什么问题?”
听了姜星火的话语,宋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是啊,河流的流速很快,所以按照河流表面和底部、两侧不同水流速度,肯定会产生压力差,但这种压力差如果放到宽广的湖泊里,还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先告诉你河流流速是受哪些因素影响的。”
姜星火在纸面上写下了,水流半径、水体面积、水体密度,一共三个因素。
随着姜星火的一字一句,宋礼的神情愈发明悟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思考着,河流流速既然受到这三个因素的影响,那么其实不用姜星火说他也能清楚,肯定是水流半径越小、水体面积越小,那么流速就越快,最简单的道理就是——竹筒做的滋水枪,从竹筒扎出来的孔洞里滋出来的水流速度,肯定比直接泼一盆水的水流速度要快。
所以,湍急的溪流,水流速度同样比平缓的湖泊要快的多。
至于水体密度,他不太懂,但想来清水河和浊水河的水体密度,应该是不太一样的。
“而这两个,是泥沙起流速度的影响因素。”
姜星火又写下了,河床粗糙度、泥沙密度。
“河流流速,如果能够大于泥沙起流速度,那么泥沙就能被河流卷走,现在你按照这些条件分析一下,通过把淮河的水蓄到洪泽湖里,然后倒灌进入黄河河道,真的能够起到‘刷黄’的作用吗?”
宋礼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不可能。
这就像是地上有一滩干涸的烂泥牢牢地贴在地面上,你用竹筒做的滋水枪从水盆里抽水,一次次地对准了慢慢冲,没准还能给它冲松动了,然后再铲走。
可是如果你用一盆水往上一泼,那大概率就是把干涸的烂泥变成了有点水分的烂泥,烂泥还是在地上,除了你的这盆水变得浑浊了,不会有其他的什么改变。
“那怎么办?”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没办法,不要想‘蓄淮刷黄’了,老老实实用束水冲沙法,在黄河两岸建立大堤,关键部位用钢筋混凝土建,把黄河和淮河的河道恢复到正确的位置上,至于中上游的植被恢复,那是宋夏金元几百年滥砍滥伐造成的,只能缓慢恢复了。”
宋礼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束水攻沙看起来就是眼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能够解决第一到第三阶段治理黄河的现实问题。
姜星火也是这么想的,倒不完全是交给后人,而是现在有些事情确实做不到,至于以后,那就得等大明的科技更加进步,经济体量再翻几倍的了,只要科技够先进,经济够强大,那么大型基础设施工程其实对于大明这种大国来说不难,只要客观条件允许,没什么办不到的。
“水泥混凝土和钢筋的事情,接下来我会重点关注一下,这些基础条件在明年肯定是能落实好的,大规模生产不成问题,至于治理黄河这项艰巨的任务你要不要接下来,看你但是想要升尚书,尤其是工部尚书,没有拿得出手的工程恐怕是不行的,而营造北京是北京行部尚书郭资的活,这个咱们抢不过来,能干的怕是就只有修黄河了,这个是宋金元多少年都没干成的大活,足够载入史册了,眼下有新的方法和技术条件,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一番。”
姜星火说的诚恳,宋礼听得纠结。
他当然想升官,想把自己这个左侍郎更进一步,变成位极人臣的尚书。
可是修黄河这活不好干,是华夏古代顶级难度的工程之一,只要接下来了,那就注定未来几年里,都要住工地统筹一切了,对人整个身心的摧残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十几万、几十万人的衣食住行,跟动辄三四个布政使司和数十个地方府县的交涉,长达上千里的工程的分段进行,无数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说句不好听的话,满朝文武这么多人,把有大型治水工程经验以及身强力壮精力旺盛这两个必要条件选一下以后,筛选剩下的人,真就不多了,或许除了宋礼,也就平江伯陈瑄能干这个活。
“我再想想。”
宋礼还是没能当场下定决心。
姜星火放下纸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确实得理解,都是这么高位置的官员了,要是脑子一热直接同意了,那才是不成熟。
六部里面,吏部这种掌握着人事权的核心部门,皇帝是不可能让他掌控或者插手的,而刑部掌握着司法,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姜星火想扩充自己的势力,那就只能往负责建筑工程的工部,以及理论上负责军事的兵部去使劲。
但实际上在明初的庙堂格局下,兵部反而是六部里最没有权力的部门,就像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橡皮图章一样,只负责签发文书,真正的权力,那都是掌握在五军都督府的手里简而言之,兵部在六部里面,是相当鸡肋的部门,不仅插手进去没什么用,还容易被当靶子攻击。
这样的话,姜星火最好的选择,实际上就剩下了工部。
而变法其实牵扯最多的,也确实是工部,无论是治水、筑路,还是造枪造炮,乃至很多的工业项目,这些都是跟工部息息相关的。
大明要开展工业革命,自然离不开工部的工作。
就在这时,宋礼忽然问道:“国师,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我没有问你。”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问吧。”
“我想问,你对变法的未来怎么看?或者说,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宋礼坦言道:“其实当初在太平街上看你舌战群儒,在大祀坛上看你祈雨落雷,在常州府里看你手刃贪官,这些时候,我就一直在想。”
“我也一直在想。”
姜星火难得的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说道:“我呀,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多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你说是不是挺奇怪的?看的长远了,就看不到自己身边的东西,看的视角高了,就看不见尘埃里的生命。”
“其实不怕你笑话,荣国公府虽然是诸位国公府邸里最简朴的了,可全府上下,还是有上百号人的,可我到现在连荣国公府里有哪些管家、仆人、帐房、小厮、厨子统统都记不清。”
“我以前读过一本残本小说,叫《红楼梦》,那里面描绘的就是国公府上花团锦簇、穷奢极欲的生活,我看魏国公府、曹国公府,都是这个样子,可有的时候想想,就在一个大宅院里天天念叨着东家长西家短,簇拥着这个公子那个姑娘,从主人到仆人勾心斗角,都为自己的利益行贿栽赃无所不用其极,就真的有意思吗?我是要过这种生活,享受着被人簇拥,享受着被人当做至高无上的主人的尊荣吗?”
宋礼沉默了,虽然他能干实事,但是他其实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君子,可以叫做能臣干臣,但不能称为清臣。
而宋礼就很向往姜星火口中说的这种生活,这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其中绝大多数都在为温饱所困扰着,谁不想一跃成为勋贵阶层顶端的国公呢?
宋礼其实见过不少人,通过科举或者是经商,突然拥有了以前无法拥有的资源以后,就一扭头成了他们之前瞧不上的那种人,说白了,不是恨那种人,而是恨自己不是那种人。
“我希望能建立的一个世界,不是残本里这样的世界。”
“能成功吗?”宋礼不太相信。
“不知道,但就像是一句老话说的那样,仓禀实而知礼节,要求道德提高,得先让大明成为远超其他国家的存在,这就是变法的意义了,变法才能改变现在的一切,让科技和经济发展起来,而有了足够的资源和能力,世界才有演进的可能。”
“你怎么能指望一只没有摄入足够营养的蝉蛹,直接就能蜕变成振翅高飞的蝴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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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忙碌的永乐元年终于走到了尽头,除了倒霉的吏部考功司过年回不了家需要加班以外,朝廷中枢各部、寺算是彻底停摆了。
爆竹声中,姜星火亲自给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挂了锁,铁锁“哐当”一声撞到了门上,青铜兽面门环连带着荡了荡。
“再开门,就正月十五喽。”
跟老朱在世的时候放假抠抠搜搜不一样,朱棣豪爽多了,对于放假这件事,他不仅给自己放,也给别人放,大手一挥,从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
用朱棣的说法,反正今年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辛苦了一年,多放几天假怎么了?
而各部、寺里,若是有家远的,能在六七天折个来回的官吏,通常只要堂官不是过于不近人情,基本上都会在年三十的基础上,多让人早走一到两天,而家就在京城里的,则是早走半天。
姜星火属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类型,所以他自己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但给属下都放了假。
“一年了,都辛苦了。”
一转头,看着负责贴春联的郭琎、柴车,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不知道自己从诏狱里捡的这两个被纪纲抓来的年轻人,日后都有平步青云的仕途,毕竟除非是特别有名的人,不然哪怕是做到了某一朝的高官,记录在了史书里,却依然很难被后人所记住。
但无论如何,两人的工作,姜星火都是看在眼里的。
柴车为人木讷,但称不上老实,更像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临机是有决断的;郭琎则是处事圆滑,有些灵活的小心思,但有些好谋寡断。
“国师才辛苦。”两人连忙道。
“明年衙门要调整重组一下,一些机构会塞进来。”
姜星火的话语让两人眼前一亮,但不待两人再多想些什么,姜星火又从马车上拿出了四个礼盒。
“你们一人俩,拿回去给亲朋或是自己吃。”
柴车看着眼前的盒子有些茫然,但姜星火既然伸出双手举着,他总不好让人就这么举着,连忙接了过来,而郭琎则似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说道:“愿国师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祝你们百事可乐。”
郭琎愣了愣,连忙拉着柴车一起行礼,目送姜星火离去。
这就是姜星火的恶趣味了。
但其实如果来个博览群书的人,就知道郭琎这话其实不是什么口头语,而是出自宋代赵长卿的词《探春令·笙歌间错华筵启》,全文是“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菜传纤手青丝细,和气入、东风里;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奈何姜星火的阅读量还没到这份上,便是读了,怕是也记不得,所以权当郭琎说的是吉利话了。
“百事可乐倒是挺不错的词,所有事情都能乐乐呵呵。”
郭琎提了提手中的两个礼盒,向念叨着的柴车说道:“晓得这是什么不?”
“我怎么知道?”柴车翻了个白眼。
郭琎表情丰富地讲解道:“宫里赐下的,寻常官员还真弄不到,咱跟人聚会,哎,你往这一摆,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排场不就来了?国师这是给咱俩撑场面呢。”
“值钱?”柴车有些好奇了。
郭琎摇摇头,只道:“那倒也不值多少钱,主要是外面买不到,下边大盒的宫里叫‘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干、桂圆干、糖炒栗子、熟枣;上边小盒的学名我也不晓得,但宫人们一般叫‘嚼鬼’,都是上好的高唐驴肉,宫里熏好了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咱想都不敢想,驴肉尝尝也挺带劲儿不是?”
柴车对后者瞬间秒懂,这是个官方梗,因为大明在洪武朝的官话是凤阳话,山东和黄淮一代称驴为小鬼,所以嚼驴肉名为“嚼鬼”。
柴车这时候有些后悔,道:“忘了给国师说些吉利话,也没送点什么。”
郭琎建议道:“伱要是真想送,就初几去就好了,国师也未见得需要什么贵重的,能体现心意就好了。”
“那行吧”
马车里的姜星火不知道两个下属在寒风中讨论什么,前段时间降雪完还回暖了一阵子,而最近忽然降温,道路是字面意义上的雪上加霜,小灰马是彻底骑不了了。
“这就是内廷预备的灯会吧?”
看着太平街两旁忙碌的工匠和宦官、宫女,姜星火除了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还感受到了败家的气息。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此盛大的灯会,可谓是举城同乐,但花的钱也根本止不住,折合成白银的话,最少两三万两白银,这可是明初的两三万两!
除了各式灯火、烟花,还有街道旁的树上挂着的彩珠、红绸,以及旁边御河上飘着的莲花灯。
正所谓“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沈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这般场面,便是天宝盛唐之时,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至于宫里招待各国使臣的灯会,则更是震撼,会搭建一个巨型烟花景观,因为整个搭建形状和“鳌”很像,故名为“鳌山灯会”。
姜星火没拦着朱棣花钱,大吸血虫就好这一口,牌面嘛,给就是了。
至于花不花钱的帝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任何宣传和展示国力的举动,其实从政治意义上来讲都是值得的,只要不是太冤大头,姜星火觉得都无所谓。
你当皇帝,十国百酋来朝了,能整的寒酸抠搜的嘛?那必然不能啊,换谁来都希望自己家里富庶体面,就连最穷苦的人家,过年也得打扫干净,拿几张红纸装点装点呢,何况是个老大帝国。
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荣国公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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